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气象卫星和黑旋风李逵
(一)
1959年晚春的一天,气象局预报说,半月后将狂风暴雨洪水滔滔。你想想,气象科学的水平到现在也还不怎么样,往往连明天的晴雨都说不准。那时却言之凿凿预报到半月以后去!大约气象局不甘寂寞,看到别人“放卫星”,自己也想放一个。
“放卫星”是宣传文痞们在报导高产田时,借助苏联发射人类第一颗人造卫星事,想出来的一个牛皮词。中国唯一发达的东西就是语文,誇誇其谈妙笔生花。甲地水稻亩产3千斤,报纸说甲地放了个水稻高产卫星。别地的革命党人艳羡人家的政绩,就想方设法放更高的卫星。很快出现了五千斤的,一万斤的,甚至十万斤的。其实都造假,把成熟的稻禾拔出来插到一小块田里,叫记者来看收割。再加称量上记录上做手脚,卫星就放上去了。有的干脆就是虚报,造假都不用。养猪的养鸡的种红薯的,都放卫星,鞭炮般噼哩啪啦响个不停。弄得高层领导发愁:这么多粮食吃不完怎么办?运出去支援亚非拉革命吧!
大跃进思维席卷中国大陆。气象局想,人家都在放卫星,我们也要放一个呀!于是就想出了预报半月以后下特大暴雨的点子,让全世界看看我们中国的气象工作者有多牛鼻!
普惠县领导自己也放卫星的。把十亩地里的红薯挖来埋到三分地里,上面饰以新鲜的红薯藤蔓,就开始收成。但他们万万没想到气象局也会放卫星,于是对于15天后狂风暴雨洪水滔滔的预报深信不疑。不免为在建的几座水库担心起来,煞有介事地召开紧急会议,第一时间想到的办法就是将中学生调去筑水库,抢在暴雨前将大坝筑牢。
本来,中学生的本份是读书,长知识长身体。但此时有一个英明的人像我祖父那样也抱着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的观念。他制订的的教育方针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后来进一步说“学校的主要工作是改变学生的思想”,而不是教给学生知识。这样,就把整整一代青少年人的学业耽搁了。若非如此的教育方针和知识分子政策,中国的诺贝尔奖得主早已能坐满一大圆桌。
在他的教育方针指导下,中学生上山挑矿石,下乡帮插秧;立起烧铁炉,蹲下锤钢珠;隔三差五,忙得很,上课时间占不到学期的二分之一。县及公社各级领导形成了一个概念:中学生是一支可以随时调用的免费劳动力;只要通知一声就得停课,出来干活。所以,此时气象局放卫星,县太爷们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调中学生去顶杠。
县委书记打电话给各中学布置任务。黄寄南校长接的电话。“你们一中是去石流潭水库。”书记说。
石流潭本来属于惠来县,与我们普宁县不搭界。大跃进期间领导们患多动症,将普宁县惠来县合而为一了。这期间刚巧气象局放卫星,于是调我们去给惠来县筑水库。一个月以后,当服完水库劳役回来不久,多动症患者又一分为二,恢复原来的行政地界。
“有多远?”黄校长问。
书记顿了一下,似乎他也不知道有多远。“100里吧。”终于说。
“公里还是市里?”
书记又顿了一下。“什么市里区里的,不都是里吗?”他说。
师生集中到大礼堂。是黄寄南校长做的动员。紧急情况,县委指示,怎么怎么。说得喘呼呼,仿佛国家存亡在此一举。今天散会后你们回家一趟做准备,有吃的用的带上些。高三年级要准备高考,就免劳了。初一太小,也免。剩下的四个年级共六百二十人,教导处许主任领队,明天中午出发。
许主任讲话:“路程100里。是市里不是公里啊,你们不要搞混了。里前不加公,就是市里的意思。不算太远。明天下午我们先走30里到流沙镇,在县二中住一夜。后天从流沙出发,走70里,大约下午一点钟到石流潭。”
从学校到流沙镇这一段30里,许主任是有数的。后边所谓70里,则是他毛估估出来的。反正大跃进时代,从上到下从东到西都毛估估。
(二)
于是下一天中午,六百二十个中学生挑着各式各样的担子,草蓆被卷脸盆饭钵搪瓷杯之属,叮叮咣咣,有的赤脚有的穿拖鞋,沿公路向流沙镇开去。这些孩子稚嫩未脱,营养不良,身子骨瘦小,脸色青黄;小的的才十二三岁,大的十五六岁,都是未成年犯;这样一支队伍,没有任何运输工具,没有后勤保障,居然被政府调去远方筑水库,为气象局的吹牛卫星作铺垫!
可以想象一下,假如赤发鬼刘唐来当气象局局长,他连大气压概念都没有,会怎样来发布天气预报;黑旋风李逵来当县委书记,他只晓得三板斧,连市里公里都分不清楚,会怎样来进行社会管理!
到流沙镇,当晚每人发一碗米饭一撮咸菜,睡在县二中教室。各人自备的小陶钵拿出来,交给公家。公家往每只小陶钵放一把米,加水,夜里蒸成干饭。第二天早上,排队每人领一搪瓷杯稀粥和一小撮咸菜吃。吃完,各人找到自己的小陶钵,里边是公家给蒸的干饭,再领半条咸萝卜干,放入书包中,作为路上的中饭。于是挑担子离开流沙镇,往石流潭开去。
刚上路就开始感觉饿了。昨天下午走30里,晚饭都不给吃饱。今早那么一杯稀粥,撒泡尿就没有了。领导简直不把我们当人。这些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啊,花朵啊!不给读书不给吃饱,而是叫去筑什么鸟水库!
走了不到一个钟头,我受不住,拿饭匙从书包里小陶钵挖一口饭吃。这一吃就停不住,走走又挖一口。走走又挖一口。还不到9点钟,已经把带着的中饭挖完了,包括那半条咸萝卜干。萝卜干不是当菜吃的,而是当饭吃的。吃它不是因为它含盐,而是因为它里边有类似于粮食的成份。实在太饿了。
吃了再说,反正再走四个钟头就可以到,我想。
然而走到下午1点钟还是没有到的迹象。队伍散散落落,峰回路转地继续走。山脚发现两间篱笆草屋,我们几个同学便“敲门试问野人家”,进去讨口水喝。同时问路。
那家人竟没听说过石流潭!
这不对呀。如果30里之内有一个叫石流潭的地方,那儿正在进行着一项伟大工程,这家人不该没听说过啊!
我恍然大悟道:“糟了!一定是长度单位搞错,公里说成市里了!”
一个同学说得更加悲观:“而且恐怕是直线距离上的100公里,地图上量出来的!实际路程还不得超过150公里?也就是300里!”
这一说大家更加着慌了。除了几个女同学,男的大都像我一样,把带着的中饭提早下肚,消化得差不多了。此时面对遥遥未知的路程,都显出困顿的顔色。
然而没办法,只好继续走。骄阳似火,砂砾路烫,疲乏饥渴,形势逼人。直走到太阳西斜,问路。路人终于知道石流潭了,说:距此50里。又走,走到太阳下山,再问路,竟说还有80里!
(三)
方向搞错了么?没错,向导留人在叉路口等着呢,指示从这儿转入小路。
太阳早已落山,大地伸手不见五指。树木稀疏,荒草茂密,坡坎起伏,沟壑崎岖。一些同学带着手电筒,折一根树枝作为拐杖,探索着前进。仿佛史前一串螢火虫游走于漫漫长夜之中。饿得肚皮贴后背,能量罄尽。一摇三晃,似睡若醒。左跌一脚深,右撞一脚浅。不知走了多少时候,终于,黑暗的天穹破出了白光朦胧的一块。那是水库工地的灯光映射。如梦似幻的继续走,不知又多少时候,终于到达目的地。迎接我们的,首先是一阵浓臭的风漫过来,其次看到有一两盏电灯,有一些挑土的人影。山坡上毫无声息地倒了一大片人,不像死人也不像活人,是先走到了的同学。我们把担子一丢,也轰隆倒下。就如断气的牲口,溶入一大片死尸之中。
昏迷中,就听到哨子响。原来是领队许主任和他的马仔在叫大家起来,说:“还没有到哩!我们的驻地是在一个叫做油蔴沟的地方,距这儿还有7里路!请大家起来继续走!”
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饥渴疲乏。走到这里已属不易,倒下就起不来了。却还要走?然而,谁敢赖着不走?只好坐起来,挣扎着起立。强政新建,宣传有力,反右刚过,权威慑人。所有青年思想觉悟都很高,谁也不敢对上级指示有所怀疑和不满。
只有一个人问:“7里路!公里还是市里?”
许主任苦笑了一下,说:“我知道,我们在长度单位上经常犯低级错误。现在我也说不清到底是公里还是市里。走走看吧。不要咬文嚼字,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大跃进,敢想敢说敢做,市里公里就不要太计较了吧。”
于是挣扎着起来走。六百多人的队伍,只听得到拖着的脚步声和呻吟般的呼吸声,没有人说话。
到达油蔴沟已是凌晨一点多。又是成片、成片就地倒下,无声无息。漫山遍野望去像是一个还没来得及打扫的古战场。
昏昏沉沉中忽然听到骚乱:是先到达的校工埋灶造饭,此时抬出若干箩筐米饭来,饥民们开始抢饭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再疲劳也得起来抢!我拿了搪瓷杯,眼睛发绿,急掠了一下形势,朝比较稀疏的一簇冲过去。每一只箩筐都陷于重围,里三层外五层地挤压成一个黑洞。就是说,引力无限大,连光线都逃不出来的那种宇宙黑洞。我平时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孩子,谁都没我斯文。此时却变成一头狼,无比凶狠地将搪瓷杯从人缝捅进去,从腿与腿之间的缝隙捅进去,往里拱,尽量往黑洞中心伸长胳臂。隔着一层人呢,凭感觉狠狠挖了一杯。饥饿是一种无坚不摧的野蛮力!
既挖一杯,接着是安全撤退的问题了。后面又围了五层饥民,紧紧挤压冲撞。弄不好我这一杯战利品要撒了。极力保护着,尖屁股往后顶,终于退出来。
找到刚才倒下的地方,行李担还在那里。于是坐下来吃饭。也没有菜。中饭带的咸萝卜干早吃完了。先知先觉的话要带点盐来。黄校长不是叫我们回家一趟有吃的用的带上些吗?领导真是有先见之明。
从学校开始,铁脚板走了至少有350里山路。补充的能量却只有八两米(流沙镇的晚饭三两、早饭二两稀粥、中饭带着的三两),也就是400克米。又没有油荤蔬菜。这输出和补入之间,赤字太大。现在冲锋陷阵抢来的一杯米饭,也只能填小半个肚子!
但自安吧,能抢到一杯就不错了。还有一些笨蛋,特别是体弱的女同学,没抢到饭,干瞪眼的呢。他们怎么办?真是乖孩子,官府怎样作践他们都不会吭哧一声!
山坡上盖着数十排低矮的石头房子,准备水库移民用的,先指给我们作为临时驻地。只砌了墙盖了顶,未安门窗。门窗就是大窟窿。未整地面,地面就是山泥石块野草。没有电灯,连煤油灯都没有,黑古隆咚。此时实在无法进去睡,谁晓得里边有没狗屎甚至虫蛇之类。只好就最初倒下的地方继续睡。直至露重风冷醒来。一看,月亮在西边太阳在东边,都显出苍白无力的模样。
上午,分配了石头房子,铺盖担子扔进去。傍晚就集合队伍开往水库工地,上夜班。大坝上挑土打夯。
(四)
每天干12个钟头夜班。再加上来回走路的时间,睡眠极其不足。有一天早晨下班,开回油蔴沟驻地时,刚进石头房子我来不及躺下就坐着垂头睡过去了,睡得口水都淌在还没打开的被卷上!
前头提到过,那晚到达石流潭水库时,迎接我们的是一阵浓臭的风。其实不只是一阵风的问题。整个水库工地都被重重裹在臭气之中,躲无处躲!上万人的工地,除了坝下搭一个茅棚给女同胞用,竟无一个男厕所。于是,到处都是粪便。路旁,山坡,直至山尖,粪点的密度堪比正在推行的水稻密植法。倘若你想找个比较空的地方下蹲,得像跳芭蕾舞那样提起足尖来,小心翼翼向山顶寻过去。
臭味最浓烈的地方是大坝。坝下那个女茅棚,经年累积的污秽气顺着坝体的气流上升,直至大坝顶上逡巡不去。人若在坝顶打夯,两小时下来喉头就会结出一层厚厚的臭味分子硬膜!
这样的粪便环境自然会兹生出大量的苍蝇。一箩筐米放在那里,你以为是黑米,走过去看,苍蝇们轰的一声飞起来,才知道那米原来是白的。所有挂着拉着的绳子全都被苍蝇占领,变成了黑绳子,旁边还绕飞着不少的个体在等待歇够了的老兄腾出位置来。石流潭的苍蝇个大、腿粗、翅绿,英气勃勃。全大陆都在饿肚子,只有石流潭的苍蝇营养过剩,因而进化得好。苍蝇们研制出了新式生化武器,几天工夫就把我们普一中六百多个学生仔放倒了一百十多人。上吐下泻,抱着肚子倒地上打滚。
我也着了道儿。跟班长说了声,扔下扁担粪箕,找一处陡坎下大泻特泻。立起来还未系好裤子,肚中又一阵剧痛,蹲下又泻。一晚上泻得发昏章第十一。在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李逵的领导下,身处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工地,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无床可以躺下无椅子可以坐下,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当我肚子再一次剧痛倒下时,不由自主地朝山野大喊一声:“奶奶——!”此时我的奶奶已经长眠在泰国北部某处山坳中。她是早期最宠爱我的一个人,所以在最为危急惨痛的时刻不由自主喊出的是奶奶!
泻到告一段落以后,此时大约是凌晨两点钟,我想回油蔴沟驻地睡觉。但山高水低四野黑暗,形单影只走在山路上,闯出一头狼来将我吃了怎么办?只好找一个土坎旮旯半坐半躺地打个盹。不知睡着过没有,睡了多少时候,睁开眼天边已经发白,路上有行人。我这才挣扎着爬起来,踏着简直拖不动的步子往回走。走回驻地宿舍昏昏沉沉睡了一天。
傍晚,哨子响,又集合队伍准备朝水库开去。班长训话说:有的人干活不卖劲,偷懒。口气很凶,似乎我们生来就是奴隶,必须无条件为国家付出一切。
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影响深远。自那以后,各级领导干部直至小不拉子的学生班长,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说话口气上都威权主义肆虐,不把下级当人。平民百姓则脑不敢用口不敢言,且互相盯着,都表现出极高的社会主义觉悟。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下,我虽然昨晚大泻了肚子,居然还是排在队伍中去水库服劳役!
上吐下泻的学生越来越多。带队的教导许主任打电话回学校,汇报如此这般情况。黄寄南校长日夜兼程赶来,直入工地指挥部拍桌子说:“我六百二十三个学生,到时候你得一个不少交还给我。倘若少一个,你将喝水不干!”喝水不干是跟你没完的意思。
黄寄南也是个老革命,解放前干地下党。他给我们讲过夜里送鸡毛信的光荣故事。所以此时地位不低,是县党委委员,与石流潭水库司令同一个级别。所以敢如此说话,不像其它中学校长屁都不敢放一个。
由于黄寄南的抗争,水库司令不得不给学生奴隶松绑一些,夜班改为日班,12小时改8小时。而在此时,气象局预言的半月时间也到了,并没有下雨刮风,而是继续地艳阳高照。水库指挥部给黄寄南那么一拍桌子,此时望着虚惊一场瘪在地上的气象卫星,也感到没意思,就把学生奴隶放回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