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四十七回

第47回  三司人兵败耍绝食  两夫人智多出调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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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义红卫兵再而衰,三而竭,只好撤回来。他们神情悲壮地进入校门。这是有史以来最滑稽的一股败兵了:鼻青脸肿,披头湿发,浑身泥水,衣服成了破布条,穿着不配对的鞋。脸形扭曲,眼布红丝。稀稀拉拉,溃不成列。众多这样的形象走在一起,看上去确实令人心酸。

被打成这样,目的却一点没有达到。李红遇感到太窝囊。回到总部,他像一只暴怒的狼转圈子,忽然擂了一记桌子,说:“寻马金去!这个走资派挑动群众斗群众,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

几个头领商量了一番,决定宣布绝食。他们利用目前还独家垄断的广播台,庆余写稿,红遇广播,说道:二司单方面打出校帘,是违法的,我们的抗争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二司不按规则出牌,拳击未结束就突袭冲门,充分暴露其痞子本质,对此我们进一步认识到,与他们之间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正邪之战;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是有背景有阴谋的,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蓄意挑动群众斗群众,转移斗争大方向的结果,目的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谁批准制作校帘的?谁让二司单方面把校帘打出去的?为了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我们将把今天这场斗争进行到底。为此,我们宣布:今天晚饭开始绝食!若要我们吃饭,必须满足以下几个条件:一,由校党委书记马金和校长谢白固出面承认错误,负责将校帘追回并妥为保管,保证今后不发生类似事件;二,二司总部必须公开检讨单方面打出校帘的错误行为,向全校师生道歉;三,我们好多战友被二癞子打伤了,校党委必须责成二司总部交出打人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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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委书记马金自从被罗克思贴大字报以后,威风已经减了一半。工作组进校,他就基本上靠边站。群众造反以后,他更加战战兢兢自身难保了。二司就所谓黑材料事将他弄到台上去批斗,代工作组受过,他忍受一番也就算了,只希望从此可以太平一点。没想今天又出来这个事!听了广播,他在屋里踱过来踱过去,不知如何是好。

老婆廖春里说:“你这样走过来走过去有什么用?倒把地板走坏了!不如主动去三司总部讨好吧。他们原本就是你手下的兵,保你的,有阶级感情,不会拿你怎么样。现在不过是拿你说事,心里还是敬你的。然后,你再主动去看望绝食的红卫兵,劝他们吃饭。只要肯吃一点,没饿死人,你就没事!”

马金说:“对的,三司的人原来大多是我手下的兵,党团员积极分子什么的。原来都拍我马屁。那时候只要我使个眼神儿,立即就会有百十个人奔过来垂手低眉说:马书记有什么吩咐小的们听着!可时风一变,今非昔比喽!这些人如今也打出造反的旗号不是?虽说与二司的造反不很相同,也是造反嘛!我现在怕听的就是造反二字,不管真反还是假反,一听这两个字就要尿裤子!”

廖春里说:“哟,最近老看到你换裤子,一股尿骚味,原来这么回事呀!不过怕也没用,今天出了这个事,三司的人马上就要登门问罪。你要向他们解释:做校帘不是你批准的。这种事历来不要校级领导亲批。是总务科批的,叫他们找总务科长老周去。”

马金做出不屑的神情,咧咧嘴说:“都懂讲理就好了!上次二司明知黑材料是工作组的账,还不是把我弄上台去弯喷气式?现在三司也不会不知道校帘无关我事,但他们照样要把账挂到我头上!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当鸿蒙大学的老大呢?啊对了,刚才他们的声明里边好像提到老谢是不是?作为校长他也应当出来管事呀!快快快,你到老谢家去,问他家有什么主意。老谢那婆娘是个能干的角色,你们两位夫人商量一下!”

廖夫人急急去了。校长夫人刘慧平一见,连说来得好来得正好。当即商量说:“第一个条件立即答应,由老马和老谢出面去承认错误。只说对制作校帘的事没加以阻止,才会造成今天的矛盾;之所以没加以阻止是因为事先不知道;之所以事先不知道是因为对毛泽东著作没加强学习。却不能承认是有意挑动群众斗群众,这是个路线问题,一定要避开。另外,我们两女人立即去找总务科长老周,叫上他一起去拜访二司总部,让他们把校帘交回来。已经用过了嘛,交回来应当是没问题的。书记和校长一道将校帘捧给三司。捧的时候姿势要恭谨些,哄他们气顺就好了,人家今天受那么大苦。捧的时候我们两位夫人要在旁边,姿势也要讲究,看,就这样。至于第二个条件,那是二司的事,与我们无关。第三个条件本来是党委的事,与我们老谢也无关,但我可以帮忙向二司去说。当然二司不可能答应,我们帮三司说了,就尽到责任了。”

“我们陪两个老头去认错和献旗的时候穿什么衣裳呢?能不能穿旗袍?”书记夫人廖春里说。

“旗袍?”校长夫人大惊失色,伸手摸了一下书记夫人的脑门,“你是不是发烧啊?旗袍现在是第一号反革命服装你不知道吗?只有王光美在批斗会上才有资格穿的!”

“我说的不是传统旗袍,是经过改良的革命化旗袍!忘记了?去年我和你共同裁制的,颜色暗而不艳,裙裾收敛而不开,长度适中而不妖。我们还为设计出这样一件作品而得意,后来碰到文化大革命,就收藏入箱了不是?”

“啊,对对对,是那种!我怎么会忘记!你这个主意高!我看可以穿出去,那式样颜色与革命时尚好像没多大冲突!”校长夫人打了个响指,转了两步,回来说,“对!我们就是要适当地展现一下女人的曲线,给那些生来只知道革命的,只会喊口号的粗糙的内心施加一点微妙的影响。那样对谈判气氛有利!”又打了个响指,“就这么办!”

                         3

三司选择了大礼堂作为绝食斗争的现场。这些丢盔弃甲的革命志士也没来得及洗洗脸换换衣服或将伤口舔一舔,就直接到大礼堂静坐绝食,场面之悲壮可想而知。张庆余说:“不要洗,向人们展示二流子的暴行!”李红遇甚至想弄些泥巴往大家脸上再抹一些。

整个礼堂肃穆安静,只听得到人们的呼吸声和肚子的咕噜声。愤怒的脸和愤怒的眼睛连成一片。

书记和校长一起来了,后边跟了几个科长。马金还是老革命的气概,昂首阔步。谢白固则步态有点龙钟,肩背也驼一些。

据说有一个名裁缝给顾客做衣裳时总要问:你是记字号的还是长字号的?顾客诧异:问这做什么?裁缝说:如果是书记,前摆就要长一分,因为他经常是挺胸昂首的;如果是当长的,校长家长什么的,后摆就要长一分,因为他经常是俯首弯腰的。此时马谢两位的身形,正印证了裁缝的高论。

书记在前,面色像铁板一样沉重。校长在中,表情像参加追悼会一样悲戚。科长们在后,模样如仆役一般勤谨。一队人步入绝食大厅。衣敝肚空泥水未干惨不忍睹的老三们见到往日当家的大小领导,感情有如满溢的河水,几乎决堤而泻,真想扑上来抱住放声大哭。然而此时面对的已经是造反的对象,只好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张庆余李红遇及几位头领轮流领呼口号:“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马金挑动群众斗群众罪该万死!”

口号声中,马金立定低头,谢白固鞠躬,科长辈垂手。

李红遇握着麦克风来到书记校长面前,问道:“马金,你是不是挑动群众斗群众?”

马金无答。

张庆余在旁又把问题重复一遍:“说!是不是挑动群众斗群众?”

马金看不答不行了,便说:“不敢!”

李红遇问道:“为什么不敢?”

“因为我们没批准制作校帘的事情。”谢白固越俎代庖,牛头不对马嘴地凑上一句。

马金补充说:“我们没对制作校帘的事加以阻止!”

李红遇问:“为什么没加以阻止呢?”

“因为事先不知道。”马金说。

“为什么事先不知道呢?”红遇肚子空脑子不灵,钝钝的问。

谢白固又抢着答上去:“因为我们对毛主席著作没加强学习!”

据《笑林》,一个学医者牙疼,老师说:“回去针刺丈母穴。穴在脚后眼。”学生回家就叫丈母娘脱鞋,扎她的脚后跟。谢校长的回答正有些像这个笑话。但时下这种逻辑方式大行其道,什么都往毛泽东著作上扯,所以谁也没听出校长的回答有什么滑稽。

正停顿,马金夺过麦克风就开讲:“同学们哪,千错万错都是我和老谢的错!现在千条万条我看就一条重要:吃饭!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只要你们肯吃饭,我给你们磕头都行!”校长抱拳相求。

“要我们吃饭没那么容易!”李红遇说,“我们要求的三条件,你们做到了吗?”

“什么条件?”马金努力回想。

“一,承认错误并负责追回校帘。”

谢白固赶忙作揖:“我们已经承认错误了。校帘马上就到!”

果然,书记夫人廖春里手捧折叠得象一块大蛋糕似的校帘在前,校长夫人刘慧平手持一把大汤勺第二,总务科长老周端一只大托盘第三,盘内是一摞摞搪瓷碗和杯子,第四是食堂总管金涌,后面跟着抬开水桶的、抬蕃茄蛋汤的、抬饭菜的,一长串工人,浩浩荡荡开入礼堂。

谢校长面露喜色,笑容可掬地说:“好好好,来来来,大家吃饭!小将们哪,革命是身体的本钱啊!”

“错了老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廖春里纠正道。

谢白固吓得脸白,这个年头可不是好说错话的!急忙承认错误:“呀,我说错了,真是罪该万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那滑稽样子使正在进行严肃斗争的老三们几乎要笑出来。然而这时是不好笑的,许多人现出了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滑稽表情。

夫人带领的队伍摆下饭菜。蕃茄蛋汤冒着美妙的白汽。李红遇很馋地瞟了一眼,却说:“我们不吃!”他的兵们眼睛也往饭菜这边瞟,同时也往书记夫人和校长夫人身上瞟。两位夫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今天的穿束有些特别,居然是像旗袍而非旗袍一类的东西,看上去顺眼,却又不能算奇装异服。两位夫人表情庄重而伤感,在表示着对绝食者的同情和关切。

廖夫人将折迭得很整齐的校帘交给马金书记。马金郑重地转交给李红遇,说:“现在校帘按照你们的要求追缴回来,就交给你们了。错误我们也承认过了。现在叫大家吃饭吧,你看如何?”

李红遇和张庆余交换了一下眼色,坚决地说:“我们提出的,结束绝食有三个条件。后面是:二司承认错误,交出打人凶手!”

校长老谢听了,无可奈何地拍了一记大腿,表示沮丧。马金却说:“你们这就太为难我了!二司是二司的事,他们会听我吗?如果他们听我,你们更加会听我的,对不对?如果你们听我的,我现在就叫你们吃饭!对不对?如果你们现在吃饭,二司说不定真会听我的,对不对?”

局面僵在那里。刘慧平夫人忽然从庄重伤感转为轻松活泼满面春风,两手一拍说:“不吃饭先喝汤呀!不喝汤先喝水呀!大家来来来!就我所知,绝食是指不进固体食物,至于液体,那是不搭界的。尤其是水,喝水不妨碍绝食。绝食不绝喝,这是绝食史的老经典了!”她问丈夫:“老谢,你说是不是?”

老谢忙点头。夫人说着就动手,取过大汤勺,拿了搪瓷碗就盛蕃茄蛋汤。李红遇制止,说:“我们喝水,不吃汤!”

另一位夫人廖春里说:“行,那就先喝水!”取了杯子接水送给坐在前排的学生。其他人,包括校长科长工人也都动手端水。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话说二痞子们游行回校,虽然也很辛苦,身上也有泥水伤痕,精神状态却大不一样。哼着小调吹着口哨,洗脸揩身换好衣服,就有食堂女工来各个宿舍喊道:“二司的,请到食堂喝红糖姜茶汤!”

原来,食堂的造反派工人看到二司派友们淋雨了,怕他们伤风感冒,特地制汤侍候。于是二痞子们去食堂喝红糖姜茶汤。接着吃饭。吃饭中间聊到老三居然搞起绝食,都笑。有一个人说:“我们干脆端饭菜到大礼堂去吃,馋馋他们!”大家觉得这主意好,纷纷端着碗向大礼堂走去。

校长夫人刘慧平正给老三端水,忽见许多人手里端饭菜吃着,围在门口或趴着窗口嘻皮笑脸张望。她认得是二司的,忙放下水,急步跑到门口推他们,“我的小祖宗们哪,你们就别来添乱了!”

廖春里也过来帮忙推。二痞子们嘻皮笑脸说:“看看,看看,”

刘慧平推着说:“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你们闯下的祸,还看!看什么看!”到了门口,从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给这个一粒,给那个一粒,一边发糖一边往外走,就如一个农妇抓着饲料引领一群鸭子那样,把他们引到了不远处的图书馆底楼大厅。老二们都愿意跟她走,这不仅因为水果糖,而且因为平日对校长夫人印象特别好。她管着图书馆,与全校师生都有接触。她展现给大家的永远是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今天又是穿着革命化旗袍,更加显得风韵动人。

“老板娘,今天穿这衣服好漂亮啊!”一个二癞子说。人们对刘慧平的称呼一直在变,从刘老师到校长夫人校长太太到师娘校娘乱叫,后来竟有人叫老板娘!

“不要叫老板娘!想把我打成资产阶级呀?”刘慧平假装生气地说,在一张转椅上坐下。老二们端着饭盒或坐或站围在她周围,说笑着。她责备说:“你们今天很不够意思,把人家气成哪样,带累得我这么晚了还不能休息!”

“那是他们自找的!”二痞子们七嘴八舌说,“你就不要管他们了,回家去!所有人都回家去!你越陪,他们越来劲。没有人管,也没有人看,他们自然会结束绝食!”

“说得太轻巧了吧?”校长夫人表示怀疑,“饿死了人怎么办?”

“没事,一两天饿不死。他们一定会自己结束,没有人关注的话。你越关注他们越有可能撑下去。听我的话没错,外人全都退走,他们自己会结束。万一不结束,饿昏了人再抢救也来得及。”

刘慧平真的听了二癞子的建议,回礼堂与廖春里商量了一下,撤走了所有的人。

果然,第二天早晨起来,校长夫人蹑手蹑脚到礼堂一看,什么人也没有,只有空桶空盆枕藉。她往回走,顺路就去找廖春里报告喜讯。正是:

    聪明伶俐两夫人,西走东奔助调停。

    干练不忘带幽默,看扎丈母脚后跟!

廖春里说:“我早知道了。昨天夜里来了一辆高级轿车,把三司头叫上车去说了一顿,绝食就结束了。有人仿佛听到车里的谈话中,有‘丢掉幻想,准备斗争’等句。看来形势还不知道会怎么发展呢!”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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