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舟 绿 树——图腾醉作者自述(第十九、二十节)

第19节  一摊无人认领的失物

饭后,我背上挎包,去拜访父亲的2号,那个继承了全部遗产的女人。想与她建立某种友善的关系,从慈善事业的角度,能不能劝她拿出点钱来,收拾由于我弟的死亡造成的老小无依的局面。

房子临街,四开间,很大。三层楼。底层的前部有三开间的地面出租给人停车,每月五千泰铢。我的天,就光是这份租金,如果父亲生前能够留一分善念,也够救我弟一家于困厄之中啊!

留有一开间的地面自用,2号在那里摆了一组办公桌。见我来拜访,女仆(或是秘书?)进去通报。

2号在另一种场合展现的是热情知礼的面孔。近年主义开放,广东的亲戚本家多有赴泰探亲旅游者,例如我两个姑母等等。2号见之,必殷勤接待,礼数极其周到。赢得大家交口称赞。我的曾堂姐(共一个曾祖的)对我说,2号那女人挺好的,你去了好好跟她谈,必能得到她的同情。

其实,那是2号的统战策略。你想想,独吞了遗产,舆论上须要减小压力不是?亲戚本家来,能不殷勤客气吗?

但是,有统战必有斗争,统战是为了更有力地斗争。有热情必有无情,热情是为了在必要时更加无情。知礼必有无礼,知礼是为了能在另一种场合更加无礼。有善必有恶,善是为了更方便行恶。正如对富农客气必然对地主不客气,客气是为了分阶段不客气那样,这是无师自通的本事。

我没有看破这种统战策略,以为2号必也以礼待我。我站在那里等着。一面浏览墙上的照片。2号是个矮胖的而且没有脖子的女人,眉眼嘴角都向东南方西南方严重下斜,一脸闷闷的横肉,小眼睛凶而不乐。她的两个子女,也即我的同父弟妹,也其貌不扬。个子不高,干瘦无肉,尖嘴猴腮。我把目光移向中央,父亲的遗像,与他对视。

老父亲啊,儿我一生走的臭棋,对不住您老人家。然而您如此处理你的遗产,究竟是为什么呢?你看你的这2号门,番人血统,他们的模样,那堆闷肉,那两个尖嘴猴腮,就值得您倾注一生挣来的物质成果?而我们这边,属于你的祖国的血统,连那些漂亮可爱的小孩子,你的孙子孙女,就没一个值得你垂顾的?人生有没有意义,有没价值,人究竟以什么形式存在,你想过这些吗?你这分明是对自己也歹毒无情啊!你把自己的骨头连同灵魂一道卖给泰国土著,值吗?

我也曾怀疑遗嘱是否你真实意思的表示,是不是2号采取某种诡计使您立下那样的遗嘱的。现在我确定完全不是。你是个强势的人,据我了解,2号不大有话语权。在你临终而还清醒期间,我弟日夜奉侍在你榻边。如果你对遗嘱有修改意见,完全有表达的机会和能力啊!

2号终于从二进中门走出来。我迎着喊了声阿姨。她没有应答,也没有正眼朝我看一记,管自在她的老板摇椅上坐下。这时我才明白,我不在她的统战名单之中,她不会像对待其它亲戚本家那样待我以礼。

我从挎包里掏出礼物,上海特产,献上去,放在桌上她的面前,说千里鹅毛,物轻意重,聊表孝敬。在她对面的空椅子坐下来。她听得懂潮州话的。所有嫁给番客的外国女人久而久之都通中国话。有的国语,有的番客原籍土语。只是诸如千里鹅毛这类比较高级的中国语言不懂。但大概的意思明确无误。反应也明确无误:她把礼物推回到我面前,说“我有。我什么都有!”

这时从门里走出一个瘦薄无胸的“太平公主”,她是我的同父异母妹妹。见过的,十年前我第一次赴泰探亲时见过。那天我与父亲在客厅说话,她从楼上下来。我起立想与她招呼。然而她不理我。父亲也不介绍一下“这是大哥”。晃一下尖尖的屁股走了。我与一位华侨老叔说起这个细节时,老叔说:“那是臭种,怎么会跟你讲礼数呢?”

“太平公主”这时应该属于大龄剩女。她走出来,与她母亲说了句什么话。2号随即起身,带着女儿走回门里去了。再也没出来。我想,还会出来的吧,接见没完成啊,虽然不是统战对象也要有礼有节啊。不料就是不出来,让我在那里像一个傻瓜那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只好走了,留下从上海带来的土特产放在桌上,像一摊无人认领的失物。

 

第20节  老番客的极品财迷儿子

每写完一节心里都不是滋味。停好久才能决定要不要写下去。就如一个在泥泞路上长途跋涉的行者,投宿驿站躺下就不想走了。再走还是泥泞。在我来说,写自述就是回去把人生的路重新走一遍。纸上走比实际走的时候更加没劲,更加泥泞不堪,更加厌恶。从中我看到了人世的丑恶和自己的窝囊。

但还是写下去吧。这个自述可能也是一部有价值的文学作品。我写自述,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真实的人生,坐化成一部档案。考古学家们可以从一具木乃伊研究出千年前人的生活状况。同样,后人也可以从我这部自述中研究出这个伟大时代的社会风貌、人情人性。尤其是,这部档案是与《图腾醉》一起捧出的。一定要鼓起勇气把它写完成。

人的秉赋来自何方,这是一个闹不清的问题。我那个同父异母弟秉赋就与我完全不一样。他是个财迷,一分钱也不肯放松。生活中就两个字:掘进。能够掘进1.1厘米,决不肯只掘1.0厘米就罢手。而我是个马大哈,一切都马马虎虎。穷瘪三的口袋,大阔少的气派。上海路边停自行车,看车的大爷大妈收费0.5元,我总是掏出1.0元说“不用找了。”

父亲在曼谷一家化妆品公司有股份,年底分红可得万把泰币。堂二哥金海去跟公司董事长说:老PB做得太不像话,现在那边死了挣苦力钱的儿子,剩下老的老幼的幼生活没着落;你们将今年的股红交给我吧,我拿去给老幼救济一下。董事长召集会议商量了一下,有一定的同情心,遂将这笔钱按二哥的意见处理了。

那个财迷庶弟得知此事,一夜睡不着觉,天没亮就跑堂二哥家敲门讨伐。堂大哥二哥一起向他讲道理,劝他发发善心什么的,说:“我们也要顾及外人的议论!”

“人家怎样议论我是不管的!”财迷男说,坚持要追回这笔钱。

结果是,这个财迷男去找了周门当下年纪最大最有权威的人——伯母,也即两位堂哥的母亲——说倘不归还这笔钱,就要走法律程序,云云。

于是,伯母下令堂哥,去将这笔已经交给我母亲的钱要回来。伯母告诫她的儿子说:“别人家的事,管那么多做啥?”

这笔钱已经被我母亲和孩子们买食物花掉734铢。那个财迷男还是不答应,硬是要堂哥把这734铢补足!

财迷男究竟是怎样炼成的呢?这个问题颇费研究。我与他都是同一个父亲,怎么差别会这样大呢?如果我一直在父亲身边成长,耳提面命,会不会也这样?显然不会。尽管是同一个父亲,灵魂却是不一样的。若与他换位一下,我不但不会去将食物从老幼孤寡嘴里抠出来,还会通情达理地在一定程度上去纠正父亲的错误。

不但财迷男颇费研究,老番客也颇费研究。为什么不念及1号十八年守干寡侍候他的父母的辛劳呢?贾府对待侍候过老太太老太爷的丫鬟下人也是分外尊重格外照顾的呀!中国的文化传统你一点影响都不留?为什么你对儿孙对自己都那么凶狠,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哪管别人怎么说呢!

其实,连同我自己都颇费研究。这是根本无法研究的一家人!

亚伯拉罕*马斯洛把人的需求分为五个层次。最基础的是生理需求。如果饿肚子,其它事情当然就谈不到。再上一层是安全需求。第三层次是社交需求。第四是尊重需求。你怎样看自己,有没自尊;别人怎样看待你,有没有众尊。第五是自我实现,甚至自我超越的需求。

正常的人应当是顺序渐进地按照五个层次往上攀登。显然我不是正常人,第一层次的需求还没有着落就盯着第五层次,这才导致了1958年人生十字路口的选择,走了那步臭棋。以后还有许多小的臭棋也是与需求层次的混乱相关的。

我那位财迷庶弟也不是正常人。按说他打从生下来,第一、第二层次的需求就无忧了。然而他只能永远停留在低层次上,从来没有向上挪移的想法。对他来说,人生就是钱,钱就是人生。

老番客也不是正常人。能培育出一个极品财迷儿子,并对之倾注以全部希望,其它任何较高层次的需求都不加考虑,这是一个正常的人生么?不错,他挣了许多财产。倘能立在较高处宽大地看待世界人生,对一个不幸的女人能存理解之心,对小孩子们存仁爱之心,在遗产分配上不走极端,则他在死的时候不但有自尊而且死后有众尊,就算是一个完美的人生。现在好,被世人说成人之将死其言也不善。又被大儿子,“中国文学第五大名著”《图腾醉》的作者我,在自述中连爸爸都不愿意叫一声而称老番客。做人做到这地步算什么人生呢?人的存在不只在他活着的时候算存在,其实死后也是存在的,并非一切归于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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