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九回

第109回  唐朝玉重披白大褂  向逵梦寻网络缘

1

二十世纪末段发生两件大出意料的事:国内林彪;国际苏联。林彪事影响到毛主席的“万寿无疆”,气候开始变化。唐朝玉这个“抗拒运动杀人罪”中的运动被否定,变成“因为抗拒一个错误的运动而杀人”,似乎情有可原。加以一贯“改造表现良好”,所以无期徒刑只吃了20年,提前释放。初,还是回市第三人民医院。后来黄鹤市建“知青安养中心”,收容有精神健康问题的“知识青年”。不叫精神病院,实际差不多。唐朝玉被调到知青安养中心当医生。

文革期间中学毕业生被“一片红”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总数达到两千万。这个庞大的人口从小只吃红色食品,普遍患有偏食性精神营养不良症。脑子一根筋只晓得革命,却又落不到实处。大风大浪,搏击翻转,剌激太多。最后是生活痛苦,思想空幻,前途绝望。因此是一个精神病多发群体。1980年,中央终于决定给知识青年“解决问题”,形成全国知青大返城潮。回城以后,如果是已经得精神病,家人便不大愿意接纳。加以青春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过程中耗掉了,回城时大多没有一技之长,生活困苦,更加容易诱发精神病。甚至丧失生活能力,流落街头,疯疯癫癫。最后黄鹤市政府决定建一个知青安养中心,收容治疗他们。其它省市有类似的疯子也可通过协调送这里来。

知青安养中心受到社会各方面的关注,纷纷有先富起来的人损赠图书,甚至电脑。而且有大学生来教这些疯子学电脑,教上网。

二十世纪末除了政治上出人意料的事,生活中也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例如互联网!

疯子们也真有学会了电脑,并且上网的。你如果见到有专门喊口号的帖子,什么万万岁之类,多半是他们上网发的。他们脑子的词汇库只有六十年代的东西,新的词语进不去了。

2

唐朝玉也跟着疯子们学电脑。大学生很愿意教她。她聪明,很快上手。打五笔输入法,上网浏览、跟帖。她们家的洋楼还没“落实政策”,仍然由无产阶级住着。所以朝玉住安养中心的职工宿舍。两人一间,另一位是护士张香菊。晚上睡下时,关灯之前,香菊说:“唐医生,你想不想男人哪?”朝玉脸红了一下,啐道:“呸!小妮子,越来越没羞没臊了!”随手拉灭电灯,却又补充一句:“想也不能说啊!”

唐朝玉入狱之初就与华为办了离婚手续。华为在武汉参加造反派,被百万雄师杀了。朝玉出狱时还在风韵中期,有时也不免有交男朋友的想法。到安养中心以后,互联网出现。在香菊的怂恿和教育下,上婚恋网站注册,聊天。网名忏悔一把刀。她心中深深埋藏着两项罪责,一是杀了奶奶,二是没杀爷爷。杀奶奶是取命,没杀爷爷是折磨。唐毅仁跳楼以后受了许多苦,最后还是死了。朝玉想,当时要是早点动手,爷爷就免去后来许多苦了不是?于是忏悔。加一把刀,是觉得这一辈子与刀的关系太密切了:在三院工作时被人叫做温柔一把刀;连给华为的最后一封信也只有一句话:“我在用眼泪水磨刀!”

香菊替她挑了六张相片放到婚恋网站上。三张从前的,黑白;三张现拍的,彩色。朝玉说,旧相片放上去做啥?香菊说,能更全面地展示自己。你从前的相片有古典美人的风韵。

信件如雪片般飞来。虽然设定的年龄范围是不小于她,仍有三四十岁甚至二十多的人给她写信。朝玉认为这些人是找乐子,一般都不给回信。或善意地劝“非诚勿扰”。

却不料有一个小她几岁的人锲而不舍。网名何处是归程,说看了她的像片,感觉前生就认识了似的。朝玉看了他的像片,也印象甚好。但仍然劝退:你应该去找50后!对方不肯,要求加好友聊。朝玉不理。香菊说,加吧,聊有什么关系嘛。越俎代庖给加上去。对方马上嘀嘀喊话,香菊硬是将朝玉拉过来坐下。

于是“你好!”“你好!”地开始键盘对话。聊得很自然,似乎早就是朋友。每天都有呼叫,都有回应。

“为何网名叫忏悔一把刀呢?”有一次,男的问。

“随便起的名。正如你何处是归程,也没有特别的深意吧?”

“我想起从前有一个女名医,绰号温柔一把刀。”

朝玉笑了。“我也听说过。怎么知道她,认识?”

“我们老师做心脏手术,她主的刀。”

“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鸿蒙大学。”

“去医院看望老师时,见过温柔一把刀了?”

“是的。她进病房看了一下。师娘说,就是刚才这位医生主的刀,名医,大家叫她温柔一把刀。看上去精干而且漂亮,留下很深印象。”

“我也有一位亲戚由她开的刀。文革中听说这名医生犯了事,进监狱去了。好啦,我们不要吃着自己的饭说着别人的闲话。你现在什么单位工作呢?还没有成家吗?”

“我在科学院混饭吃。先前由于种种条件,又是臭老九,女同胞们看不上我。饥不择食地成了一次家,结果不难想象。现在光棍一条。”

“现在知识分子由臭老九升格为香老二了。你应该是抢手的,赶快向姑娘们进攻吧!”

“我想向你进攻。能见一面吗?”

“我不值得进攻,大你太多。另外给你介绍一个如何?”

回头对香菊说:“香菊,这人给你合适。我把他介绍给你吧!”

“我早有男朋友了!”香菊说,走到朝玉背后俯身看字屏。

对方发过来:“我不要你介绍。在我眼里你还是一朵花。”

香菊将朝玉拉开,自己坐下来打字:“好啊,咱们就见一面。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你说!”

3

香菊很起劲地拉朝玉上街买衣服化妆品,指导她怎样打扮自己。其实这方面,朝玉早就是行家里手了。又企图指导她怎样举手投足,怎样抬手掠头发飞眼波卖弄风情。朝玉笑了起来,说“这可不能东施效颦弄成怪物把人家吓跑了!” 香菊还教她怎样收腹、翅屁股、挺胸,弄得朝玉嘎嘎笑个不停。

终于,忏悔一把刀与何处是归程在咖啡馆见面。这是黄鹤市第一家外资咖啡,装饰豪华,仙乐低回,光线蓝紫幽暗。唐朝玉在香菊的拾掇下,几乎恢复了早年的窈窕身材,和从三楼走下二楼去阻挡红卫兵“请止步”时的模样没根本性差别。不过今天是浅灰色花妮套裙,高跟鞋。

何处是归程先到,坐等。看到一个淑女袅袅婷婷走进来,虽然手里拿着说好的识别物:一顶黑色硬沿女帽,还是不敢相信约会的女朋友会是这么年轻。他没把握地立起来迎候:“你好!”

“你好!何处是——?”

“是的,鄙人何处是归程。见到您真高兴!”

于是对面坐下。朝玉说:“归程先生——我对五个字的叫法不习惯,省掉三个字吧——归程先生,”

“啊啊,我失礼了!早该把真名实姓告诉你:我姓向,名逵。向逵。”

“好,向逵先生!”

“免先生。一把刀女士——啊呀,我也对五个字不习惯。”

“敝姓唐,唐朝玉。”

向逵几乎跳起来:“你就是温柔一把刀?”

朝玉也惊奇了。一般人只闻刀而不知玉。她笑笑:“你怎么知道的呢?”

“那次去医院看老师,有幸一睹你的风采,且知道你的别名和芳名!你这个网名忏悔一把刀让我有些奇思异想:会不会就是你啊?相片也似曾相识。你知道吗,当年在医院一睹你的风采以后,我的心中暗暗竖立起一座女性偶像,那就是你!”向逵神采飞扬热情洋溢。

“不敢,不敢!惭愧!”朝玉说。

“今日竟在此见面,真是太高兴了!”向逵说。

两人喝着咖啡。向逵看看四周环境,感慨说:“社会变化真大,这咖啡,这音乐,在二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

“是呀,世事变化一次又一次叫人目瞪口呆!”唐朝玉神彩飞扬地表现出一种快意,“谁想得到林副统帅会屁滚尿流带着老婆儿子去摔死在异乡荒漠!谁想得到被横扫的四旧会以更加五花八门的气势回来!这一切,使得许多纯种革命者脑袋转不过弯来,变成神经病了!”

向逵敏感到一些东西,久久望着女医生的脸,关切地问:“文化大革命中你没受什么冲击吧?”

“怎么没有!我家资产阶级,黑七类,能没有吗?”

向逵怕翻起她不堪的记忆,不敢详问。叹了一口气说:“幸好噩梦已经过去。就我来说,一想起那场运动也是心有余悸!”

“那个时候你是大学生啊,只冲击别人,而不会受到冲击。我听说你们是活神仙,又不用上课,只玩。”

“那是的。”向逵伤感地说,“我本人,和大多数同学,基本是。活神仙。但我的造反派哥们有的入狱,有的逃亡。我本人经历过一次血洗。”

“血洗?武斗中?”

“听说过青海赵永夫开枪事件吗?”

“没有。文革中各地发生的事件很多,我却基本上无闻。”

“西宁市造反派封《青海日报》,占领广场。我是西宁人,回家探亲,去广场看热闹。军队开枪扫射广场。我被一堆尸体压住,才没被打着。但那些中弹的人的血着着实实把我洗了一遍!”

“名符其实的血洗!”唐朝玉笑说,“你命大啊!”

向逵余悸和余庆兼具,灌了一大口咖啡,眼睛里水光滂沱。

“命运这个事很玄!”他说,“我们有一个同学去大北湖游泳,回来的路上被一颗流弹打到颈椎,医院躺四个月,死了。那么巧。要是走快半步或慢半步,就没事了不是?我问一个有点神秘来头的同学:世间有没命中注定这回事?他说命道深远,不敢多言。”

“有点神秘来头的同学?此话怎讲?”

“他叫墨润秋,据说是逆流而漂的一只木桶中一个婴儿,被人捞上来收养的。有一些莫明其妙的本事。我们有一个同学叫竹溪英石,一天,对面寝室打过来一颗子弹直往他平常的座位飞去。幸亏墨润秋早一天看出房间里有煞气,硬是将竹溪英石拉出去游玩,才躲过一劫。老墨救了他一命!”

“啊?真有能掐会算的奇人?此人还在黄鹤市吗,和他有联系吗?”

向逵伤感地摇头:“他后来因事逃亡了。不知现况。”

朝玉不免唏嘘,说:“文化大革命发生不少故事,编集起来肯定非常精彩!你知道吗,我坐过牢。在牢里见过一个造反派女头领,她是我们大队的事务犯,居然越狱逃跑了!”

向逵拍案惊奇,说:“那女头领是我们学校的!叫蒙曼,对不对?”

“是的,叫蒙曼!”朝玉也几乎拍案,“居然给她跑了啊!长阳监狱百多年从没一个犯人越狱成功过,居然给她跑了。犯人中间传得可神了。”

向逵眼里闪着伤感的泪花,热辣辣地望着唐朝玉,说:“这个蒙曼有可能是与墨润秋一起逃亡的。因为墨润秋犯事逃亡的时间,与蒙曼越狱的时间,正好前后天。有传闻说他们逃到了台湾。是爬到一艘外国轮船的铁锚上,风吹浪打,海上给一艘台湾船发现的。”

“是吗?那真是太神奇了!”

“但愿传闻是真的,主保佑他们。墨润秋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向逵眼里现出伤感和怜惜,说:“你坐过牢?一定受过不少苦。如今还是当医生,仍在第三人民医院,我猜。”

“还当医生,但不在三院了。在知青安养中心。那也是个医院,精神病院。知青安养中心听说过没有?”

向逵眼睛一亮:“你在知青安养中心当医生?那是个新鲜名胜,我正想去看看呢,只未得其门而入。现在有你在那里,我想我可以去参观了!”

“那是没问题的,如果你想看的话。”朝玉眼里闪出意味盎然的辉光,“很有意思!都是当年最积极的红卫兵,谁也没他们革命。后来被上山下乡,搞出神经病!”

向逵笑,感慨说:“相比较之下,我和我的同学们是幸运的:早生了几年,上大学,好歹混个饭碗。小几岁的他们就苦了,没大学考,下乡去没饭吃。要是我碰到那样,保不准也会神经病!”

“没饭吃只是问题之一,他们的精神经历也很刺激!”朝玉兴致勃勃说,好像刚刚从电影院出来,做影评,“要知道,人越是理想主义就越是容易失望,越是狂热越容易熄火。而这一代人从幼受到革命理想教育,脑子纯红色。下乡以后碰到的现实与原有的理想之间反差太大,调整不过来,三五下里夹攻,神经细胞就混乱了!”

“你是医学专家。不但对心血管疾病了如指掌,对大脑神经系统也有透彻的了解。温柔一把刀不管到哪里都能派上用场。”

朝玉逐渐喜欢上这个会拍马屁的男人,更加来了谈兴,说:“人的生存既需要物质基础,也需要精神支撑。亲情是最重要的支撑,爱情友情也是。另一个精神支撑是信仰和知识。红卫兵的信仰是最纯粹,最拔尖的,却没有知识做为基础。连亲情爱情友情也给信仰批判掉,剩下一个空架子竖在那里,也就容易从顶端跌下来。”

“别的信仰是宗教信仰,有神论。红卫兵的信仰是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无神论。其实他们自己并不清楚主义和思想的道理在何处,只是接受宣传跟着起哄,需要自我表现和自我价值认定而已,也就是你说的精神支撑。这个支撑很脆弱,不像有神论那样可以给人以平静和充实。”

“好的,我带你去参观!”朝玉若有所思说。忽然再度兴致高涨,“我告诉你啊,当年抄我家的红卫兵,有两个如今就在安养中心里边!你去看看他们的模样,会有一些感想!”

“是吗?”向逵笑起来,“这么有意思?他们还认得你不?”

“如果我重新穿扮成抄家那天的模样——我毫无思想准备,那天还穿着他们所谓的奇装异服——有可能认出来的。不过他们脑子大半坏掉了,加以我现在以白大褂的形象出现,不可能认出我。”

“你却认得出他们。恨不?有没趁便揍这帮家伙一顿?”

“那怎么可以!”朝玉笑道,“现在我和他们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而不是牛鬼蛇神和革命者的关系。如今想起来也可笑。那天我从三楼下到二楼,在楼梯口企图阻挡红卫兵,说:‘上边是老人孩子,别吓着他们,请止步’!领头的姑娘拿腔作势地说:‘哟,一个奇装异服的妖精!’回头对她的同学带鼻音学我的说话:‘别吓着老人孩子,请止步’!引得她的同学们大笑。”

向逵也笑,说:“你那么天真:请止步!”

“是呀,人容易犯的一个毛病就是天真。我爷爷正是由于天真,才没在解放时听我二叔的话往外跑。那姑娘逗她的同学们大笑以后,转身拉住我的胳臂张嘴就要咬一口。长着一口推土机似的前冲牙,令人过目不忘。简直是《西游记》什么山洞的女妖喽罗!”

“没咬着吗?”

“吓得我急忙挣脱往楼上跑,没咬着。我奶奶养一只鹦鹉。这妖精居然和一个男的合力,将鹦鹉活活撕成两半,血淋淋往楼下丢!”

向逵听得摇头,说:“现在他们成了你管下的病人?”

“那女的是。成天说着一句话:‘我不要结婚!我不要结婚!’恐惧的样子,好像谁正拉她上花轿似的。不知什么经历弄成这样。他们这一代人,思想无比革命,神经却无比脆弱。有一个在北大荒开拖拉机,辗过一捆稻草,以为是辗着一个人,就吓出神经病来了。”

向逵满脸舒坦,说:“跟你聊天很愉快。我的感觉就像当年在学校跟我的派友哥们闲唠嗑一样。聊天这个事不是很容易的。我也会过几个女网友,40后50后都有,但说话对不上茬,冷场连冷场。有一个不管我说什么,都要惊问‘阿奄?’耳朵不好使似的。可见年龄不是很重要。我想我们适合交往,有可能成为知己!”

“我的感觉也不错。谈得来。但你最好还是找年轻的伴你终身。在还没找到之前,我们可以作为朋友交往。反正现在社会自由了,不会有阿Q远远的从后面丢一块小石子说两句诛心的话,也不会有红卫兵来捉去游街示众剃阴阳头。”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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