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十六回

第16回  救流浪狗尚且有爱  治黑七类却是无情

                           1

楼下是茂密的珠柏和杂生其间的兰草,这减小了一点冲击力,所以唐朝玉只是断了右小腿胫骨和左大腿骨。她就势一滚,晕过去。刚晕过去,楼上咕咚又掉下一个人,是爷爷!差点砸着她!

其实唐朝能是草木皆兵,误报信。他睡不着,天未亮就起来,开了小门想上街遛遛。刚一开门,就见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拿电筒照他。一吓关门就往楼上跑。红袖章上印的字其实是街道联防队,不是红卫兵。

这一误报信就乱了套,“温柔一把刀”的手术刚完成三分之一就逼得往下跳。朝能返身往楼下跑要救妹妹,却又咕咚掉下个爷爷!急得他就地转了七八个圈子还不知道怎么办!

第九中学的红卫兵抄家抄红了眼,两天忙下来收获不小,昨晚余兴未尽又去政协查资料,得知这儿还有一家卖酱油的唐老板,一大早便集合队伍开来。刚进门,却碰到唐朝能迎面跑来,说:“我家两个人跳楼了,帮忙抢救吧!你们不要再抄了,昨天前天已经有四拨人来抄个底朝天了,没什么抄头了!”

九中红卫兵一听,觉得晦气,来迟了,肯定没剩下多少油水,而且还碰上跳楼的!很没劲的跟朝能围过来看,远远站着。带队的说:“这可跟我们没有关系!”朝能说:“那当然,跟前头几拨有关系。但有关系又怎么样?现在你们既然来了,就帮我喊救护车,报派出所吧!楼上还有一个割喉的呢!”带队的头想了想,就派两个人去派出所报案。

过半个钟头,就有一辆警车慢慢开进来,跳下几个警察。他们互相递香烟,点上抽着,向楼上去,先勘查那个割喉的。看是一具瘦削老妪的尸体,平静地躺在床上,床半边都是血,地上丢一把带血的菜刀。刑侦经验老到的所长立即断定这么个风吹就要像纸片那样飘起来的老妇人没有能力给自己割喉,况且刀口是那样干净利落,必定是他人所为。当即将唐朝能叫来问话:谁最先发现尸体的,怎么个情形。朝能如实说了。所长派两个下属看住尸体、拍照记录,其余的人跟他下楼,来到两个坠落者旁边,指着不省人事的唐朝玉说:“她是凶手。把她控制起来!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二十分钟仁慈医院的救护车就来了。所长对医生说:“这个女的一定要救活,问案需要!”医生指唐毅仁问:“这个老的呢?”所长顿了一下,说:“也一起拉去吧!”于是救护车将两个伤者都抬上车。唐朝能也跟上车。到了医院,警官向迎出来的医护人员说:“先治这个女的,她有案在身。”

朝玉往下跳的时候,承载的不光是自身的重量,还有悲愤憋闷哀伤等等暗能量。这种暗能量使她感觉自己像一颗小行星,直向地球撞去。果然,轰的一声,天崩地裂,火光冲天。她向地心沉下去。地心并不像科学家说的那样是炽热的溶岩,而是一个无比黑暗的海洋。她在里边像一条海豚那样游动着。就有一个发光的物体飘过来,竟然是她父亲!正要说话,飘过去了!又有一个发光的物体飘过来,一看,是大胡子马克思!忽然想起,社会上有一句流行语,把死亡叫做“去见马克思”。糟了,我现在见到马克思,不是死了么?那么,我死了,爷爷奶奶怎么办呢,妈妈怎么办呢,还有许多事情未处理怎么办呢?

一着急,就醒了。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帮穿白大褂的人,正围着她折腾。“牵引!钢针,沙袋!”这是她听到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话是:“醒来了,好好!我们先问案,问完再忙你们的!你们医务人员先退出去!”

取代白大褂的是半截白半截蓝的警察!国徽下一张严峻的脸向她俯下来,问名字。朝玉没力气回答。问者就代言之,“叫唐朝玉是吗?”朝玉微点头微声:“是”。照此办理又问了年龄职业住址。旁边一个女警纸笔记录着。

“楼上那个死者是谁?是你的祖母是吗?”

微声微点头:“是”。

“她是怎么死的?”

病人还没力气回答这个复杂的问题。警官只好又引导:“是你杀的是吗?”

“是的。”微点头微声。

“怎样杀的?——用菜刀砍的是吗?”

这一回朝玉调动力气稍作更正:“划一下。”

至此审问完成,可以定案。女警拉过朝玉的食指来,沾了印盒泥,在笔录上每页按指印。警官松了一口气,直起身对门外说:“好了,医务人员,该你们了。将她救活,交给法院!”

可笑温柔一把刀,地心海洋走一遭。

竟逢先圣大胡子,惊返人间再煎熬!

医生往里走,警察往外走,在门口相遇。医生问:“走廊那个老的怎么办?”

“你们看着办吧!”回答道。

                          2

门厅里正在筹备一场批斗会。主持者是闯进医院闹革命的红卫兵。他们一个个病房查过去,问每一个病人的家庭出身。将出身“黑七类”的叫到门厅靠西墙站好;起不了床站立不住的,连床抬出来。出身好的,或者还凑合的,也到门厅,在东面弄了凳子排排坐。

唐朝能不准进病房看妹妹,只好在走廊陪爷爷。老家伙与孙女差不多的伤势,也是骨折。由于年老,更加撑不住,此刻躺在走廊尽头墙边一付破担架上,渗着血,痛得撕心裂肺。朝能找到急诊室一个胖医生,要求给以治疗。胖医生很忙的样子,只看了他一眼,不大理会。朝能缠着不放,胖医生忽然走向门厅,跟红卫兵说:“这儿还有一个,跳楼的资本家!”

红卫兵立即去走廊尽头将担架抬着来,放到黑七类病人的脚下。于是,大鼻子死没死成,来医院没治成,倒又经历了一次批斗!而且由于在西边的人群中算他出身最黑,又对抗运动跳楼自杀,最为反动,所以受批斗最烈。红卫兵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大喊口号,声浪将他震得又晕了过去。

开完批斗会,朝能找到胖医生说:“这一下该给治了吧?”就有红卫兵跟过来阻止道:“黑七类的不给治!病房里所有出身黑七类的人今天都得出院!”医生耸肩摊手,快意地现出无能为力的神情。朝能还想哀求,说:“医生,您老人家至少得给止止血,包扎一下吧?毛主席说,实行革命人道主义!”朝能也学会了拿起毛泽东思想武器。红卫兵说:“你不要忘了,人道主义前边是有革命二字的。你家与革命搭上界了?”

胖医生多少还是有点仁慈之心,跟红卫兵说:“就给那老家伙处理一下吧。”红卫兵看样子也不是很恶,没赞成,也没表示反对。医生就叫朝能去把病人弄进急诊室来。

朝能找不着人跟他抬担架,急得团团转,向一个红卫兵抱拳哀求道:“大爷,帮我抬一抬好不好?”周围的红卫兵看到十六七岁的同学给人叫大爷,都乐了,七嘴八舌的说:“大爷,你就帮他抬一抬吧!”大笑。那个“大爷”瞪一眼,走开去。朝能又求其它红卫兵,却遭玩笑:“怎不喊大爷啦?叫太爷爷,我帮你抬!”

于是朝能喊太爷爷,又引起哄笑,却始终没人帮忙。

朝能没辙,只好自己抬起担架的一头,另一头地上拖着。还不好抬得高,小心翼翼地弯腰拖着,累得满头大汗,终于弄进急诊室。

胖医生袖手倚桌,在与护士聊闲天。见朝能拖担架进来,就走向病人,一边回头还跟护士聊着。终于到担架旁,给病人这里捏捏那里捏捏。唐毅仁虽然晕着,却还知道痛。捏到骨折的地方时,一阵扭动,呲牙咧嘴。医生知道不但骨头折了,而且错位。于是叫唐朝能抱住病人腰部,医生用力摆动拉拽,使骨头复位。痛得大鼻子终于醒过来,又哭又叫的。

医生给他止了血,纱布包扎一下。护士过来,和唐朝能一头一尾,将老头子抬出去停在走廊墙脚。唐毅仁哼叫着,朝能手足无措。碰到胖医生走出来,朝能又求他:“大夫,请你行行好,帮我们办个住院治疗。像这样怎么行?”

“我的事完了。你去找骨科吧。”胖医生说,并没有停下脚步。

朝能就去寻骨科。里边只有一个护士,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却因医生护士都是一样的白大褂,所以他不知道怎样称呼。怕喊低了,又怕喊高了。他习惯把人尽量往高处称呼的,像刚才在门厅里喊大爷那样,但效果似乎不好。所以正要张口喊大夫,或主任,又缩回去了。这时就有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进来,其中一个国字脸戴眼镜的看看朝能,问“什么事?”

“大夫”,这一回朝能喊低了,人家是骨科主任,“我爷爷我妹妹都跳楼没死,现在,”

没说完,主任就回答了:“我知道。你妹妹我们正在治疗。她有案在身,你不能见。至于你爷爷,没他的事了,回家去吧!”

“可,可是,老人伤得那么重,怎能回家去呢?回去我又不懂医,拿他没办法。大夫,主任,院长”,朝能手忙脚乱直往高处喊,“求您老人家行行好,收治我爷爷,我们全家直至世界末日都会对您感恩戴德的!”说着跪下磕头如捣蒜。

“起来!”旁边一个五十多岁长着一付阶级斗争面孔的白大褂女人尖厉地喝斥道。朝能只好起来。女人又说:“什么世界末日?这话听起来碜人!我们无产阶级、劳动人民没有世界末日,你们资产阶级才有世界末日!懂吗?”

“我说错话了!我该死,我该死!”朝能懊悔得要打自己耳光。

“我们也没办法。”主任说,“目前的革命形势你知道。红卫兵把所有出身不好的病人都勒令出院了。如果收治你爷爷,连我们都有不是,我是要负主要责任的。到时候,我也戴高帽子游街批斗,受得了吗?现在全世界都听红卫兵的。这样吧,”他回头叫一个年轻医生,“小李,你跟他去看一下,他爷爷是不是该止血包扎,处理一下,再打一针止痛,让他们回家去。”

朝能继续求情。明白这位国字脸戴眼镜的医生是个头,便叫:“主任,求您老人家行行好,给住个院!贵院不是叫仁慈医院吗?请给老人一点仁慈吧!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说,实行革命人道主义!”

那位长着一付阶级斗争面孔的女大夫说:“既然你对毛主席的话这么熟悉,大约你也知道毛主席的另一句话:对阶级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

小李医生将朝能推着走:“走吧,咱们看你爷爷去。”

小李医生就和朝能去走廊,一看,已作过初步处理了,但还痛得哇哇叫。于是他回室内去了一下,出来手里擎着一管针筒,往老头子身上就扎,一边推针筒一边说:“回去买些石膏纱布,或者削两片竹板,把腿固定。”

朝能这可是完全抓瞎了。而且怎么回去呢?没钱。如果有钱,尽管街上没有资本主义的出租车,也没有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黄包车,总还可以想办法,私下去街角找一个板车大爷,求他拉一拉。他的钱包都是因为自作聪明,挂到窗外去,让红卫兵提走了。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从早上跟救护车出来到现在过午,他一点东西都没吃。如果钱包在手里,就可以到街边吃一碗热干面不是?快饿昏了!又渴,连一分钱一杯的街边凉茶也喝不起。

渴中生智,便走进急诊室。胖大夫不在,只有那个面孔粉嫩却没有表情的护士在翻看“红宝书”。朝能也弄不清她究竟是医生还是护士,往上叫比较妥当,就指桌上的红塑料壳热水瓶请求道:“大夫,给我一杯水喝好不好?”

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你自己带杯子了吗?”

“我哪里会带杯子哟!大夫,行行好吧,就借您的杯子用一用,我实在渴死了。我没有病的,身体完全健康,您放心!”朝能说着把手伸向桌上一个杯子,就要自己动手。

“不行!”那个女人迅速出手按住杯子。

朝能没辙,直起身沮丧地走开。到了门边,就看到那个专门用来洗拖把洗脏物的水泥池。池的边上放着一个垃圾竹筐,里边丢了好多带血的棉花球之类的医疗垃圾。一根拖把靠在池边。池上方一个铁制水龙头。朝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开水龙头,嘴接上去咕嘟咕噜就喝。喝了一大阵,直起身来抹嘴。恰好胖医生走进来,惊讶道:“你怎么喝生水呢?要喝也到洗手池去喝呀!”医生指了指另一边的墙角,朝能转过身去,才看到那边有一个白瓷水斗,镀镍的弯弯的细龙头,和脚踏的开关。

朝能才知道自己连水龙头都没找对,却卖乖说:“这里喝一样。我是怕弄脏你们的洗手龙头。”趁机就又想请胖医生帮忙,说:“大夫,我刚才去骨科,他们不让住院治疗,要我们回家去。现在问题是,怎么回家呢?是你们的救护车把我爷爷拉来的,能否请你们出车把他送回家去?”

“救护车是公安派出所叫的,属于公务。你这回去,是私务了。私务要自己出钱,一公里两元。”医生向朝能伸出手掌,“我跟你去联系!”

“我没带钱。回到家再付给你们好不好?”朝能心里虚虚的,知道到了家里也拿不出。先哄哄吧,到家再说。

胖大夫面露难色,说:“我给你联系一下看。”很不情愿地拿起桌上的电话,要总务科。那头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胖医生说:“是李大姐吗?有一个骨折的不能动的病人要送回家。救护车在的话,给他送一下。”

李大姐乐起来:“哈,救护车是紧急救护病人入院的,没听说送病人出院的。这是头一回。行,叫家属来交起步费吧,车子闲着也是闲着。”

“他没带现钱。到家再收费吧,行不行?”

李大姐脑子里阶级斗争那根弦响了起来:骨折不能动为什么不留下来治疗而要送回家呢?想起今天红卫兵勒令所有出身不好的病人都滚出医院,那么现在这个急需用车的病人,其阶级出身就很可疑了。便问:“那病人什么出身?是不是黑七类?”

胖大夫回头看了唐朝能一下,犹豫说:“是。”

“那么我们不能派车!老徐呀,我们千不讲万不讲,阶级斗争这个事不能不讲。我们千放松万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不能松。我们什么病人都可以派车,就是不能给黑七类病人派车。这是原则问题!即使有现钱交费也不行!”

胖大夫放下电话,对唐朝能耸耸肩,摇头摊手,说:“我没办法帮你了,我已经尽力了!”

                         3

朝能垂头丧气走出急诊室。想了想,除了将爷爷背回家,没有别的办法。就到担架旁边,蹲下说:“爷爷,我背您回家吧!”

唐毅仁打了止痛针,不叫喊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孙子说要背他回家,估计已经山穷水尽,治伤既无望,车子也没得躺。这么远的路怎么背回去呢?就说:“不要背回家,背去太平间吧!”

“爷爷,这说的什么话呢!”

“这么远的路,怎么背得?不能叫一辆车吗?至少找一个板车大爷,给他几个钱,让他拉。”

“爷爷,我没有钱了,钱全都让红卫兵抄走了!我没有记住您的话,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都砸了!”

唐毅仁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说:“这一下抓瞎了吧?一个钱都没有看你一家老少怎样过活!幸亏我那里还有三只篮子没被发现。好吧,背我回去,我们去把篮子扒出一只来!还有两只篮子也指出给你。”

于是朝能将爷爷扶起坐着,自己蹲下要背他。然而坐着不好上背,老人又动不了。朝能无可奈何地立起来,像一只笨猴那样转了两圈,挠着头。终于有了主意,让爷爷再躺下,他将担架拖到门厅台阶边缘,又扶坐起,自己则下台阶,蹲下去,勉强将老人背起。

可是这么一折腾,唐毅仁本来已经复位的骨头又错开了,加以止痛药的效力已慢慢减弱,所以痛得他又呲牙咧嘴。朝能则气喘吁吁,也够呛。祖孙二人出了医院,艰难前行。朝能一边迈步一边东张西望,看有没有板车大爷。如果有,许他到家付加倍的脚夫费,应当是可以的。他现在知道爷爷还有三只篮子,气壮了。然而板车大爷一个也没出现。

累得受不住了,朝能看到路边是一道高出马路两尺许的水泥抹面石砌坎墙。原来,铁路经过此处,这是路肩下的护坡墙。坎墙上去,到铁路之间,长着密密的青草。他就往坎墙一靠,把爷爷放坐在坎墙上,歇一歇。唐毅仁顺势往后倒在草地斜坡上。

这一歇,就发现十几步外有一个大妈在卖茶水和茶叶蛋。朝能走过去讨水喝:“大妈,我口渴死了。但我身上没带钱,一分钱也没有。您老人家能否施一杯水我喝呢?”

大妈奇异地看了看他,不很爽快地指着一杯茶水说:“喝吧!”

朝能千恩万谢端起要喝,却停在唇边。想起爷爷连自来水都没喝过,便指着说:“大妈,那边是我爷爷,这杯茶我端过去给他喝。”

大妈这才看到倒在草坡上的唐毅仁,白蓝长条纹睡衣裤,带血。惊讶道:“你爷爷怎么啦?”

“他跌伤了。”朝能答。走过去上了草坡,将爷爷扶起喝水。唐毅仁真是渴了,一杯茶水很快喝完,又倒下草坡上。

朝能把杯子送回给大妈。不好意思再要一杯,却也没走开,傻傻的朝锅里冒热汽的茶叶蛋看了几眼。这时就有三十多岁一对男女走过来买茶叶蛋。男的说:“然后狗爱吃茶叶蛋吗?”女的说:“然后试试看。大妈,然后这茶叶蛋多少钱一个?”大妈答:“八分。”女的说:“能不能便宜点?然后,我们救助流浪狗!”她指了指。

大家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才发现十几步外草坡上,像唐毅仁倒着一样,卧着一只萎靡的黄白卷毛狗。唐老板在东,狗在西,茶蛋摊在中间。狗的旁边停着一辆自行车。

“你们精神倒是挺好的,救助流浪狗!”朝能赞叹。

“狗是人类的朋友!”听到赞赏,年轻夫妇高兴起来,女的说,“然后这些朋友遭人遗弃,然后无家可归,然后好可怜!然后我们夫妻俩那么点工资,就那么个房间,然后自己省吃俭用,已经收养了然后四条流浪狗。为了帮助这些朋友,然后我们自己都还没打算养小孩!”

这个女的说话怎么老是然后然后啊!朝能纳闷。

卖茶叶蛋的大妈其实五十岁不到,属于开朗乐天爱说爱笑的那种性格,声音朗朗。她说:“要不是我们黄鹤市人喜欢吃狗肉,流浪狗还要多!那些被你们收养的朋友,真是有福了!”

碰到两位对于流浪动物表示同情的人,那位做丈夫的也来劲了,他说:“那些吃狗肉的真是残忍!但愿他们然后不要得了消化不良症!不只我们两个收养流浪动物,然后我们也有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也参加救助行动。我们然后形成一个圈子,然后互相交流,互相帮助。然后我们把革命人道主义引入到动物界来,叫做革命狗道主义!”

大妈看到刚才求施一杯水的朝能不断地把目光投向她锅里的茶叶蛋,就说:“你们除了救助动物还救助人吗?这位老兄身无分文,刚才可怜巴巴的向我讨一杯水给他爷爷喝。”她指了指东头草坡上的唐毅仁,“看样子他们也需要救助。这样吧,我便宜点,七分钱一个蛋卖给你们。你们呢,多买两只,给这祖孙俩吃。行不行?”

夫妻俩嘀咕着:我们一人吃一只蛋,然后给狗吃两只,共四只;四八三毛二;然后她便宜我们一分钱,却要我们多买两只蛋,然后一共要六七四毛二,是不是?要我们多花一毛钱,然后!

一边嘀咕一边看蜷曲在草坡上的老头,问朝能:“他怎么啦?”

“跌,跌断骨头了!”朝能悲伤地说。

“这是要上医院去么?然后怎么不叫救护车呢?”

“我正背他回家去。”

这情况引起了年轻夫妻的警觉。再看那老头穿的,是蓝白条纹睡衣裤,不是劳动人民的穿著。男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说:“我猜你家非红五类出身,对不对?然后还不是一般市民出身,可能是眼下正在挨革命的反动资产阶级,对不对?然后可能不是一般的跌伤,有可能是跳楼自残,逃避专政,对不对?然后到了医院,红卫兵叫医生不给治,然后轰了出来,对不对?”

唐朝能觉得在被对方一层一层地揭疮疤,发怒了:“好了好了!你不帮忙就不帮忙,说那么多做什么!”

女的说:“因为这个然后关系到我们基本的阶级立场,所以我们然后得考虑考虑。对不对?然后,”最末一个然后下面却没有词。

年轻夫妻买了四只茶叶蛋,先每人一只吃了,然后走过去喂狗。大妈鄙夷地撇了撇嘴,往正在对狗百般抚爱的他们斜眼,说:“就一个房间,还养四条狗!嘻嘻,怎么养啊?还没打算生小孩,哈哈!看,这就要收养第五条狗了不是?”

朝能也跟着笑。这让大妈觉得是同观点的,起了同情心,就问道:“你家真的是反动资产阶级?你爷爷真的是跳楼的?——这么说你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咯?哈哈!”

“大妈,我家真的是出身不大好。但一点儿也不反动,真的!我爷爷一直拥护共产党的领导!”朝能说,又往锅里瞥一眼。

“不反动为什么跳楼呢?”大妈笑起来,“真的是医院不给治?真的是给红卫兵轰出来的?”

朝能无奈地点头承认,说:“唉,够伤心的!家被抄了,钱包也拿去了,搞得身无分文,早晨起来什么都没吃就忙着送医院,这会儿还白喝了您老人家一杯水不是?真不好意思,谢谢您了,大妈!”说完鞠一躬,转身离开。

“等等!”大妈喊住他,“刚才那杯水,我看到,是全给你爷爷喝了。你自己不想喝一杯吗?”

朝能听到此话,飞速转回,取起一杯水就往喉咙灌。动作之快生怕大妈会收回主意似的。咕嘟咕噜一口气灌完,才抹嘴道谢:“真是太谢谢您了,大妈,老板!”

“叫我老板?”茶叶蛋大妈乐了,“我可不想当老板,不想像你爷爷一样去跳楼。当然,这是玩笑话。现在我问你,离家还有多少路?早晨起来还没吃过饭是吗,像这样又饿又累的,背回去行吗?这样吧,我给你两只茶叶蛋,你和你爷爷吃了,路上添些劲!”

朝能听到此话,火速从锅里拈起一只蛋,边剥壳边向“老板”躬身致谢,张口吃蛋。大妈急忙说:“慢着,别噎了!”再一看,蛋已经没了,手里只剩下蛋壳。

“离家还有五站路,真是够呛!”朝能说,手里还将蛋壳捏着,“不过老板,大妈,有您这只蛋,我就好多了,等于给两轮车抹些油。那么,我再拿一只蛋给我爷爷吃罗?”

朝能千恩万谢,又拿了一只蛋,到了爷爷旁边,蹲下说:“爷爷,今天我们碰到好心人,那边卖茶叶蛋的大妈。她给我们喝茶,还给两只茶叶蛋。刚才我吃了一只,这一只您吃吧。早晨到现在,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您老人家怎么受得了!”一边说一边剥蛋。

唐毅仁昏昏沉沉,扭动着,显然非常痛苦,只微摇头,表示不吃。朝能再劝,还是不吃。抬眼望去,见到一个推两轮板车的老太婆停在茶蛋摊旁边,车上堆着脏桶和杂七杂八的垃圾,茶叶蛋大妈正与说话。朝能手里擎着剥开的蛋,还是企图劝爷爷吃,爷爷还是反应冷淡。这时就见大妈在向他招手。他赶忙将鸡蛋往自己的嘴巴塞,整个儿吞下,抹抹嘴走过去。

大妈说:“我看你们怪可怜的。这位老妈愿意帮你把老人送回家,用她这辆板车。总比你背着好些。到家你们付给她一些脚力费,怎么样?听你说连钱包也给抄走了,没有现钱的话,找一件什么家私给她也行。”

朝能看那辆小板车,实在是要多脏有多脏。老太婆是靠捡垃圾为生的,每天推车来往于各垃圾点之间,并带着铁桶收些泔水残渣之类,上边都是老垢,哪能不脏?但此时即使这么一辆垃圾板车,也是他求之不得的现代交通工具了。所以他现出喜色,说:“很好,这是帮我大忙了。阿婆,您帮我将老人送到家,我会尽力酬谢您的!”

垃圾板车阿婆是个八十岁却还身体壮实的矮胖老人,面皮饱满多皱,呈棕红色。粗肥的两臂,袖子卷得高高的。由于旧和脏,衬衫已经看不出原色和花样,仿佛原来是一件花衬衫。下半截是肥大的旧军裤,原有的草绿色已经几乎成了黑色。脚踩黑污污的胶雨靴。很难分清这一身披挂哪一件是她自己的,哪一件是捡来的。灰白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疙瘩。她木然看了朝能两眼,说:“行!我把这些东西拉回去,很快就来。你在这儿等着。”

板车阿婆住的窝棚离这儿不远。她回去卸了垃圾,脱掉胶雨靴,换上解放鞋。拿一把大竹帚在车板上扫两三下,将烂菜梗鸡鸭毛什么的扫掉。想起昨天捡来一条破床单,便去拿来折成四折铺上。服务态度挺好。拉回到茶蛋摊旁边跟朝能说:“上吧!不过只好上一个人,两个蹲不下,我也推不动。”

“当然当然!”朝能说,“我怎么好上去让您老人家推呢?况且也太小,能让我爷爷蜷在上面就不错了。不过,阿婆,到家得给您多少钱呢?”

“你看着办吧!”阿婆有些不耐烦,“听说你家是老板不是?”

朝能不敢再啰嗦,赶忙去将爷爷背过来,安置到板车上。唐老板只是哼啊叫的,什么也说不出。阿婆推起就走。朝能返身向茶蛋大妈鞠躬致谢,然后急步追上板车,说:“阿婆,我来推吧!”

时间已是夏末黄昏,红太阳的光辉从山顶对着马路直射过来,让眼睛不大好受。马路很脏,在太阳的余威中尘土飞扬。路旁也没有行道树。他们骨碌碌前行,没有说话。转过一个路口,夕阳光才挡开了。于是朝能推着车,开始与走在旁边的阿婆说话,讲述了他家的情况和遭遇。

阿婆听着,没有说什么。的确,政治不是她这样拾垃圾的老太婆所关心的。她关心的是朝能将怎样付给她车钱,就问:“你的钱包是给提走了。那么你老婆也有钱包的吧?还有你妈的呢?”

“我妈很少上街,没有钱包。我老婆的钱包平常放在抽屉里,第一拨红卫兵来的时候就搜走了!——阿婆,您不要担心,我总要付给你钱的。也许在抽屉夹缝衣袋旮旯里还可以找到些钞票。今天到家你各处看看,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先拿走一两样。如果今天我找不出钞票的话,两三天内我会送车钱上门。您住什么街多少号呢?”

“我住人民路人民街人民角,没有门牌号。那里区政府大楼的围墙边有几个窝棚茅屋,你问捡垃圾的阿婆,人就知道。”

到家天已黑。朝能对老婆说:“今天多亏这位阿婆帮忙拉回家。我现在先将爷爷背上楼。你带阿婆各处看看,有什么她想要的东西先给她一些。以后我再设法给车钱。”

捡垃圾阿婆由杨兰带着上上下下地参观了这座被红卫兵抄得一塌糊涂的废墟。最后,她从地上捡走了一件灯心绒衣裳,一只大木盆,和许多空酒瓶。一些还是洋酒瓶,十分精美。

当晚,在唐毅仁的口授下,朝能就发掘出一只“篮子”,全家人终于绝处逢生。朝能大喜过望,又骑上自行车去市中心那家通宵点心店狠狠吃了一顿馄饨、生煎包子,带上两包回家。又根据电线杆子上贴的广告字条,找到一名专治梅毒的“老军医”,请到家去,给他爷爷处理骨折。朝能和“老军医”合作,一个抱腰一个拉腿,将老人错位了的骨头又复了位,打上夹板,痛得唐毅仁又昏了过去。

第二天,朝能骑上自行车找到茶蛋摊老板,加两倍付了茶水鸡蛋钱。又找到板车阿婆,给了她十元钱。

为唐毅仁撰墓志铭:

曾当老板算能活,调味名牌天下嘬。

自谓忽悠行里懂,不知天下忽悠多。

跳楼未死没得治,滚蛋又无车子坐。

狼狈不堪世第一,悔不及早见阎罗!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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