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舟 绿 树——图腾醉作者自述(第十五、十六节)

第15节  毕业合照中缺一个人

 到了1969年夏天我和同年们就应该毕业了。每年夏天都有大批学生毕业,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没上课也算毕业,就像麦子没施肥没耕耘甚至没播种就可以收割那样,中国奇迹。造成的后果,对于小学生来说是长大以后尽写错别字。但照常升入中学。对于中学生来说则有点不合算,因为经过徒有其名的“上学”,变成了“知识青年”,必须上山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只有大学生倒是不怕,不会毕业即失业。尽管专业课没上,国家还是每人一个铁饭碗准备在那里。

但由于文革的影响,这些铁饭碗有的还没准备好。所以文革期间的大学生毕业分配都拖延一年。1969年夏原该是我们走出校门的时候,却还得在工宣队的领导下继续“斗私批修”。

苏联人这一年想出了个馊主意,向美国人征求意见道:让我们苏联来发射原子弹,把中国的原子弹基地打掉如何?美国怒冲冲地回答:不许!并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中国。于是中国做出了已无必要的准备:将大学生撤退到乡下去,躲避或许还会来袭的,而且打不准的氢弹;虽然据说目标是原子弹基地,万一打到了大城市呢?

这样,我们武汉测绘学院(现在属武汉大学)就撤到了湖北省崇阳县。学院在那里有一个实习场,山上数排白房子。我们天文大地系和航测系住实习场,其它系住数里外的镇上。这期间仍然是在工宣队的领导下学习政治,念毛主席语录,读报纸,搞运动。

运动这一回叫“一打三反”。在党的长期教育下所有的人都很正宗,没有什么可打的了,也没有什么可反的了。正宗里边找不那么正宗的,于是就找到我,批判我一阵,出了一期批判专栏。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材料,大约是因为我这个人看起来总有不同于大众的气质,属于“缺乏劳动人民思想感情”这一类。老三司那些人把我一言一行都汇报给工宣队,工宣队说我话中有话。他们就批判这个“话中有话”。

终于在1970年夏进行毕业分配。分配前教师们给准备了毕业证书,知道以后也许用得着。找来了照相机,除了拍毕业照之外,还给全班合影,以留念。我由于刚刚被班里出墙报专栏批判了一阵,气不顺,便不肯与工宣队以及老三司的人合影,躲开了。所以那张全班福没有我。

我和一些同学分配到上海铁路局。我们学院原属国家测绘总局,与铁路完全不搭界。这时文化大革命打乱了秩序,测绘总局自身难保,铁道部就把我们抢到了手。

在实习场上的汽车。送别的时候,一些不认识的教师对我特别热情,用眼睛表达着特殊的关切与祝福。我想,大约是那期批判专栏替我扬了名,“话中有话”引起他们的共鸣。

系领导送到崇阳火车站。于是在那里上火车直达上海。铁路局把我们安排到上海铁道工程营当工人。该营在南京施工。于是我们带着铺盖行李奔赴南京,住芦蓆棚,工地上浇硫磺锚锢、组装轨排、铺轨、抡大锤打道钉。

第16节  抓一个女人结婚

 (一)

这些大学毕业光棍们早已过了男大当婚的年龄。特别是我,三十而未娶,将老矣!在南京工地芦蓆棚,下雨天不出工的时候,同学竹床对着竹床,听雨,聊天。话题只有一个:讨媳妇。很不乐观。姚文元的宏论《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将知识分子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之后,位列第九。臭老九。社会上最牛气的一句话是“我大老粗”!谁只要说得出这句话,就如改革开放时代说“我钱不多,也就七八百万吧”,令人敬佩不已。我们非但没资格称自己大老粗,还忝列贱民末座,在无文化者为大的价值体系中完全没有地位。这是讨媳妇第一难。第二难是,除了48元月工资,只有芦蓆棚里一卷铺盖和一口破箱子。既无房又无车,连自行车都没有。第三难,人地生疏,而社会又没有婚姻介绍所,报纸不登征婚广告,也无任何交友平台。

长期教育宣传熏陶之下,我们熬炼成了完全符合时代要求的思想和精神状态:政治上向高标准看齐,生活上向低标准看齐。

在娶媳妇这件事上,标准可分为三个层次。最低层次:性的需求和繁殖的需求。只要是个女人,有女人的设备,能生孩子,就行。中等层次:过日子的需求。有正常的智商,不要是个憨女。会做家务,会持家。高等层次:幸福的需求。女人有美丽有气质有文化,夫妻间有爱。

显然我们没条件追求高的层次。甚至连最低的标准也做不到。几个同学不定期举行的娶媳妇研讨会,最后认同的最佳论点居然是:随便抓个女人算了!这个论点成了我们“解决个人问题”的总方针。

雨声中,回首往事更加感伤不已。初恋女友雍兰由于我在前途上的挫折,关系顺理成章地冷了下来。加以城市摩登女郎的介入并给雍兰写了信,我犯的错误给她知道,她表示厌恶,使我很没面子。那一年我漏网混入武汉测绘学院,雍兰考上长沙大学。旧情死灰似乎有所复燃,曾经给我写信希望在岳麓山见到我。收到信的时机不大对,我正忙于应付蚊子的大规模进攻,接着倒于霍乱疫苗,无力它顾,终于让这重修旧好的最后机会变成了一缕青烟。

1965年春认识了邻校一位快毕业的女生,是个高干女儿,叫淑敏。她说经历了有生以来最痛苦的几天,那几天中自己跟自己进行了天翻地覆的思想斗争,终于决定不顾年级、阶级地位、政治地位的反超高,跟我。我却不大赞成,说反超高不合适。这是表面上的客气。实际有一个事让我心里不爽:她有婚史、打过胎,已经不是处女。好像我自己是个处男似的。所以那个晚上我说了许多客气话,希望她找门当户对的,时间上差不多同时毕业的。而且说,为了不干扰她的正确方向,明天起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吧。她只好同意。但依依不捨,吻了又吻。她的吻有特别的魅力,甜得我喘不过气。两个人沿江边走,她要送我上公共汽车。到了车站我却说,你一个人走回去我不放心,让我送你到你家门口。于是往回走,到她家门口她却不肯进去。两人又沿江边往公共汽车站走,不时停下来坐坐,吻别。她说,反正明天起不见面了,多待一会儿吧。于是那个晚上,我们几乎是到了天亮才分开的。

我松了一口气。似乎了结某件事。然而她受不了真的从此不见面,写信要求再见一面。我也思想斗争着,终于复了信,约某晚七点钟在某路车某站等。她喜极而泣,且再次来信敲定时间地点,生怕有差池。

我按时按站下车。树丛里飞出一只彩色的蝴蝶,正是她,那个从盘丝洞里修炼出来的妖精!她挽住我的胳膊,走向美丽如画的东湖边。至于是否最后一面,我没有说。从此,清波旁,杨柳岸,明月夜,古松岗,一夜一夜地留下了我们的足迹。那是一段无比芬芳馥郁的爱情。她美艳如花风韵如饴。尤其那女妖般的吻千古难遇。此吻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她认了个“姨妈”,我们时常去探望她老人家。

至于今后有什么计划,两个人都不提。似乎达成一种默契:不问能否天长地久,只陶醉于现在拥有。

一直拥有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她终于回归到属于她的阶层。这件事该检讨的是我的处女情结。不但影响了生活的总体走向,而且伤了她的自尊。

班上几个自由散漫的学生要上北京串联,问我去不去。我想去的,却只有一条穿得出去的裤子,而且这条裤子刚刚洗,湿漉漉。遂决定晚些时候走,等裤子干了走。但送他们上火车,顺便到火车站看看情况。夏日炎炎,回来的路上口渴,买了一瓶桔子汽水喝。那时代没什么食品安全标准,桔子汽水不知什么髒作坊连同苍蝇卵一起灌装出来的。暑气加上苍蝇卵,我就病倒了。上吐下泻,体温及黄疸指数急剧升高,校医务室把我送到湖滨医院住院。

医院环境和设备都很好。房间住三个人,有卫生间,还有护士工作间。对门是女病房,也住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从天津南开大学来武汉串联的女学生,叫鲁萝,下火车就病倒了,住进来。她的邻床是一个六岁小女孩。她带小女孩在屋外草地上采花的时候,我在树下长椅上坐着。小女孩忽然擎着一朵花跑过来,说:“叔叔,给你花!”喜得我赶忙立起致谢。鲁萝跟了过来,这样我们就认识了。

医院重新给我验血,一切指标正常,黄疸指数没有了。但医生不放我走,留住我做进一步的检查,胆囊造影什么的。于是在医院继续待一段时间。这就成了我和鲁萝进一步结识的机会。她说:“这一次来武汉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你!”北方姑娘壮硕妩媚的风韵很吸引我。爱上了。她先出院的,两天后来接我出院。第二天即一起下东湖游泳。游览名胜古迹。待了十几天,她回天津。恰好我们学院包火车组织在校学生上北京串联,国庆接受毛主席检阅。我给她去了信,说到京后给她信告诉住址,请她来北京一会。她高兴极了,算定我到达北京时间以及通知信到达的时间,不断地跑传达室看有没有信,急切得如同林黛玉在等待去怡红院传书的紫鹃,坐不住。终于,接到我信了。她即时动身赶到北京相会。

后来,她又在武汉与天津之间往返多次。爱是超导的,没有电阻的,距离和舟车辛劳都不算什么。

这次爱的结局非常灰暗。灰暗得我羞于启齿。

原因主要产生在阶级壁垒、政治第一的大背景上。那个时代女人看男人的眼光,首先投向的是他的衣着。如果你穿一套军服,不管新旧,有没领章,都会赢得女人的第一眼好印象。中山装也凑合,但要配合一脸革命气概。如能让人看上去属于革命阶级,你在追求女人的路上就成功了一半。其次,女人的眼光投向男人的政治背景,家庭成份。如果是党员或团员,家庭红五类,就什么都妥了。

就是说,女人头上是戴着一层政治滤网的,如同西方贵妇戴面纱一样。她们通过这层滤网看男人。所以,我在大多数姑娘面前黯然失色。没有革命气概,也就是“缺乏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再知道我有海外关系,那就更加完了。虽然有时我能感觉到她们从滤网里射出来的贪欲的目光,我身上的某种气息吸引了她们,如同一个修行未深的尼姑透过面纱看一盘盐煮虾那样,但终究不敢靠近我。

只有个别姑娘不管那一套,没有政治滤网,不顾一切地爱。例如鲁萝。但终究敌不过世俗的反对。她家的人知道我的情况,就如鲁萝爱上的是个非人类物种。反应类于青霉素过敏,跳了起来。发动亲友团对她轮番做思想工作,说我们亲戚朋友都世代工人,一片红,现在居然要掺进来不纯的血液么?终于,鲁萝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愿意做深刻检讨。

深刻检讨倒也罢了,问题是,你好好说呀!真不是玩意儿,结束的方式极其恶心。如今自述到这一段的时候,实在羞于启齿。

鲁萝事件结束以后,我就一直没有女朋友。真正的光棍学生,直熬到毕业分配。我一生的主旋律是饥饿。饿饭,饿女人。饿得任何一头老母猪在我看去都是双眼皮的。

(二)

南京抡大锤干了一年,次年夏天调回上海。我被安排到堪测设计所。后调到工务处,做线路大修设计工作。住在市中心一座旧旅馆改用的职工宿舍里。终于相对稳定了,可以考虑“解决个人问题”了。

当然要在上海女人中间解决。鲁萝最恨的就是上海女人,有夙仇似的。时常在我面前贬损上海女人,讲她们说话声音“像被夹住了的耗子,又尖又急”。说她们“最俗气、最浅薄,而又最高傲”。远远的看见一伙女人在那里走,鲁萝会指说:“那些一定是上海女人。你看走路的样子,像螃蟹一般横行,像猴子一般摇摆!”

不知她现在怎样。我真想告诉鲁萝的在天津之灵:某人现在将要投入上海女人的怀抱了!

然而,要投入上海女人怀抱并不容易。芦蓆棚的娶媳妇研讨会只提到三难,其实还有第四难第五难。第四难是:城市年轻姑娘绝大多数上山下乡去了,被贫下中农近水楼台先得月去了。留在城市的屈指可数,物以稀为贵。

第五难更加厉害:没有上海户口!

我们在上海工作,拿上海的工资,却没有上海户口!每个月得跑南京领粮油票之类。上海户口控制得很严。按政策大学毕业生分配到上海是可以直接报入户口的,但我们这一批学生的户口名额被某一帮人盯上了。他们或他们的亲朋或上级的亲朋,有些人需要报入上海户口,却苦于户口政策不能如愿。灵机一动,就对来报到的我们说:你们把户口迁移证都交上来,我们汇总一道去报入。我们傻乎乎的就交上去了。于是,权力关系网开始运作,将这批分配到上海的八九十个大学生的户口去报在南京,而将他们的亲朋或关系户的户口顶替报入上海。这是一个复杂的操作过程,关系网也须是中等规模的才能办得成。

这一来就极大地损害了我们这些等着娶媳妇的人的利益。要知道上海三大宝:户口、姑娘、煤气灶。还有第四宝:洗衣皀。外地有的每季度才供应1/4块肥皀,也就是每年一块。上海则每月半块。供应上的优势不只体现在要票的,也体现在不要票的。例如,星期天常有一辆酒灌车开来,你可以拿着热水瓶、水壶、搪瓷杯去排队买冰镇啤酒,8分钱一杯。上海的服务是无微不至的。香烟可以拆零卖。假如你刚入门还没上瘾,只是偶尔想抽一支,那么商店就为你提供这种服务。

不只是物质方面实惠,上海户口在心理上也是一种优势,就如现在的美国绿卡。持有绿卡的人回国来感觉高人一等,主持人介绍他时也会给加上一个头衔:美籍华人。上海人有一份骄傲:阿拉沪籍华人!伊拉外地人,乡窝人,中国土著!已经类似于种族歧视。你要上海姑娘嫁给一个没有上海户口的人,即使他有上海的工作上海的工资,也人家不会干的。一提到男方没上海户口,女人拔腿就逃。

不定期举行的娶媳妇研讨会由南京的芦蓆棚转移到了上海旧旅馆。终于研讨出一个策略:先不提户口的事。失败经验一交流,大家都觉得我们这些书呆子太傻了,为什么先把自己的阴暗面亮出去呢?就如商人卖货,不讲商品的优点而先讲商品的缺点,哪会成交?非但阴暗面不能主动说,如若碰到过于精明的女人问起户口,你应该王顾左右而言他,岔开去。

“那么,女人以后知道你没上海户口怎么办呢?不可能总瞒住的呀!”

“以为后图!”主讲人回答道。

“好!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她要跑也跑不了啦!”大家笑起来。

“正确!并且要尽快点火煮起来。一有米就下锅,一下锅就点火,兵贵神速!”

大家应用了研讨成果,纷纷取得成绩。一般女人想当然:你既然是大学毕业分配在上海工作,当然有上海户口的啦,这是用不着问的啦!因此一般不问户口这个项目。 个别问起的,被王顾左右而言他闪过了。

这些终于发觉受骗,几乎跳起来,懊悔不已的女人,想要退出时已经晚了。有的生米煮成熟饭,有的木已成舟,有的虽然没有煮熟没有成舟,却已经有了感情,甚至有些爱上了。

不过,这些女人并没有吃亏,几年后写《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把知识分子入另册的姚文元被关进秦城监狱,老九们的地位由贱民行列退出,归入正能量,而且排到大老粗前面,境遇有所改善,户口分裂的问题也解决了。

“有些爱上了”的是极个别人,大多数人都没爱。既然思想状态和精神状态都灰溜溜,定位在“随便抓个女人算了”这个起点上;既然没有任何交友婚介平台,仅靠寥若晨星的熟人牵线介绍,选择非常有限;既然情况那么困难,连户口都没有,同学们的婚姻质量可想而知,都只能满足最低层次的需要:一个女人,一个房间,一个安静的夜。有的娶到的女人愚而憨,连日子都过不好。至于女人的气质、情调、灵气,等等这些属于较高层次的东西,都不用谈了。甚至有的同学找到的女人,连外表都是不完整的,就如一只虫咬结疤的老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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