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舟 绿 树——图腾醉作者自述(第二十二、二十三节)
第22节 初祖公后裔会
(一)
溪南乡两万多人,是由八百年前一个老祖宗繁衍下来的。我们称初祖公。传说初祖公是元朝时候福建省一个大财主的尾子。大财主下乡收租,有一户人家想将女儿嫁给他。却不知他“尚能饭否”。晚上在他的客房放一只装满草木灰的尿桶,早晨考察灰的状态,从中推测小便的情形。结论是还行。于是就有了我们的初祖。但初祖的兄弟们不干了。初祖逃离虐待谋害,到广东榕江畔,开荒创业,辟出一块新天地。站稳脚跟之后,居然跑回福建去想将父亲的遗骨偷到广东来安葬。其事不密,被追打,结果只挖到一根手指骨。于是我们乡有一个初祖坟,里面埋着初祖的全身和他的父亲的一根手指骨。初祖坟占地面积很大,是一片大草坪。土地改革时贫下中农子孙将“先富起来”的部分子孙“先斗起来”,斗争大会就是在这片草坪上进行的。上千人的场面,地方居然还挺宽绰,周围还有很多空处让我们小孩子追逐玩!土改以后这片草坪连同坟墓已经不见。现在如果要斗地主,也没地方了。
但初祖的子孙有一两千人移居泰国,不少人发了财。于是集资在曼谷买了一块地,建初祖祠。成立周氏溪南乡初祖公后裔会。
我要汉石带我到初祖祠,去跪拜这位可敬的开拓者,八百年前的祖先。如果没有他,就没有自他以下的列祖列宗……没有我的曾祖父、祖父、没有那位老番客(此人应该不属于这个族裔了,连骨头带灵魂卖给泰国土著了)、也没有我。且没有曼谷这么多姓周的老板。一切都始自于那桶草木灰反映的初祖的父亲的雄健状态。
(二)
拜了初祖,我要汉石带我去拜会初祖公后裔会的会长。想能否请后裔会出来说一句话,帮助从我父亲遗产中拿出一点来,解决我弟死后老幼无依的问题。
会长是个中年企业家。前头说过,泰国华侨在家事国事上的思想观念似乎是以年龄分界的。老年华侨都批评我父亲在遗产上的极端做法,说人之将死其言也不善,连对孙子都不念及。中年人大多不予置评,有少数表达意见者则旗帜鲜明地赞成我父亲的“正义行动”,强烈谴责我母亲的不逊态度。那么看来,如果是老年人当会长,我的想望也许会被同情,受理。现在却是中年人掌权,不大妙。
说来好笑,我居然还写了一份“陈情表”。按照大陆现代语系,应该叫“申请报告”。工整的仿宋体,煞有介事。仿宋体我是专业水准的,大学基础课中训练过。一式两份,一份在拜初祖公时默念焚化了,一份准备交给会长。
“……。长年寡居,女人之难。奉老携幼,留守之功。九人家务,牛马之劳。对周家贡献不可谓不大。而今被巨富的周家弃如敝屣,以老年之肩,挑担沿街叫卖,暂糊其口。且居非己屋,随着年增力衰,眼看将流落街头……”
半文半白,也不管这些钱多文少的番客能否看得懂。文章越是写得好,越是之乎者也,仿宋体越是工整,就越是显得此事可笑。我只会写文章而不会说话,不会谋划。没有谈话预想,没有谈判策略,只写一纸空文,就趑趄而向前了。
汉石帮我将来意说明。会长把“陈情表”接过来瞥一眼,往旁边丢,牙缝倒吸一口气,说“哎呀这个事……喝茶,请喝茶!”良久,目光视地,“说起来我与你母还是远亲。我的祖母也是深坑乡人,也姓林,同一个老祖。不过……”
“不过”以后没有展开话题,而是说:“汉石老叔,今晚我们和华伟叔去天上人间吃饭,唱卡拉OK!”
意思很明白。第一点,他不同情我母亲。也与前头旗帜鲜明地表示过观点的中年人一样,支持我父亲的“正义行动”。
整个舆论环境对我母亲很不利。泰国法律没有夫妻共同财产的概念。泰国华侨(主要是中年人)看事物的目光不看大节而专看鸡毛蒜皮。他们不看番客将女人像旧家具那样丢在老家年复一年地风化,此事的残酷和亏欠;不看番客将年老父母丢在老家长年未能尽孝,幸好有发妻代他晨昏奉侍,此事的温馨和该谢;不看女人在老家几十年日夜辛劳,此事的不易;还有幼小子女的成长全靠发妻一人拉扯,此事父责的亏欠。他们不看历史只看现在,不看远只看近,不看大只看小。只看女人到泰国以后,是否与番婆磕磕碰碰。如果磕碰,历史的、远处的表现就一笔勾销了!也不看一个七十老妪挑着一担炊饼沿街叫卖的可怜相,不看覆巢之下一窝幼鸟的无助;认为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老番客的做法并无不妥;存在即是合理。
其实这些所谓同乡会后裔会的成立,目的并非是为了做什么事。主持公道调解纷争之类更不是他们的职能。成立这些会,主要是为了给自己加个头衔。钱有了,还要找一份荣耀,一份归属感不是?这些会社一年中的主要活动,大约就是吃一顿,喝一杯。
两天后汉石去找一个老板谈业务,我也随行。那老板的原籍是我们邻乡的,榕江上游对岸。姓林,与我母亲同姓。年龄较大,属于中年晚期老年早期之间。颇有正义感。谈话中,林老板听到我母亲的处境,大为不平。说:“一个女人在老家守那么多年,来到这里应该被当成祖宗对待才是呀!这个事找汉章,找炳可,我来跟他们谈!”
汉章就是我昨天拜访过的后裔会会长。林老板当即拿起电话打给他。却不在。又打给炳可,他是副会长。接通了。林老板提出问题以后,主要是听对方说。炳可说了好大一会儿。林老板现出茫然的神情,最后把话筒递给我,说:“炳可要跟你谈。”
我接过话筒,向副会长问好。阐述了我家的困境,此来的意图。他打断说:“这些我都知道。情况已经如此,我们也无能为力。这样吧,笃文叔,你要是回上海的飞机票银子不够,我们可以商量。”
飞机票真的银子不够。但我不会去与他们“商量”。
不过我没意识到,此时我已经逐渐接近悬崖边缘了!你想想,我赴泰去应付弟亡母老侄幼的家庭危局,却其实并没有根本解决问题的招。想出了几招,却又虚浮没用,甚至可笑。倘结果什么都没辙,连回上海的飞机票都成问题,我不要跳崖么?
第23节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一)
我这个笨蛋,曼谷一事无成。找财迷庶弟也没找,知道不用找了。找黑社会也没找,被汉石一句话打掉念头了。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去找黑社会?只好回到喃邦。
我去拜访堂哥,请教怎么办。大哥说,法律上是没办法了。
二哥和伯母的意思是,让我把母亲带回上海。
那么五个小孩怎么办?
“他们有母亲!”伯母说。弟妇离婚后还住在本城。
我就开始劝说母亲跟我去上海。母亲不肯,说放不下五个孙子。又说,要是能将孙子一起带走,也许可以考虑。
我沉默了。依我在上海的工资收入和住房条件,由四口人一下子增加到十口人,是在稀粥里边多多加水也不够的。
“有朋友特地从曼谷带话劝我,切不可以跟你回上海。”母亲又说。
喃邦也有新认识的朋友劝我,不可以将母亲带回上海。我知道这都是世情之谈。潮语有一句话叫“水浅鱼儿相碰”。我阅读过的故事和现实中看到的悲剧都说明即使母子关系也不是铁打的。关键在经济基础。没有经济基础,亲情这个上层建筑也可能会倾斜、坍塌。
扯远了,言归正传。总而言之,对于跟我去上海之事,母亲不起劲,我也不敢硬是主张。怕到了上海以后,如果不能适应,要回泰国也回不来了,那时怎么办?
(二)
母亲有无比坚韧的生存意志,任何景况都要咬牙活下去。现住的房子将要到期,另一次“白食”是交不起了。她就去另寻一间小棚屋,交了定金,准备租下来,搬离原来的房子。交完定金回来,不免感伤,一下子躺倒在床上,泪水直流。
旧屋暖暖生故情,环壁默默似相怜。
如今孤穷欲别去,怎不泪涌湿床巾!
“妈,你带我去看那房子吧。”我说。
房子是在菜市场边上,方便摆个菜摊吆喝个西瓜什么的。母亲挑选此地也是为生意计。只有一个小小的房间,3乘4米的样子。一条小阴沟从门前流过。空气中一股臭鱼烂菜梗的味道。房间的前部屋瓦下搭了半个阁楼,瓦阁之间不到1米。可以找个梯子钻上去睡觉,却是非但不能立起来,连坐恐怕也是困难的。后边小门连着一个封闭的小天井,2平方米不到。也就是说,小天井无门无窗可通外界,三面围墙圈起那么一条地方可供洗泼之用。
屋顶没有隔热层。在泰国那么个阳光似烤的国度,住在这么个房子里怎么活哟!
我忍住盈眶的泪水说:“妈,这地方怎么能住?我们不租了,你去把定金要回来。我叫朋友帮助你!”
第二天我即赴曼谷,并决定从那里回上海。
曼谷仍然投宿汉石的公司。我与汉石见面的第一句话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你帮我跟台湾方面的人联系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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