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回

第2回  咬文嚼字问义革命  约定俗成难求解题

1

取消考试,停课闹革命的指示第二天就全面传达和贯彻,全校师生立即投入到革命大批判当中。

批判的矛头指向“三家村”。那村里只有三个人:吴晗、邓拓、廖沫沙。他们在《北京晚报》上开辟了一个专栏《燕山夜话》,谈天说地,尽是些东拉西扯的闲话、笑谈、小故事之类。表面上无关政治,实际很让人起疑。例如有一篇《白开水最好喝》就让人联想到大跃进大饥荒上去,含沙射影的。近两个星期全国所有的报纸都在批判“三家村”,以及《海瑞罢官》。《海瑞罢官》也是吴晗写的,这家伙是个麻烦制造者。批海瑞主要是批清官,说清官比贪官更坏。连篇累牍,全是这些内容。我国报纸就有这个特点:步调一致,内容雷同。这样强大的阵容,还嫌火力不够,现在又让学生大军上阵,考试也不考了。对于年轻人来说,似乎弄清楚清官危害性比弄清楚微积分更重要。

上午开过会以后,学生宿舍就全面铺开“战场”,写大字报。学生们革命热情很高,宿舍的楼道里,楼外的墙上很快贴满了白花花的大字报。林博源忙前忙后为批判运动添柴鼓风,在各个寝室进进出出,看同学们写大字报,感受热火朝天的气氛。这里看看,那里问问,表示赞许。她得获取第一手资料:同学们干劲怎么样,写了多少,有什么突出事例,有什么活思想,以便汇总成书面材料,向上汇报。她对这一类的政治操作流程,早已驾轻就熟了。

所有同学的表现都没得说的。这一代人出生在旧社会的末期,解放的时候还穿开裆裤,刚一懂事就沐浴在党的阳光下,长期接受社主义教育。而且只有这种教育,就像在无菌环境中接受培养一样。所以无论从思想的纯正性上,还是从行动的果决性上说,都是无可置疑的革命一代。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党说一声,立即就照你的办。此时同学们写大字报批判三家村的劲头,揎拳捋袖全神贯注的模样,一点也不亚于对付考试。

然而,博源发现一个人有点例外,那就是墨润秋。他写是在写的,但脸上缺乏那种发自内心的革命热情。别人写大字报是站着俯身去写,他却是坐在床沿伸出手臂去写,慢条斯理的像是在练习书法。

墨润秋是个有名的落后分子,同学中关于他的看法和闲话颇多。特别是左派学生,直接就将他视为异端。“谁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他们说。博源自己也注意到,墨润秋从不在政治上争取进步。别的同学都积极靠拢组织。只有他不,见了林博源躲着走。她还观察到,墨润秋在政治学习会上基本不发言,即使发也是三句两句应付一下。而且很奇怪,许多时候大家谈得正热烈,被他那么一开口,整个气氛就会萧索下来,五分钟内便不大有人再说话。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都属同一个型号,从外表到内心到语言都一模一样,站一起像一个娘生的。只有他墨润秋与众不同,黑框眼镜后面那一双大眼睛似乎永远在质疑什么,嘲笑什么。

2

林博源作为年级团支部书记找过墨润秋谈心。那是她经常性的“思想工作”,帮助同学进步。

“在当前一片大好的革命形势下,”在那次谈心中,林博源说。

“是的,革命形势大好。”墨润秋打断她的话,“然而什么叫革命呢?这个概念我还没弄清楚,正要请教!”

博源吃一惊,还从来没人提过这个问题。以前被她做思想工作的人都只会说是的是的,没人提什么问题。

许多约定俗成的概念是经不起推敲的。什么叫革命?林博源自己都没想过。“为什么要这样问呢?弄清概念就那么重要吗?——其实革命就是革命,大家都很清楚。只有你才会提出这样古怪的问题!”

“弄清概念很重要!”墨润秋说。

“革命就是听党的话,跟党走!”林博源忽然有了一个绝对正确的概念。

“你这个回答不科学。跟谁走,听谁的话,不应当成为定义。世界上有许多革命党,这些党都在互相指责对方不正宗。如果跟革命党走就是革命,那么革命就具有多种定义。”

他们沿着绿荫覆盖的校道边走边谈。鸿蒙大学位于紫炉山上,山下是湛蓝广阔的大北湖。听墨润秋老学究似的咬文嚼字,林博源吓得停步低头,仿佛在地上发现一只五颜六色的虫子。低了一会儿头,才仰起脸来望墨润秋。夕阳的金黄色光线照在他的半边脸上,突显了那雕刻般的脸部线条,还有那隆直的鼻子和轮廓分明的嘴唇。背景是枝叶高朗的梧桐树和正开得洋洋洒洒的樱花。这幅近距离的人物肖像画让博源的心忽然动了一下,头转向山下幽蓝的大北湖。沉默了一阵,她嘴里说出了这样的话:“你怎么没有成为右派分子啊?——这些话要放在1957年,早就当成右派言论了!”

“是的,幸亏我辈生得晚,没赶在反右年份上大学。幸亏党的撒网没把中学生括进去。不过,即使括进去我也不会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口无遮拦的人。”

“你狡猾,狡猾的哟!可是,今天怎么口无遮拦了呢,我是谁你不知道吗?”

“知道。可是我对人有一种直觉判断,你是一个可以直话直说的人。你和你们阶层中的人不一样。”

博源听了这话,情不自禁地耸肩摊手做一下鬼脸。这动作使墨润秋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林博源是在特殊政治环境中为了生存而装扮出的一个“先进分子”。他觉得这一瞬间终于看到这位女同学的本色,不禁笑了,说:“你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尽管穿着朴素,仍然掩盖不住天生丽质。”

林博源黑下脸,严厉地说:“别跟我油腔滑调!说话放尊重点!”

“要是在英国,称赞一个姑娘天生丽质,她会说谢谢。”

“这是在中国。你要学英国鬼子?——好啦,不谈这些。我是说,你不要借学术概念咬文嚼字地来质疑革命,攻击我们党,怀疑党的正确性和权威性!”

“正确性和权威性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会是终生制的。”

“是的,正确性和权威性不是与生俱来,是由我们党的历史挣来了的!历史已经证明了中国共产党是一个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伟大光荣我毫不怀疑:推翻了旧制度,建立新政权嘛!然而不会事事正确,永远正确吧?例如大跃进吹牛皮,大炼钢铁砸铁锅,饿死那么多人。这些事情算正确吗?”

“大饥荒是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造成的!”林博源说。

“这个说法正表明你不实事求是。如果真有灾害,为什么不具体公布灾害的细节呢?何时何地,什么样的灾害,这些都没说,只语焉不详地一笔带过。只有低智商的人才会相信。就我们家乡以及我所走过的地方来说,那三年风调雨顺。那时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过洪水、干旱或者蝗灾吗?”

林博源沉默了。他们在松树林边停下来。她严肃地说:“今天是我来做你的思想工作,帮助你进步。没料到反而让你给做了思想工作,帮助我退步了!你知道吗,你的思想是非常危险的,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也就是说,反动的!说你右派已经是轻的了,你简直就是个现行反革命!你的态度是在挑战我的党性。作为预备党员,我应当向上级汇报你的反动思想,把你揪出来。可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同学一场,不愿你遭难。可是,我要告诉你:得赶紧纠正自己的错误思想,跟上时代潮流。尤其是,不可以对别的任何人说这些话!说了,便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听到没有?!”

墨润秋直视她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点头说:“听到了!”

3

林博源回家就向漏网右派请教:“爸爸,什么叫做革命?革命的定义是什么?”

林父从眼镜上方瞧了女儿一会儿,好像那是个从天而降的陌生人。“怎么忽然问起这?”

“今天有一个同学‘请教’我。我原是要做他思想工作,帮助他进步的,反给他问倒了!”

“噢?你有这样的同学?那可能是个不简单的人,能想到这样的问题,连我们这些老右派都没想到过!”

“爸爸,你不是右派!”博源提醒道。

“对对,我不是右派!我不是右派!”林父为这个口误差点打自己耳光,“说错了。这都是因为1957年几乎把我吓出老年痴呆的缘故——那么,什么叫革命呢?革命是什么,这我倒没想过!”

备源坐在一张硬木沙发椅上拿着毛巾擦湿头发,刚洗过澡。听了对话,说:“革是改变,命是命运。顾名思义,革命就是改变命运的意思。”

林父说:“事实上每个人都在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照你的说法,满天下都是革命者了?——不通!不通!”

“也有通过革命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例如说,原来是乡下扒牛粪的,参加革命变成了部长、将军。”备源说。

林父望着儿子,说:“也是。革命家通过革命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这样定义有对的地方。但我觉得还是不够正大,好像革命家是为了自己闹革命似的。”

备源重新想了一下,抓过《毛泽东选集》翻着,说:“其实答案在毛主席著作中早已有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不但讲了革命是什么,还讲了革命不是什么: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这时博源已经找来字典在查,指着说:“字典是这样释义的:‘被压迫阶级通过暴力手段推翻旧政权,建立新的社会制度’。这就是革命!”

“这就对了!”林父松了一口气,“经典的解释:毛著和字典。”

“可是爸爸,我又有问了。”备源说,“推翻旧政权以后,革命者自己就摆脱了被压迫阶级的地位,变成统治者。依照定义,他们的政权也就变成了旧政权,已经处在被革命的位置上。怎么还喊革命呢,这时应当反革命才对呀!难道要下层阶级来推翻自己?”

林父正喝着茶,把笑声连同茶水一起喷出来:“这孩子,这孩子!”敛容思索了一下,“是呀,我们平时说惯了的话语其实有不少自相矛盾的地方。但革命者本身不一定了解革命的含义啊,不会像博源的同学那样咬文嚼字。可能在他们的意中,革命就是枪把子,印把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简单明确。”

博源笑了,说:“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事实上,我们每天在说的革命已经有不同的含义。它不再是推翻,而是踩踏。不再是破除,而是巩固。字典应当对这一条目进行扩义。”

 “怎样扩义呢?”备源说,“可不可以这样:革命是被压迫阶级用暴力手段推翻旧政权,建立新的社会制度,并在变成统治阶级以后——”

“并在变成统治阶级以后——”博源续道,“设法巩固自己的政权和进行思想控制。”

林父托颚沉思,说:“设法巩固政权和进行思想控制,任何统治者都这样。这样定义恐怕还不全面。而且,我觉得应当有精神层面的描述。”

“对啊,”博源也似有所悟,“应当将马克思主义的最高目标写进去: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没有阶级的共产主义社会。”

“这样定义就全面些。”备源说,“革命是:被压迫阶级用暴力手段推翻旧政权,建立新的社会制度,并朝着建立一个无阶级的,人人平等的社会的目标而继续奋斗。”

“这样定义听上去不错。”林父从嘴巴上取下烟斗,“问题是,你们想想,这里边似乎有一个悖论。革命者建立新政权以后,他们自己就形成一个居于上层的阶级,享有某些特权,过上比别人好的生活,尝到了阶级的甜头,这时自然而然地就不想消灭阶级了。他们不可避免地就会背离最初的目标,使之成为虚言。这个定义还是显得不踏实。”

“但如果领导阶层都是一些非常高尚的,纯粹的,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人呢?虽然他们尝到了有阶级的甜头,还是不放弃消灭阶级的理想。”

备源笑起来。博源问:“哥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的话有些滑稽。”备源还是嘻嘻地笑。

博源不理他,还是说下去:“爸,共产主义的第二个设想是:物质极大丰富。到时候人们要什么就是什么,就不会发生争竞了,阶级自然而然地就消亡了。”

备源笑得更厉害了,说:“那正是阿Q的理想:要什么就是什么。但你不要忘了,阿Q还有另一个理想:要谁就是谁。即使社会能点石成金,恐怕也是不行的。”

博源被逗得也笑。备源显出颓唐的模样,说:“搞不清楚!”

林父也觉得事情比较难说。思考了两个回合还是不得要领,干脆说:“其实搞不清楚好!要懂得模糊的艺术。模糊是一件好东西。《西游记》里有一个大布袋,什么都装得进。唐僧师徒四人连同那匹白马轻轻地就给装进去了不是?为什么那么厉害?就因为它实际上是由一个模糊概念打造出来的。”

博源笑说:“爸,《西游记》是瞎掰的神话,你会经常提起它!”

“虽然是瞎掰的神话,却包含许多哲理!”林父说,竖起左手食指,“甚至我觉得它是一部预言。例如,你们知道阴阳二气瓶吗?”

“不知道。不记得了。”兄妹俩答道。

“那瓶厉害!”林父说,“无论人还是猴子,被捉入瓶中一时三刻就会化为脓水。孙悟空到了里边却觉得挺阴凉,笑说,便这样蹲它七八年也没事。却不知道这瓶的妙处在于,你不说话它便让你凉快着,一旦出声就有群蛇来咬你大火来烧你。孙猴子靠了观世音菩萨事先给他植在脑后的三根应急毫毛才逃了出来。这节故事你们不觉得是在影射什么吗?”

博源亮亮的闪着眼睛,说:“爸,你是不是在说祸从口出?”

“对呀!”林父击掌称赞女儿的敏悟,“现在我们正如生活在阴阳二气瓶里边,不好说话的。你们看,1957年划为右派分子的人中有没有哑巴的?没有!哑巴是中国社会安全系数最高的人群!那一年我吃亏就亏在没读懂阴阳二气瓶。幸好见机早,才从网眼漏出来!”说着把舌头长长的伸了一下。

“爸,您也有应急毫毛?”博源笑说。

“有呀!应急毫毛就是认清形势,顺风而行!”

4

林博源此时立在旁边看墨润秋慢条斯理练习书法,忽然想起上一次他提出的革命定义问题。这时寝室里没别的人,她便说:“墨润秋,上次你问我关于革命的定义,还记得吗?”

墨润秋停笔仰首,点点头。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博源说,“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边已经讲得很清楚,不但讲了革命是什么,还讲了革命不是什么。你有空再把那篇文章学习学习吧!”

“那篇文章我早已倒背如流,然而我还是领会不透,所以向你请教。”

博源习惯性地打起了官腔:“墨润秋同学,我觉得有些问题没有必要去钻牛角尖。作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重要的是听党的话,跟党走。我们是有史以来最幸运的一代年轻人,党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我们只要响应党的号召就行了,没必要问太多的为什么!”

墨润秋现出一抹顽皮的笑意,又埋下头去慢条斯理地练习书法。一边说:“我觉得如果要使自己不成为糊涂人,就得多问几个为什么。”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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