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舟 绿 树——图腾醉作者自述(第十三、十四节)

第13节  看似无意的子弹,实则有心的憎恶

1966年初夏,两年基础课上完,准备应付期末考试。不料来了文化大革命,停课,连期末考试也取消。《图腾醉》正是从这里写起的。小说许多地方都是原汁原味的白描。
革命闹了一年半,尘埃落定。保守派吃瘪。造反派掌权,1968年初开始复课。复了一个半学期,工宣队進校,再次不让上课。造反派吃瘪。保守派改头换面重新占上风。
1968年9月12日,我与两个同学去爬珞珈山,照相。回来,内蒙古籍的同班姚杰作贺说:“周老兄你命大啊!今天上午要是待在寝室,你就没办法竖着出来了!”指着门上的弹孔,“喏,子弹从这進去。快开门,看弹着点在什么地方。”
子弹精准地穿过我的座位,射入紧贴座位而放的小皮箱!两张并肩靠着的硬木方凳,近门的一张我坐,另一张小皮箱坐。如果像平日坐那里,子弹将从髋骨左侧打進去,击碎膀胱、输精管和肠子。即使能活下来也掉進十八层地狱了!
后来在我的人生中,每当逢到艰难的境地,或心情沮丧时,有时候就想:要是1968年9月12日 被子弹打中,那会怎么样?相比较之下,现在你就想通些吧!
开枪的是湖北佬余建平。小码身材,僵直面孔。他和两个人住对面寝室,都是老三司(保守派)的人。1967年720事件后,军队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群众”進入武库抢枪,不知怎么回事。于是有大量枪枝流落到社会上。据说武汉市被流弹击中的达两百人之多。余建平是对着墙壁打枪玩,没打准。子弹破他门而出,穿我门而入。
是无心之举吗?是过失差点致人死亡罪吗?未必!看似无心的行动与平日的意向之间有一种虚无缥缈的联系。好像占卜者手里的蓍草与现实的事物之间有某种玄幻的关联那样。
余建平一袭正宗革命者的风骨,对革命圈子以外的人嫉恨如仇。有过敏体质似的。作为同班,竟没正眼看过我一眼,也没正面说过一句话。
不只余建平。老三司的人都与我薰莸不同器。他们背后这样说我:“谁晓得那是个什么人!”
潮州人家中如果对某个孩子觉得很怪,有时会说:“谁晓得那是什么鬼来出世的!”什么鬼魂来投胎的!老三司人与这个说法异曲同工。
我自己也不晓得什么鬼魂来投胎的。总之,来到这个世界上像个异类,很不为某一类人所容。好像我是莸,臭草。他们是薰,香草。不能放一起。或我是冰,他们是火,不能同炉。中学时那个共产主义小组和大学时那个保守派三司,与我之间都隔着一堵无形的界墙。
几乎所到之处都能感觉到某一类人对我的不待见。《图腾醉》中所写的那个将一幅工笔古画撕碎投入火堆的鲁小根,矮小丑陋。与我分配到同一个工作单位,勘测设计事务所。勘测所的党委书记王千山特别喜欢他,见到他时眼睛也笑鼻子也笑。而对我则完全是拒于千里之外的嘴脸。
王千山湖南人,村旮旯参加革命打到城市里来的。一口改不了的山里话。怎么也说不出日本这个词,硬说成月饼。月饼人亨略中国。月饼人要来哄问。
这等等不待见我的人,将对我的反感和厌恶集中交到余建平手里,由他向我开枪!如果说这一枪完全是无意之举,冥冥之中不一定说得过去。心志与看似无意的行动之间有一种周易八卦般的关联。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余建平的弹道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第14节  薰莸不同器

余建平将我的皮箱打了两个洞(箱盖和箱体都洞穿了),差点要了我的命,却没道歉一声!姚杰说:“即使你只是不小心拿什么硬物将人家皮箱划一道痕,也得打声招呼呀!何况这种差点要人家命的事情!”
姚杰是老二司,造反派。造反派对我比较和善。他们革命的成色没那么足,属于正常人类,凡人。正宗革命者其实属于偏执型人格。
这些偏执人的特点一是排他,二是从上。他们豪情满怀地走在狭窄的正路上,厌恶即使只是稍为偏离的人。他们唯上是从。刘少奇在位时放个屁也是香的,失位以后他们成天喊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只要是上面的意旨,只要是大喇叭宣传的,全盘信服。从前是死心塌地跟刘少奇,现在是死心塌地跟工宣队。这有点像那些四条腿随处拉屎尿的“人类最好的朋友”。“朋友”对主人无比忠诚。要是主人将它卖给另外一个人,它立即跟新主人走,也无比忠诚。
工宣队進校,再度停课,成天把师生圈在一起闲扯毛泽东语录两报一刊社论。我说,这么多年轻人成天吃饱饭没事干,教师不教学生不学,不对的吧?国家长此下去行吗?老三司人任振华说:“全国都这样嘛,有什么不对?”只要全国都这样就是对的,这种愚昧的判断方式正如未庄人:“至于错在阿Q自然不必说。其所以者何?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
任振华很快将我的话汇报给工宣队。老三司的人就是擅长告密。我的一言一行都在工宣队的掌握之中。工宣队说周某人“话中有话”。说周某人的“花花肠子已经到了很不正常的程度”。又说:“以为还是从前那样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呀?”
派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進驻高等学校领导“斗批改”,并将“永远领导学校”,这是重要的历史事件。它体现了毛主席最核心的思想:拉平主义。不但拉平财富,而且拉平智力;无文化者为大;知识越多越不好;社会不患贫而患不均,国家不患落后而患自由。
如果没有《图腾醉》,人们只能概念性地去猜想工宣队進驻高等学校是怎么个情形,犹如隔着雾海远远地看一座岛屿。不知道工宣队進驻以后干了些什么,大学师生们如何应对,有什么想法,怎样度过时间。我把这个过程写得很具体。诸如此类,这部小说的历史价值不可低估。
顺便说明一下,《图腾醉》中给了余建平一个悲惨的结局:被别一颗流弹打中颈椎,医院躺几个月死去。实际上这小子平安着呢。那个悲惨的故事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制图系的,与我们住同一栋宿舍楼。“去吧,反正不要命了”这句话说过的。游泳路上被学院职工子弟的玩弹击中颈椎,脖子以下完全不听使唤,在医院躺几个月死去。我将他的事安在余建平身上,是小说情节集约化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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