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十五回

第15回  原生女惊睹仿制品  母羚羊终下离世心

1

冒牌红卫兵刚撤走,正宗红卫兵又来了!是最先光顾的那一拨,古博中学!

纪延冈和他的同志们虽然收获不小,但回去一砸味,觉得今天没找辆汽车去是一个遗憾。接着又听到传闻说,别处抄家有的从地板下挖出金条,有的从坛子里掏出银元,觉得自己今天的抄家简直不及格。商量了一阵,决定明天再去。当晚,纪延冈打电话给在省委办公厅的哥哥,叫他调拨一辆卡车过来。

第二天,由于汽车姗姗来迟,他们直到将近中午才抵达唐家院首。熟路小门进去,就见谭山贵探头探脑趋出来,面孔青白,神情狼藉。见了这回是延冈同志,才还魂,挺胸发火道:“又来做啥?——要来也得早些来,刚刚东方红中学那伙人才抄了去,拉走不少东西!”

“有人来过了?”延冈那颗心一跌落,“东方红中学没听说过,在啥地方呢?”转问旁边的洪国年:“你知道吗?”

洪国年今天把家里养的狗也带来了,是一只红背白肚尖嘴母畜生。它好像知道要干什么似的,兴奋不已。国年紧紧控着它,关照道:“红红,别动,听话!”听延冈问,楞了一下说:“没听说过。有可能是改名,正像还没有人知道我们红卫中学在啥地方一样。”

山贵又说:“不但东方红。昨天下午市五中的也来抄过了!”

这使延冈那颗心跌下又一个陡坎。自己没把握好第一次的机会,让别人捞了便宜了!

到楼上一看,比之昨天离开的时候,唐家明显的又被剥了两层皮,狼藉遍地,几乎引不起再抄的兴趣。这让他顿生愠怒。其意中,似乎自己既然是第一个上门,唐家就是属于他的,别人不可以来动;似乎唐家也有守节的义务,不可以让别人来动。因此无名火起,粗暴地叫他的同志们将唐家人推搡进两个房间,关起来。二楼的关进杂物间,三楼的关进保姆房间。

唐朝玉牵挂着稳秘空间,她要呆在自己房间,不肯被关到别处。洪国年牵了狗过来。那畜生对朝玉狗视眈眈,扑地低吼。“出不出来?不出来它就咬你了!”国年说。吓得朝玉与狗转着圈儿,转到门口就逃出来了。被扭送去与她的爷爷奶奶关在一道。

这时房间里共有五个红卫兵,两男三女。女生中葛成花是高二年级的团支部书记。国年看到红红对着那张写字台转悠,东嗅嗅西闻闻,姿态踊跃。她是懂狗语的,心中一动,就与葛成花附耳低言商量了一番,对两个男同学说:“这是女人的房间,要由女生来搜查。你们男生且到外面避一避好吗?”

两个男生不乐意,说:“干吗呀?这是没有道理的!”

“这是革命的道理!”洪国年说,“如果这里边有资产阶级的不健康的思想意识,对于我们女生来说,是有免疫力的。可是对于男生来说就有危害了。所以你们回避一下比较好。”

男生还是找理由抵抗,不走。葛成花就过来,一声不响地盯他们,就像红红盯唐朝玉那样。葛成花既是团支书,又长得身材高大面容严肃,所以她不用开口,只盯着看了两个男生几秒钟,就使他们咕噜着嘴退出去了。葛成花叫另一个女生黄帅去房门外守着。她关上门,就和洪国年,还有红红,开始琢磨。红红还是对写字台最感兴趣,嗅闻不已。二女生拉开抽屉,早已无物。就将写字台拖离墙壁,拉到房间中部。红红立即窜到背面,对着后板又嗅又抓。两个女生互相看了一眼,将正面大抽屉、侧面小抽屉的深度和写字台的宽度长度作了仔细比对,结论是:“有夹层!”国年开门出去,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和一根铁棍。男生们大都到二楼和底楼花园折腾去了,三楼人不多。国年回来关好门,和葛成花二人对着写字台后板又撬又砍的,终于揭开两层板材,看到了里边的东西。掏出来,有一串木珠,一个精美盒子;一个大皮夹;一个小布袋子,里边一根金条,一条金项链和一本日记;最让她们震惊的是另一个布袋子装着的东西:两具医学材料制作的十分逼真的成人替代用品!

“这是什么?”葛成花手一抖失惊丢下。两人定睛一看,面孔飞红。虽然没接触过原件,但复制品的天然密码还是被两位姑娘解读了的。两颗纯洁少女的心狂跳着。正愣怔,那匹母畜生红红竟先下手为强,窜过来叨起一具就跑,想要夺门而出。幸好门关着。国年追上去骂了一声,硬是从狗嘴夺下来。葛成花又从国年手中夺下来放回袋子,说:“那婆娘,那母狗,下作到这地步!可见资产阶级是多么腐朽堕落!现在,国年,这些东西怎么处理,我们得商量一下。这些平常的金银财物,当然是要上交的。但这两具下作物品,我看不能公开。影响太坏,我们两个作为团干部,不得不考虑影响。一旦公布出去,无论对于男生还是对于女生,都不利于健康成长和思想教育。我的意见是将这两具东西秘密销毁,到此为止,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可是就地销毁显然是不可能的,你看怎么办?”

“很对,此事是不好公开。要不,你把它带回去毁掉吧,揣在裤袋里带出去!”国年说。

“我一个人捎不了两具。得分开,你一具我一具捎出去,到家里去销毁。”

“只好这么办。可是,就一具好像也不怎么好夹带。裤袋放不大进。”国年试着往裤袋装,那玩意儿还是往外探头探脑。两个人都摇摇头。国年继续说,“刚好我今天没穿那件宽大的旧军服,只这短袖衬衫,要不然倒可以遮挡一点。你也是,旧军装今天也没穿!”

成花想了一下,说:“你等着!”便拿了那袋子,到墙角落柜子背后去喘呼呼忙了一阵。出来转了两圈,说:“怎么样?看得出来吗?”

国年端详了一下,说:“仔细看是比平常鼓出来一些,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

“好!这就行了。从柜子里抓一条那婆娘的大裤衩,跟我来。自己的裤衩外面再套上一条裤衩!”

国年抓了一条大裤衩,跟着成花到墙角落去忙了一阵。两个人都呼吸急促,毕竟新奇事物,头一遭。终于收拾好,两个人出来,就碰到在门口守护的黄帅正推开一条缝往里瞧。黄帅是成花同班的,挺漂亮同时也挺老实的一个姑娘,正在靠拢组织,争取进步。所以团支书叫她守门,她就一直守着门没动。葛成花和洪国年手里拿着搜到的金银财物走出来,招呼黄帅说:“走吧!”

黄帅跟在后面,纳闷道:“这两个人走路的样子怎么有些怪呢?”

   2

这可让唐朝玉彻底晕了。红卫兵走后,她急匆匆回到自己房间,一看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脚底下就像塌了地板,直坠下去!

第一拨第二拨的抄家,朝玉还没有到爷爷奶奶那种急于求死的境界。年轻人和老年人的耐受量不同。那时她身心尚有余地,而且存一丝幻想,希望抄过一天就算了,吃点亏,咬咬牙,这场革命就过去了。所以当爷爷奶奶要求她帮助将他们弄死时,她还觉得不好。不料天刚亮就来了第三拨,好不容易在睡眠中放松的心又紧张起来,而且比昨天的紧张更加恐怖。紧张也是一种心理苦难,朝玉像她的爷爷奶奶一样,也开始走向耐受量的极限。

现在,第四拨,不但将她的私房钱抄走,连她的隐私也揭露无遗!日记不知要怎样批判呢,最要命的是那两具仿生用品,羞死人了!她想象着红卫兵会怎样处理,可能办一个展览。那么,这世上还有供她唐朝玉呼吸的空间么?没有了!没有了!

                      3

摆在唐朝玉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死!

一旦作了决定,心反而平静了,觉得世界再与她无关。现在唯一要做的,是帮助爷爷奶奶结束生命,然后她自己给自己划一刀。

由于心的解脱,精力反倒旺盛起来。虽然一整天未有进食,体内的应急程序在这特殊时刻便将储存的脂肪调度出来。她的头脑异常冷静,对世界的态度也变得宽谅和悲悯,甚至有一丝柔情。这柔情首先润及爷爷奶奶。她觉得帮两位老人赴死是好事。但她有责任对他们进行临终关怀,好好送一程。老人已经一整天水米未进了,此时赴死会更加痛苦。她得设法给他们喝水吃东西,让他们的身心有所舒缓。然后,对老人进行心理抚慰,跟他们说话,哄老人高兴些平静些。在那种情况下,再哧的一刀送他们上路!

时间是从容的,她计算。只要在天亮下一拨红卫兵到来之前完成就行了。她就到爷爷奶奶起坐间去,亲切地拥抱了两位奄奄一息的老人,安慰他们:“不要急,慢慢来,一切会过去的!”老人没有反应。她便出来,到厨房去检索能用的东西。砂锅连同里边的剩水被砸在破缸上,连缸底的米也完蛋。只有小铁锅还能用,她洗了洗,先烧一锅开水,盛了两碗端进起坐间,哄爷爷奶奶喝水。两位老人慢慢回过气来,同意喝水。朝玉将他们扶起坐好。她自己先喝两口,觉得还烫,对着水面吹了吹,端到奶奶嘴边喂她。爷爷抖抖索索端起另一碗,自己喝着。

朝玉自己也喝一碗。然后她觉得应当煮点粥或者面条。但是已经找不到米面。便下到二楼。二楼的境况更加叫人酸心。孩子哭,嫂子抽泣,妈妈蜷缩在地上毫无气息,哥哥敲着头痛不欲生。朝玉到厨房寻看,也找不到可以解决饥饿的东西。想了想,便下到底楼敲谭先楚家的门。开出来的是先楚的老婆。朝玉说:“谭婶您好!我想借点米面咸菜油盐这些东西。老人孩子一整天没吃了!”

谭婶心肠挺好的。况且得过朝玉不少帮忙,平时家中谁有毛病都喜欢找楼上的唐医生咨询讨药。此时唐家遭难,援助一下义不容辞。“哎呀真是作孽啊!不知现在是什么世道,想都想不出的事!快进来快进来!”她热情地说。谭先楚也迎出来了,请进。夫妇俩随即整出一篮子米面油盐酱。找了找,还有一把青菜,两根大蒜,一袋萝卜干,一并放到篮子里。朝玉又借一只砂锅,接过谢了。正要走,大婶又叫住她,返身拿了一块姜一碟味精加上去。说:“作孽呀,怎么弄成这样呢!你上去好好侍候一家子吃东西,有什么缺的下来招呼一声!”

朝玉端东西上楼了。谭山贵却冒出来说:“妈,你们这样做是错误的,划不清阶级界线!要让革命小将知道了,连我们家都有不是。现在社会就两队人,一队革命群众,一队阶级敌人。要从这一队站到那一队去是很容易的事。”

先楚夫妇听了,也闹不清儿子说的有没有道理,只默不做声的去睡觉。他们老一辈受古旧传统浸润,不知不觉带上了落后的东西。儿子受的是全新的阶级教育,脑子里全是先进的概念。

朝玉端东西到二楼,将嫂子杨兰叫出来,分给她一半。自己上三楼,淘米,点火熬粥。然后就到起坐间,给爷爷奶奶揉背捶腿,安慰他们。

“玉娃呀,赶快帮助我们死吧!”大鼻子爷爷喘着气说,一边享受着医生的专业按摩。

“是的,帮,帮助!”奶奶虚弱得声音极其细小,几乎听不出。

“好的,”朝玉说,“我已经决定了,要帮助爷爷奶奶离开这个恐怖的世界。我自己也死,跟随爷爷奶奶去!”

“你不要死吧,你还年轻!”爷爷的脸顿显皱缩。在谈到自己死的时候他是坦然的,但谈到孙女的死,就伤心了。

奶奶伸出一只瘦骨嶙嶙的手,无力地摇,说:“你,不要,死!”

“爷爷,奶奶,我虽然年轻,也适应不了这个革命的世界。不但目前这个文革关口很难过得去,即使咬咬牙挺过去了,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你没听外边整天喊的口号:要确保无产阶级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确实是不会变色的。无产阶级江山一旦建立起来,就像喜马拉雅山拱在那里,永远不会风化。现在是红始皇,第一代,以后要一代代传下去,直至万代。而在这个屹立不动的红色世界里,毛主席说,文化大革命要七八年来一次。——等等,我去厨房看一下,回来再说话。在熬粥。我们得弄点东西吃,要死也得吃一顿上路,做一个饱鬼。”

粥在熬着,很稀很稀。朝玉回自己卧室捡起地上那把菜刀,回厨房洗磨干净。便用铁锅煮面,捞起来放到一个被踩瘪了的洗脸盆里。青菜洗净切成竖条,放到水里烫熟,放到捞面上头。铁锅水倒掉,放油盐酱烧一下,淋到面条上。拿了三个破搪瓷碗,将稀粥和捞面端进起坐间,说:“爷爷,奶奶,起来喝稀粥,吃捞面。你看萝卜干也有,就着咸萝卜干喝粥很不错,再吃些捞面解饥。一整天水米未进,谁受得了!”

两个老人刚才喝了水,身体已经稍为缓过劲来,此刻也确实感到饿了,遂不用孙女多劝说,都很配合地喝粥吃面。朝玉也狼吞虎咽,一边说:“爷爷,奶奶,咱们慢慢吃。天亮之前谁也不会来干扰咱们。如果困了,就睡。天亮前我叫你们。”

两位老人终于吃好了。朝玉又去烧了热水,侍候他们洗脸揩身。歇了一会儿,唐毅仁怜惜地望着孙女说:“玉娃呀,我自己死倒一点也不怕,可是你也要——”声音哽咽下去,脸上青筋突起,扁着嘴,就哭了:“舍不得呀!我的好孙女!”

“爷爷,不用为我惋惜!要知道,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不这样,他们不知会怎样作践我呢!与其受辱而死,不如自己死吧。即使过关了,今后的日子也不知怎么过。刚才我们谈到哪儿啦?对,谈到文化大革命七八年来一次。你想,在我们这个社会,人们的命运是从一出生就定下来的。一个人尽管血液里流淌着邪恶的因子,贪婪残忍下作,可只要他出身在贫困家庭,就铁定属于好人,就有一张在社会上无往不利的通行证。而一个人尽管正派善良,只要他出身在一个剥削阶级家庭,他这一辈子就别想抬得起头。爷爷奶奶你们想,我出身在资产阶级家庭,这好比印度一个女孩子出生在第四种姓,永远身份低贱。低贱倒也罢了,问题是他们不会让人安宁,七八年又折腾一次。这样的人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这都怪我!”唐毅仁沮丧地说,“这个不好的家庭成份是我带给你的。原想给后代创造比较好的生活条件,没承想倒祸及子孙!”说着哭起来。

“爷爷,这怎么能怪你呢?这说法太没道理!谁都不可能预见到后来的世道。要是都能未卜先知,人就不会操心劳作去当老板,富有者吃喝玩乐赶快把钱花掉,贫穷者坐等共产主义社会到来;而且,大家都去参加革命队伍,把通往延安的路挤塌。你想想,那将是一个多么荒谬的局面!所以爷爷,你不好那样想。那样想,用他们上海话说,叫倒轧账。”

朝玉的话明晰丰趣,使两位老人脸上渐渐平展。于是老奶奶也开始凑热闹,用中气不足的语音说:“据我,所知,确实有,将家产玩儿光,然后,往延安,跑的!”

“那不是因为他智多,相反是由于他被生活打败,成了社会的边缘人,才去投机革命的!”朝玉说。

“投机投对了呀,人家现在是革命干部,管着一个局!”大鼻子爷爷说,“那人是我住政修路时候的邻居。住一套大房子。祖上有钱,分家的时候他得了那套房,一间绸布店和一间当铺。却不好好经营,只管和一帮江湖朋友混。最爱吃,听说什么地方有什么名菜,必定寻着去,往返三四天都去。对父母安排给他的婚姻不满意,寻花问柳,在女人身上花了不知多少钱。朋友交往上也慷慨。渐渐的入不敷出。店里由于他不大管,伙计们贪的贪偷的偷,就像一只漏水的缸。老婆因为经常见不到他,居然与店里管账的先生勾搭上了,两人里应外合把店款分批次变成金银细软藏匿转移,在外头秘密租房。布店赚不了钱,还负债,终于倒闭。连那套安身立命的住房和当铺也卖掉。又赌博,弄得一贫如洗。老婆与他离婚。最后像个瘪三那样,饥寒交迫,到一个日本老板开的店去打工。老板丢了一只古董鼻烟壶,疑心他偷的。他一怒之下,把日本人打个半死,跑了。经朋友介绍,走上革命道路,去延安。革命熔炉也确实能够锻炼人,将他变成一身正气的局长了不是?正应了一句宣传语: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新社会也有把人变成鬼的,爷爷!”朝玉说,“把你变成牛鬼蛇神了不是?”

大鼻子爷爷苦笑,摇头。却说:“这话不好在外头说。哎,我路走错了呀,如今落得这个地步。我和那位高邻,走的路不同,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你二叔好久没回来了,要是回来,我倒想听听他的见解。高邻和我,包含什么道理,我想听听他这个哲学家的见解。这小子倒聪明,跑了!——啊,对了,关于送爷爷奶奶上路,你准备好了没有?”

“我得去准备了。最大的问题是找不到一把小刀。家里水果刀铅笔刀太精美,让红卫兵拿走了。现在只有一把菜刀,还是生锈的。我正在想办法,也许磨一磨。说起来伤心,我这个使惯手术刀救人的人,现在却不得不使用菜刀杀人,杀的还是我自己的爷爷奶奶!”

“不是杀爷,爷奶奶,而是,帮爷爷奶奶,脱离,苦海!”奶奶纠正说。

“现在,您俩老人家休息吧,睡一觉。我去磨刀。还要给我那在武汉的冤家写一封信。再写一份遗言,说明我们死的意愿,尽量与二楼哥嫂、妈妈撇开关系,不要连累他们。”

朝玉回自己卧室,找一张纸铺在乱糟糟的写字台上,准备写信。

“亲爱的公羊同志:”她写道。自从那次朝玉提到藏羚羊的探亲方式以后,华为给她写信就以“亲爱的母羊同志”相称,她因此在通信中也称对方为公羊同志,落款则是“你的母羊”。

然而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了。百感交集,愣了半天,干脆先去厨房磨刀。磨着磨着,心里被愁云惨雾笼罩,眼眶蓄满泪水,啪答答落下来,掉在磨着的菜刀上。就回卧室去,提笔将信写下去:“我在用眼泪水磨刀”。

万语千言欲诉君,笔锋久住句难寻,持刀先去打磨平。

惨烈情形无避处,惊心触目泪洇洇,刀锋泪水共消停!

又写不下去了,伏桌哭了一阵,又回到厨房去磨刀。终于将刀磨得崭新锃亮,她用手指轻刮了一下,感觉可以用。于是回到卧室。决定把给公羊的信暂搁,先写遗言吧。她找出另一张纸,写道:“立遗言人唐毅仁、陈冰思、唐朝玉。我们由于,有的在旧社会剥削劳动人民,罪孽深重,有的放松对自己的思想改造,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自责之余,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由孙女唐朝玉执刀,帮助老人辞世,然后唐朝玉自杀。此事均系本立遗言人三人商定,与旁人无关。希望二楼家人,及武汉华为小子,你们要与我们划清界线,听毛主席的话,加紧改造自己,跟上时代的前进步伐。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立遗言人签名:”

朝玉自己先签了名。又用另一张纸写便条,关照嫂子要还给底楼谭婶什么什么。然后到爷爷奶奶起坐间去,要叫两老人在遗言上签名。一看,老人居然睡着了。朝玉又退回自己卧室,想把给公羊的信写下去。一提笔又泪眼模糊了,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说。

最终,她给丈夫的信上只有一句话:“我在用眼泪水磨刀!”

4

朝玉又到起坐间去看,老人似乎还睡着。正要退出,爷爷却唤住她。原来醒了,或者根本就没睡着过。朝玉就进去,说:“困的话再睡。时间还早。”

“早点走吧!”大鼻子爷爷说,“天一亮,下一拨红卫兵可能就来了。我实在不愿意再见到他们!”

“好的。”朝玉说。便出去到自己卧室取了那把磨好的菜刀,拿了一块白布,回来将白布铺在茶几上,刀放上去。还有遗言书也放上去,请爷爷奶奶签字。两位老人见了这阵势,都瞪大眼睛看那刀,脸色煞白,颤抖着手签字。朝玉心里一阵酸楚涌上来,眼眶蓄满泪水,全身无力,不禁一屁股坐回破沙发上,也瞪大眼睛看那刀。

奶奶突然提出要换衣裳,说去见马克思不能穿得太邋遢。于是朝玉站起来,在奶奶的指点下进入里面房间,找衣裳。奶奶想穿的东西都找不到。最终找到一套蜡染衣裤,因其古旧朴素,红卫兵不屑动手,而侥幸存留下来。奶奶同意穿这一套。朝玉将乱糟糟的床整理了一下,铺好床单,出去将奶奶半抱半扶的弄进来,给她换了衣裳,让她躺在床上。然后就出去取刀,跟毅仁说:“爷爷,我这就动手咯!先送奶奶走,然后您老人家。”

语音轻柔,却像一把大铁锤砸在大鼻子爷爷的身上,震动极大。他屁股着火一般,腾的一声立起,颤抖着,跟孙女走进卧室。一把捏住夫人的手,哭说:“冰思呀,跟着我受累呀!”

夫人将他的手拉到脸颊贴着,也哭了:“老头子呀,不要这样说,跟着你我享福了,不是受累了。至于目前这一步,是时势所迫。况且,人迟早总是要死的!”老奶奶大约是回光返照,在这最后时刻将能量全都调动出来,精神显得特别好,说话也不气若游丝了。

老头子俯身贴老婆子的胸前,说:“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咱们还是在一起!不要伤心,不要怕!好的是咱们有个学医的孙女,温柔一把刀,懂得无痛无迟的杀法。”直起身跟朝玉说:“动手吧!”

朝玉取了刀上前。老头子仍然捏着夫人的手。老婆子却忽然说要小便。朝玉只好放下刀,将奶奶扶去卫生间。事毕出来,老婆子又说要喝水。朝玉便去厨房又烧了一锅开水,拿进起坐间,三个人喝水。老婆子靠近丈夫的脸,深情地望着他,说:“要不,你先走好不好?”

“为什么呢?”唐毅仁问。

“因为我要给你最后的温存,捏着你的手,送你上路。那样你的感觉会好些,胆子会壮些。”

“那是不行的!”大鼻子断然说,“我是男人,胆气应当比你壮。你更需要在这最后一刻得到呵护!女士优先,这是绅士原则!”

“体贴丈夫是妻子的责任。你就最后依我一次吧!”老奶奶坚持己意。

两人争论着。唐毅仁始终不肯让步,说:“你知道,我是最看不得妻子受苦的人。在这个不得已而为之的惨烈时刻,我怎么能不亲自护送你呢?”

“爷爷,奶奶,你们不要再争了!天边已经泛白,再拖延就天亮了。我们无论如何得在红卫兵到来之前完成作业。做完您俩老人家,我自己还得给自己杀一刀呢!”

“是的,不要再争了!”唐毅仁看看温情不行,开始使用家庭暴力,将老婆子半抱半推的弄进卧室,按到床上。老婆子只好从了,躺着等候孙女开刀。但她忽然又有话说:“孙女呀,你不要给自己杀一刀吧!你留下来!”

唐毅仁也说:“玉娃啊,你真的不能留下来吗?你还年轻啊!”说着鼻子发酸,涌出泪来。

“不能!”朝玉坚决地说,“别的不说,便是我动手杀死两条人命这事,也逃脱不了法律的严惩!”

老人无话说了。于是手术开始。唐毅仁还是捏着夫人的手,轻抚着,说着安慰话。朝玉取了刀,说:“这是我第一次不戴手套做手术,没有麻醉没有消毒!”又安慰说:“不要紧的,奶奶,不会痛的,很快的,半分钟就完事。”一边说着一边找穴位,在她所谓神经总闸的地方使劲压一下,同时捏住一根血管,连同皮肤提起来,用菜刀锋刃那么一斯拉,血顿时溅了出来。老婆子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了。眼睁着。

唐毅仁伸手给老妻撸上眼皮。然后说:“该我了!”走到床的另一边,在亡妻的身旁躺下,对孙女说:“来吧!”

朝玉提刀向床的那边转过去。这时天色已经透亮。

忽然又传来朝能的报警声:“红卫兵来了!”

朝玉一惊,赶紧给爷爷找穴位。朝能却径直寻向爷爷奶奶卧室,一看,床上半边是血,躺着两个老人。朝玉衣服上也是血,手里提着明晃晃滴血的菜刀。吓一大跳,跑过去夺了刀,把朝玉一推,喝斥道:“做什么你!”

朝玉往后跌倒,撞在落地大玻璃窗上,玻璃破了。窗外是一个小阳台。她翻身立起,抬脚对着未全破的玻璃就踹,跑进阳台,纵身往楼下跳。朝能急忙跑过去抓,却没抓着。他回头就往楼下跑,要救妹妹。

唐毅仁从床上爬起。世界是乱得晕头转向了,竟梦游般地去搬来一把方凳,垫到阳台护栏边,抖抖索索爬上凳子,翻过护栏,往楼下掉。

    泪水磨刀杀亲人,未及完事闻声惊。

    急中只往楼下跳,留下遗言表忠心!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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