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十三回

第13回  富有富报终遭横扫  贫有贫好且看热闹

这天,朝玉起得晚。昨天做手术十几个小时,今天不用上班。起床以后,进浴室淋了个凉水澡。出来在梳妆台前坐下来打扮自己,画了眉毛和眼影,穿上喜爱的玫瑰色无袖紧身衬衫,以及咖啡色八分紧身裤。八点半钟,到餐厅和爷爷奶奶一起喝咖啡牛奶,吃面包。时钟的长摆从容不迫地“滴——答——滴——答——”谁也没想到它摆的是倒计时。奶奶养的鹦鹉在窗台上说了一句吉利话:“胃口开,福气来!”喜得朝玉跑过去给它喂了一块面包,说:“又学新句子啦?真棒!”

爷爷奶奶吃完早餐,移坐到沙发上休息。朝玉走到钢琴前,坐下来弹奏贝多芬的D大调钢琴奏鸣曲《田园》。

突然就听到楼下乱声。楼梯急响,哥哥朝能冲上来说:“红卫兵来抄家了!”说完掉头下楼。

琴声戛然而止。朝玉蹦起到窗口探看,只见大门洞开,黑灰灰戴红袖章的青少年人野猪群般拱进来,已站满院子,有的踏上花坛,随手用木棒击打石榴和菊花。底楼租住的谭先楚被扑倒在地。朝玉回头,看到奶奶帕金森患者一般两手乱抖。爷爷竭力要站起来,却像是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动不了。朝玉赶忙跑过去搀起爷爷,叫保姆帮助奶奶,把两个老人弄进他们房间外的小起坐间,说:“爷,奶,你们不要怕,我下去挡住他们!”顺手把那只鹦鹉也提了进去。

朝玉走出去下楼梯。嫂子杨兰一抱一拉的带两个孩子正从二楼上来,要到三楼爷爷奶奶那里避一避。似乎红卫兵是洪水,三楼淹不到。朝玉说:“好!上去跟曾爷爷奶奶!”让过他们,往二楼下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这一身穿扮不合适。然而要换来不及了,已经到达二楼梯口。正碰到红卫兵在二楼扫荡,要向三楼挺进。朝玉就在梯口伸手挡住他们,说:“上边是老人孩子,别吓着他们,请止步!”

“哟!一个奇妆异服的妖精!”洪国年大惊小怪地说,好像发现了一只珍稀动物。她那宽落落皱巴巴的旧军服与唐朝玉俏丽紧身的淑女服形成鲜明对照,散乱失梳的革命头发与唐朝玉吹熨的怀旧发型形成鲜明对照,齿黄唇黑的模样与唐朝玉的唇红齿白形成鲜明对照。这反差引起她复杂的感觉和莫名的愠怒。她两手叉腰,玩弄似的上下打量唐朝玉,转身对着她的战友们,掺进去一腔鼻音,伸手说:“请止步,不要吓着老人孩子!”同学们大笑。

国年回转身来,瞬时一变脸,上去抓起唐朝玉那条裸露到肩膀的浑圆雪白的手臂,不由自主的抚摸了两下。抚摸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感觉,舌尖渗出甜甜的津液。

“你看这资产阶级小姐的手,与我们劳动人民的手就是不一样!”国年说。突然将那条玉臂拉向嘴边,“我要把你这手剁下来!”张开两排黄黄的前冲牙,就要咬下。惊得朝玉挣脱,返身往楼上跑。

朝玉回三楼,急急穿过走廊和客厅,进入起坐间,关上门。似乎这是最后的堡垒,可以守一守。里边两位老人、两个孩子,还有嫂子杨兰,都睁着惊惶无助的眼睛,像一窝前后洞口都被猎人堵住了的兔子。朝玉刚插好门闩,就听到脚步声和碎裂声辟哩啪啦乱响。她通过门玻璃往外观察。红卫兵们涌进走廊、餐厅和客厅,起初好像是在参观,好奇地东看西看。终于,几个带木枪的红卫兵举起武器来,戳击挂画和玻璃相框,以及艺术品。接着上来的是吴瑞金,手里拿着那把刚才砸开大门锁的铁锤。一进玄关,就对着那面大穿衣镜来那么一下。第二锤是击在那立地大花瓶上。然后是观世音立像。尽管隔着门,朝玉听那铁锤声就像是听到原子弹爆炸,在她心理上很有震撼的效果。两位老人也感觉到天崩地裂一般,相扶携瑟瑟缩缩站了起来,叫上孙媳带两个孩子一起,退进卧室。

红卫兵在客厅一角发现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神情落寞的坐在那里。问她是什么人,答道:“我是保姆,给这家做饭的。”

革命小将愤慨起来了:“到现在还在剥削劳动人民!”“连吃饭都要别人侍候?太可恶了!”

纪延冈走过来,对保姆说:“不准你再侍候这些资产阶级老爷小姐!今天你就回家去,不要再给阶级敌人剥削,不要像在旧社会那样当牛做马,知道吗?现在就走!你去收一下自己的东西,我们要看着你离开!”

纪延冈没有想,他自己家也是下人侍候的。似乎侍候老资本家就是当牛做马受剥削,侍候革命干部就是当家作主没受剥削。

红卫兵们围到起坐间外敲门。吴瑞金跑过来,说:“敲什么敲?”举起铁锤一砸,嵌着的磨花玻璃哗啦落下。屋里两个孩子吓得哭起来。瑞金举起铁锤又砸向玻璃后边的曲花铁棂,吓得朝玉只好拔开门闩,让他们进来。

既进来,朝玉首当其冲就被扭住。“这妖精!可要好好的整治她!”洪国年说着与几个男女红卫兵一起将朝玉扭到厅角,令站好。国年踢一脚,叫两个人看住她。自己则进入起坐间。起坐间和老夫妇的卧室已经站满了人。国年挤了进去。

卧室历来是唐毅仁最坚固最安宁的洞穴。不管外部世界怎样阴晴难测,怎样风雨如盘,只要回到家来就像一只水獭回到自己安全的山谷,而卧室则是最隐秘的一个洞穴。唐毅仁大半辈子就在这个卧室里像一只猫那样舒适地打盹。他做梦也不曾想到,有一天居然会有这么多外人侵入他的卧室,贴身逼近他!

          帷幕低垂,小炉添炭,烹茶听雨声声慢。

墙头藤萝绿森森,家如洞穴鼾声畅。

四旧当街,风生云变,外人突入无商量。

瓦翻玉碎斗争凶,贴身叫嚷天地暗!

纪延冈逼近唐毅仁,问:“姓什么?”

“敝,敝姓唐。唐毅仁。”抖抖缩缩的回答。

“唐朝的唐?”纪延冈汲取教训,这一回要核实得仔细些。

“是的。糖去米的唐,荒唐!”暗哑低弱的老人声回答。

“反动资本家是吗?”纪延冈问。

“以,以前开过厂,但,但不反动。我拥护共产党!”唐毅仁存着最后一丝希望,试图表白自己。

“你刚才说谁荒唐?你说你不反动,那么是我们荒唐咯?”吴瑞金找空子问道,手里提着那把铁锤。唐毅仁见到铁锤,嘴唇哆嗦着,两手伸出去抵挡,好像马上就要砸下来似的。

“客人请坐!客人请坐!”忽然有一个稚气的声音说道。红卫兵们四顾,寻找说话的人:原来是那只鹦鹉!新奇地围过去看,“哟,这只鸟会说话!”脸上现出喜欢的神情。

这使纪延冈和吴瑞金感到不快。延冈说:“你看,又是种花又是养鸟的!典型的资产阶级糜烂生活方式!”

吴瑞金沉着脸走到鸟笼边,放下铁锤,抓出那只鹦鹉。鹦鹉扑腾着挣扎,大叫:“抗议!抗议!”

瑞金咬牙说:“看你还会喊反动口号!”两手分别抓住两条鸟腿,想要把它扯成两半。却扯不开。洪国年就上来帮忙。一人扯住一条鸟腿,用力一拉,就将惨叫着的鹦鹉活活撕开了,鲜血伴随着鸟毛落在地毯上。国年放手,吴瑞金走到窗口,将血淋淋的鹦鹉往楼下扔。唐老奶奶两手紧紧掩住脸,悲鸣着。

保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进来跟主人告别。说:“我得家去了。他们叫我走的。”说完往外走。唐毅仁忙叫住她,抽屉里拿出十八张钞票递给,说:“这个月的工钱还没给你。”保姆说:“不要这么多。”数出九张要返回。唐毅仁说:“这是老例。过去厂里工人辞走的时候是拿双份工资的。”

保姆走了。卧室里恢复了斗争的气氛。“拉到楼下去批斗!”延冈下令。

吴瑞金一只手提着那把铁锤,另一只手去抓唐毅仁胳臂,命令道:“走!”唐毅仁又一次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动不了。杨立威上去抓住他另一条胳臂,两人一起终于把他拉起来,架着往外走。

唐老奶奶更加动不了,整个儿地瘫掉了。如果说唐毅仁是被架着下楼的,则唐老奶奶是被抬着下楼的。

跟着要被架下楼的,是唐朝玉。朝玉说:“别动我!我自己走!”

第四个被令下楼的是杨兰。杨兰说:“我要留下来照顾孩子!求你们行行好,给孩子一点仁慈吧!”

最贴近的一个红卫兵宋琼回头看看她的同志们,延冈却说:“什么仁慈?别跟我们来这一套!对阶级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

这么一提醒,宋琼立即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几个人上去抓杨兰。五岁大的朗朗和两岁的娇娇大哭,抱住妈妈不让走。他们以为这些人是要把妈妈抓去撕开吃了,像刚才撕那只鸟那样。洪国年就上去掰朗朗,不料这孩子张口就咬。国年痛得甩手,缩到嘴边去又吹又舔,随即给了朗朗一巴掌。朗朗半边脸当即肿起红手印。杨兰心疼,像一只护子的母老虎,身子往床上一倒,扬起腿就蹬国年,恰好蹬在小腹上。

“好家伙!居然敢暴力反革命!”纪延冈愤怒地喝斥道。两个女红卫兵扑上床压住杨兰。洪国年扑上去,抽她的耳光,往她的肚子上也擂了几家伙,接着把两个孩子抱起往墙角落扔。

红卫兵终于将杨兰架起,出门而去。杨兰拼命挣扎,一边回头看两个倒在墙角的孩子。

底下院子里,对着敞开的大门,唐家六个成年人五个跪着,一个站着。站着的是唐老奶奶。确切地说是吊着。她老而虚,有骨僵毛病,跪不下去。惊吓之下又立不住。于是上去两个红卫兵左右把她架住接受批斗。因为已经快晕过去了,架便几乎成了吊。唐毅仁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大木牌,写着:“反动资本家唐毅仁”,名字上红墨水打了大叉叉。六个人已经都被剪了头发,像菜市场里一串未被拔完毛的鸡。

朗朗和娇娇从楼上下来,挤到前沿来看他们的妈妈。还好,妈妈没被撕开吃。这使他们有些感动,便走到妈妈身边,也跪下。

红卫兵们批斗了一番这家“旧社会的吸血鬼,人还在心不死的反动资本家”,呼了几通口号,大部分就散回楼里去搜索金银财宝和“变天账”去了。留下唐家人继续跪在那里。架老奶奶的两个红卫兵不耐烦,将她像一匹死羊般丢地上。

大门外来来往往围了许多市民观看。他们大体表现出了快意,脸上分别写着观感:“好,好!革命形势大好!”“贫有贫报富有富报,做人还是不要太富好!幸好爹娘将我生在贫苦大众一边!”“你看那个女人穿得有多花梢!我们劳动人民谁会穿那些颜色?——不过看倒是很好看,看得我这老畜生口水都流出来了!”“家里宝贝一定不少,最好我也能混进去拿点东西!”“毛主席创造了我们劳动人民的天下,我们永远感恩戴德!”

楼上,红卫兵们在各处搜索。杨威进入二楼厨房。搁架上一排瓷罐子,一排玻璃瓶。杨威揭开一个瓷罐,里边满满装着盐巴。忽然想起一次父母吵架,父亲甩家什撒气,将一罐盐往窗外扔。当时杨威就在窗边。盐罐从三楼落地时,那饱满的碎裂声特别好听。此刻他看到盐罐子,不由浮起谐谑的笑意,就盖好,拿起它往窗下扔。砰的一声,还不错,但似乎没有那次响。想起这是二楼,高度差些,便跑上三楼厨房,拿起盐罐子也扔下去。

唐朝玉起初不肯跪下,挣扎了一阵。洪国年掴了她一记耳光,对着她的腿弯磕了一家伙,几个人终于将她摁服贴了。

朝玉的哥哥唐朝能心中打鼓。他第一时间跑上三楼报讯以后,随即下楼到自己房间,将现钱手表金银首饰等贵重物品装进一个灰布袋藏到床底下。想想,又从床下拖出来,居然将布袋挂到窗下外墙!此刻红卫兵正在家里搜索,会不会探头往窗外看墙呢?外边的红卫兵会不会抬头发现那布袋呢?

唐向供的遗孀刘洁云哭哭啼啼。朗朗问:“奶奶,我们为什么要跪着呢?”刘洁云说:“你们起来,小孩子不用跪!杨兰,叫孩子起来!”

杨兰怜爱地搂两个孩子,叫他们起来:“奶奶说得对。你们立起来,就在我旁边玩,不要走远!”

唐毅仁那把老骨头跪得实在难过。起初还尽量熬着,终于熬不住了,歪了下去,改为坐。

幸好时已过午,红卫兵们饿了,决定抄家告一段落,来叫他们回屋去。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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