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回

第9回  偏食少年无知无畏  街头新友旁观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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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大早高音喇叭就一直在广播清华附中一张大字报《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以及林彪八月十八日在庆祝文化大革命大会上的讲话。讲话中引用了清华附中那篇大字报,号召“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扫四旧运动的火在全国点起来了。

墨润秋决定进城去逛逛,买点东西,同时把给白慕红的那封信投出去。决定步行一段路,到小东门去乘车。经过水电学院的时候,看到一串儿约三十几人的“牛鬼蛇神”被牵出来,令蹲在院门前马路旁,像珍禽异兽那样供路人参观。每人胸前挂一块木牌,上写姓名、科属、性状等名目,历史反革命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某,坏分子某,等等。墨润秋逐个观察他们的表情,大都心如止水。似乎懂得:人生在世有时是免不了被挂牌展览的;只要有一个旱涝保吃的饭碗,其它的都不要紧;被牵出来的又不只我一个。

经过一所中学的时候,看到一群学生居然把一个老师赶下池塘去!老师脖子上挂着一块板砖,立在齐腰深的水中瑟缩发抖。墨润秋私下问一个学生:“为什么赶下池塘呢?”回答是:“因为他是牛鬼嘛!牛是要下池塘的!”

学生们围在池塘边呼口号,向他们的老师掷瓦片。

到了城市中心,人民路,一伙看上去是小学高年级学生的孩子围着墨润秋,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他。墨润秋一惊,看到他们手里拿着剪刀,忽然明白这些大孩子是上街扫四旧的。“糟了,我的裤腿是不是太窄了?”急忙跑。

跑到马路对面,又碰到另一伙扫四旧童子军,他们揪住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要剪她的辫子。那姑娘有一头黑亮浓密的好头发,一总梳成马尾大辫垂在脑后,十分好看。她显然非常珍惜自己这一条辫子,急了,在那里又说又挣的与革命小斗士们纠在一起。

通常墨润秋应当赶紧走开的,以免自己被找上麻烦。路人大多是这种心态,绕开。然而看那姑娘姿色清丽,特别是两角上翘的喇叭状小嘴,嘴边一个小酒窝,很好看,便再也挪不开脚步,傻乎乎不顾生命危险竟凑上前去看。这一看不要紧,那姑娘忽然挣脱,竟窜到墨润秋的背后,将他隔在与童子军们的中间,好像他是一堵墙,或一棵树。童子军有六个,两男四女。他们便来绕着墨润秋转,要捉回俘虏。墨润秋伸开两臂挡他们。姑娘躲在他的背后跟着转。像是一组捉猴游戏。忽然一个比较大的男孩闯过墨润秋的腋下,将逃犯的辫子抓住。“拿剪刀来!拿剪刀来!”大喊道。

一个女孩将剪子递过来,却被墨润秋一把夺过。他现出笑容,举起剪子说:“我来剪,我来剪!我也是拥护扫四旧的,我也认为长辫子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转身对姑娘说:“你这条辫子在今天大好的革命形势下怕是保不住了。没错,这是一条美丽的辫子,剪掉非常可惜!但正如毛主席说的,革命不能那样雅致。逃过了这一站,逃不过下一站。对于你来说,辫子也未必是唯一的好发型。换一个发型也可能很好看。我来给你剪吧,你看怎么样?我是个理发师,祖传的手艺,你放心!”

满人入主强梳辫,辛亥挥刀复汉冠。

文革又是大剪子,辫子历来惹事端!

姑娘眼睛亮亮的看墨润秋,没有拒绝。那个男孩子依然揪着辫子,墨润秋说:“你放手,我来给她剪!”男孩只好放了。

墨润秋举眼望了一下,说:“那里有个街边花园,我们到那儿去吧。”六个革命童子军见到这位大哥哥气派不凡,说得也有道理,就服了。于是到了街边花园,找条石凳坐下。

正要开剪,忽然童子军们的另一个革命站点发生状况,六个孩子忽隆一声就往那边跑。剩下俘虏和墨润秋倒没人管了。墨润秋将剪子放石凳上,说:“你走吧,咱们别理它!”

不料姑娘竟不走,反而要墨润秋给她剪头发。“我早就想改发型了。今天碰到一个祖传理发师,就剪吧!况且,这会儿不剪路上可能又会碰到麻烦。”

墨润秋笑说:“我是故意说的,哪有什么祖传!不过,理发我会是会一点,你愿意剪的话也可以。”

于是开剪。一边就聊了起来。原来她是医科大学四年级学生,叫纪延玉。医大与鸿大门对着门。“原来我们是邻里啊!同路,回去都坐89路车!”墨润秋高兴地说。

头发剪好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认识了。刚好革命童子军回来,墨润秋把剪刀还给他们,顺便聊了几句:

“为什么要剪辫子呢?”

“这是革命行动!”

“什么是革命呢?”

“革命就是听毛主席的话!”

2

墨润秋和纪延玉离开小花园,沿街走路。两个人都有点局促,没说话。却也没分开,朋友似的走在一起。墨润秋使劲想词,寻思着该说点什么。幸好纪延玉先开口:“谢谢你给我解了围,又谢谢你给我剪了头发啰!我今天差点让那些小孩剪成一只猴子!”

墨润秋使用了雷锋叔叔的句式:“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纪延玉笑笑,想和他聊下去,便说:“你理发的手艺很不错,嚓嚓嚓很快。祖上真是挑剃头担子的?”

“故意说的,和那些小孩子捣浆糊。要真是剃头担子家庭出身倒好了,无产阶级!”

延玉笑,问:“你家什么成份?”

“非无产阶级,实际上是。”

“此话怎讲?”

“随着社会的变迁,不可避免地就出现了名实不符的情况。现在那些被叫做无产者的人和那些自称代表无产阶级的人,实际上已经有产了。而别的阶级的所有的人,都已经变成无产。”

纪延玉感到这个人有点意思。她笑了一下,说:“你猜我家什么成份,有产还是无产?”

墨润秋上下打量她。穿的衣服质地挺好,裤子折痕笔直;真皮的凉鞋,白色。家庭经济决不是等米下锅的那种。要不是拿定息的资产阶级家庭,就是高工资的学术权威家庭,或者,第三种可能性是,革命干部家庭。然而前两种人此时不但不会穿得好,而且恨不得往自己脸上衣服上抹些泥巴;走路姿势弯腰驼背,衣服前摆长后摆短;举眼顾盼之间显出心虚气短的神情,谦恭有余而自信不足;一切方面都显出收缩的气象。纪延玉完全不是那样。她挺胸昂首,举眼驰神;一切方面都显出膨胀的气象。那么,属于什么阶级就可以断定了。便说:“你们家是有钱的无产阶级,掌印把子的,马列主义贵族!”

“哟,你还真会猜啊!”纪延玉说,“不错,我爸是八级干部。不过,你说话似乎难听了点,什么马列主义贵族咯!——可不好那样说!”

“我猜你有一个兄弟或姐妹,名字就叫纪延安。”

纪延玉惊异地看他,说:“你真行啊!猜得很准,有一个哥哥,名字是叫延安!你是怎么猜到的?”

“从延安打出来的家庭呗!可能是在延安生的你们兄妹俩。”

“完全没错!可是我们不止兄妹俩。还有一个弟弟,你猜猜他的名字看!”

润秋想了一下,笑说:“可能是叫纪延斗吧,你们喜欢斗争嘛!”

延玉笑着捶了他一下:“不对!谁会叫那么古怪的名字?再猜!”

润秋被她那么一捶,仿佛两个人已经成双成对似的,非常高兴。灵光一闪,就说:“要不,是叫纪延冈吧。反正与革命有关的,井冈山圣地。”

延玉吃惊说:“你还真行啊!这一回猜对了,我弟是叫纪延冈!我服了你啦,你可以去摆摊算命!”

墨润秋说:“中午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延玉说:“行!我们去吃饺子。我知道一个地方。我请客,权当对理发师表示谢意!”墨润秋说:“也可以。下一次我回请。”

从大街转入小巷,曲里拐弯的就到了河边一带。那里还在城市化的初级阶段,陋屋低矮,老树零存,尚有空旷。濒河古榕树下,搭起一座精巧小竹楼,一对回族老夫妻在那里卖牛肉水饺。竹楼就是他们的家。二楼之上,卧室私密,外置小厨房,一侧伸出平台。平台上摆两张桌子,就是他们的营业部。一切都收拾得干净别致,榕树的枝叶伸在栏沿,更添生趣。店主年在五旬,神情温和愉快,举止不慌不忙。纪延玉和墨润秋上了小楼,在一张空桌子旁坐下。

“哟,这边风景独好嘛!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我喜欢一个人到处乱转,无意间就发现了。”

“你喜欢独来独往?一般女同胞都喜欢扎堆儿的。”

“我不喜欢扎堆儿。叽叽喳喳的,都是些没脑子的人!”

这时回族大妈将水饺端上来了。墨润秋一吃就赞不绝口,说味道真好;只是地方偏僻了些,如果到大街上经营,吃的人一定不少。

延玉说:“你不知道,他这个店的经营规模是受限制的,刚好在解决老夫妻俩生活来源的水平上。”

“这就是计划经济啊!”墨润秋感慨说,“你认为合理吗?”

“我从不想这一类的问题。政府做事总有它的道理的吧,我想。”

润秋谈起今早路上看到的情形,牛鬼蛇神路边展览,中学生把他们的老师脖子上挂一块砖头赶下池塘。纪延玉听着,没表示什么。润秋接着说到那些童子军要给她剪辫子。这一下延玉动容了,因为这是切身经历。

“那些小赤佬!我真想每个人给一记耳光!可惜我不会武术,不然我要一阵扫膛腿将他们统统打倒!革命居然革到老娘头上来了!”延玉愤然说。

墨润秋大笑,“这一下你领教了青少年们的革命热情了吧?”

“什么革命热情?纯粹是瞎胡闹!”

“他们可不认为是瞎胡闹!”墨润秋严肃地说,“他们,以及这一代中国大陆年轻人,都认定自己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掌握真理的一代。天不生马克思毛泽东,万古暗如夜。而别国的马列主义都不正宗,只有我们的毛主席才是真正的马列主义者。在他们的意中,世界从前整个儿地昏天黑地,从未有太阳升起过。只有到了1949年才在中国升起一轮红日。现在除了中国大陆,世界上其他地方仍然是一片黑暗,太阳照不到,那里的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中国年轻人幸运地从一出生就沐浴在真理的阳光下,现在肩负着防修反修和解放全人类的神圣使命。——简直是神经病!都是长时期宣传教育的结果。”

延玉骤然睁大眼睛看他,好像他是初次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外来物种。墨润秋见她那惊怪的神情,突然明白他们之间无论阶级地位还是思想都有不小的差距。于是闭口不言了。

“怎么不说话了?”延玉见他索然沉默,倒感到若有所失。

“小的说话怕您不中听。弄不好给您当成反革命!”

延玉笑起来,“只有那些童子军才会把你当成反革命,我不会。尽管你的话听起来可能大有问题,我不一定同意你的见解。但你是一个有脑子的人,能说出从一般人那里听不到的话,我喜欢!”

听她这样说,墨润秋重新来了兴致,便无所顾忌地将他的谬论继续抖出来。他说:“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最有害的莫过于进行单一宣传和舆论垄断了。特别是对青少年,你把他们的耳朵和眼睛和脑袋全都管制起来,只压倒一切地灌输给他们一种理念,这就像在一个人的成长期只给他吃一种食物那样,必然导致营养不良和发育畸形。我们国家的年轻人正是这种情况,脑子出问题了。他们过于纯正的思想和绝对化思维很可能会给国家民族带来灾难。”

“你的话有些危言耸听!”延玉说。

“单一宣传和绝对化教育就像不断地往水库注水,而舆论垄断就像不断地加高加固水库的堤坝,滴水不漏。堤坝越筑越高,水越积越深,总有一天会川雍而溃,伤人必多。最后恐怕连同那些筑堤工程师也不能幸免。也就是说,那些专门从事舆论工作和教育工作的人,最后也会受到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生物的攻击。”

延玉听着,抬眼看了他好几回。似乎在思索该怎样批驳他。最后却说:“我听你说话,老是他们年轻人,他们年轻人。好像你不是年轻人,已经七老八十了似的!”

墨润秋这才发现自己的语病,不禁自嘲地说笑道:“听说有的老年人脾气和智商会变得跟小孩一样,所谓老小孩。同样道理,年轻人中间也可能有老得快者。那么,我就算是提早老化的小伙子吧!”

吃完饺子出来,墨润秋说咱们回学校同路。纪延玉说,今天是周末,我不回学校了,我要家去。润秋问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延玉说,不用送了,我家住军区大院,乘车过去还老远。

评弹红色童子军:

    自幼偏食红薯茎,四肢瘦小脑袋轻。

    五味六音皆不识,只知挥剪断古经!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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