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一回
第31回 以天谴论追求真理 抱享受说不改初衷
茅家湾农场座落在一片丘陵地之中,圈以铁丝网,是鸿蒙大学农艺系的教学实践基地。现在不用教学了,也不用实践了,刚好用来作为文化大革命的劳动改造基地,有较大政治问题的教职员工和学生都送到这里监督劳动。一个山包上造了四排白色平房,周边是郁郁葱葱的果林和农作物,一条小溪蜿蜒流过。如果将墙上的红色标语和路旁的标语牌,以及架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清除掉,倒像一个不知有汉遑论唐晋的世外桃源。
这次送到农场劳动的问题人物共有四十八个。另外有各系抽调出来的左派师生二十四人,协助农场当局监督这些牛鬼蛇神的。问题人物白天劳动,或者“政治学习”。作息倒还正常,傍晚便无事,可以在场里走走,不出铁丝网就行。郭方雨来到农场,与这些老右老反们早晚在一起,便想搭讪搭讪。他对有学问的人总是钦慕的,内心深处对受政治运动打击的人是存着一丝同情的。然而他发现,这些老家伙都裹着一层冷漠而湿滑的外壳,不容易接近。
郭方雨在第四排最末一个房间,睡的是靠近窗口的一个上铺。从窗口看下去,山坡下是一个猪圈,养着十二头猪。与猪圈靠着的是一间小砖屋,里边住着一个养猪的老头叫牛理。那是个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年轻时候说过一句非常著名的话:“崇仰马克思主义已经成为世界潮流。我们中国如果不追随这个学说,是要受到天谴的!”牛理一生致力于马克思主义研究,解放后成为鸿蒙大学哲学系的教授。然而他的研究却不正宗,1957年被指为“假马克思主义的政治骗子”而划入右派行列。而且是极右,弄到监狱去关了三年。老婆离婚,儿子女儿声明与他断绝亲属关系。出狱后回鸿大,不能再教书了,起初到图书馆管理图书,后来又贬到农场养猪。
牛理三十年前坐过国民党的牢。那时他还是个学生,参加反政府的示威游行。原是排在队伍中段的,忽然来了灵感,跑到队伍前头说:你们共产党员排在最前面,反动政府一抓都抓进去了,万一开枪都打着了。你们是社会精英,损失太大。往后排吧,让我们这些普通同学排在前面,打了抓了都不要紧,真正的革命实力还是保存着。游行总指挥就采纳他的意见,共产党员和革命骨干往后排。结果不出牛理所料,挨打挨抓的都是前头几排,他也在其中。
抓进去以后与那些刑事犯关在一起。有人给他支招说:你是属于政治犯,跟我们待遇能不一样的。于是他就与狱卒提出来了。果然,狱方给以优待,牢食比刑事犯好了不少。关两个月就放出来了。
五十年代末坐新中国牢的时候,牢食吃不饱。有一次在队长(这时不叫狱卒了)召去进行“个别教育”的时候,他就提出来,说自己是政治犯,能否优待些。被队长训斥了一通:“怎么?你这个‘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居然不知道,在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里是没有政治犯的!进了监狱的都是刑事犯,知道吗!”
“人民民主专政国家是最讲政治的,却没有政治犯!这简直是开玩笑,就如在资本主义国家免谈钱那样!是不是因为一承认有政治犯,就得给以一定的人道待遇了呀?”牛理纳闷道,但不敢借问。
郭方雨倚靠在床头,从窗口看下去,只见那个白发稀稀弯腰驼背的老头子在猪圈旁边忙碌着。同是天涯沦落人,就生同情之心。他又知道,那是个大学问家,在《马列主义研究》刊物上发表过不少文章。郭方雨近来心情苦闷,思想不通,就想找个学问家讨教讨教。此时是下工后的自由活动时间,他下床向坡下猪圈走去。
老头已经进屋去了,坐在床边抽烟。见有人出现在门口,瞬时蹦起立正,同时把燃着的烟卷丢进当烟灰缸用的搪瓷杯里。这是在监狱养成的习惯了:不许抽烟;见了队长要一旁肃立。虽然郭方雨不是队长,但牛理自从出狱以后一直把所有人当队长来尊敬,抽烟也有点心虚。
郭方雨跨进门去,恭敬地说:“牛老师,您好!”
牛理已经好多年没被人呼老师了,此时就像阿Q被人呼“老Q”一样,很不习惯。他赶忙低头,说:“不敢,我有罪!”
方雨原想上去与这位学者拉一下手,看这情形心里想道:怎么吓成这样啊?再靠近岂不把他吓坏了?为难地左右看了一下,发现门旁有一把三条腿的交椅,缺的那条腿用砖头木块胡乱垫着。他就小心把屁股挨下去坐,说:“我想到您这里坐坐,牛教授!我叫郭方雨,地球物理系学生,现在来农场劳动。”
“坐吧,坐吧!”牛教授说。自己却没坐下来,拘谨地立着。
郭方雨说:“您自己坐下来呀!”
“我坐,我坐!”牛理说,迟疑着把半个屁股挨下去。坐了,姿势却仍然很僵硬,双掌放在膝盖上。
屋子大约只有八平方米。小床挨着破书桌,破书桌挨着门口这把缺一条腿的交椅。桌面上放两个叠在一起的破搪瓷碗,一只又黑又皱的铝锅,以及破搪瓷杯,一只生锈的铁罐子,一叠裁成块块的纸片,此外一本《毛主席语录》,一本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郭方雨又生崇仰,抓过这本满是英文的“红色圣经”来翻了翻,十个字倒有三个不认得。便说:“牛教授不愧是大学问家,连学习毛主席著作也看外文的!”
人到了这地步也还是喜欢被人拍马屁的,教授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但仍然拘谨地说:“不敢,不敢!我是学习,一方面温习英文单词,一方面也为了更加准确地理解毛主席的伟大教导。”
“牛教授对马列主义有深入的研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毛主席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您对革命理论的掌握可以说已炉火纯青。我能从您这里得到一些教益吗,教授?”
“不敢,不敢!我有罪,是个右派分子,你不会不知道吧?”牛理惶恐地说,同时探头往搪瓷杯里瞧。
“知道。但我对有学问的人是非常尊敬的。”郭方雨说。
牛理再次往搪瓷杯里瞧,取出刚才慌乱丢进去的没燃完的烟卷,划了火柴,试图再把它点着抽。却点不着了,大约杯里不是很干燥。他便从裁好的纸片中取出一片摊好;将点不着的残存烟卷拆开,回收里边的烟丝放在纸片上;再从锈铁罐里取些烟丝加上去,卷起来;放到舌尖上舔口水作为粘合剂,制成一支喇叭状烟卷。划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在吐出的烟雾中眯缝起眼睛瞧郭方雨。从年轻人出现到这会儿,他还没瞧他的脸。他已形成一种习惯:目光向右下方或左下方回避,不公然看别人的脸,好像那是个非礼勿视的所在。尤其怕与别人目光相触。
郭方雨也眯缝起眼睛观察对方。教授的脸上没有残留知识分子的任何痕迹,或任何傲世嫉俗的血气,那种血气使他三十年前在游行队伍中代替共产党员冲在最前面。如今他不仅老了,而且被新社会彻底改造好了。呆滞、木然,看起来与蹲在马路旁卖菜的老农民或在市场守摊卖鱼的商贩,已没什么两样。改造是全方位的,物质的极度贫乏迫使他抖缩在生存的基本需要上,压倒一切的舆论宣传使他的脑子呆若木鸡,强大的专政力量使他胆战心惊。这个人有可能是完全废了,郭方雨想。
牛理把烟卷抽得剩下扁扁的屁股尖了,最后再猛吸两口才丢进搪瓷缸。却始终没再说话。枯坐了五分钟,又开始制作另一支烟卷。
郭方雨怀着访问落魄智者的兴致而来,此时油然产生了一种索然无味的失望感,起身准备告辞。不料牛理嗫嚅着开口道:“据我所知,来农场的学生分两类,一类是受监督的,一类是监督别人的。我能问问吗,您属于哪一类?”
“我不是来监督别人的。”郭方雨答道。
回去躺在床上却又想,也许老头并非真的废了,而是在严峻的革命环境中长期修炼出来的道行。也难怪,一个被吓坏了的老右派分子怎么可能对突然来访的一个年青人毫无提防之心呢?
郭方雨是个好奇心和求知欲都很炽热的年轻人。虽然首次拜访受挫,还是没放弃对牛理的兴趣。文化大革命的好处之一是展现许多人的来龙去脉和隐私,提供给有心者以观察社会研究人生的机会。这些有心者也许就是今后中国文学创作的生力军。倘若这么个素材丰富的时代都产生不出厚实的文学作品,那真是太可惜了。从耳闻和大字报中郭方雨已经对牛理的人生轮廓有大致的了解,他就纳闷:牛理说中国如果不追随马克思主义学说是要受到天谴的,为什么最终在马克思主义一统天下的中国受到天谴的却是牛理自己呢?有关方面为何说他是假马克思主义的政治骗子,被打成右派分子是否另有隐曲?当年在反国府的游行示威中他显然出了一个好主意,后来有没得到称赏和奖励?现在牛理对自己的人生是怎么看的,有何感触?郭方雨就想趁在农场的机会近距离地研究一下这个人。此外,中国的现状和发展方向跟马克思主义原教旨是否完全符合,他也想听听这位老理论家的看法。
第二天晚饭后郭方雨又下坡访问。牛理在扫猪圈,用一把大竹帚将猪屎扫向排污口。方雨上去说:“牛教授,我来帮你忙!”
牛理吃惊说:“啊,不,不!不要你帮忙!”
郭方雨不容分说,夺过扫帚就干起来。年轻人手脚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猪圈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连同牛理的小屋也扫了一下。他又去小溪挑来两担水,将猪们吃喝拉撒的地方冲洗了一番,再挑水把所有水缸灌满。牛理手足无措地转圈,道谢。
干完活,郭方雨很有兴趣地立在猪圈旁看猪,说:“这些猪都长得膘肥体壮,看起来精神状态不错。牛教授,您养得好!”
牛理受到称赞,更加高兴起来。立到方雨旁边也看猪,并作介绍。那只粉红是这里的头,最蛮不讲理;那只黑的最乖,叫都不大叫。然后说:“我们进屋坐吧!”
主客进屋,气氛不同于昨。牛理长期过孤寂的生活,有个年轻人来坐坐也挺高兴。桌上有一罐泡得浓浓的茶。那是将酱菜玻璃罐子洗净当茶杯用的。牛理旋开盖子要喝,却停住,说:“你喝不喝茶?这是刚泡的,我还没喝。不嫌的话,就这样喝吧!”要把罐子递过来,方雨辞谢了。
于是牛理自己喝茶。喝了一口,呼出烦劳气。“茶叶是场里内销的,便宜。”他说。又连喝几口。茶水半足,就想抽烟。于是取出纸片和烟丝制作烟卷,点上抽。又喝又抽的,看起来非常享受。
郭方雨看到桌上放着两封信,封皮写着牛理收,牛寄。却不是新收到的,封皮和墨迹都很旧了,好像博物馆玻璃柜里的革命文物。就好奇地盯着,问:“是家书吗?”
“是家书。从前的家书。”牛理答,神色黯然。
“家书抵万金啊!”
牛理抬头看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动手制作另一支烟卷。这回取出的纸片好像是旧信纸或公笺裁的,上边有红杠杠。
郭方雨敏感到自己触及了一个不快的话题,心中抱歉。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坐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下一天又去。帮忙干活,然后进入小屋。牛理准备了另一只空玻璃罐子,洗净晾着,一进屋就给方雨泡茶。方雨谢了,喝着茶,漫不经心问:“平常喝酒吗?”
“喝的!”牛理高兴地说。自己爱好的物事被别人提起一般总是高兴的。他从床底下提出一瓶,红澄澄的。方雨接过来,看上边商标,说:“黄酒好,养身。有时也喝白酒的吧?”递还给主人。
“白酒也喝的!我这特加饭里边已经掺一点双沟大曲,这样有劲!”主人接回酒瓶,拔开木塞喝一口,手掌在瓶嘴撸撸,将木塞重新堵上。放下瓶,抬起双掌撸擦自己的脸,很舒服的模样。烟茶酒一起来,乐滋滋的,说: “小伙子,你不知道,人不管到什么地步,都有他享受的时刻。吃点,喝点,钻进暖和的被窝睡一觉,都是享受!”
郭方雨专注地听着。他感兴趣的人物开始敞开心扉和他说话了!遂高兴地附和说:“那是的。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茶烟袅袅,百烦尽消。手握酒壶,腾云驾雾。记得看过一部什么电影,上边有一句话说:睡吧,睡觉就是幸福!”
“是的,睡觉就是幸福,说得对极了!”教授觉得跟这个年轻人能谈到一块,高兴地说。又拔开木塞喝一口,手掌撸擦瓶口。
“只要活着,就有享受!”教授竖起一根手指摇晃,“当然,前提条件是身体要好。倘若重病在身,吃不能吃喝不能喝动不能动,那就没意思了是不是?只要身体好,到哪里都行。我对人生看得开!”
“您身子骨看起来挺硬朗的!显然跟您的精神状态大有关系,凡事想得通。”
郭方雨会拍马屁,牛理越加来了谈兴,目光炯炯,手势比划着说:“想不通又能怎样?譬如隔壁这些猪吧,它们应当有许多问题想不通:为什么被圈在这么小的地方,吃这些粗劣的食物呢?隔壁这个老头子待遇比我们好得多呀!但想不通对它们有好处吗?没有,一点好处都没有,只是自添烦恼!世界就这样,它们的地位就这样,环境就这样,命运就这样。倒不如有什么吃什么吧,吃完倒头便睡。它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事物,例如不用自己去刨食,不用风吹雨淋,不用提防老虎狮子的捕食,这些都是足以自解的地方。”
猪猡最是智商好,有喝有吃知足了。
命运就是这个样,倒头便睡无烦恼!
牛理又喝一口,把木塞堵上。刚堵上又拔开喝。继续讲:“又譬如我,不管到哪里,工资照拿!当然,不算监狱那会儿。我是说无论在教室、图书馆还是这里,一百二十块,三位数!虽然比原来降了不少,但任何一个养猪的农民都没有我收入高是不是?便是一般职工,有几人是三位数的?我衣食无忧,不用担心失业,不用担心破产,充分享受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是的,有道理!”方雨虽然有些吃惊,还是附和着点头。
牛理提起热水瓶给客人续水,给自己也续水,一边说:“其实来农场喂猪也不错,满眼绿色,空气好。人要善于在生活中发现优于别人的地方。骑驴的不要跟骑马的比,而要跟走路的比,这样就不会不满意。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很有道理的。我虽然在农场,学校的事也知道一些。那么多人自杀,何苦呢?你们地物系主任李可余也自杀,他真是憨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四百元的工资,自杀?我都没有自杀,他自杀?这都是缺乏阿Q精神的缘故。生命诚可贵,什么都不高,只要能吃喝,活着比死好!”
郭方雨有些吃惊。一个大学者的人生观滑落到这地步,是他没料到的,就笑笑说:“牛教授,听说您年轻时候志向挺高的。”
“嗨!别提年轻那会儿了!”牛理大为感慨,对着瓶嘴又喝,脸颊已经潮红,“年轻时心比天高,满血管的革命热情,孜孜不倦地追求真理,和你们现在一样。只是命比纸薄。”
“命比纸薄,的确如此!”方雨同情地说,“我听说那会儿只要参加一次示威游行就算参加革命了。履历表都是这么填的。这么说起来,您参加革命的年份应当是很早,却没领受到相应待遇!听说您不但参加示威游行,而且出了一个很好的点子,让共产党员往后排,保护了革命实力。有没这回事,教授?”
“怎么没有?此事千真万确!”教授提起来很是愤愤,拔开木塞喝一口。没有将木塞堵回去,就捏着瓶颈挥舞起来。“但居然没有人给我作证!当时参加游行的,排在前头的共产党员只有两个跟我认识,他们知道这个事。后来世事两茫茫,不知去处了。终于在1958年打听到一个在冶金工业局当党委书记的纪红雷。他与我是同校不同系,点头之交。我知道他是共产党员,他知道我是进步学生,倒不一定叫得出名字。寻到他时我已经是个右派分子。人倒霉了时大约就有一副倒霉相。他让秘书出来接待我。我憨了,其实我不应该说自己成为右派分子的,也要穿得神气些,头抬得高些。不要给人家看出倒霉样。那样效果可能会不同。秘书进去汇报以后,竟然出来说,纪书记记不清旧事了!贵人多忘事不是?他已经是贵人了!第二天我又去,想等他下班出来拦驾求助,门卫却不再让我进院。有小轿车进出,车窗关着,我又不知道里边坐着是不是他。来年我又找到当年游行的总指挥。总指挥搔着头皮说,记得是有这么回事,是有一个人来出了那么个主意,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认不出长相了。不肯签名作证!”
“您还没自告奋勇排到前头的时候是在后边是不是?后边有没有认识您的人,同班同系什么的?他们不能证明您出了好主意,至少也能证明您是参加游行的,资格可以从那一年算起。”
“有啊!同系同班参加游行的都在一起。但当组织上去调查时,他们说,牛某人起初是在的,后来却跑了!有可能是临阵脱逃!”
郭方雨忍俊不禁,却不敢放声笑。
牛理对瓶嘴又喝一口,捏着瓶颈挥舞,愤愤说:“他们倒可以给根本没参加游行的人作伪证,说她参加游行了!教育局的吴江芳就是这样。那时她是校花,美女,不少人追求她。她根本没参加游行。解放以后填履历表的时候,她就找了两个参加游行的追求者作证,将参加革命的年份往前推了许多年。这样做的时候,她不过三十多岁虎狼之年吧,还很妖媚的,谁晓得动用了什么手段!”
郭方雨又笑。牛理放下酒瓶,取出一块纸片制作烟卷。这一块是学习资料或旧报纸裁成的。方雨说:“牛老师,您用旧报纸片卷烟丝,那上边是有油墨的,长期吸这个会不会有害啊?不能买正式的卷烟纸吗?或者,就买现成的盒烟抽。大前门也就四毛多钱一盒,你应该还是抽得起的,三位数呢!”
“抽得起。但我要养家呀,得给家里寄钱呀!我有四个孩子。老婆有病,长期拿病假工资。”
“恕我冒昧,牛教授。我仿佛听说,家已经跟您没关系了,他们跟你断了。”
牛理神情一下子蔫了,说:“是的,跟我断了!”
他拉开抽屉,取出两封信,就是昨天郭方雨在桌面上看见的那两封“革命文物”。“这一封是与我断绝父子女关系的声明,四人都签名在上面呢!但我心中是断绝不了的,仍然每月给老婆孩子写信。出狱那天,到家门口已是风雪黄昏。他们不让我进去,老婆——虽然早已离婚,但还没嫁人不是?应当还算我的老婆——将我的破卷儿都扔出来,说‘害人还害得不够吗?’我回学校恢复工作以后,只留少量生活费,工资大部分寄回家。仍然坚持给他们写信,要求子女来见面,或给我写信,要求老婆让我回家。你看,这是子女的答复!也是最后一封信,我一直存着。”
牛理说着把“最后一封信”递过来,说:“你读读,你读读!”
方雨打开信。
“牛理,”信写道。没喊爸爸,也没称呼教授先生什么的。也没另起一行,逗号后面接着写下去,“我们与你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们不想收回那份声明。要知道,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不跟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走,要不跟你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路线。除此以外没有第三条道路。崇仰毛泽东思想已成为世界潮流,作为我们个人如果不追随毛泽东思想,是要受到天谴的!”
居然使用乃父当年的句式!郭方雨的读后感十分复杂,心情沉重。俯思良久,忽然抬头问道:“教授,您觉得我们这个社会正常吗?人的发展方向正常吗?”
“正常,正常!”牛理忙不迭回答,眼睛却闪着警戒的神色。毕竟,这后生触及的是一个敏感的政治话题。
方雨现出了不易觉察的笑意。想了想,犹豫着问道:“牛教授,您落得这么个现状,对过去的革命追求后悔吗?您说过一句话:中国若不追随马克思主义是要受到天谴的。现在您对这句话怎么看?您对真理的追求有没有改变初衷?”
“那倒是没有改变!我还是认为,像毛主席说的那样,马列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社会主义制度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最终会在全世界取代资本主义。我个人是有一些不愉快,但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不能因为个人的小不如意就背离革命的大方向,你说是不是?”
“那是的!”郭方雨十分赞同教授的立场,他也觉得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动摇对革命真理的追求。主义是没有错的,如果有不尽如人意的现状,那也是执行的人没准确掌握精髓的原故。他就请教道:“牛教授,我很佩服您对真理坚持不渝的追求。您对马克思主义有很深入的研究和全面的掌握,那么在您看来,新中国成立以来所有的革命实践都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相一致吗?”
牛理没有仔细听郭方雨的问题,而是竖起耳朵,指指外面。方雨这才注意到高音喇叭有广播。终于听清了,通知说,全体人员立即到食堂,听传达并学习中央重要文件!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此条目发表在
未分类分类目录,贴了
文革,历史标签。将
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