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舟 绿 树——图腾醉作者自述(第二十六节)
第26节 凌空一脚砸下来
(一)
由于睡觉气闷,我要求将楼面外墙的窗子打开。为这个事与缅甸商人,“小和尚”,争执过多次。他是佛教徒,入狱以后还定期持斋吃素,所以大家叫他小和尚。
就是前面提到过的那一位不知马桶为何物,探索之而大惊的缅商。宾馆服务员说你住宾馆太贵,不如住我家去吧。她家只有一个房间,她和孩子睡一张床,小和尚与服务员的丈夫睡一张床。半夜大家对着痰壶缸叮叮噹噹小便,关系亲密到何种程度可想而知。有一天女人整理小和尚的箱子,发现一个未封口的大信封,里边是国民党给上海某甲的委任状!据小和尚说,朋友托他带一封信给上海某甲,他不知道信封里是什么。他们那里朋友互相信任,托带信不封口,带的人也不看。小和尚把信带去给某甲,但回老家去了,不在。小和尚打算把信带回去还给朋友。服务员看到这张委任状,不动声色,只要求小和尚帮她购一套房子。那时便宜,只要四万元。小和尚说银根紧,来上海也没赚到什么钱。准备走。服务员一家热情送别,叫一辆出租车往火车站开。半途,女人说要下车打个电话,一会儿到车站找他们。小和尚像个傻瓜那样陪女人的丈夫孩子在候车室坐着。没等到女主人,只好剪票进站。其实女主人在剪票口呢,她对GAB(国家安全部)一组人员指说:“就是他!”
小和尚被判十年。在监狱里改造态度良好,人也精干,当了劳役犯。后来当组长。打饭、提水、拖地面,侍候其他犯人“做劳役”(就是洗脚洗脸,有时会听成做老爷)。一般犯人是可以每月寄一封家信的。小和尚却不被许可。大约共方希望在缅甸的国方摸不着头脑,会再派一人给某甲送委任状,那样可以再逮一个人。这样一来,小和尚与家里就处于失联状态。直到小和尚快刑满了,他的父亲才终于追踪到提篮桥监狱,来探监。
晚上“关风”前,劳役犯会将外墙的窗子关好。我说气闷,要求小和尚不要关窗。小和尚对我没什么好印象,不理我这个茬。我再三抗争,最后只好让大窗上面的小气窗开着。
然而隔壁监房有一个香港老头也与我过不去。他睡的是2号位,头在瓮口。知道我瓮底,有这个讲究空气的毛病,便向队长说感冒了,年老怕风,要求将气窗也关掉。队长说照顾老年病人,叫关气窗。
与我同监房有一个江湖豪杰,叫沈文久,睡2号位。他看不过去,以讥讽的口吻对香港老头说:“老头子呀,真感冒了?一点也看不出来嘛!怎不吃药呢?”叫医务犯给老头子一大把感冒药,并且亲自侍候老头子把药吃下去。一边说:“哎呀是药三分毒,但是没办法啊,感冒不治不行啊!”老头子好像被沈文久施了魔法似的,只好憨憨地将好几种感冒药同时吞下去。
这位沈文久,大家叫他土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在外边是黑社会老二,很有豪侠气。他像阮籍那样能为青白眼。对一般犯人待之以白眼,独独待我以青眼。他也是缅甸来的,缅籍华人。他警告小和尚别太欺负周某人,否则回缅甸跟他算账。缅商知道此人杀人不眨眼,不得不有所收敛,但向队长报告说沈某人为周某人说话。为此队长将沈文久调往别的监房,并规定他不许与我说话。
这个队长姓孙名云鹤,任反革命中队中队长,兼第1小组主管队长。华东政法大学毕业的。四旬人,短腿墩实。是个坚定的马克思原教旨主义者,无论思想还是能力都堪称其任。有一次痛恨地说“你们不就是想多党轮流执政,一人一票吗?”而我这个人属于有癖有疵,有真气有灵气的一类,向为马克思主义者所不容。中学毕业那会儿共产主义小组鉴定我“缺乏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现在当了反革命到孙云鹤这里自然更加没好果子吃。没整死我算他仁慈。他把沈文久调开,可能故意挑选,调入一个叫做吴莫托的,取代沈的位置。他知道吴莫托对付我正合适。
(二)
吴莫托鹰钩鼻。眼睛特别小,而且两眼距离特别短。上海大学学德语的,毕业后给什么局长当秘书兼司机。或为钱,或为女人,跟局长关系搞砸了。出逃,泅渡到金门岛投敌,大表反共的决心。在背上刺字“三民主义统一中国”。潜回大陆,被逮后声泪俱下控诉国民党,说毒打他,强行刺字。要求将刺字改成共产党万岁。监狱医院终于给他把反动标语抹掉。为此,获得云鹤队长认可,同时气味也相投,给他很高的“改造层次”,属“改造骨干”。减刑二年,宽待、倚重。
监狱里边也分阶级的。事务犯相当于贫下中农协会主席。组长是分会主席。劳役犯是民兵。“劳动改造积极分子”相当于红五类。像我这样的,就是地富反坏右了。吴莫托原调去过九大队翻译组,在那里与人闹矛盾,给遣回来。暂时没有职务,层次相当于贫协名誉主席吧。
虽然“改造运气”不错,吴莫托的内心依然如一座精神地狱。他的名字其实就是空虚的近义词。吴莫托,无么托,没什么好寄托。因而晚上睡不着。睡不着就看书。“关风”以后,楼面上日光灯熄灭,25W白炽灯亮起。灯光低低的从铁栅门洒进来,照见各种惨淡的人生。这灯光也恰好给1号位2号位看书。
真正读书的人心静,看完一页再翻下一页。可这个吴莫托心浮气躁,根本读不进书去,只是把看书来当镇静剂,分散痛楚。眼睛沉不下书页去,扫一两眼即翻页。枕边放一叠报刊杂志,翻翻这本翻翻那本,像翻烤大饼一般。心善者翻书尽量地轻,怕影响别人。可这个吴莫托是个流氓,只会怕不影响别人。
也许有人会说翻书能弄出多大声音?可你不知道,周兴瓮是有音响放大效应的。而我这个人,对声音特别敏感。每临近睡乡边界,就会被爆炸声拽回来。吴莫托翻书页的声音在我听去确如爆炸,在那安静的夜晚,在那有音响放大效应的瓮里。如是者十数。直至25点以后,吴终于将书放下,起来小便以后躺下准备睡觉了。然而他那内心是个自我煎熬的地狱,哪会睡得着?一会儿又起来小便。再过20分钟又起来小便。小便的时候得跨过我这个3号位的肚子来到马桶边。2号位上马桶是必须跨过3号位的。1号位则不必,马桶就在1号脚后边。
让人从肚子上方跨过去,心理感觉很不好。而且我知道吴莫托是个坏蛋,保不准他会故意朝我身体某个要害部位踩下去。所以我保持着警醒,一有动静觉察到吴莫托要上马桶,立即坐起来给他让路。等他归位了再躺下。他那样要折腾到凌晨三点以后,才终于入睡。这时我也可以放心睡了吧?然而我倒反而睡不着了。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忽然电铃声急骤响起,开始新一天的“改造”!
人无食尚能活,无眠却是最难受的。科学家做过一个实验,弄一只狗,给它食给它水,但不让它睡觉,它刚要睡就弄醒它,看它能坚持多久。结果将这只狗弄疯了,死了。我感觉自己就如那只被实验的狗,生不如死。
我在周记中详细写了吴莫托的毛病,自己的危境,要求云鹤队长干预这个情况,叫停吴莫托的夜读,将我或他调去别的监房,分开。监狱规定犯人每星期写“改造周记”,这倒是一个向队长表达意见的渠道。队长会批阅、签名。
云鹤队长阅读我的周记时,不难想象,表情是得意的笑。他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周记由组长发回来,我打开看看有什么批示。没有,只是“阅,孙,年月日”。走出来巡视楼面,经过我们监房时我看到他嘴角挂的是冷笑。脸上似乎写着提篮桥狱警的口头禅:“这又不是在你家里。要舒服回家去好了!”
每星期有一个改造节目是“生检会”,大约是生活检查会的简称。有时会听成生煎会。大家坐一块,各人说说改造心得,或意见,最后由队长讲评。我就对吴莫托的德行提出意见,说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睡觉。要求吴莫托不要看书,或不要太晚,翻书页时轻一些。
说完,全体组员静默。大家都看云鹤队长的脸色,都拎得清形势。知道吴莫托是改造骨干,贫协名誉主席,队长赏识的人;知道周某人黑五类,改造层次最低,给队长没好印象。
只有一个人发言 ,就是姜建国,人称“百万”。据他自己吹嘘,说在国外有百万美元的财产。后来又说是港币。没个准,所以大家叫他“百万”。百万说:“同监房华零成怎么没说话呢?人家怎么睡的?”
这的确是个问题。是呀,同监房的还有一个人,华零成,怎么不说话呢?
1949年华的父母带着另两个孩子去台湾时,零成2岁。大约长得憨头憨脑,鼻涕哭相的,不为父母所喜,就将他留给邻人收养了。养父母双份工资,没生孩子,所以“连续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都没饿着他。碰上文革,也没读什么书,上山下乡去。后来返城,被街道居委会安排早晚巡逻,与一群大爷大妈拿电筒到处照照。每天七毛钱,人称“七毛驴”。八十年代台湾姐姐回来寻到阿弟。于是去台湾认亲。家人都觉得亏欠他,竭力补偿。于是他有了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他是个没有思想没有特色的人,也没有经济拮据的问题,其实完全没必要来吃这场官司。居然吃了,这与他的气质有关。他是个小气而且粘糊糊的人,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闷屁。整天盘算的是物质利益。嗜食大蒜头,每顿都嘎嘣、嘎嘣像吃苹果似的。我说你也给我一片大蒜吧,以便抵抗你这个大蒜臭味。他万分舍不得地抠了半天,终于给我一片。下一天再问他要,就不给了,好像那是喜马拉雅冬虫夏草,金贵得不得了。我只好叫家属给我也带些大蒜头来。不料这月接见时零成的老婆倒忘了带大蒜,癖嗜断档。于是向我借大蒜,说下个月还。我说还什么呀,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共产主义,有蒜同吃。但到了下个月 ,他老婆带入大蒜以后,却只还给我一片,就算两清了,恢复了私有制。这就是他的性格。
他买了不少的书。从一个人读什么书也可推知他是什么样的人。大凡不读历史不读小说而专门读心灵鸡汤类养生类的,就是像华零成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一般都不可能成为“意见分子”。而我到哪儿都容易成为“意见分子”。非意见分子不怕燥音,容易入睡。这就是华零成容得了吴莫托而我不能容的原因。他识时务,有修养,懂得配合。价值观以吃为中心。因而给队长印象不错,改造层次高,减刑不少。
“生检会”结束,云鹤队长最后讲评时只讲了些别的废话。至于我的意见,他好像没有听到,不予置评!
就在当天晚上,大约两点钟,吴莫托起来小便。躺下以后。我也躺下,被子裹住两个肩膀,推下去,让胸口敞着凉快。想,这一下可以太平了吧?静静的准备入睡。
不料吴莫托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凌空跃起,往下一砸,脚后跟重重地砸在我敞着凉快的胸口上!
这是恶狠狠的故意伤害。事前进行过可行性评估,动作经过设计。他知道坏境于他有利:自己这个贫协名誉主席对一个四类分子动手,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再则,对方年老体弱窝窝囊囊,不会还手;还手也不怕。
我猛地坐起,问他做什么,神经病是不是?
他没有吱声,也不动。任我怎么抗议怎么质问,就是不予反应。好像服过安眠药那般。
我将吴莫托的故意伤害罪向云鹤队长写了汇报。但没有用,云鹤像吴莫托那样也装睡,不予反应。
下午,医务犯来楼面例行巡访。我说了昨晚“挨那家伙”砸胸口的事。医务犯是个和善的老先生,他早就对吴莫托的德性有所耳闻,眼里满是同情,静静地摇了一下头,给我一些药。
医务犯回到大队部中心组,将吴莫托砸我的事说了。大队部有一个“四犯”叫夏雪明,也是反革命官司,原关在反革命中队,后来被大队长调到大队部任事。浓眉大眼美髯,与沈文久一样也是豪杰型的人物,正直大气。沈文久和夏雪明在外面就认识,后来不知为什么事交恶了。但交恶的双方都对我好。此时夏雪明听医务犯讲了吴莫托的流氓动作,即上楼来找到吴,说:“你有本事跟我来搞。年轻人欺负年纪大的人算什么狗屁事啦?!”
夏雪明回去向大队长报告此事,大队长终于出面干预,将吴莫托调往别的监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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