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 一 二回

第112回  经历者阔别重相会  众余孽起舞唱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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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年挣几个亿,还能摆不平你?!”

你道说这话的是谁?就是读者早已如雷贯耳的纪延玉!那个扫四旧时差点让红小兵剪成猴子,幸有墨润秋解围并因此两人在“姨妈”家幽会过一段日月,后来又对墨润秋开枪,接下去被工总绑架入二司据点作为人质的纪延玉!

数十年过去,延玉脸上少女的红嫩被皱纹、眼袋和法国脂粉所代替,当年的黑黄革命服现在被国际名牌时装所代替,浑身上下硬绷绷的革命朝气变成了香喷喷的珠光宝气。她刚刚应付完一场诉讼,从法院走出来。她是被告。原告是一名教师,诉纪延玉担任总裁的长河生物信息技术公司生产的疫苗有假,导致他的女儿打了百日破疫苗仍然生百日咳留下残疾。官司旷日持久,一向是由律师代理的,延玉并不出面。今天她忽然感到这个原告很烦,临时决定到法庭来看看这位教书匠什么熊样。庭辩结束时延玉跟在教师后头走出法院,紧赶几步跟他说:“我一年挣几个亿,还能摆不平你?!”

这句话如一记猛槌砸在教书匠的驼背上。他的腰挺了一下,站立不住似的摇晃。纪延玉不管他,迳自向她的劳斯莱斯轿车走去。保镖和司机毕恭毕敬地扶门侍候。延玉上了车,“金牛!”她说。丝毫感觉不到机器的启动,车子已经像水面快艇一般向前滑行。“放打滚!”她吩付道。司机按了三下键,立即出来音乐加吆喝:“打打打,打倒反动派!滚滚滚,滚他妈的蛋!”

这是数十年前文革红卫兵的舞台表演。纪延玉在公司找了十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穿上红卫兵服(旧军装加红星加皮带),配上乐队,重新录制成经典作品。给加了个歌名:《打滚》

雄壮的不可一势的乐曲和喊声,伴随着劳斯莱斯奔跑的节奏,让纪延玉有了一种所向披靡的壮怀。她几乎要大喊:“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的!”

多年前乘着改革开放的浩荡西风,纪延玉以她的医学专业知识和父兄的人脉关系,向银行贷款2500万元,以其中500万打点关系,2000万元买下公私合营长河生物科技制作所。虽然叫公私合营,但原老板十年定息拿过,没他的份了,已完全国有化。起初不过是生产些冬天夏草长寿丸猴脑精之类,和片剂中成药。延玉接手以后开始仿制、研制西药,接着研制疫苗。立了项目,向国家卫生部要了笔科研经费。疫苗这个事技术难度颇高,延玉并不是十分有把握。但想,注射疫苗和每家每户都摆一个灭火罐那样,绝大多数情况都是用不上的。既然用不上,就没有机会检验产品好还是坏,李逵李鬼都可以混混。例如狂犬疫苗吧,被狗咬到的机会比检到钞票还难,咬人的狗也不一定就带狂犬病毒。即使有个别人打了疫苗又给带病毒的狗咬死了,也不一定就能认定是我的责任啊。万一出事情,我一年挣几个亿,还有什么摆不平的?

有时候一些疫苗或药品快过期了,延玉会指示重新包装或重新加料,更改生产日期!此事将导致数年以后祸起萧墙,有职工因奖金摆不平而告发,且按下不表。

眼下只说纪延玉乘着她百万元级的轿车开到金牛宾馆,她在那里长期包了808号房间。宾馆底楼有一个餐厅叫风生水起,以天价名菜著称。今天她组织了一个特色聚会,约下午三点钟在风生水起举行。此刻11点不到,她进入包房,叫了中餐,准备饭后睡一觉,梳洗以后出席聚会。

你猜什么聚会?我们常听说同学聚会。一起读过什么学校,同班。毕业后各奔东西多少年,忽然想起,约拢来大家见见面,吃一顿饭。但今天纪延玉约的可不是同学,而是派友,或派敌。都是文革余孽,叫余孽聚会更合适。

2

起意于六天前。在鹤桂经济合作研讨会上,广西来的李书记发言时,延玉忽然觉得此人面熟。目光移向他面前的红纸牌子,写着李红遇三字。想起来了,1966、67年间,一同在三司司令部干过。李红遇是副司令,纪延玉是宣传部主任,《三司战报》总编。虽然先前瘪瘪的学生肚变成了现在鼓鼓的将军肚,但面部特征,特别是下巴那颗黑痣是认得出的。

李书记侃侃而谈。纪延玉就观察他的样貌装束。西装是名料名牌。戴的手表好像也很名贵,十万元以上。他的旁边坐着一个漂亮熟女。不光漂亮而且有一定资质的那种。面前的牌子写着“首长随行”。纪延玉笑了,今天又见识一个新身份:首长随行!这个“随行”与首长什么关系呢?延玉笑着猜度。忽然明白:李红遇也是现在随处可见的贪官之一,养着二奶三奶甚至四奶,此外还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随行”!这个当年最革命的老红卫兵如今已经腐败到何种程度了啊!

文革时,国家因忙于“斗、批、改”,对大学生的毕业分配都推延一年。李红遇特别受工宣队赏识,于是在等待分配的这一年里入了党。当其时也,老一代革命同志渐老,干部年轻化的要求提上议事日程。李红遇年龄刚好赶上这一茬。文化程度上说,大学生好几年断档,之后重新招的“工农兵大学生”等于是小学生,没用。文革前入学的最后这几届大学毕业生成了宝贝疙瘩。他历史清白,出身贫农,一贯表现积极,文革中又思想观点正确,站对了队,当三司副司令,捍卫老干部的革命路线。现在入了党。这种种条件,不想飞黄腾达都难。

分配到了“广西省处理文化大革命遗留问题工作部”,简称处遗部。就是处理文革期间因为吃人风潮遗留下的种种问题。当年李红遇也差点被吃掉,变成“遗留问题”。幸好有下巴那颗痣,被谢东认出救了,现在才有机会来处理别人的“遗留问题”。他负责的是武宣县和献忠县。

领导这个部的都是有资格的老同志,红遇对他们非常尊敬。老同志革命经验有余而精力不足。李红遇年轻,有使不完的劲。跑东跑西,忙日忙夜。况且他是亲历者,情况熟悉。终于采集大量数据,把两县吃人的和被吃的名单,谁吃了谁、谁被谁所吃、吃的方式、日期、吃前“思想工作”是否做通同意被吃,以及家庭现状等等,汇集成册,为制订政策和妥善处理遗留问题提供了依据。每一个吃和被吃者家庭后边都有一个备注栏,红遇签上了处理意见。意见全都平允执中。老干部们对李红遇一致给予很高的评价。处遗工作结束以后,直接就把他提拔到工业交通厅当副书记。那是个有油水的地方。红遇是只好猫,数年间连连升官,而且带头先富起来。家中藏了要借助五六台点钞机才能数得过来的“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正屋插着的“红旗”是处遗部的老上司的女儿。外边还有几面“彩旗”,其中一个被“金屋藏娇”,算是二奶。延玉猜三奶四奶有点过份了,还没到那个层次。至于来开会的这位“随行”,目前只有“合作意向”,不好说。

3

休息的时候纪延玉就走过去,仪态万方地招呼说:“李副勤呀,还认得我不?”当年在司令部,司令叫“头勤”,头号勤务员,副司令称“副勤”。

李红遇听到有人叫他的旧职称,大奇。但一时想不起来眼前这位珠光宝气的老贵妇是谁。便打哈哈地应酬着:“啊您是——?”

“《三司战报》总编纪延玉呀!记得不?当年您常给我们宣传部下指示:假话就是真理。”

“啊啊,那是诺贝尔说的。”

“不是诺贝尔,是戈培尔!”

“啊啊啊,是戈贝尔,看这记性!诺贝尔是专门给人发红包的,搞错了。我想起来,当年你是我们司令部的一颗明珠,大美女,三司的骄傲!”

两人就近找一个沙发拐角坐下。“如今在哪儿发财呢?”红遇问道。

“哈哈哈,一切都变了!”延玉开心地笑道,“当年我们通常是问在哪儿革命呢,如今变成在哪儿发财了!”一面递过名片去。

李红遇也哈哈笑,“革命变发财,想不到,想不到!”一边看名片,“长河生物信息技术公司,总裁!啊啊,纪总!失敬失敬!”也掏出名片,双手递上,又笑说“我依然在革命的职位上,现在你却是在发财的职位上!——我猜你这个信技公司已经是你个人的资产,对不对?或者有其它持股者,但你是主要的老板,对不对?”

“您猜得不错,当年我是贷款承包,接着买下公司的。后来上市,我是控股人。但现在革命和发财已经分不大清了。你们这些当书记的不见得比我们当老板的挣钱少!”

“看你说得!”红遇哈哈笑,掏出一只黄澄澄亮闪闪的烟斗来,还有一只景德蓝烟盒,就要装烟。忽然问:“你抽不抽烟哪?”

延玉掏出自己的烟盒来打开,里边是细一圈的白色小棍,连滤咀也是白色。一切都是那么精致。说:“我这个烟是娘们抽的。各人抽各人的吧。”

于是点上,两团烟雾从两颗头颅各自冒出来,飘到了一起。红遇长长的吁出一口烟雾,感慨说:“光阴似箭,想起当年在三司干的日子,恍如隔世!今天见到老战友,真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往昔的岁月,不论经历了什么,总是叫人怀旧的。”延玉说,“例如那些所谓知识青年,吃亏大了,却也还是对上山下乡念念不忘,说什么青春无悔。我们文革期间在校的大学生,并没有吃亏,而且玩得很开心,更加要无悔了!我常常想起在三司战斗的日子,仿佛还闻得到那油墨味和火药味。所以刚才一认出你,立即上前问候!”

“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见到你!”李红遇神彩飞扬,挥舞着烟斗,“当年在三司司令部干的人,还有没有在黄鹤的?有没有后来遇见并保持联系的人?”

“有啊!胡连杰在美国养老,领着中国的退休金同时领着美国的社会救济住着美国的养老房,日子好过得不得了。前年回来探亲时遇见他了。他儿子在美国。”

“啊啊,那老兄当年一提起美帝国主义咬牙切齿,现在跑美国去了!”

延玉大笑:“嗨,现在一个劲誇美国空气好天空蓝,这也好那也好。反而对中国这问题那现象咬牙切齿。不能提当年!提当年谁都说不通。例如我吧,当年提起资产阶还不是咬牙切齿?可现在我自己变成资产阶级了!”

红遇也大笑:“不要叫资产阶级嘛。叫,叫先富者吧。邓小平同志说,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是?先富带后富嘛!”

“哈哈哈,还是你书记有水平!什么东西都能自圆其说!”

“自圆其说很重要。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不能互相否定。”

“对呀!”纪延玉拍腿称是,“反正得给自己内心一个解释,不然就人格分裂了!”

“这就是毛主席说的道理: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要使自己的思想适合新的形势,就得学习。”

“你还是语录不离手?”纪延玉又笑。

“离手。要是现在还随手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那是不合时宜了。但毛主席的许多话,我们这一代人都烙在脑子里的。想忘也忘不了。当时天天念,就如雨檐下的石阶,滴水久都凹下去了。你能将那些凹痕抹掉吗?你有没有在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毛主席的话?”

“有的。大约我们这一代人都有的。据说有一种病叫语言强迫症,不断地重复一些语词,嘴巴停不住。我们和语言强迫症的差别只是嘴巴这一关还没有失控。脑子里不断地重复一些语词,这一点是一样的。也许可以叫做思维强迫症,或叫时代后遗症。”

“时代后遗症!这说法很有趣,很有趣!当年我们有一个女同学叫林博源,她说过时代会给我们留下抹不掉的烙印。”

“林博源我知道,三司开会的时候见过,现在在我的QQ聊天群里边。林博源变成一个落后分子,愤世嫉俗,否定改革开放。说现在社会的腐败情况说明毛主席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大约这老太太没挣到钱。”

“啊,你们建立一个聊天群?什么群?老三司群?”

“也不光是老三司的。也有老二司的。想不到吧?叫文革经历者群。”

“好,好,好!那么我也加入群里边去吧,行不行?”

“行,当然行!你是黄鹤市文革一个重要人物,现在又是改革开放的得力干将。缺你就像缺一个后背插大旗手里拿大刀的花脸。相比之下我不过是跑龙套的。”

“你不是跑龙套的。你的角色比我还精彩:经历过危险,捉入二司去当人质,枪口下交换出来!”

“想起来真的有点后怕。差一点就像白慕红那样砰的一声报销了!”纪延玉伸了伸舌头,“在二司乌龟壳关了二十八天,也担惊受怕,没被那个母夜叉做成人肉馒头。但我弟弟就没能活出来!”说到这里,纪延玉悲咽了,就如万里睛空掠过一阵乌云。

“文革真的像一场战争,许多人都经历过危险。”红遇想起自己差点被做成瓦烙人肉片,也伸舌头。不过这节故事他回到黄鹤之后对谁也没提起过,此刻也不想讲。于是讲起了张庆余:“我的老朋友张庆余就被墨润秋筷子扎死了不是?要是不扎死,张庆余一定是个比我大得多的书记,进政治局都有可能。”

“真的筷子能扎得死人吗?当时那样传说,我还真不信。”纪延玉说。

“电视报导过一个奇人,能飞筷子扎穿玻璃。而扎死老张的筷子还不是普通木筷子,而是铁筷子!你猜那铁筷子是谁的?我的!”李红遇提起来大叹息,觉得自己是无心的帮凶,“原是我妈的陪嫁,六双,老古董。那年回家,看很精致,就向妈要了一双。没想给墨润秋随手捡起当了武器!”

“哈哈哈!要不是铁筷子,他墨润秋可能还没有那样的功力凭一只木筷子杀人。你怎那么巧啊,偏就向你妈要了一双古董!”

“嗨!”红遇又大叹一声,“不谈了不谈了!谁晓得会是这样!”

“据说白慕红是被一个四人小组策划冷枪射杀的。小组中一个人后来被老婆杀了,老婆入狱刚好与母夜叉蒙曼关一起。从这儿蒙曼得知开枪射杀白慕红的是张庆余。因此蒙曼从监狱逃出来,找到墨润秋,让墨润秋去为白慕红报仇。”纪延玉说。

“过程好像是那么回事。长阳监狱百多年都没一个犯人成功脱逃过,不知蒙曼是怎么做到的。墨润秋杀人以后跑了,是和蒙曼一起跑的。”

“是吗?”纪延玉不免有些伤感,“和母夜叉一起跑?他们是轧姘头的关系吗?”

“是的。两个人常在校外一个老婆子屋里搞腐化,差点让我带人去捉住!”

听这,纪延玉差点笑出声来,说:“和墨润秋在老婆子屋里搞腐化的,不是蒙曼吧?”当年和墨润秋在姨妈家的幽会令纪延玉至今想起来回味不已。两人都在胃口好的年龄吃了一段时期的好菜。后来,无论跟谁都找不到那样的销魂感觉了。

听这,红遇如在一个旧案子中发现新线索,睁大眼睛看纪延玉,问:“不是蒙曼?那会是谁呢——你好像知道点什么?”

纪延玉笑说:“我只是感觉不大像蒙曼。瞎说的。你个笨蛋!要是捉住就精彩了!”

红遇如坠五里雾中。当年其实也是猜测,没有蒙曼的任何证据。回想此事,闷闷的说:“我得到情报,专门派三个人跟踪监视。吃定两个人进老婆子家,上楼。我的人还听到男的女的在上面说话,浪笑。一个我的人骑车回来报告,留两个前后看住门窗。可是等到我带队冲进去,却没有人了,你说怪不怪?”

“啊,这么说起来,难道是神秘事件?——说起来也怪,那次我近距离向墨润秋开枪,居然没打中他!据说此人有超自然的本事。”

李红遇感慨万端地吸着烟,说:“发生过的许多事情,回想起来很有意思。虽然停课耽误了我们的学业,但文化大革命实际上使我们的人生变得更加精彩。”忽然他有一个绝妙的主意,说:“把文革经历者群约来见见面如何?大家怀怀旧。吃一顿饭,我请客。”

“这主意好!”纪延玉朗声说,“我早有此意,只是未实行。今天你来黄鹤开会,正是聚会的时机。回去我就在群里发通知。AA制,每人出30元。”

“30元不够吧?”

“当然不够。剩下的我来出。之所以说AA制,是为了大家认为是吃自己的。也免认为我炫富。”

3

纪延玉在QQ群发起聚会倡议,得到大家响应,七嘴八舌出主意。有的说吃喝的同时搞点文艺节目,跳跳广场舞什么的。经过商议,决定由原二司宣传部勤务员李乐和纪延玉共同策划文艺节目。吃喝AA制,每人30元,采取自助餐形式以方便自由交谈。

金牛宾馆底楼的风生水起餐厅大而精致,连着花园回廊假山水池之属。下午两点,就有余孽们陆续到来。都老了,与“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同学少年红卫兵那会儿全然两样。当年最神彩飞扬的中学红卫兵,青春在乡下耗掉了。闹回城,好歹找了个工作,没多久却遭“下岗”,钱和住房都“大不易”。此时全都神情敛缩。

大厅的后端设一个尺把高的地台,可能是有时主持婚礼之用的,此时布置成了聚会的小舞台。上挂横幅:“文革经历者群怀旧聚会”。音响铜鼓俱全。放着“我们来到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歌曲,这是1966年红卫兵大串联的调。又放纪延玉制作的《打滚》。陆续到来已过百人。主持人是纪延玉从公司叫来的一个年轻姑娘,穿得若隐若现珠光闪闪。她手里拿着话筒笑容可掬地走上台来,宣布说:“黄鹤市文革经历者QQ群聚会现在开始!”老头老太们被年轻靓丽主持人的活力带动,情绪开始涨上来,噼噼啪啪鼓掌。“尊敬的文革老前辈们,我叫朱珠。我们纪总,文革经历者群群主,让我来主持这次老前辈聚会,非常荣幸!非常荣幸!本人没来得及赶上文革,遗憾之至!”

“姑娘,要是赶上文革,你就上山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初次教育去了,像我们一样!”靠近小舞台的一个六旬大妈说。

“不是再教育吗,怎么是初次教育呢?”朱珠问。底下哄堂大笑。

“好,好,好!能够逗得尊敬的革命前辈开心,就是我作为主持人的成功!现在,请群主纪总裁讲话,大家鼓掌!”

掌声零零落落。毕竟,大半的人原先是对立派,现在坐到一起多少还是有些别扭。纪延玉春风满面地挥手走上台来,鞠一躬,讲说:“大家好!我们这个群肯定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经历了史无前例举世无双的文化大革命,由原先的你死我活到现在的大家一起活,成为群友,不容易。群员大多在本市,也有外地参加进来的,甚至海外也有要求参加的。很了不起。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一起来了。四十多年前我们这些人由于观点不同,斗得头破血流,但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目标其实是一致的,对不对?今日我们走一起来,共同的革命目标不谈吧。现在改革开放,目标恐怕是各各不同的。我也弄不清楚。今日我们走一起来,就是为了吃喝,为了怀旧,为了找乐子凑热闹。现在,那几张长桌子摆的是酒、饮料和零食点心。我们采取自助餐形式,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家先喝起来。边喝边谈。六点钟再送出来主食,那时再开始晚餐。”

群主退下,乐队奏《欢乐进行曲》,纪延玉公司的文艺小队上台跳舞。群员们一拥而上到桌子边取酒取饮料冷食。

4

杨任重和郭方雨也来了。他们当初是分配了工作以后,在单位被捕的。出狱以后仍然回到单位,捧一个吃不好饿不着的铁饭碗。坐过牢的人一般会有一付“官司面孔”,是高压高闷环境在人的神情上造成的无形有状的印迹,几分暗晦,几分无奈。杨任重1970年出狱以后,想做点小买卖,又被以投机倒把罪关进去两年。此刻和郭方雨坐在拐角沙发,像是乡村里两个做过官却被贬斥抄家的员外郎,落寞而踞傲。当年参加二司的人看见这两位老头领,纷纷过来打招呼,问近况,眉宇间充满同情。有几个代他们取来了红酒和冷食。两人接过谢了。

林博源也来了。她的人生境况混得不怎么样。虽然当年是保守派的得力干将,而且保守派先败而后胜,与先胜而后败的“三种人”杨任重郭方雨流完全处在不同的势位上。但林博源一没有纪延玉般的家庭背景和人脉关系,二缺乏在现实生活中闪转腾挪将利益最大化的本事,因而成绩平平。丈夫与她一样是个假革命,但假的成分不如她,是个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的角色。两个人都在普通工程师的职位上,工资虽然比改革开放前有较大提高,但物价也贵了。丈夫已经退休,但退休待遇双轨制,拿到的退休金还没有邻居一个在行政编制单位看过门的退休老头高。大儿子虽然考了个公务员,却年过35仍然打光棍。小儿子连饭碗都没着落,在家啃老。这一家子比起社会上出现的许多“先富起来”的人,已经是穷人了。于是林博源不知不觉地将思想观点转到了落后一边,认为打击“三种人”是错误的;认为文革整走资派没有错,是该整;认为毛主席最担心的资本主义复辟终于发生了。因此当她发现杨任重郭方雨这两个老造反头子也来了时,竟热情地走过去,把高脚玻璃杯换给左手,右手伸出去。

“你是胜利者,我们不同你握手!”郭方雨说。

“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失败者。走资派才是胜利者。现在不但有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社会上也到处是走资派!”

这位老保守派突然亮出的造反观点十分出人意外,二人终于和她握手,笑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你们被吓坏了?在监狱里被改造好了?认怂了?走资派还在走你们不斗争了?现在出现了许多让人气愤的事情,连毛主席都有人敢否定!”

“是吗?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砸烂谁的狗头!”杨郭二人说起文革中这句流行语,却嘻皮笑脸地。

郭方雨说:“博源,看样子你没‘先富起来’。要是先富起来就不会这样说话了。我们属于错误的‘三种人’,没前途。你却是正确的三种人,理应受重用的咯,怎么也混得看起来不怎么样呢?”

“重用个差火!当年要是你们造反派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继续掌权,我倒有可能重用些。后来都是走资派,重用要塞钱。我没有钱,也没有门路。现在一个处级要多少钱你们知道行情吗?——不谈了不谈了!看样子你们早已蜕化变质,提起毛主席也嘻皮笑脸的。和你们没有共同语言!”

博源悻悻离去。郭方雨说:“她还是极左世界观,坚定的毛泽东主义者。刚才应该和她谈谈民主选举、三权分立、允许私人办报不许政府办报之类的。”

5

纪延玉带着一个大腹便便皮夹克红领带的领导干部走上台来,说:“先生们女士们,我向大家介绍一位老朋友,新群友,广西来的李红遇书记。可能有不少的人认得。他是当年我们三司的副总勤务员,李副勤,曾经领导我们向党内走资本道路的当权派斗争。现在成为党内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这次来黄鹤参加经济合作研讨会,听说我们有这个群,非常热情地要求参加进来。我现在宣布:欢迎李书记李副勤参加文革经历者群!大家鼓掌!”

掌声零零落落。毕竟,这些群友原来都不是一家人。现在满腹牢骚的人不少。也已经不是轻易就能鼓掌的年龄。

“啊——啊,我想起来了!”一个看起来还比较利索不太显老的人兴高彩烈地喊说,“你就是在南下学生辩论会上发言,拍胸脯说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红遇是也,世代贫农解放时家里穷得只剩一条绳子差点便用它来上吊的那位!”

李红遇料不到有人记性这么好。尴尬地笑说:“别提,别提过去!别提万恶的旧社会,也别提我们年轻时那穷光荣的时代。现在改革开放,大家都富起来了。”

“你富起来,我们可没有富起来!”一个人说,“我们这些老知青穷得家里也差不多只剩下一条绳子了!”

许多人大笑。纪延玉也笑,说:“别那么誇张嘛!最多只能说暂时还没有富起来。现在,李书记和他的党内走社会主义道路当权派同志们,正在带领大家实现中国梦,走向共同富裕的明天!”

“对呀,对呀!”李红遇说,“每想到还有一部分人没富起来,我就忧心得睡不着觉。我这次来黄鹤开两地经济合作研讨会,这个会正是为了开拓创新型经济,更快地提升全民富裕的速度。相信不理想的状况很快会得到改善。我们群主纪大姐也参加会议了,久别重逢,说起黄鹤市有文革经历者QQ群,我感到非常宝贵,要求也加入到群里边。我们都是同时代人,经历了史无前例举世无双的文化大革命,人生因这场革命而变得更加精彩。我们当年是毛主席的红卫兵,现在是老当益壮的改革开放的中坚力量。我愿与大家一道来重温激情澎湃无限荣光的岁月!”

“别来无恙啊李书记!”一个敦实的老头拱手喊着走上台来,红遇定睛一看:是杨任重!吓一跳,是不是要来一场拳击比赛啊?

台下数百双眼睛探照灯似的聚焦在杨、李脸上,都知道当年全市最大的两个学生组织,一个二司,一个三司,斗得头破血流。此刻,前二司司令和前三司副司令台上见,会演哪一出呢?

李红遇惊着双眼,却也下意识地拱手,以礼相见。“你好啊杨司令!一别四十年,你受苦了!看起来身体还好,见到你很高兴!”

“李书记啊,”杨任重说,口气平缓,“尽管当年我们是对立的两派,后来的结局也不同;现在你在天上我在地下;但我心态平和得很,对人生世事看得开。想想我们生而为同时代人,鸿蒙大学同学,也是缘份不浅。所以见到你我也很高兴,情不自禁上来与你叙叙旧。想来你这个大书记,不介意与我这个刑余之人聊聊天吧?”

纪延玉招呼朱珠拿酒来。“啤酒?红酒?”“不,白酒!”

“老杨啊,我虽然现在当了个书记,其实咱们是平等的,你说对不对?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干部不论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也就是说,人民是主人,而我们当干部的,是仆人,公仆。”

“这么说起来,我,以及台下这些先生们女士们,是主人,而你是仆人咯?”杨任重笑说。底下的人也笑。

朱珠一托盘三杯酒拿来了。纪延玉取一杯在手,对李、杨说:“两位文革干将今日相谈甚欢,相逢一笑泯恩仇,好!见到这个场面我特别高兴。来,让我敬两位一杯!”

两人各从朱珠托盘里取酒。

“今日相逢请畅饮,共忆文革话当年!”纪延玉举杯说。

台下鼓掌,喊:“好!”

“小将如今变老将,你我共做中国梦!”李红遇说。

台下鼓掌,喊:“好!老杨也来一句!”

“往事如烟不堪忆,且向梦里觅故乡!”杨任重说。

台下热烈鼓掌喊“好!”热烈的气氛充满整个大厅。

纪延玉举杯向两位,又向台下众人致意,“来,大家一起喝!”于是台上台下一片叮叮当当碰杯声。

杨任重喝一口,吁气,看着杯子说:“这酒够劲!刚才说到哪儿啦?对了,是说李书记你是我们的仆人?”

“可以这么说吧。”李红遇吱唔着,“老杨,我们虽然在不同的位置上,却都是为人民服务。当年做学生的时候对立着干,现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很好的嘛。其实也算不上恩仇,都是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嘛!”

“李书记啊,我想问问,现在你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怎么看?对文化大革命怎么看?我们久别重逢,聊聊。”

“十一届三中全会作了结论: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错误发动的,被四人帮利用了的十年浩劫。我当然也是这个看法,与党中央保持一致嘛。不过,老杨,现在好像文化大革命变成敏感词了,不大喜欢人家提起。最好将它忘记掉。以后的人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啥玩意儿才好!”

“嗨,以后的人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啥玩意儿,那就可惜了!文化大革命可是十亿人花了十年时间打造出来的世界品牌。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是不是?耗费那么巨大的一场全民运动,我们的愚蠢,我们的疯狂,那么多人吊脖子,那么多人被杀甚至被吃,这一切怎么能够被遗忘呢?”

李红遇举杯说:“来,喝!这酒够劲。老杨啊,你还是没改当年的脾气,说话带造反泡儿。世事往好听的方面说嘛。历史选择性地取舍嘛。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所以你混得没我好。这是生活的真经。纪大姐,那添酒的姑娘呢?你看老杨杯子空了!”说着仰脖,将剩酒倒进喉咙,将杯底向杨任重亮了一下,“这酒好。咱哥俩今天要喝个一、一醉方休!”

朱珠提酒瓶大步走上来,给两男人添酒。两人又喝。李红遇一高兴,揽住杨任重的肩膀说:“兄弟啊,将生活过好才是硬道理。要紧的是顺应潮流。人最好变成一只小鸟,随时依偎在社会的肩膀上。纪大姐,找个地方坐坐,我和杨司令私下聊聊!”

这时又有一个老头走上台来,边走边说“李书记,咱们可是同班啊!你发达了,不会认不出吧?”高个,络腮胡,背有点驼。李红遇定睛一看,是郭方雨!接着又一怔:方雨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却是林博源!博源直指李红遇的鼻子说;“李红遇,你肯定是个贪官。是不是?”

纪延玉上去将林博源一把抱住,说:“博源你怎么才来啊?好,好,好,今日都是老同学见面,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将博源温和地推转身,跟大家招呼道:“你们都跟我来!小珠,找个包间!”

朱珠前导,将四人安排到一个包间。纪延玉转身回到台上,说:“让他们休息一会儿。现在我们大家继续吃喝,或唱唱歌跳跳舞什么的。小珠,你来照顾,让革命老前辈们开心起来。放音乐。文艺小分队把舞跳起来。我去关照几位文革老头领,不要让他们喝醉互掐。”

6

当纪延玉回到包间时,四个文革老将各自端着一杯酒在站着说话。还好,并没有互掐。李红遇正在说:“博源,你问我是不是贪官。我承认我是。你们不知道,现在官场上混,不贪还真不行。如果世人皆浊我独清,就没有朋友,人家就不信任你。不要说升官,混都混不下去。我们文革初期大批判,批《海瑞罢官》,说清官比贪官还坏。记得不?”

“哈哈哈!大批判的成果没想现在显现出来!”郭方雨说。林博源则现出苦笑,脸上一片迷惘。

“坐,坐!坐下说。”纪延玉招呼着。于是大家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早被朱珠摆满了酒和果品。纪延玉想起什么事,又出去了。

“你说的情况,我在网上读到过。”杨任重口气沉沉地说,“世道的确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不但官场上贪风习习,便是网间也有许多赞贪言论。说‘要发展经济,就得容忍贪污腐败。道德洁癖人士是病态的,不健康的’说‘清官尸位素餐,没有进取心,并不是老百姓真正需要的’说‘不贪则说明上进心不足,甘居人下’。诸如此类的发言很多。”

“说这些话的,大约都是些嘴巴上沾着油渣的货色。”郭方雨道,“就是说,多少沾到了贪的利益,得到了实惠。倘毫无利益,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如果不是身在贪族之中,也必定是拿钱发帖。社会已经堕落到这地步:公开頌非而谤是!”

林博源义愤填膺:“李红遇,虽然社会环境在滑落,但你作为当年正宗革命派组织的副司令,作为斗私批修时代由工宣队提拔入党的共产党员,应该洁身自好坚守正气立在正能量一边,与腐败现象作斗争呀!怎么能够同流合污呢?”

“博源,我承认我做得不好,必须斗私批修触及灵魂。但灵魂是复杂的,世界是复杂的。不在其位不知其难。人一旦走到这地步,已经跋前疐后,斗私不能批修不得了。你们不知道,我一边享受着一边也是提心吊胆啊,说不定哪天就被双规了!还好的是跟对了人,目前看来没问题。不是有一句话吗:女怕嫁错人男怕认错行。我给加了一句:官怕跟错人!”

“哈哈哈!”博源破怒为笑,“说得我倒有些同情你了!不在其位不知其难,不在其位不知其苦。倒不如我们平头百姓,不怕双规不怕破产。无官一身轻。仿佛什么书上有一句话,是不是唐吉诃德说的:良心是最好的枕头。”

“阿Q精神吧?”郭方雨笑道,“贪不到便说良心是最好的枕头。博源,我不知道如果你在可以贪污的位置上,会不会也伸出手去?”

“那不会!”杨任重断然说,“说别人恨贪是由于自己贪不到,这正是网上一种人的无耻烂言。把普天下人性都说得毫无希望了!”

“重要的是,要有好的制度来管理人性。”林博源说。

李红遇上了趟洗手间,回来,走进门就说:“我不知道你们三位日子过得怎么样?能不能各人给我一个账号,回去我给每人打十万块钱过来。长安居大不易,你们平常一定是过得紧绑绑的。老杨老郭几年牢坐出来,更加窘迫,这是可以想象的。博源家中也免不了有难念的经。兄弟我命好些。今日有幸相见,希望你们接受我作为一个老同校、老同班,博源还加上老同派,的一点孝敬!你们不知道,多年来我在官场上混,简直迷失自我,缺乏真话真情。今日见到几位,仿佛又回到纯洁的学生时代,我是把三位当成兄弟姐妹看的。倘三位能接受我一点礼物,我将非常荣幸,也是我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一番话把博源说得眼泪水哗的一声就冒在眼眶上了。杨任重郭方雨显然也被感动,脸上冻住了一般。杨任重说:“老李,我真的很感动,看到人间诚挚的真情。但我不能接受你的馈赠。不排除今后的什么时间,人生社会说不定的,如果我或我的家庭碰到什么过不去的坎,那时不排除向你求援的可能性。目前我的日子倒还过得去。所以你的心意我领了,非常感谢你有这份同学之情。不过,老李,我倒想起我们国家还有千千万万比我还穷还艰难的同胞。他们老无所养,据说乡下自杀的老人多有。他们病无所医。我看到过一张相片,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在街头给两岁的儿子下跪,因为她付不起孩子的医疗费。还有因没钱给孩子治病而带着孩子投河的。每看到这类信息,我几欲掉泪。乡下人壮无所业,不远千里进城打工,挣微泊的几个钱,乡下到处是留守儿童留守老人。那些孩子的生活和教育都成问题。从你对我们的馈赠盛意可以看出你是个有慈悲心肠的人。我希望你把慈悲心扩展到广大同胞身上。你现在当着父母官,公门好修行,拜托你在党内多为百姓着想、说话。不但搞好经济,同时也进行政治体制改革,使国家民族走向富裕兴旺。这是我的意见,代表我自己。方雨博源你们什么态度自己说吧。”

“老杨说出了我要说的话。他的意见代表我的意见。”郭方雨说。

博源说:“红遇,你的心意令我感动得泪水都差点冒出来。毕竟老同班,又老同派。大家都存着久远的感情。那次张庆余对我发怒开枪,幸亏你死命拽住他,也是救了我一命。如今又慷慨地想馈赠我金钱。十万在我是不小的数字。我是有难念的经,但再困难也不能要你这个贪来的不义之财。刚才杨任重部分地说出了我的意见,希望你在为人民服务的岗位上多为人民着想。少贪点,多为人民说话点。我虽然也在党内,但人微言轻。你在重要的岗位,说得上话。中国往何处去,你们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研究。”

纪延玉在门口探进头来说:“你们要是聊到一段落,出来与大家一起乐吧。外边热闹着呢。”说完又消失了。

郭方雨立起来,握住李红遇的手,说:“今天真是幸会。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红遇,但愿你平安,在官场不要出什么事。请接受我作为老同学老对头的良好祝愿!”

杨任重和林博源也立起来,说“走吧,出去看看。晚会结束的时候再互留联系方式。”

7

他们出来到大厅。大厅里刚刚进行了一场“评选最悲惨的人”活动。有一个人忽发奇想,说他屋里保存有相当可观的文革物品,光大小像章就一箩筐,还有塑像,以及传单、小报之类。将来可能价值不菲。他无家无后,想把这些东西赠人。今天适逢聚会,干脆拿来当奖品吧。建议在与会者中间评选出一个最悲惨的人,他将这些文物奖给他(她)。大家对这个提议热烈赞成。于是互相推荐,代讲或自述悲惨故事。故事很多,谁最悲惨相持不下。最后,举手点数,评选出一个最悲惨的女知青。此刻,她正在为得到这个殊荣而泣不成声。

从包间出来的几个文革老头领了解到这个情况,跌足说:“哎,我们错过了,早出来听听多好!”

纪延玉觉得气氛太沉重,讲话说:“好啦,既然评选结束,现在大家乐起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向前看,不争论。来,文艺小队,把乐奏起来,舞跳起来!”

于是群友们开始轻歌曼舞。基本上是大妈们习惯跳的广场舞。朱珠一托盘装了一摞无钱话筒,说:“革命老前辈们,我现在分给大家话筒,想唱的可以唱起来。大厅左右前后中间都发两个话筒,想唱什么唱什么。话筒可以传递,各人唱各人的。我们不要求一律。听说文革时也是各说各话,是不是?”

这一下“文革老前辈”们来劲了。一个先拿到话筒的大妈唱道:

解放时我们穿开裆裤,出生在旧社会末端。

另一个稍为年轻点的,接过话筒唱道:

我们出生在新社会,穿开裆裤是在反右那年。

几个拿到话筒的人齐声呼应,唱道:

成长在毛主席的光辉下,听到的是既纯又正的宣传。

因而无比自信,来到了幸福的人间!

一个话筒唱道:

    直到大跃进,肚子饿得慌。坚信是暂时因难,没动摇信仰。

杂七杂八,群魔乱唱。这个唱完那个唱,东边唱完西边唱。边唱边舞,各唱各的,居然听起来可以从中选取一些句子联袂成篇:

    最幸运是碰到文化大革命,史无前例,举世无双。

    革命大串联,火车挤得,站厕所间。

 我是乘闷罐车进京,手拉手摇晃。

    我们来到天安门,热泪盈眶!

    见到了毛主席,欢喜禁不住,往空中抛鞋帽衣裳!

    啊啊啊,一辈子,梦里一般!

杨任重郭方雨林博源李红遇,还有纪延玉,受气氛感染也下到场子里,跟大家一起唱和跳。

    啊啊啊,一辈子,梦里一般。

    上一代人的智商决定了民族的方向,

    民族的方向决定了下一代人的命运。

    我们都是命运播弄下的幸运儿,几度痴狂。

    为了一个图腾,喝醉一般!

    为了一个图腾,喝醉一般!

(全书完。2019年2月4日星期一,农历腊月三十日,除夕,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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