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舟 绿 树——图腾醉作者自述(第四节)

第4节  变异的家,哭泣的蚯蚓

(一)

我三岁,母亲生下弟弟。弟弟三岁,妹妹来到母亲肚子里。此时,在泰国的伯父生意大有发展,急需亲信帮手,来信把我父亲叫了去。

父亲走的前一夜是在墟上睡的。第二日回家吃了早饭,既没拜别老母,也没向妻子说点什么,更没摸摸儿子的头,甚至眼光都没在儿子身上停留过。只在大门口站住,转过身来,朝被百年岁月熏得乌黑的老屋顶棚轮上一眼。就那样走了。

西北有一首民歌叫《走西口》,表现男人外出谋生时夫妻惜别情的:

哥哥你走西口呀,妹妹我泪奔流!

牵住妹妹的手,千愁万绪,恨不能带你走!……

听说还有《走西口》电视剧。可广东福建一带过番的人数以百万计,怎么就不见有一首民歌《过番》或一部电视剧来表现悲欢离合呢?这在于民情风俗和文化的不同。闽粤人情感狷介淡漠些,文化也没有中原文化深厚。

自此,才22岁的我的母亲也进入了旧家具的风化程序。

妹妹出生之后半年,一天母亲说:“南洋阿公就要回来了,咱们得躲起来。不可撞着阿公的马头。要是撞着阿公的马头,要让他嫌恶一辈子的。”

阿公就是祖父。在这之前我似乎没注意到自己比别人家缺少一个祖父。

原来,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声威大振,而且是联合国的创始国和常任理事国,这使海外华侨青少年掀起了回归祖国的热潮。我的两个堂哥,十岁的金成和八岁的金海也想回来看看父辈生发的地方。跟他们的父亲说想回唐山读书。唐山是华侨对故国的称呼。

“去问问阿公看,要不要回去,让他带你们走。”伯父说。

祖父对读书二字向来有仇。伯父唸小学才一年,就被他勒令辍学,不让唸了。此事让伯父恨恨不已。当了老板以后更加感到文化上先天不足,土豪。而到了此时祖父还是没改变他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的观念。叫他带两个孙子回国读书,满心的不乐意,说:“干饭吃得好好的,回去做啥?回去可是要喝稀粥的咯!读书没用,哪天学学记账,会做生意就行了!看你们老子,书没读一年,现在不是做了老板?”

伯父听到此话大怒,说:“你已经耽误我的文化,还想把下一代也给耽误了?”

祖父看到老板发怒,再不敢吭声,一根扁担挑起行李带孙子急忙上路。

刚讲完撞马头理论,就有村人来报告:番客已经到某路口了!母亲急忙将我们抱的抱拉的拉弄到一个草垛旁,藏起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过去,就有村人来报告:番客已经在厅上坐定。于是我们母子四人回到自己家中。一看,并没有马,只有一个黑衣黑裤的老头子在讷讷应付村人的问候。旁立两个穿西装短裤的男孩在好奇地东看西看。

(二)

我们确凿没有撞着阿公的马头,很快发现阿公还是十分嫌恶我们。

祖父黑瘦似铁,黑衫黑裤,脸上也铁似的没有笑容。只我的两位堂哥或能从他脸上看到偶尔露出的微笑。至于我们,祖父给看的永远是冰霜和乌云。这实际上是一种冷暴力。

本来,饭桌上是有我一个宝座的。祖父回来以后,我感觉饭桌变得寒气逼人。自此开饭时刻我便端了碗自动找一个暗角落去蹲吃。

就如发生了天文事件,原来的小太阳系遭到猛烈撞击。一颗黑沉沉的恒星占据了中心的位置。我变成了遥远边缘一颗寒冷的小行星。

某天,祖父交给我一份农活:“摘蔴样”。他的口齿不是很清楚,我没听清。又不敢问。一见到祖父,我的耳朵和舌头全不灵了。便独自去到蔴地里,自作聪明地将蔴脚上的老叶子摘掉。实际上应该是摘掉蔴杆上长出来的分杈,以便集中养分到主杆上对不对?忙了半天,该干的活没干。这一下好,冷暴力升级为热暴。第二天我正在溪里游泳,老爷子找到我,叫我上来。我湿漉漉的套上裤衩就跟他走。到了蔴地里,旁边是一条丈把宽的沟渠。祖父话也没吱一句,两巴掌加一脚尖便将我打下沟里去。

回去我不敢跟母亲说。然而,祖父对我弟弟也下手了。不知为着什么事,老爷子一大漏风掌将才五岁的孙子搧翻在地。此事有人告诉我母亲。母亲不干了。别的好说,打她孩子不行。傍晚,老爷子在桌子大位上坐定,准备开吃晚饭。在阶下炉前坐着烧火的母亲说话了:“阿爹,听说华杰被你大巴掌打倒在地。那么小的人,你怎么可以那样打他?耳朵打聋了怎么办!”炉膛里映出的火光将她垂在鼻子尖上的泪珠照得晶莹透亮。

仿佛是听到一个哑巴突然开口说话,祖父无比震惊。在他看来,打孩子是大人的权利,闭嘴是儿媳妇的义务。他严重地侧转了一下坐向,厉声问道:“你的小孩是金豆?打不得?”

母亲没敢再说话,只继续淌泪往炉膛里添柴火。

但抗议多少有效。从此老爷子维持在冷暴力的水平上,轻易不敢使出漏风掌。

(三)

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有“批差”上门,送来伯父或父亲寄来的“批”。批差相当于邮差,批局类似于邮局。不过批局没挂牌,是半地下状态的。番客在那一端把钱交给批局,写明地址,批局通过特有的渠道把钱交到国内亲属手里。可以附带一信。但必须是写在批局提供的粉红色信笺上。这张信笺只有巴掌大,写不下十句话。万水千山长年分别,照理应该有不少话要说。但这张信笺却小得出奇,不知为什么。也许大家侧重于钱,对于情感交流不是很重视。也许土豪们不善表达,写不出啥。信的内容都格式化。某地周宅父母大人收。父母大人尊前:敬禀者,儿此间一切如常免念,兹奉上币若干敬祈查收家用可耳,儿某敬上。亲属回信也写在批局提供的粉红色巴掌大的信笺上。

兄弟二人的“批”一般在三两百港币的额度。附带的信笺从来没一句话提到那个在万里之外的家乡含辛茹苦奉侍他们的父母照顾他们的孩子的女人,她的辛劳使他们得以专心一意在泰国赚钱。如果提一句感谢并写明从批款中抹出十元八元给她零用,那么这个家庭该是多么富有人情味的文明的家庭啊!

九个人的大家庭,那饭缽够沉的。必需从稻谷整起。年轻人知道吗,我们平时吃的每一粒米,原是紧紧地被糠皮和稻壳包裹着的。你要吃它,必先去其壳,然后去其糠,再次去其皮。总之很多道工序。现在都由机器完成,可在我母亲的那个年代,全都要人工来做。往往到了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还可以听到我的母亲独自在村头扑咚扑咚地舂米。

扑咚,没老公!扑咚,没老公!一声声好像在重复这句话。辛劳加上守寡,加上人情冷淡,你想想是什么滋味!

整出白米来,还得有水,还得有柴火不是?于是去溪里将水挑来,于是把稻草扎成一个个草鞋状以方便燃烧。等一大家子吃过了,母亲才去将那残羹冷饭收进她的肚子。掉在桌面上的饭粒菜梗也捡起来吃掉。然后还得煮红薯叶子煮淘米泔脚水喂猪。还得洗九个人的衣裳。她是一架超级家务机器,没日没夜连轴转。

(四)

母亲变成一只高压锅,里边装满苦水和怨气。她不识字,没读过书,只会在她的水平上以她的方式释放点气压,不然就要爆裂了。这个释放方式就是打孩子。弟妹太小,我首当其冲就成了她的出气筒。

时常在我踅近桌子去拿碗盛粥的当口,母亲会捏着一根竹枝条横里冲出来,夺掉我的饭碗,将我揪翻。詈骂与抽打并举,泪水与尖叫齐飞。

自此饭桌对于我来说,犹如旱季的非洲水塘对于食草动物,成了一个不得不靠近又不得不提防的地方。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见母亲捏着竹条子从房里出来,扔下饭碗拔腿就逃。母亲便追。前头没命奔逃,后头奋力追赶,犹如一头母狮在捕捉一只麋鹿。母亲很强壮,一般总给追上。捉住以后并不就地正法,而是揪回到厅上饭桌旁,给至高无上的祖父母来一场佐餐音乐会。乐器只有一件:竹枝条。竹枝条伴奏下的二重唱。唱词是这样的:“跑?跑哪儿去?想死到你那过番的老子那里去是不是?留我在这儿当牛作马,是不是?没良心的,还给我气受!”

祖父祖母当然知道她为什么将孩子捉回到饭桌旁来打而不是就地正法,知道这是抱怨的方式,也听得懂这些唱词。但他们装憨,以不变应万变。只要儿媳妇不罢工不私奔,尽管唱好了,愿意打孩子你打好了。

整个童年少年时期我就是在家庭暴力的夹缝中求生存的。一面是祖父的冷暴力,一只小老鼠长年颤栗在大猫阴沉而凶狠的目光下。一面是母亲的热暴力。我的腿上屁股上写满了竹枝词(宋词最早的体例叫竹枝词),新伤痕压旧伤痕,一条条像哭泣的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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