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舟 绿 树——图腾醉作者自述(第二十一节)
第21节 地狱门口的朋友
(一)
我拜访了喃邦的华侨同乡会,想看看他们能否在我父亲的遗产问题上出来说一句话。会长知道来意似的,我还没开口,他就说:“譬如一只牛,已经下池塘了你要将它拉上来就难了!”
我去曼谷,看看能否想别的办法。投宿在族叔周汉石的公司里。汉石辈份比我大,年龄却比我小;祖籍同村人,隔一条巷子;他父亲与我父亲也是差不多同一时间出国谋生,不同的是他父亲还带上结发妻子;到泰国后生下汉石。汉石在国民党的学校接受的教育。1949年国军被人民解放军打跑的时候,有一部分是往西南退到泰缅边境的。也就是说,在泰国北部边境有一块难民村,是中国国民党的租借地。那里有中文学校。一些华侨便把孩子送到那里学中文。这时国民党人反思失败的教训,开始向共产党学习“法宝”,也搞“统一战线”、“思想教育”、与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什么的。因此,少年汉石被培养成了极右分子,反共。多次去台湾参加双十国庆。差不多同时我接受的是共产党封闭式的极端教育,成了极左分子。左得甚至挨了棒子被通知“下一辈子再上大学吧”思想中都不敢对共产党浮现半个不字。这样,与汉石之间,一个极右一个极左,见面应该是有一番冲突、激辩的。还好的是,有一个时间差。与他见面认识已经是1979年我第一次赴泰探亲时,漫长的岁月使我变得不那么极左了,甚至有点中间偏右了。于是我们成了好朋友。他高大俊朗,友善大气,是个好人。他有政治热情,不免也想将极右思想向我渗透。他说国民党在8年的卫国战争中打得精疲力竭才败给在山中种大烟养精蓄锐的“共匪”。这些反动观点让我听了很是吃惊。他所说的卫国战争就是我们的抗日战争。共产党是中华民族抗日战争的中流砥柱,国民党消极抗战积极反共,等到日本投降才下山摘桃子。这是众所周知的历史知识。却被他完全说反了。但这时我也学会了韬光养晦,不争论。不料他有更大的期望。想说服我参加台湾的“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大同盟”,为反共事业出力。这个可是我不能逾越的界线。我的思想尽管已经从极左滑到中间偏右,却远没有达到反共的地步。而且,那时我在马斯洛第一需求层次上已经满足,饱暖没问题。自然而然就上升到第二层次:安全需求。尽管台湾方面出动了一个小组来说服我,请吃饭,给红包,我还是坚持不答应。把红包交给送我回家的司机带回去,并在下一次见面时与他们的头核对司机有没将红包上交。回答是没有。那是1979年。探亲回国以后我与汉石有一两次礼节性通信,后来就没闻问了。十年后的1989年,才给他去信说因为家事我将再次旅泰。此时他已经在曼谷开公司当老板。
汉石热情接待了我。我说家门不幸弟弟英年早逝。他说不必悲伤,世上事该来的只好让它来,没办法。我叹说如今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无依无靠怎么办。他说十年前你不听我的话。那时要是加入台湾的组织,你现在就不是一无所有了。我说那个事情是不能干的,干了,也可能真正地一无所有了。现在好歹还有一份上海的工资不是?他说上海那份工资算什么呀?昨晚饭店吃饭,我多点一个菜你都不让,看你那副穷酸样,一股大陆味!
(二)
他有事外出时都邀我同行。这一回是去饭店参加一个融资餐会。这是华侨中一种互助融资形式。需要临时调动一笔资金的人召集起若干关系户,大家凑成这笔钱交给他。然后再逐月抽签偿还。这个活动开始和结束的时候都要在饭店吃一顿。汉石把我也叫上,去蹭饭。
他的车什么牌子不知道。我对轿车全无知识。在大陆生活,我的阶层离轿车很远。在我的眼里,轿车就是轿车,什么牌子都一样。现在坐在他的车里副驾座上,听着轻音乐,闻着香风,平稳舒适。一边就交谈起来。
“国内几个月前那件大新闻,怎么没听你提起呀?”他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啥。便答道:“不忍提起!说到它心里不好受!”
“有没参加静坐绝食什么的?”
“没有。我是个懒惰的人,也是个饿不起的人。”
说着到了饭店。一大圆桌人已经坐好。汉石介绍了我。入座,开始吃。汉石继续刚才车上的谈话,问我:“那么你对政治关心不关心哪?对那件事怎么看,支持还是反对?”
“我很震惊。那样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说。
汉石向大家说明与我这个大陆人之间谈的是什么事,趁机宣传他的反动观点。大部分人对此反应冷淡,只埋头吃,并没有人出言同情汉石的看法。只两个人有反应,却是激烈赞成咔嚓的。说总得有人掌盘,是不是?对掌盘大人说三道四,就得咔嚓。对国内青年人表达了厌恶的看法,说他们没礼貌,之类。他们说话的时候我觉察到对我这个刚从大陆出来的平民也透着不友善态度。
他们说完,汉石要我也表达一下看法。我笑着说:“诸位的爱国情怀我很理解。如果我是一个在此地成家立业的番客,也可能抱着与你们一样的态度。祖国与我们华侨的关系,正如月亮与地球人的关系。月亮给地球人亮光,祖国给华侨脸上争光。地球人爱月亮,不希望月亮遇到麻烦。华侨爱祖国,不希望祖国遇到麻烦。道理是一样的。然而,住在月球上的人,觉得那里气候不好,太热太干燥,希望改造月球。我们也要给以理解。不能因为我们自己凉爽,月球气候烤不到我们,就反对月球人的诉求,是不是?”
大家听了我的发言,都没有话,只闷闷地吃。潮州人的餐桌气氛没有北方人活跃。我工作常出差安徽,那里善豪饮喜划拳。“哥俩好啊,喝一斗啊!”“该吃吃啊,该喝喝呀,啥事别往心里搁呀!”吵得很,热闹得很。在上海的餐桌上,劝酒是劝的,但比较斯文。话题也比较多样。潮州人聚会则既不祝酒,也不碰杯,各自闷吃。如果有什么话题,那就是一个:好不好吃。
潮州话对于菜的评价只有两个词:好食,还是不好食。不像北方话对菜色的评说词可多了:肥而不腻,嫩滑,爽脆,香糯,皮焦肉嫩,入味,咸浸浸,入口即化,等等。
回到公司已是子夜。汉石养成夜猫子的习惯,还不睡,拿出威士忌兑冰水冰块,与我对饮聊天。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喝着。我愁肠百结,说家里这个局面怎么办。他看了看我,说“要是回到十年前那件台湾的事,你会不会考虑?那时你衣食足家庭安说不动你,现在弟死母孤孩幼,考虑问题的角度会不同吧,我想。要是愿意考虑,我可以为你联系。”
我还没答话,他即拿起电话拨了出去。那一头是台湾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大同盟驻曼谷的人员,不知什么级别。只听汉石开言道:“张公子好!我这儿有一个从上海出来探亲的亲戚。要不要见见?”
对方答话,汉石听了一阵。放下电话讲:“这位张公子是我的朋友,台湾方面负责大陆工作的人。张公子说,过去要找一个愿意加入的人很难。现在形势变化了,甚至有主动找上门来的。可以感觉到那一边在失去人心。你叫你的亲戚,考虑成熟我们再联系。”
我说:“你打电话倒是蛮快的嘛。其实我已经说过了,这个事是不能考虑的。”
他看了我一眼,说:“那就没办法了。喝酒,喝酒!”提起酒瓶往两个杯子倒酒,加冰水冰块。
我端起杯子喝,望着他说:“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黑社会,让他们出来主持公道,把我父亲的遗产重新分配一下?”
“他们不会管这个事的!”他说。
我坐着沙发大仰八叉,万分颓丧地喝着。已经醉了。外面喝,回来喝,已经喝了不少。居然骂起来:“老,老东西,不孝不仁,不——不义,居然将财产全都给了番婆番仔!”
“不孝?”汉石理会不过来。
“我母亲几十年,奉侍他的父母,居然,一点都,不感谢。这不是,不孝么?红楼贾府中侍奉过老太太老太爷的丫头都,受特别的,尊重呢!我母亲为他扶育子,子女,都不、不谢一声,这不是不义么?为他守寡18年,一点都没歉意,这不是不仁么?”
“什么孝仁义,这里的人都很现实,不讲这些了!”汉石说,“其实听说大陆人经过文化大革命,传统文化也扫荡尽,也不怎么讲孝仁义了,是不是?好啦,我看你喝多了,睡觉吧!”
第二天晚上汉石又叫我同去参加一个婚礼。是我的曾堂弟结婚,堂叔为儿子在一个大饭店设的宴席。远近亲戚都来了,香车金灯,珠光宝气,济济一堂。与上海现在的婚礼差不多吧,不同的是没摆桌子大嚼,而是采取自助餐形式,各人端一个酒杯站站聊聊。一个堂姑发现我的庶弟,那个财迷,也来了,就将他拉过来见我。那小子却是如同被拉去屠宰场一般,往后斜着。我说,来来来,我们谈谈。我这一次来曼谷计划之一正是找他谈呢。那财迷听到我要谈谈,转身拔腿就走。我赶忙追过去。财迷却比兔子还快,下楼出门,钻进汽车,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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