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六回

第6回  读毛选俊仁留评注  写日记慕红藏心声

1

由于停课,大学生全都变成了活神仙。活神仙分三级:有钱有闲为顶级;有钱无闲为二级;无钱有闲为三级。他们属于三级。

这天墨润秋睡到八点才起来,去食堂吃饭。饭后回寝室,郭方雨来串门。方雨看到他床头有一本书,是《燕山夜话》,文化大革命首当其冲挨批判的那本!

“啊?你买到这本书!”方雨眼睛放光,拿起书翻阅。

“前天从一个收破烂的老头手里买下来的!”润秋得意地说,好像在古董市场捡到一件大漏,“现在文化贬值,许多人家把藏书当破烂论斤卖掉!”

郭方雨一边翻书一边说:“那天我到书店想碰碰运气,问有没有这本书。店员说:早收走了,那是大毒草,你还买?说完还特别朝我看了两眼,政治警惕性相当高似的。”

“现在全体人民政治警惕性都很高!那天我在买这书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过来看,对老头说:这本书是不好卖的,它是大毒草!老头听了她的话,有些怕了,犹豫着想从我手里把书要回去。我问那女人:你怎么知道它是大毒草呢?女人说:全中国都在批判它,怎么不是大毒草!我说买它是为了批判它呀!赶快付给老头书的原价,走了。那女人无可奈何盯住我的背影看。我禁不住回去问她:你是公安部门的,还是宣传部门的?她的脸憋得通红!”

郭方雨大笑,说:“现在没脑子的人真是太多了,报上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有时候在想,难道革命的目标就是为了将所有人的脑子整成一个样?”

谈到这一点墨润秋来劲了,大发感慨说:“你看关于马金和罗克思的是非评判一夜之间就倒了过来,就可知道群众是不长脑子的!脑子不属于他们自己,而是属于中华印刷厂那台机器!”

“这似乎正是那台机器的要求。”郭方雨迷惘地说,“号召作驯服工具,保持高度一致不是?”

“机器功率超强!”墨润秋说,“而又不准有别的机器发声音。这样一来,人的脑子缺乏信息,容易被它输入。而且,利益相关,全国所有饭碗都控制在官家手里,人们为了吃饭,就得听话。安全相关,例子令人恐惧。而追求利益、躲避危险是人的本能。这样,利益、恐惧加上信息控制,人自己的脑子就没了!这从某些人的角度看是不错,但从人类的角度看却不是在进化而是在退化!我觉得革命的目标应当是:第一,解放生产力,使社会物质丰富起来;第二,使人的精神获得自由,文化获得发展。”

“这正是马克思主义的目标!”郭方雨说。

“可是从实践的结果看,似乎不通。”

郭方雨笑,说:“你这样说马克思主义是很危险的。对别人千万不要胡说!我的观点跟你有所不同。我还是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相信人类最终会实现共产主义理想和世界大同。如果连老祖宗的理论都怀疑,那么人类真的是没什么方向了。只是,真理在实践过程中不会一帆风顺,需要后人加以探索和发展。这就像马克思给我们指点远处山头一个目标,至于怎样到达那个目标则需要我们的脚去走。我想,毛主席做的正是探索和发展的工作,目前发动文化大革命就是一个给主义寻找新路的尝试。”

“但愿如此吧。”润秋发闷地回答,困惑地看看“郭瓦拉”。

方雨埋头看《燕山夜话》,举起书说:“借给我看看!”

润秋答应,说:“只是现在到处都有伸长狗鼻子的小人,你要当心!”方雨说:“不怕!”带书出去了。

2

墨润秋便出去看大字报。虽然当了活神仙,他觉得还是不宜虚掷光阴,而应当抓紧积累些东西。他把文化大革命当成了解社会、体察人情世态的好机会。就当把地球物理专业改成文革专业吧。所以他每天都要出去看大字报。不是走马观花,而是带了笔记本的。摘抄了不少东西。

这天他进入数学系看大字报。这个时期工作组要求“内外有别”,大字报不准贴在留言走廊。各系腾出一些空教室来专门贴大字报,但各系师生可以互相串看。

进入第一个大字报室,迎门贴着的是陈金如教授写的一首诗:

    革命加拚命,拚命干革命。

    有命不革命,要命有何用?

这诗将墨润秋逗得笑了起来。陈金如在数学界的名声如雷贯耳。这首诗显然代表了数学界的文学水平,也很反映当今的社会特征。墨润秋赶紧掏出本子来将它抄下。

离开数学系进入哲学系,就看到一个有趣的案例。程俊仁,男,去年刚从黄鹤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鸿蒙大学任教。才一年,恰逢赵常兴提上去当系领导,就让程俊仁补了赵常兴的缺,当了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此人是一粒正宗革命种子,烈士的后代,革命核心阶层中一个接班人重点培养对象。没料到出事情了!

原来,同室的一个老师林力表为了写什么要寻毛主席的一篇文章,随手抓起程俊仁桌上的《毛泽东选集》来翻。这套选集是程俊仁从中学时就用的,削得尖尖的铅笔在字里行间以及页边不时地写些评注和心得。林力表被工整微型的铅笔字所吸引,就看那些评注和心得。大多数评点都是溢美之词。有时却也不免真性情上来写些不太拍马屁的话,“平平”,“不怎的”之类。在读到毛斥责蒋介石躲在峨眉山上不抗日,等到日本投降了却想下山来摘桃子这一节时,小程居然写下质疑的句子:“仿佛听说国民党跟日本人是打了不少大仗的。”

林力表大出意外,细细检查,发现不捧场的批注还有。又从桌上书堆中拿起一本《毛泽东诗词》来看,发现“天生一个仙人洞”这句诗的最后一个字居然被圈了一个粗粗的圆圈,加了一个小小的问号和一个大大的感叹号!页边又写道:“清人小说《花阴露》第三回有诗云: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玉峰。老绾搞定仙人洞,劣少喜攀双玉峰。”

这使林力表更加惊骇了。如果说选集的评注中不太拍马屁的地方还可以原谅,那么诗词中这一个圆圈、问号和感叹号以及旁引的艳诗则是对毛主席的攻击和诬蔑了!

林力表暗地里是处在与程俊仁竞争的位置上。要是姓程的不来,赵常兴升去系里,空出来的教研室主任的椅子有可能让林力表来坐。林力表真希望程俊仁突然出一个什么意外栽下来。或,找个什么机会将他扳倒。然而要扳倒一个贫农世家出身的共产党员是不容易的事,除非那人突然犯了天条!

发现了大不敬的批注,这不正是天条么?这时候中国最不能触碰的人就是毛主席了,就如老虎的胡须!所以林力表喜出望外,想找工作组或赵常兴汇报此事。但与他的好友,历史教研室的谢老师一商量,谢认为,直接贴大字报更加妥当,因为万一工作组或赵常兴想保护红色苗子,叫把事情捂在内部解决,大字报就贴不成了。他们又叫了两个教师和一伙学生,将此事通过大字报捅出去。立即引起一片惊叫。众人立即去把程俊仁揪了来,游街示众,声讨。

当墨润秋看完关于这个案件的大字报时,刚好声讨的群众队伍押着程俊仁涌入系大楼,进入一个阶梯教室去批斗。墨润秋就跟过去看热闹。

程俊仁戴一顶高高的尖尖的纸帽子,被两个学生摁着扭着,对着黑板上方的毛主席像请罪,然后转过身来接受革命群众批斗。他的一张国字脸吓得刷白。墨润秋从未看到过那样惨白的脸。原来人的脸可以白得像一张道林纸那样啊!他惊奇道。

教室挤满了人,讨伐声震耳欲聋。

讨伐声大半发自那些缺乏安全感的人们。猫逮住一只麻雀,老鼠们和别的麻雀就会高兴起来:哈,我暂时不怕了!有人被政治运动逮住对于普通人来说总是好事。运动通常有百分比指标。假设你单位有一百四十个人,摊上七个右派名额。其中四十个人是天生左派,被排除在外的。七个名额就得在剩下的一百个人中间找。你作为普通人,就有百分之七的风险被划为右派分子。每揪出一个右派,只要不是你,你的风险就减少百分之一。当七个人全都有了时,你就安全了。每当有一个人遭殃,对于你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所以此时师生们对程俊仁的讨伐都带着兴高采烈的劲头。

而对于被逮住的人来说可就惨了,任何莫须有的罪名都可以被群众坐定。程俊仁此时就陷于百口莫辩的境地。

群众甲问:“程俊仁,你在毛主席诗词上画的那个圆圈、那个问号、那个感叹号是什么意思?旁引的艳诗又是什么意思?今天你得给我解释清楚!”

这时摁着扭着的人已经放开手,程俊仁左右开弓地打自己嘴巴,说:“我该死!我该死!但那圈、那问号感叹号不是我画的,艳诗也不是我旁引的。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个圈圈和问号感叹号!也没读过《花阴露》,更不知道艳诗!”

群众乙:“不是你画的写的为什么该死呢?”

答:“因为我对自己的书没管好。”

群众丙:“那么是谁画的写的呢?”

程俊仁答不出来了,只是打自己嘴巴。

群众丁:“说!是谁画的写的?说不出来就是你企图逃脱罪责,进行反革命狡赖!”

众呼口号:“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乐祸幸灾非忍人,事关己身安危情。

    每逢虎口有捕获,爪下之忧暂放平!

3

墨润秋退出,转向化学系去看大字报。步子悠闲。正是:

    烈日炎炎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闲观风火大字报,活神仙是墨润秋!

化学系一个女助教叫白慕红,从读小学时起就是革命积极分子,中学入团,大学入党,红得发紫。毕业后留校任教,一方面还是领导着共青团。是一个又红又专的典型。不料居然被发现写反动日记!

原来,白慕红与林博源一样也是在革命环境中进化出来的一个新物种。白慕红的人生哲学是:无论生于何种社会都要奋斗成为人上人。在资本主义社会要赚钱,在社会主义社会则要入党。她是个要强的女人,表现绝对完美,各方面堪称楷模。然而内心却是另外一回事,有许多苦闷和异见。无处诉说,就倾写在日记中。百密必有一疏,日记被室友偶然一窥发现,报告给领导。领导要她将日记交出来,白慕红不肯,说这属于个人隐私。领导没听说过隐私这个词,听成影射,惊骇说:“影射?你影射谁?”这一下更严重了。最后只好交。日记的最后一页写道:“交就交吧,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白慕红!”本来已经作过处理,有了结论。文革来了,自然又得拿出来炒作!满满一个教室的大字报都是她的日记摘抄。

日记里记录着她对各种社会现象的观察、独特的见解和思辨。墨润秋兴味盎然地读着这些摘抄。在这个万嘴一音的社会里,忽然听到一个不同的声音,他感到非常难得。那感觉就像身处一间铁屋子,挤满了昏昏沉沉的人们,忽然间有人打开一扇窗子,透进来一股新鲜空气,令他精神为之一振。他发现在这个铁板一块的社会里,居然存在这么一个人,也是对流行的东西不以为然,也是喜欢凡事有自己的看法。墨润秋像发现一个老朋友那样地感到亲切。而且,显然那是一个才女,高才脱俗。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低俗可恶的人太多了。偶见高人,便非常钦佩。而且,那还是一个女人!

然而读到日记的最后一句话时,他忽然担心道:这位恃才傲物的女助教会不会自杀啊?“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白慕红”这句话含着横竖横的意思。那正是自杀的高发期,几乎每天都听到有人自杀的消息。他决定给这位不认识的老师写一封信,劝她要珍重自己。

回到寝室他就展纸提笔写道:“白慕红姐姐,白老师!风起云涌,得瞻尊记。闺中才气,感撼深矣!然节气违常,多闻轻生者。或有短视,亦忧吾师。故为学生者我敢进一言:宜静心屏气,珍惜生命,切勿犯傻。历史多变,世事难料,柳暗之后,必有花明。别系学生董尼德上。”

封好信又写日记。墨润秋的日记笔迹极其潦草,杂以奇怪符号,他人无法辨识。

4

程俊仁本来非常幸福:政治正确,工作上乘,爱情遂心。他的未婚妻是大学同系,低一届,叫李铁梅。原该今夏毕业分配工作的,由于文化大革命而还在校。前不久铁梅和一伙同学出去进行革命考察,追寻红军走过的地方。途中每天都给程俊仁写信,报告行程、所见所闻和思想收获,还给他买了路经地方的土特产和有趣的小物件,甚至在金沙江边捡了一块石头。装了满满一个小竹箱子。竹箱子也是在贵阳买的地方特产。铁梅头天晚上回到黄鹤师院,第二天就提着这只竹箱子兴冲冲来到鸿蒙大学。

在程俊仁所住的宿舍楼门口就感觉不对劲了。住户们早已知道她是谁。今天在楼门口碰到时投向她的目光十分异样,有的冷峻,有的调笑。上一层,在楼梯口碰到程俊仁同室的一个老师,他只冷冷的招呼一句:“你来了。”就擦身而过,与往时的热情甚至爱开玩笑大不一样。

到了俊仁所在的三层,走道里两幅白纸黑字的大标语赫然抢入她的眼帘:“程俊仁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还有七八张大字报。

犹如当头一棒,李铁梅趔趄着晕了一下。放下手里的箱子,就看这些大字报,很快明白事情的原委。

她震惊了。铁梅也是一个革命胎子。也是贫农世家,八辈子祖宗连个中农都没出过。若发现居然有人对毛主席说半个不字,她愿意抱上炸药去把那人炸死。现在竟发现该炸死的人就在自己身边!

她摇晃了一下,想要返身而去,不再去见那个阶级敌人了。转念一想,还是进去吧,看看他的真面目,听听他有什么解释!

门是虚掩着的,铁梅吱一声推开,走进去,关上。

像一条咸鱼那样蜷缩着向隅而卧的程俊仁听到门响,以为是同室人,没动。接着听到沉重的呼吸声,是女人的!猛地翻身坐起,睁着两只五百度的近视眼,竭力辨认来人。铁梅从未见过摘下眼镜的程俊仁。从前那黑框眼镜包装下的斯文儒雅已荡然无存,这会儿只剩下剥壳熟鸡蛋似的眼白翻着瞪着,布着血丝,眼角堆着眼屎。头发已被游斗他的革命群众剃光,只长出了多日未刮的胡子。从前是头上浓黑下巴光溜,现在反过来了,头上光溜下巴浓黑。好像毛发长错了地方。穿着皱巴巴脏兮兮黑色长裤,却光着上身。从模样到神情,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程俊仁想要扑上去抱住铁梅大哭。她是唯一能够理解他的人了。他对毛主席的无限热爱无限崇拜,别人不了解,铁梅却是知根知底的,他要把这些天来积蓄的眼泪倾泻在最亲爱的人身上。

然而铁梅将小竹箱子一放地上,肃然站立,两手抱胸。冷冷凝视他的神情,使他刚刚抬起的屁股颓然又坐了下去。那目光与革命群众看他的目光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一想起革命群众,他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了下去。

低头了几秒钟,慌里慌张去摸眼镜戴上,可怜巴巴的抬起头来说:“铁梅,我犯错误了!我请求你原谅我好吗?”

铁梅严肃地说:“如果是对我犯错误,我会原谅你。但你这是对毛主席犯的错误,犯罪!我怎么可能原谅你呢?到目前为止,我只爱过两个男人。对第二个男人的爱是以对第一个男人的爱为前提的。假如第二个男人对第一个男人表现出不恭,我决不会原谅他!”

“你把毛主席当第一个男人了?可毛主席他不是男人!”

铁梅震惊了:“你这个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我不许你继续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没有继续攻击毛主席。”

“你说毛主席不是男人,这不是攻击?”

“我们这里说的男人是男女关系意义上的男人!男朋友之类。他是你的男朋友吗?当然不是!”

“你别跟我绕了!”铁梅粗声打断说,“看来革命群众一点也没有冤枉你!”怒冲冲提起小竹箱子,就要夺门而去。却不料箱子的搭扣脱开,箱盖荡下,杂七杂八的礼物散落一地,滴溜溜乱滚。程俊仁的眼珠子也滴溜溜跟着那些小东西转,知道这些原本是带给他的礼物,心里也像散落物一样乱糟糟。

一只潮州橄榄荡悠悠奔程俊仁而来,停在他的脚边。俊仁弯腰捡拾起,放在嘴前观赏。青翠欲滴,溢着清香。俊仁冒出汪汪唾液,捏着在裤子上擦了擦,送到张大的口边。不料铁梅猿猱般一步过来将橄榄抢了去,收拢入箱。数了数,橄榄还少一只,发现是滚到床下,又撅起屁股钻进去捡出来,放入箱子。盖上,系好搭扣,提起,甩门而去。看都没再看俊仁一眼。

门外,走廊里,挤着二三十个戏迷。由于文革时期舞台上除了八个样板戏没有别的娱乐节目,他们就想从身边的人们中去寻找一些好看的戏份。这会儿“祸从天降郎变反革命,情逢政治妹成伤心人”正是吸引观众的一幕。所以人们鸦雀无声地立在走廊里听着。正紧张,忽见女主角铁青着脸提原箱子甩门而出,剧情达到高潮,观众的兴奋臻于顶点,以至于张大嘴巴都忘记鼓掌了!

                         5

李铁梅回到师范学院她的寝室,连同竹箱子一起轰然倒床上,脸白眼闭。她的亲密室友洪晃进来一看,吓得差点哭出来,伸手到鼻孔下试了试,确知还没断气,赶紧摇她捶她掐她人中,终于使她从阴阳界上回过头来。李铁梅恢复知觉,抱住洪晃大哭失声。洪晃又抚又问,铁梅却只是哭,而不说话。洪晃去打来饭菜,铁梅也不吃。这个状态持续了两天,弄得洪晃手足无措。

第三天,铁梅才将始末原由道出,说:“小晃你知道,我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同时又是个领袖至上主义者。原来两个至上是协调一致的,我发誓过要从两而终。现在,两个至上互相打架了,这简直是把我活活撕裂,我还能不晕过去么?”

洪晃震惊得张口结舌,半天才说:“我理解你。你那爱情是我所见过的女人最疯狂的爱情了,你对于毛主席的崇拜也是我见过的最疯狂的崇拜了。现在两个疯狂互相打架,哪能叫你不疯狂?不过事情既已如此,两个至上已不可兼得,你只好舍弃一个至上了。程俊仁那个事犯在毛主席身上,他这一辈子就完了,你赶紧离开他吧!”

铁梅神情恍惚,自言自语道:“他真的会反对毛主席吗?有没可能是群众冤枉了他呢?”她细细回忆从相识到热恋的三年中程俊仁说过的话,有没有反毛主席的蛛丝马迹?

没有!他说的话只体现了对党对毛主席的无限热爱和耿耿忠心!

铁梅有些往回想了。爱情至上主义的阴影再一次爬上心头。忽然觉得自己过分了,连一只橄榄都从口边给他抢回来!即使真是反革命,给他吃一只橄榄也没什么了不起啊!

又想道,会不会是这个人乔装打扮来欺骗我,而我被爱情迷了眼,未能识破他呢?难道群众真的错了吗?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我究竟要不要相信群众呢?

她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攻来攻去得不出结论,就决定去鸿蒙大学听听群众对程俊仁怎么个看法。她有责任弄清这个事。如果是群众冤枉了他,她还是要坚持爱情至上主义。他们的关系已经不是一般的恋爱关系了,按照传统的说法,是他的人了。庭院的所有权属于最初闯入者。再变更所有权至少掉一半价。然而他要真是反对毛主席,无论如何我也得一刀两断!

第四天李铁梅终于起床,乘轮渡过江,来到鸿蒙大学。先进入哲学系大字报室阅读有关程俊仁的大字报。

大字报这个东西神力非凡,尤其当许多大字报贴在一起的时候,会形成一个心理磁场,让进入其中的人思想顺着磁力线调整方向。铁梅原是要来自己作判断的,却很快就被磁力线顺了过去。

出来,晕晕地想,最好能参加批判会,听听群众怎么说。

恰好今天就有一场批判程俊仁的会议!她从海报上得知这一信息,就寻向会场。会众大半已经入场坐定。李铁梅大大方方走进去,向最后一排去寻找座位。不少人认得她,知道是程俊仁的未婚妻,指指点点,目光齐刷刷射过来。铁梅坦然面对,毫不窘迫,反而有一种圣徒般的磊落感。她是带着对于真理的敬畏之心来寻找真相的,她是个坚强的革命者!

程俊仁今天倒是没被摁着扭着,也没有戴纸帽,而是让他立在讲台一侧听批判。群众还是通情达理的,铁梅想。程俊仁已经将笔记本翻开,捏着钢笔,恭敬地弯着腰,准备记录。

先是系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组长赵常兴讲话。他说,我们对于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分子程俊仁的批判已经进行了几个回合,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但是,还没触及他的灵魂。

赵常兴把整天充斥在报刊、电台上的颂扬毛主席的语句收集拢来,结合他满肚子的马列主义学问,缠绕搅拌,尽情发挥,以毛泽东的伟大来反衬程俊仁的可恶。然后叫群众发言。

一个挨一个的发言者基本上都是重复赵常兴的套路。这是一个语言贫乏的时代,又是一个语言泛滥的时代。这是一个不可说话的时代,又是一个靠说话生存的时代。人们要活得好,一靠沉默,二靠说话。该沉默的时候沉默该说话的时候说话。你必须会说,话说得越长越好。要引经据典,马克思怎么说,列宁怎么说,毛泽东怎么说,注明出处,某集某页,什么文章。这显得你很渊博。要会缠绕,绕过来绕过去让人找不着头绪。最后说得人家既听不懂,又昏昏欲睡,那么你就成功了。大多数人都具有这种语言修养。所以程俊仁这场批判会,虽然就那么点事情,还是常说常新。

李铁梅认真地听每一个人发言,却没有从中得出有利于程俊仁的结论,倒是越听越觉得此人的反革命本质铁定。

这个时代的中国人脑子里都有判断是非的标准:第一,毛主席是不会错的;第二,群众也是不会错的。李铁梅自然不能免俗。她根据这两条标准,认识到了程俊仁确实是不可饶恕的,不知不觉间也溶入到群众的革命义愤中了,几乎要立起来发言,把那天程俊仁说毛主席不是男人的话抖给大家。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往井里再扔一块石头的时候,赵常兴领着大家呼了一通口号,宣布今天会议暂时开到这里。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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