沉 舟 绿 树——图腾醉作者自述(第二十七、二十八节)

第27节  君子之遇

 沈文久先我三年出狱,仍回缅甸。2004年4月我出狱以后,5月他打听到我的电话,即来电叫我到银行开个户头。我照办,他立即给我打入2000元。这真是雪中送炭。我刚出狱,景象凄凉。这钱一下子把我的生活提升到小康水平。那时一盒豆腐0.9元,现在涨价到3.5元,甚至5.5元了。两千元相当于现在8000元。三月后沈又给我打入2000元。

夏雪明2012年也打听到我的电话,来电问询,说“你是我牵挂的人哪!”邀我到他家做客。他的现任妻子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美丽而贤惠。他们住着一套很好的房子。

还有另两个豪杰也让我感戴。一位顾根生,《图腾醉》第98回第3节写的朱铁崖就是他。无论从容貌还是气魄上说,顾根生都类于近代某个政治大腕。为某事写一篇《祭文》入狱的,判三年。2012年一天我骑自行车街上穿行,突然有一个人喊我的名字。停车回头一看,是顾根生!年轻人眼明脑快,一下子认出我而且即时喊出名字。另一位是金建伟,慈眉善目,温言正语,心怀慈悲,是个很好的君子。擅画,给香港杂志投一篇稿而惹上三年官司的。顾根生告诉金建伟遇到周某人了。金立即给我打来电话。并做东,请我、顾根生及一个叫做孙宏伟的难友吃饭。此后他们每有饭局聚会必叫我同乐。

我是个没用人,且性情孤僻,多数人都不看高我。能够得到这几位豪杰青睐是我平生之幸遇!

监狱中接触过的人多了。而且是全天候24小时头碰头脚碰脚密切接触,与同学同事间的正常距离大不同。我们这个中队最初关的全是反革命犯,有三个小组。上面讲到的沈、夏、顾、金都是我们第一小组的。同组还有一个熊国强,也是个好人。面目可亲,语言有味。喜读书,视野开阔。但写字极其潦草。写了广播稿,大队广播员通常只认得出其中一半的字。国强于是叫华零成抄稿子。零成也有小半认不出,问我。我根据中国政治流行语、提篮桥语言和前后意思猜,可以猜出大半。可有时连猜也猜不出了,华零成只好去问原创者国强。可连国强自己有时候也认不出是什么字了,反怪零成为啥不早点来问。

第28节  挑进黄牌

 反革命中队一个人物值得勾描一下。那人叫林应标,榕江上游对岸的。同饮一江水,可以说是老乡。形体瘦薄,小头锐面。秃顶,只剩边上几组条形码。灾荒时期越境逃到香港。被台湾驻港人员收买,差遣入内地做什么事,送信之类。可能是不诚实,引起台方人员厌恶,发生矛盾。再次派遣他入大陆,同时故意向共产党泄露他的行踪和使命。这是林应标自己说的,揣测的。台方人有没那么坏,存疑。总之吃官司了。这人是前清模范仆人转世,对上边极其忠顺、殷勤,对常人极其刻薄、狡诈、坏心眼。因而得到队长赏识,当了四犯。没事就端一把椅子找个有利方位坐下,抱起一条腿,什么事也不干,专门用他那对深陷的鹰眼不停地扫视楼面。如果发现哪个人与哪个人说话,或者某个人干活时进监房几次,他就记下来报告给队长。如果发现楼面有哪盏灯该关而没有关,他就跑过去关掉,给主人省电。

心思之偏狭琐碎阴毒,甚于妾妇。一个星期天中午,“小监犯”(四犯之外所有的犯人都称小监犯)按规定都待在监房里。我坐在一号位小矮凳上,脚踩在“小天井”里,打瞌睡。睡着了。这是我的养生要着。只要20分钟,身体就会完成一个调整程序,很舒服地醒来。林应标沿走道巡视,看我睡得很沉。他见不得别人比他享福,即使只是一个盹。便故意去拿来箕帚,将扫帚伸进“小天井”,说“周笃文!把脚提起来,我扫一扫!”我睡梦中急忙把脚提起。调整程序被打断,很难受,嘟哝着说“让我睡一会儿不行吗?你怎那么坏啊!”

“隔壁老年犯都没睡觉。你睡什么睡!”他说。

“老年犯睡没睡觉跟我什么关系嘛?哪条监规说我中午不可以打瞌睡?”

林应标光着眼朝我看,喉咙里满是话。却忽然来了灵感:这不是一个可以吵起来的机会么?

四犯整人的方法之一是挑逗你与他吵起来,而且要吵得让队长听到。

现在,吵的机会来了。但不是最佳时候,中队长孙云鹤还没上班。他知道云鹤队长对周某人最不待见。最好等到一点半云鹤上班以后,吵给他听。云鹤最爱安静,楼面上成百犯人坐在那里做工不能说话,倘有低语声嗡嗡声,他坐在办公室里受不了。听到争吵更会大怒。

于是林应表将喉咙里的话憋回去,阴毒地点点头退开。他要等到孙云鹤来了才跟我理论,弄成事件。

终于孙云鹤上班了,在办公室坐定。事务犯吹哨子,犯人出监房到楼面上闲坐。由于是星期天,不劳动,各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或看书报或写周记写思想汇报情况汇报。我与华零成下象棋。刚刚挂上过宫炮,林应标走过来跟我说:“周笃文,中午你跟我说什么来着?说睡觉是你的权利,我扫地侵犯你人权是不是?”

我没意识到来者不善,竟一边炮六进二,一边说:“林应标你这人,看我打个瞌睡也心里不平衡,非要将扫帚伸进来将我弄醒不可。坏透了,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简直是!咱们还是老乡啊,同饮一江水。人家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却是两眼放凶光!”

“我坏透了?你是好人?队长怎么看你,你心里有数。我头上长疮脚底流脓,队长可不那么看。队长肯定我的改造表现,让我当四犯。怎不让你当四犯呢?”

“我可不要当四犯。你劳动改造积极分子的大红奖状有好几张了吧?回去是不是要配上镜框悬挂客厅呀?”

这话对劳改积极分子讽刺挖苦,足可上纲上线。林应标听了正中下怀,现出了喜不自禁的冷笑,说:“你这可是反改造的言论!”

“林应标,你乱扣帽子乱打棍子……”

果然,孙云鹤听到楼面上有人说话,听起来像吵嘴,问了事务犯,叫林应标。林应标进了中队长办公室,怎样汇报我不晓得。但事后我知道云鹤十分愤怒,说了这么一句话:“看样子还是要叫吴莫托去对付他!”

现在他决定先将我黄牌警告。《中队罪犯改造行为规范实施细则》专门有一节警告条款。分黄牌和红牌。黄牌警告是:关小监七天(不许出到楼面);面壁,即脸朝监房底部;限水限食物;罚抄《司法部罪犯改造行为规范58条》每天十遍;罚多拆纱20斤。

这一个星期把我折磨得够呛。平时拆纱指标已不大完得成,现在还要加20斤!同时还要抄58条每天十遍!我是一条爱喝水的鱼,却每天只给一杯水!限食物,有家里送进来的水果,看着它烂掉也不能吃!

警告期间专门派隔壁的香港老头坐在我的监房门外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并记录。某时某分,小便一次。等等。比皇上的起居注还要详细。

最烦的是,全部警告程序走完以后,小和尚还要我再多拆20斤纱。那时他当着组长,林应标当副组长。小和尚这个人虽然是第一代华侨的儿子,懂中文,但天生没有语文细胞。他讲自己从前的什么经历,许多没必要讲的细节都罗里八嗦夹缠不清,缺乏条理性和概括能力。所以到了解读黄牌警告条款这会儿就绕不过弯了。我记不得条款的原文是怎样的。总之按照小和尚的理解是还得再罚20斤纱。孙云鹤似乎也默认小和尚的解释,虽然条款是他制订的。幸好沈文久和百万等人一片声说小和尚的理解不对。我也在周记里边用解释电脑程序的方法,详细画了条款的路线图,哪一步完成以后接哪一步,哪一步包含哪一步,才终于将这20斤纱免掉。还好,孙云鹤没有动用他的“最后解释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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