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十回

第10回  索日记爱东讲宪法  论主义老革答质疑

1

墨润秋回到学校已是傍晚时分。宿舍楼里气氛冷清。正纳闷人到哪儿去了,忽见李向魁沿走廊往外走。见了他,挥手说:“走,抄家去!”墨润秋问:“抄谁的家?为什么抄家?”李向魁说:“抄反动学术权威的家呀!扫四旧呀!走走走!”

不由分说将墨润秋拉着走。到了教工宿舍区,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在搬东西了。动手抄的和被抄的都是地球物理系的人。各系抄各系的。年级班、团干部,系文化革命领导小组也在场。在有条不紊的指挥下,硬件被蚂蚁搬家似的搬到系里一个空房间,登记造册。软件则堆到操场,准备付之一炬。

什么软件?——就是书啊,画啊,牌啊,唱片啊,甚至还有假发,旗袍,西装领带奇装异服等等。各系都有大量战利品,这里那里地堆在操场各处,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只是不会叫。那边一簇人还举行了点火仪式,夜色中只听到尖利的声音演讲说:“我们要扫荡旧世界,推毁旧文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这里那里地,火点了起来。白烟袅袅上升,在操场上空扩散弥漫,被下面的革命火光照着,形成一个奇特的云象图。从那烟雾幻境里边你仿佛可以辨认出殷商的甲骨文,周代的竹简书,司马迁们写的历史,历代中外哲学家对于人类问题的思辨,唐诗宋词的韵律美,西方油画家对人体美的描绘;所有这些“封资修大杂烩”,现在都被烧成一块黑云,模样有点像马克思的大胡子;还仿佛听到中国古曲的唱片《高山流水》、《长门怨》,贝多芬的《命运》等等唱片,在被焚烧时发出的伊哑嘶裂的声音。

墨润秋对李向魁说:“你来站在我的后边,我们也参加烧书。我来投入火堆,但是我要挑拣,看中的书从后边悄悄递给你,你把它转移到旁边隐蔽的地方。”李向魁笑说:“那可以。我去找几张纸来。”

李向魁从大字报栏撕下几张大字报,捡了三块砖头,来坐在墨润秋的背后。墨润秋向背后递出一本,李向魁就接一本,将它藏盖在大字报纸底下。到一定数量,就搬去藏在场外灌木丛中。这个诡计别的同学看到,笑了笑,居然学习先进经验,也照此办理。于是,实际上那天晚上烧掉的书画只占总量的四分之三!

然而这个事有人反映给领导。文革会和工作组认为这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布置调查被窃走的书籍、物品的数量,要进行第二次扫四旧;布置调查谁带的头。

2

很快认定是墨润秋带的头。王爱东老师神色严重地走进工作组基点办公室,说:“这个墨润秋我看不是只偷几本书而已。这人平时的表现就不像个革命青年。他写日记,却鬼画符一般,没人看得懂。来历又可疑,家庭成份虽然算中农,却是抱养的!而且与那个郭方雨是铁哥们!”

“噢?”基点长老吴判断这是个值得严重注意的人物,“有这样的事?将他的日记拿来我看看!”

王爱东就找到墨润秋寝室,刚好他在里边。“墨润秋,请把日记交出来,我们要看看!”她说。

润秋像屁股着火,蹦了起来,说:“王老师,谁的日记?”

“当然是你的日记!”

“可听您这话,倒好像是您的日记似的。我的日记为什么要交出来给您呢?您能说说依据吗?宪法,还是伙法?”

王爱东老师也惊奇得像屁股着火,将单眼皮细长的眼睛睁成一对圆大眼,说:“墨润秋,你怎么这样说话呢?伙法?什么意思?”

墨润秋说:“根据宪法精神,个人的日记是私有物品,不受侵犯的。您没有权利要求我把日记交给您。”

“不是交给我。我这是代表组织跟你说话。不错,宪法是规定给公民某些自由权利。但自由是有前提的,必须在加强而不是削弱人民民主专政的情况下才能享有这些自由。况且,关于宪法和法律,毛主席有一些讲话,你读过没有?”

“我能读到的不过是选集,好像还没发现毛主席对宪法和法律有特别的论述,他老人家可能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王老师,您能读到的范围比我们广得多,毛主席对宪法和法律讲过什么话,我期望从您这里得到教育。”

王爱东于是耐心开导起来:“毛主席说:‘没有宪法的社会是最好的社会。我从来不相信法律,更不相信宪法。我们党没有宪法,无法无天,结果不是胜利了吗?’”

“噢,他这么说?那么为何还制定宪法呢?”

“主席说:‘我们伟大的党是不主张制定宪法的,但考虑到洋人国家大都制定了宪法,以及知识分子还没完全成为党的驯服工具的情况,人民群众还受国民党法治思想毒害的悲惨国情,为了争取时间改造和教育群众,巩固党的领导,还是要制定宪法的嘛!’”

“原来如此!”润秋恍然大悟。

“毛主席说:‘制定宪法,本质上就是否定党的领导,在政治上是极其有害的。宪法制定是制定了,执行不执行,执行到什么程度,还要以党的指示为准。只有傻瓜和反党分子才会脱离党的领导,执行宪法’。听清楚了吧?你是想做傻瓜呢,还是想做反党分子?”

润秋失笑,说:“不想做傻瓜还是得做傻瓜啊!”

王老师也笑了,说:“傻有傻福!傻子通常活得更好,更长寿,在社会上也往往更令人喜欢。所以我劝你还是傻一点好,而且傻中带红,又傻又红。你说得不错,毛主席对于宪法和法律不是很感兴趣。之所以制订那些东西,是出于政治策略的考虑,做做样子而已,逗你玩。你不要动不动拿宪法来说事,懂吗?”

王老师谆谆善诱的讲解让墨润秋有些感动,他决定不再作难,便将日记交给她。反正没人看得懂,他想。

王爱东老师拿到日记,一路小跑送给工作组。老吴取过日记本上下前后端详了一阵,才翻开。却只认得几个阿拉伯数字,显然,那是日期。其余写的什么,就一点儿也不懂了。乍看像是极其潦草的汉字,再一瞧又如藏文,或维吾尔族的字符。都是奇形怪状的线划、点、圈、弧。他摘下眼镜,将日记拿到鼻子尖下研究。又举到手臂尖,眯缝起眼睛瞄着。始终找不到切入点。瞄了一会儿,倒觉得那些符号活了起来,满纸黑蛾飞舞。

“这倒像是道士的符咒,哪是文字?你看得懂吗?”基点长问王爱东老师。王老师沉重地摇头,满眼是“怎么办?”的请示。

“这人既然写这样的日记,必有不可告人的心思!”老吴说,“可能里边包含极其反动的思想。我们要从阶级斗争的高度来看待这件事,一定要将日记的内容破译出来!王老师,大学里边多的是学究,我们来组织一个专家小组对付这本鬼画符般的日记,如何?你来推举专家小组的名单吧。”

王爱东说:“这方面,大约需要调动语言文学系的人才。他们那里从各种外国语到本国少数民族土语都有精通的人,还有专门研究密电码的,有懂甲骨文的,甚至还有研究鸟语的,他们来对付这件事就像拿牛刀杀一只小鸡,没问题!”

“好!”老吴撸袖子,“这事交给我!但这只是一把刀。王老师,我们要双刃齐下,来把这个可疑学生搞清楚。另一把刀,我是想叫你到原籍去调查他的来历,什么情况下抱养的,生身父母是谁,生下他的人家属于什么阶级成份,以及此人在当地表现如何,有过什么言论,与谁比较亲近,等等情况。总而言之,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严重注意的人物,非认真对付不可。等我向工作组总部汇报敲定以后,你就出发。带一个左派学生跟你一起去,协助你。”

评弹墨润秋:

  奇谈怪论与人殊,日记又如鬼画符。

    来历不明惹注意,聊斋院里成精狐?

                         3

纪家是一座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延玉开了院门,走过草地中的青砖甬道,上台阶,立住敲门。开门的是妈妈,向屋里说:“老爷子哟,丫头回来了!”延玉搭住母亲的肩膀往客厅走。老爷子坐沙发上抽水烟,见了女儿,现出欢喜的神情。

延玉回自己房间一会儿,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只簇新的烟斗,说:“爸,我给你买了烟斗!你这水烟筒土得掉渣,还用?”

纪红雷正卟噜卟噜吸着,停下来说:“这可是咱在冀东打游击时老百姓送给咱的纪念品。那地方叔伯老哥们人手一只水烟筒子。我也使惯了,同时也是不忘本的意思。行,你给买了烟斗,以后出门咱带着。水烟只在家用。——怎么,辫子剪了?”

纪母说:“我正要问呢!”

“妈,爸,你们不知道,街上扫四旧,说什么辫子也是四旧。我被一伙小孩子揪住,差点让他们剪成一只猴子。拼命争,才允许我进理发店去理了一下。怎么样,不难看吧?”

纪红雷沉吟着点头。老婆子端详着,说:“还行,不难看。只可惜油光水滑一条大辫子。剪了带回来没有?”

“带回来了。我要收藏,将来白发苍苍的时候可以拿出来作为参考资料!”延玉说着笑了起来。其实她的心里是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白发苍苍的时候的。

妈妈的意见则大不同,提到白发苍苍陡然增加了操心,说:“所以要赶紧考虑找对象的事呀!若是不抓紧,真的是会有一天突然就发现自己有了白头发!老头子啊,你给我留着点神儿,你们这些老同志中间有没年貌相当的小伙子的,那倒是门当户对!”

延玉赶紧转移话题,问道:“老三还没回来呢吗?哥哥呢?”

“都忙!”纪妈说,“你哥十几天没回来过了。打电话回来说,在抓南下一小撮。听都听不懂!老三更是急得像只蜜蜂,回来拿点衣服拿点粮票钞票就走,连星期日都在学校守着!”

纪红雷取过女儿买的烟斗端详着,一边问:“你们学校文化大革命有什么新进展吗?”

“进展大着呢!”延玉兴致勃勃地回答,“一些思想反动的分子陆续被揭发出来。医疗器械系有一个学生非常反动,据平常与他亲近的同学揭发,此人说了好多反马克思主义的话。”

“噢,说些什么啦?”纪红雷正装烟丝,停下来严重关注地问。

“说科学探索一般都是先大胆假设,然后经过实验,小心求证,才成为科学结论的。成为科学结论以后,还得继续经受检验。而马克思主义只是一种大胆假设,并没经过检验,所以还不能称为科学。”

“放他娘的狗屁!”纪红雷猛烈地骂起来,唾沫星子飞到女儿脸上。他革命一生,以马克思的理论和党的事业作为生命的根。平常说话提到马克思时经常是“我们的老祖宗马克思”。如果说到死,则是“去见马克思”。所以,今天听到居然有人对马克思主义说三道四,就像听到有人要挖他家的祖坟一样,愤恨至极,真想立即赶到医科大学去抓起那小子的衣领,像摔一只小鸡那样将他摔死。

“有没把那小子抓起来?”他问女儿。

“目前是揭发批判。”延玉说,“批倒批臭以后再作处理。这个斗争我们不会含糊的,总要跟他算账。刘主席六月份早有指示:当牛鬼蛇神出笼的时候,不要急于反击,要顶住,掌握火候,到了大部分暴露了再收拾他们。”

“是呀,我看过这个文件的。少奇同志说:对大学生中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

“我们正在工作组的领导下稳步推进。工作组说这个反马克思主义的言论,如果揭发者是私下汇报,我们倒是会控制范围,缩小影响。现在由于是以大字报的形式贴出来的,已经造成影响了,所以先要充分批判,把那小子的话批倒批臭,再抓。所以我们左派最近多在学习马克思的原著,为批判斗争准备弹药。”

“噢?看样那小子说的话还不只一句。还说了些什么啦?”

“说的话多呢!据说马克思断言,随着机器的进步,失业的人会越来越多,工人的工资越来越低,最终逼得工人起来造反,因此资本主义是存在不下去的。那小子说,马克思的这个推断已经被后来的发展证明是错的。”

“马克思说过这个话吗?”老头子怀疑道。虽然沙发后面的书架上摆了不少精装本马列著作,其实他几乎一本也没翻开过。

纪延玉继续介绍反动言论:“据说马克思又有言: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人只是机器的附属品,天天在机器旁边做着重复的动作,这就埋没了才能。而社会主义社会一旦建立起来,每个人就可以自由地充分地发挥自己的才能和主观能动性,随时调换他想要的工作,人尽其才。那家伙说,现在的情况刚好相反,在我们的社会里,人如果想调换一下工作,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爸爸,要批判那个家伙还真是不容易呢,因为事实正如他说的那样,在社会主义社会里想换一个工作不容易,反而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工人不喜欢干了随时可以走人,换一家老板。你说怎样批驳他?”

老头子给新烟斗点上火,抽了两口。毕竟斗争经验丰富,很快给出答案:“不要咬文嚼字,不要跟他纠缠细节。要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上,大义凛然去批判他。不许他断章取义地来攻击马克思列宁主义!”

延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老头子感慨道,“看到了夺取全国政权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思想战线和文化战线上的斗争还会长期继续下去。你看,你们学校的这个小子竟敢对马克思主义说三道四不是?社会上也会不断滋生新的右派分子和反革命分子,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窥测方向以求一逞。所以毛主席及时地发动这场文化大革命,目的就是把这些思想反动的分子揪出来,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实行专政!”

提到这场正在开展的文化大革命,延玉的妈却有些忐忑不安。本来,周围的一切都好好的,生活在各种轨道上安稳地运行。延玉明年就毕业分配工作了。延冈高中毕业,就要考大学。可由于来了文化大革命,许多事情就停了下来,生活出现了不确定性。延玉倒是不必担心,毕业分配是迟早的事。令她操心的是尾儿延冈,大学停止招生,今后不知向何处去。想着,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坐她身旁的延玉注意到了。“妈,为啥叹气?”她问道。

“我是想起老尾,本来就考大学了。却忽然停止,今后不知怎么样。”说着又叹息一声。

“这个你就别杞人忧天了!”纪红雷笑说,“据我所知,北京一伙中学生给毛主席写信,说高考招生制度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属于反动教育路线,建议取消高考。”

老婆子好像哪一根筋给憋住了,对着天花板翻眼睛,理解不过来。“那伙中学生不想升大学了?”她说道。

“哪里会不想升大学呢!正是因为想升大学,所以才建议取消高考呗。这个你不懂。他们都是革命干部家庭出身的,与咱们延冈一样。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呢?因为读书读不过人家呗。咱们干革命的,都生就耍大刀的气质,生的小孩自然虎气多些猴气少些,干实事行,读书却笨。咱们延冈学习就不怎么样,去年留级不是?”

“是呀,我是担心他考不上大学,原本正督促他用功呢!”

“用功也不一定能行。现在文化大革命,我看老尾上大学的可能性反而大了起来。北京那伙中学生读书不聪明,鬼点子却多。他们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儿,所以想取消高考,今后凭家庭成份和政治表现评比上大学。”

老婆子眼睛闪着热切而不确定的亮光,“毛主席会采纳他们的建议吗?”

“我看很可能采纳!他老人家一向来对分数这玩意儿不买账。当学生时据说数学老不及格,图画也不行。如果凭分数上升,只能留在社会底层。结果怎么样?其大智大慧岂是常人可比的!现在发动这场文化大革命,很多东西都会大破大立。即使没那伙中学生建议,我看大学招生方式也会变的。老姐儿啊,你就等好消息吧!”纪红雷说着往老婆那双搁在膝盖上的胖手使劲按了按。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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