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舟 绿 树——图腾醉作者自述(第十七节)
第17节 弄得鸡飞狗跳的寻人电话
(一)
我们大修设计组的工作是沿铁路线跑,在要大修的地段测量、收集资料,回来由负责者进行设计、编制预算,形成设计初稿,由线路科组织“交底”。负责施工的大修队、负责平时维护的工务段,都来人,一伙十几个人沿铁路线边跑边提出问题,由设计者解答。开交底会议,协商不同意见。“交底”回去便制作成正式文件,交给大修队施工。
设计者是由工程师们轮流做的。这一个工程由他做,下一个工程我来做。设计文件交出去以后,一般有个把月的空档期。这期间如果有其它同事接了任务出去堪测,我也跟出去当测量工帮忙。如果没有,就在办公室闲呆,喝茶看报纸,休息时间下盘象棋,偶尔接接工地打来的电话,回答施工碰到的问题。或下工地去跑一趟。等到施工完毕,会同线路科、工务段、大修队等有关方面去验收。
现在是老态龙钟了,走路一副熊样。那时却是在铁路旁疾走如飞,道床路肩跑上跑下。青春不再,真是感慨万端!
工作中比较有技术含量的是曲线计算和纵断面设计。每50米测量一个轨面高程和路肩高程,回来根据这些数据来设计坡度,决定变坡点、坡段长度和每个点要压低或抬高的厘米值。坡度差的绝对值大于或等于2时必须设置竖曲线。坡段数越少越好,工程量越小越好。
这个工作没什么难的,读书成绩好的或差的都能做。我除了设计说明书比较写得好之外,没有展现学堂智力的机会。但计算机开始进入工作领域,机会就来了。单位抽调技术人员出去接受计算机培训,并买来几台袖珍型计算机。加长饭盒一般大,不是我们现在见惯的电脑。出去接受培训的没有我。结果那些培训过的,回来都做不出什么。有的碰都不敢碰,怕把计算机弄坏了。倒是我这个没学过电脑课程也没出去接受培训的人,看看说明书就干起来,编出了一个庞杂的设计铁路纵断面的应用程序。这个程序的智能化程度颇高,原始数据输进去,计算机就把坡度方案提出来了。人在上面作些调整,很快就打印出坡段图和各点抬压。比全由人工设计来得优质和省力。这个事给了我的学堂智力以小试牛刀的机会。创造也是一种快乐。假设当初能顺利上大学进入一个前沿专业,我一定是个可造之材。
家庭生活虽乏善可陈,却也运行有常。单位分给我一套房子,一个房间带一个小厨房;走廊里半个厕所,也就是与邻居合用的。老婆31岁,放古代已经是祖母级的年龄。气质上文化上当然远不能与雍兰、淑敏、鲁萝相比,差着好几个档次呢。且不大会过日子。有一回好不容易分配供应到五斤黄豆,她竟不知如何对付,放在那里直至虫蛀发霉丢掉。本来,买些猪骨头把黄豆熬汤,不就对付了吗?连这么简单的生活技能都缺乏,没有任何动脑筋的能力。家里有半罐奶粉她也全无印象,直接发霉丢掉。在那物质缺乏的年代,这是可惜的。家里髒乱差。我说你怎么不打扫收拾呀,她说要收拾大家一起收拾呀。这话当然也对。但且不说女主内男主外这样的老话,即使一起打扫收拾也无法使家里变得井井有条。
生孩子还是能生的。第一个是女儿,美而健,精品。第二个还是女儿,却丑而黑小,常生病,没人喜欢。我感到如果连我也不喜欢,甚至重男轻女,这孩子一定长不好。不但身体长不好,精神上也必卑弱。所以我着意宠她。终于使她越长越好,健壮而且活泼,非常可爱。
一切都走上正轨,过着常人生活。没有爱情,不算幸福,但总算娶妻生孩,有个家。本来可以窝窝囊囊终我一生。然而命运不放过我!
(二)
1989年5月初,我和设计组组长王振奇,还有另一个工程师陈,出差到安徽宣城,会同铁路分局、大修队、工务段,对我负责的二十公里的大修工程,以及陈工程师负责的另一个工程,进行交底。行前我跟老婆说:出去六天,下星期三回来。
下星期二,离我回来只有一天。泰国堂兄来一封信。老婆就把这信打开了。她一向认为夫妻之间不应有什么隐私,开读对方的信是理所应当的事。
堂哥建议我去泰国探亲,因为弟弟华杰身体不大好,肾脏问题。
这当然是个不好的消息,但也不是十万火急,完全可以等到明天我回来再商量。但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当即跑到铁路局找我们办公室,要打电话叫我回来。我们的同事只好帮她打电话。那个时候没有手机,只有手摇。同事还不知道我们交底班子的准确位置。电话先打南京分局。分局再转工务段。工务段也不知道准确位置,转领工区。一个一个工区寻过去。七转八转,最后终于由一个小车站的调度员将恰好经过的我们叫住,说你们中间有没一个姓周的,工务段有电话找他。
于是我到调度室摇电话,接通工务段。对方说:“快回上海!你家里出事了!”
听到这话,我立即判断是触电,或煤气,或交通事故,孩子没了一个或两个都没了!但还是问:“出什么事?”
“不知道。不了解情况。”答道。
真是晴天霹雳当头一轰,我头朝下脚朝上差点晕掉。然而怎么可能“快回上海”?小车站每天只有一班慢车停靠。公共汽车又不知道在哪儿,什么时间。即使赶上车到了宣城,再转南京,再转上海,至少也是明天早晨了。而我们的工作计划,也就是明天回上海。
我决定按正常的步骤随大家走完工作程序,而不采取特别行动赶回上海。然而心底里无比悲惨。悲惨变成液体铅灌进小腿,使我简直迈不动步。迈不动步又无心工作,弄得各方同事对我也有所不满意。
终于到了领工区。陈工程师说,周工,我来给你挂个电话问问,究竟什么事。把我拉进一个有电话的房间。
陈工程师哗哩哗啦又摇又等,终于接通上海的办公室。大家都下食堂吃饭去了,只有胡工程师在。他广州人,老而不利于言。说,“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只听说周工的老婆来办公室要求叫周工马上回来。”
“是不是家里孩子出事了?”陈工程师问。
“可能是的吧,要不然会特特来办公室叫?肯定是大事!”
“一个孩子出事还是两个都出事?”老陈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怎么知道一个还是两个。周工老婆来的时候我不在场。反正够呛。你就让他先哭一场吧,哭哭心里好过一些。”
那顿中饭领工区招待得很实惠,两大桌,水陆具备荤素兼有。一个上午跑下来,大家都饥肠辘辘大嚼。只有一个人水米近不得,就是我。
“周工怎么不来吃?”两嘴三舌问。
“他肯定吃不下。家里那么大的事。”王组长说。
“我叫段里派一辆车送他到南京,如何?”工务段的代表说。
我在外间呆呆坐着。陈工程师吃完,摸着肚皮走出来,连声赞叹道:“这米真好,这米真好!”
王振奇走出来,说:“周工,让工务段派一辆车送你到南京,如何?南京上31次特快。”
我说:“310次特快又如何?紧赶慢赶也就是提早几个钟头的事,没必要!现在,既然吃完就走吧,去看道岔区。”
于是,离开领工区向西走去。经过调度室时调度员叫“上海的人”接电话。王振奇跨过三股道进去接。出来追上队伍,跟我说:“孩子没事,是泰国你弟弟死了。老胡不明情况,乱说。后来他问了小潘,打电话来更正。”
孩子没事,我心里放下一块石头。但另一块石头压上来,弟弟死了,也是晴天霹雳啊!弟弟是泰国家里的唯一支柱,如今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看了道岔区,就近进入水电领工区开交底会议。我坐在中间的位置上,以没吃饭的沉而无力的底气,向大家介绍工程的概况、设计意图、和需要讨论的问题,开始倾听各方的意见。
上午接待我老婆并帮打电话的是女助理工程师小沈,她知道全部真相:我弟弟身体欠佳,堂哥问我能不能去探视。小潘远而听之,半误,以为我弟死了。老胡则全误,以为是孩子出事。陈工程师打电话问的是老胡。小潘午饭回来听说如此这般,急忙打电话更正消息。哪知发布的仍然是不确消息。小沈午饭回来听说如此这般,责之曰:“你们乱说些什么呀!人家弟弟只是一时生病,身体欠佳。被你们说成又是孩子出事又是弟弟死了,触霉头不是?岂不把周工急坏了!赶快打电话更正!”
小沈七转八转把电话打到水电领工区。交底会议开到半途,王组长出去接了电话,回来打断正进行的讨论,跟我说:“周工,现在我宣布最确切的消息:你弟弟没有死,只是身体不大舒服。你不用着急。中午这顿饭没吃真是可惜了。他们虚报军情,回去我打他们屁股!”
“好!”大家也似乎为我松了一口气,工务段代表说:“今晚我们段招待大家,在饭店摆酒。周工你可要把中午没吃的饭吃回来啊!”
然而我还是水米不进。而且一夜没睡,睁大眼睛躺到天亮。
第二天回到家,看了堂哥的信,我跟老婆说:“我告诉过你今天回来的。就差一天的事,你完全没必要跑到我单位搞得鸡飞狗跳。人在铁路边出差,须全神贯注不是?有坏消息你也要为我挡一挡缓一缓。你这一干扰,弄得我安全指数骤降,且两顿饭没吃一夜没睡,身体受损。整体工作也受影响,何必呢?况且去泰国也不是说走就可以走,手续长着呢,不差在一两天。”
我说的话老婆永远听不懂。她说自己没错,错的是铁路上传递消息的电话线和转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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