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舟 绿 树——图腾醉作者自述(第十八节)
第18节 老番客的余殃
(一)
翌日去出入境管理处申请,几天后拿到护照。寄往北京泰国驻华大使馆签证。签证迟迟没有下来。原应亲自前往北京泰使馆催办的,但车资食宿又需要一笔开销,请假也要扣工资,能省就省吧。前往泰国的正经机票都囊中羞涩呢。贫穷真是一件尴尬的事情。此时我的工资连同奖金,每月差不多四百元。老婆是服装厂工人,也就八十元左右。管四口人吃裹,剩不下什么钱。平安过日子可以,有个什么事就应付不了。
在等待签证过程中我还是照常上班。完成自己的正式设计文件以后,我参加吴工程师的一段工程勘测。勘测对于我们来说有时就是游历名山大川。这一回我看到一座残破的古庙,辨认出一副石刻对联是:
善有善报,若是不报,祖宗有余殃,殃尽必报。
恶有恶报,若是不报,祖宗有余德,德尽必报。
这副对联忽然把我的心挠了一下。
(二)
父亲是在给弟弟“解决个人问题”之后10年去世的。遗产不少,有橡胶园,有房产,有旅馆,有化妆品公司股份。然而去世前全部立遗嘱给2号和她的孩子了。对于1号,以及他和1号一起生的子女,以及孙子孙女,像鲁迅对待敌人那样“一个也不饶恕”!如果遗产能分一点给我们这边,弟弟这辆超载的破车便能停下来维修保养,不至于最后形成这种局面,是不是?如今弟弟眼看身体不保,弟妇已在两年前离婚走了,留下老母亲和五个孩子,最小的才五岁。怎么办?怎么办!
那么多财产,居然全都给2号门。此事,当地一位老华侨评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你人都要死了一点善心都不留下!你不想到老妻也要想到儿子,不想到儿子也要想到孙子嘛,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这是我到达泰国去面对那个烂摊子时听到的最具中国传统良心的评论。这位老华侨的心是人肉做的,说的是人话。我遇到的老华侨大多对我父亲持批评态度。
至于那些中年的华侨,对我家的事基本上不予置评。在他们看来,有评论权的是金钱,人是没有评论权的,存在即合理。
只有一个中年人表达了鲜明的立场,坚决赞成我父亲的“正义行动”,强烈谴责我母亲的自我定位和争夺态度。似乎我母亲是个黑五类,阶级敌人,完全不可原谅。
我说:“当年两兄弟远在异国他乡做生意,家里留下老人孩子,要是没我母亲年复一年照顾,怎么办啊?”
“总有办法的。不会因为没她,老人孩子就活不成。”那人不屑地说。
我说:“不管怎么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至少应该给她把晚年生活费安排一下,对不对?”
那人说:“那不能怪别人。完全是她自作自受!”
我发现,华侨中道德观善恶观是以年龄分界的。中年人左倾一些。不但在生活评论中以年龄分界,便在公事评论中也以年龄分界。那年国内刚好发生一件事情,华侨老者均不赞成采取极端手段,中年华侨则赞成者多。他们同情强者而不同情弱者。据说一些思想落后的流亡者不大敢到东南亚去,怕被那里左倾的华侨绑起来。
别人怎么评论当然于事无补。我父亲的无情做派及其造成的后果,如今则需要我去面对。我不禁想起那座古庙那副对联,父亲留下的究竟是余德呢还是余殃呢,恐怕都会结账到我的头上!
(三)
夜色朦胧的喃邦火车站站台上,立着一个身躯塌缩的老妇人。她就是我的妈妈,在等我。凛冽的夜风吹着她全白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好像在吹一支摇曳的蜡烛。
夜风吹拂月色残,老妪孑立似蜡焰。
站台别无候车客,似闻汽笛在远方!
骨瘦如柴,面无血色。完全没有重量,风如果再大一点怕会将她如纸片般吹飘起来。她曾经是一个多么健壮的农妇,漫长的岁月中在将每一滴血都贡献给周家以后,如今只剩下一具苍白的塌缩的躯壳,被巨富的周家弃之如敝屣,眼看将流落街头。泰国的法律没有夫妻共同财产的概念。男人在外面打世界,妻子在家照顾老人孩子。男人挣得的财产只算是男人的,他愿意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妻子没份。这个法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泰国是佛教国家。佛的教义是慈悲为怀,体恤众生。但据我观察,佛教徒都把经念歪了。念成金银至上,贿赂万能。烧香上供就是贿赂佛祖,求佛对自己有所回报。这实际上是一种贪污腐败的思想根源。在这个根源上产生了泰国法律。佛的教义除了慈悲和空无,似乎没有关于公平正义的条款。
也可能泰国法律没想到会有像我父亲那样,连三岁的孙女孙子都“一个也不饶恕”的,将生前死后的毁誉连同人生的价值意义全部随风飘去,不但对儿孙歹毒也对自己歹毒的男人。他们也可能会想,你们周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啊,不至于让一个老媳妇流落街头吧?是的,当年我伯父是个侨领,陪一个将军参观军营的时候军人都向他敬礼。伯父的儿子们如今或经商或从政,也有办大学当校长的,都有出息。然而,偌大一个周家居然做出这种不通人情的臭事,一个为周家当牛做马几十年的老媳妇连晚年生活费都不给,眼看面临流落街头的下场!
(四)
到达时夜色尚浓,景象凄清。我走下火车,奔向茕茕孑立,形单影只的妈妈,挽住她冰冷的臂膀。感觉她就如隔夜的煤炉,全部能量已经耗尽,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热气。深陷的眼睛如同两口枯井,盛满悲伤,却没有眼泪。
茕茕孑立形影单,眼似枯井泪已干。
浑身上下无热气,留下悲吟在人间!
母子二人出火车站,沿着未醒的街道走向自己的家。家可以说是自己的,也可以说是别人的,因为住的是出租屋。开头由房主“白食”一笔费用,此后每月交房租,期限若干年。这是一座木结构两开间二层二进楼房,底层一进为店面,二进及楼上为生活区。三进是后院空地。差不多已到期限,如果要继续住,得交另一次“白食”。
我挽着妈妈空谷足音地走在尚未醒来的街道上。两旁的窗户像是无数空洞的眼睛,在闲观人间辛酸、炎凉世态。妈妈掏出钥匙开了门,我随着走了进去。迎面的墙上挂着弟弟的遗像。由于泰国大使馆迟迟不给签证,弟弟已经在我抵泰一个月前去世,来不及见了。我背包没有摘下就趴在弟弟遗像前的桌台上哭泣。妈妈点了香烛在佛龛前跪拜。
我哭泣了一会儿,进门,上楼,进入大房间。里边的床上和地板上,横七竖八挤着五个小孩。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子睡中也皱着眉头一副苦相,有的还挂着泪痕。
弟死老屋在,娘存热汽无。
侄孩五个睡呼噜,泪痕结眉坞。
我至老少喜,以为救困途。
怎知无用一箱书,问卜见啼乌!
妈妈指着角落地上一张小席子说:“你就睡那儿吧。大家挤一块心里好受些。”于是我放下背包,在墙角落安顿下来。
睡了一觉起来,妈妈已经不在屋里。她夜里制作完三屉米包子,凌晨起来蒸好,像武大郎卖炊饼那样挑着沿街叫卖去了。以此营生养着自己和五个孙子。我的妈妈就有这个特点:无论什么境地都咬牙活下去,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
孩子们陆续醒来,知道是大伯父来了,怯怯地打了招呼。露出了亲近和期待的神情。妈妈挑着没有卖完的米包子回来,安排了全家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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