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十七回

第17回  美人门前多有企图  教授屋里忽来仙姑

1

延冈和他的兵们虽然把唐家的楼下花园也掘地三尺,还是收获甚少。他有些扫兴。回到学校,把连同昨天上午抄来的东西放进一个房间,说:“你们没往自己身上藏什么东西吧?有的话要交出来啊!”葛成花和洪国年心气虚虚的板起面孔说:“要交啊!不交要严肃处理的啊!”

回家以后,洪国年把裤裆里夹带的那具仿生制品先往床底下藏。等到吃好晚饭洗完澡关闭房门之后,才把它取出来考虑怎样销毁,端详着。这一端详就坏了,越看越着迷,竟试着磨蹭起来。这一磨蹭就坏了,竟给资产阶级腐杇意识得寸进尺俘虜了!

第二天与葛成花见面时,成花问:“那东西销毁没有?”

“你呢?”国年湿润着眼睛,反问道。

这一问,两张脸同时变得飞红,各自掩嘴弯腰大笑。正是:

一年一会藏羚羊,且把仿模当爱郎。

    红卫姑娘欲销毁,被销毁者是姑娘!

忽然纪延冈走过来,问你们笑什么。两人更加面孔飞红,互视,笑得更加诡秘。延冈猜不着头脑,只好谈正事,说:“刚才从长征街居委会了解到,他们那里有一个生活作风不好的女人,破鞋。今天我们去抓破鞋去!”

成花、国年听说这个,与刚才笑的事情有些接得上轨,兴致更加高涨,一边笑一边表示赞成。遂集合队伍,在延冈的带领下乱哄哄向长征街开去。

2

那“破鞋”叫洪姝首,38岁。不识字,文盲。在美术学院受雇当裸体模特。随着革命意识形态的日益纯化,裸体模特当不成了,改当保洁工,在美院扫地揩玻璃窗。由于面容娇好体态风骚,男人们垂涎三尺。甚至曾有学生在画她的时候禁不住井喷了。然而此女虽不识字,却颇有思想。认为女人被睡的男人越多,自身价值就越低;女人必须忠于自己的丈夫,从一而终;认为如果被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睡了,就会减寿甚至于十年。同时,她的内分泌系统和神经系统也有特殊的密码。这个密码如果被谁对上了,她会在他面前成为一个放荡的情种,什么观念都顷刻瓦解。密码对不上,男人再努力也白搭。而她那个密码是世界上最难解的。

洪姝首揩玻璃窗的时候曾被男杂役工陈阿大堵在一个教室里欲强暴之。她拚死抵抗,又打又踢又咬至于半个小时,气力耗尽脸色惨白。阿大手脸鳞伤,只好放弃。后来又不断求情,许以重酬,两次三番瞅空再动手,都未能得逞。还有男人趁她扫楼道时,开门而出突然袭击将她拖进门去,都被她又打又喊又咬,狼狈退却。

对付各种人(其中甚至有女人)的性骚扰成了洪姝首生活中经常的课题。她的策略是防范、抵抗、周旋,甚至于戏弄、利用,不翻脸也不让人得逞。她知道自己无权无钱无文化,生存不易,不得不平衡人际关系。不知不觉间便似乎有了许多“朋友”。她的坏名声也因虚与委蛇而来。在旁人看去,这女人笑脸媚人,拉拉扯扯,一定被不少人睡过了。有的人在鄙夷的同时,也盼望加入到她的“朋友圈”中,分一杯羹。真入“圈”了,才发觉原来她是有底线的,并没有羹。没有羹也争风吃醋,相互猜忌,甚至故意向他人暗示已经得手了。洪姝首面对这种丑俗无聊和恶意中伤十分不满,有一次竟然像王熙凤那样毒设相思局,将两个男人约在晚上同一时间去某一教室。结果两个人打得一塌糊涂。居委会和派出所将她视为辖区的不稳定因素,一个祸种,定性她为“破鞋”。丈夫徐自简对她也是多所怀疑,然而抓不着把柄。

恰逢文化大革命起,红卫兵来了解牛鬼蛇神的情况,居委会便将洪姝首抖出去,说这女人名声不好,“可能是”个破鞋。但至于到底与谁腐化过,还没有捉双。现在红卫兵小将有的是办法,希望能帮我们落实落实。

3

其实呢,洪姝首这个“破鞋”名声,有冤枉处也有不冤枉处。她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多破洞,却也不是那么干净。有一个洞,谁也没有想到的:居然爱上了一个六十六岁的老教授,偷情已经有年!

那教授名叫古若冷,教油画的,在美术界小有名气。第一任妻子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爱情。1951年妻死,留下一儿一女。翌年再婚,娶的是小他二十岁的寡妇黄腾玖,端庄美丽,气韵高雅,声音及说话方式俱美,而且厨艺一流。在他看去,腾玖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了。一般女人都是泥胎瓦罐,粗制滥造。有的内里还很脏,隔着三间屋子就能闻到她的臭味。只有他的腾玖,有如精美的青花瓷瓶。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教授爱妻情。1957年古教授被打成右派分子,停课减薪,贬往农场劳动。腾玖去农场探望过几次,最后递上离婚协议书。说已经办好对调手续,将回老家四川去。古教授签了离婚协议。但爱和思念不能稍减,不断地给四川的她写信。年许,黄家人回信,说腾玖心梗昏迷。再一封信说“腾玖走了”。教授大哭,存着一丝侥幸去信问:“走了是什么意思?走哪儿去?”对方回信说:“腾玖走了,我们大家都很悲痛!”确认了死讯。

黄腾玖的死使古教授的天整个儿塌下来。八年来她就是他的天。对于世界来说她只是一个人,对于古教授来说她是整个世界。只要她活着,即使已经离婚嫁给别人,这份爱还是会在心里泵动他的生命。现在阴阳两隔,感觉上无比悲惨。对于逝人的思念,与对还在阳世的人的思念,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痛不欲生,多次爆发出男人的哀嚎。同时也提醒自己要用理智驾御感情,从哀痛中走出来。然而一年多还是无法走出,理智终于还是瘫倒在感情脚下,以至于他认为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

1960年劳动改造期满,回到美院住宅区早已人去家空的屋子里。随即到退休年龄,办了退休。从此古教授成了世界上最为孤独的老人。同事、朋友、社会联系都没了。除了出去买米买菜,他把自己连同对腾玖的悲悼关在与世隔绝的屋子里。除了料理吃饭,就是作画。把记得的腾玖画下来。画她摇着一把绢扇仪态万方地走在花园中。画她从草地上发现一种微型花朵时的惊喜神情。画她逛商店时在瓷器艺术柜前闪亮的眼睛。

正是在画腾玖瓷器这幅油画时,洪姝首悄悄出现在他身后的。她扫居民楼的走廊梯道,扫到16号三层时,发现301室的门开着。探头看了一下,就走进去,观赏教授作画。多年前她做过古教授课上的模特,那时就留下特别的印象。作为美若天仙的裸体模特,洪姝首能感觉到画她的人的内心活动,大都带着淫邪的目光,或淫邪艺术兼而有之。只有这位古教授,把她当石膏像,纯粹是艺术的目光。那波纹不兴的内心、庄重的态度,令姝首肃然起敬。在她看去,教授是一座艺术的山,知识的大森林。由于自己没有文化,对于教授就特别崇敬。古若冷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对裸体模特的称呼也与众不同。别人最多叫她洪同志。有的叫也不叫,只是“喂,嗯”。只有这位古教授叫她“洪女士”!

姝首知道教授后来当了右派,去农场改造。却不知他已经回来。

教授觉察到身后有人,轻轻吓了一跳,转过身子看是一个穿蓝黑工作服的美丽女人。想起《聊斋志异》突兀出现的狐狸精,开颜一笑:“呀,我这屋子长久没生人来过了,今天有仙姑您忽然光临,幸甚幸甚!”

姝首顾自看画,说:“哟,教授,画这么美的女人!她是谁呀?”

“她是我的前妻黄腾玖。离婚。去世了!”

“这女人我好像见过,只不知她是你老婆。是你成了右派以后离的吧?怎么死了呢?”

“工作对调回四川老家以后,得病死的。我想起来了,你是模特儿洪女士。后来做保洁工。是不是?”

“是的。难得教授还记得我!”姝首高兴地说。一边移步参观墙上的画。都是腾玖的。教授也移步,陪着看。他是看自己作品的感染效果。

“咦,教授,她真的死了吗?”姝首看着,突然惊异地问。

“当然。她家的人写信给我说的。”

姝首沉吟着继续看,说:“我怎么感觉她还活着呢?我不识字,但我看得懂画。我看到这画上的她有生的气象。”

教授笑起来:“有生的气象,说明我画得好啊!”

“从画上我还看得出来,你把悲伤也画进去了。是不是把眼泪水掺到颜料里去了呀?”

“傻孩子,眼泪水怎么掺得进油画颜料去呢?”教授说,声调转为黯然,“不过,曾经滴过泪水在画上,这倒是真的!”

姝首转过脸直视教授的眼睛,看到滚动的泪水和无底深渊般的哀痛。突然,从那深渊的幽微处,一束数码闪电向她袭来。刹那间,她的密码被对上了。体内一阵震颤,晕眩着向后退,跌坐在沙发上。

“你没事吧?”教授关切地问,自己也在旁边一把椅子坐下来。“工作很辛苦,歇歇!我给你冲一杯咖啡!”

他起身煮咖啡。姝首没有叫免,站起来去门外将自己的打扫工具拿进来,关上门。重新坐到沙发上。

古教授将加了牛奶加了糖的咖啡端过来给她。她喝着,抬眼看教授一下,说道:“教授,你那个黄腾玖有可能没死。但是不管死还是没死,她都不可能回到你身边了。你还是把悲痛收拾起吧,不要想她了。你这个生活,我看太阴暗。整天关在一个房间里悼念死人,自己还能活多久?”

“是呀,我也感到如果不能自拔,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但实在是无法摆脱悲伤。孤独是一种杀伤力,悲悼也是一种杀伤力。两个杀伤力合起来,正把我往火葬场的方向推!你不知道,晚上睡觉中醒过来时,我整个身心完全是冰冷悲惨的感觉。仿佛整个人浸泡在黑暗的深潭底,阴郁得喘不过气儿。有一天实在受不了,便把收音机留声机同时打开,放最响的音乐来打捞自己。我觉得如果没有什么东西来支一下,我就要发疯了。弄得邻居来敲门抗议!”

姝首愤慨说:“这女人真不仗义。你离婚也罢了,不想再联系也罢了,何必发布假消息,给那么爱她的人压上大悲痛呢?”

“难道真的没死?”教授惊诧莫名地说。

“是没死!请相信我的直觉!”

“要是真的没死,我可是太高兴了!”古若冷从椅子上蹦起来,来回地走。姝首的判断给了他兴奋,给了他希望。“只要她活着,无论对我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她。况且,她的离去也是我引起的。我缺乏留住她的条件。谁叫我当了右派分子呢?我有愧于她!”

“你简直是走火入魔!不恨她欺骗吗?”

教授坐下垂头,一会儿才说:“也许,也许她真的是病得很重,昏迷以后成为植物人。假信息是她家的人发布的。”

“你那样推测或许会让自己心里好过些。好吧,就算是那样。”姝首叹一口气,又环视了一番屋子,问:“没有同事、朋友、学生来看你吗?”

“我平生交际不多。自从成了右派分子以后,更加没有朋友了。从前教的学生,世事两茫茫,也没有联系。”

“儿女、亲戚呢?”

“家乡有几门远亲,不可能来往。儿女在本市,已各自成家,最多春节前来坐一下,平时不相闻问的。孙子、外孙有,都没来见过。我这个老右派在儿孙辈的心目中没有地位。”

“真的很孤独,令人同情!”姝首说,把空杯子放茶几上,抬眼看教授那肌肉饱满的,镌刻着智慧和倔强的古铜色的脸;看他黑白相间但还厚密的头发,根根银丝似乎记录着沧桑岁月;便说:“教授,今后我有空时来陪你说说话吧,如果你不嫌烦的话。现在我走了。”起身拿了工具。

“那敢情好!”教授高兴地说,“你来陪我说话,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嫌烦呢!”

三天以后,古教授听到走廊里响起扫帚和铁皮箕斗的声音。从前他对这声音是听而不闻的,现在耳朵变得特别灵敏。便打开门。果然,洪姝首笑盈盈走进来,连同工具。

“辛苦辛苦,请坐请坐!”教授关上门,说,“咖啡还是茶?”

“教授,你不要画腾玖了,画我吧!”姝首放下工具,说。

“行啊,给你画一幅肖像画!”教授说,一边煮水沏茶。

茶过两巡,教授开始摆画架。指一张椅子说,“你坐那儿。我们开始画。就画头像。”

“全身像!”姝首说,立起身,脱掉工作服。

令教授意想不到的是,姝首继续脱。棉毛衫脱了,棉毛裤脱了,三点式脱了。一边脱一边说:“好久没让人画裸体了。我喜欢。我喜欢脱光给男人画。光溜溜让男人流口水的感觉很美妙,馋死他们!教授,只有你从来没对我流过口水,当我石膏像。今天你能不能把我当女人画啊?”

三下五除二脱得赤条条,扭着风情万种的腰肢走过去,并不坐教授指定的椅子,而是躺到床上,侧身支头,问:“这姿势行不行?”

古教授傻掉了。移动画架,相了相画布,开始划拉线条。直起腰瞄了一下模特,说:“那条腿缩起些,放在那一条腿的上面!”

“哪一条腿?”女人调皮地夹闪着眼睛,问道。

教授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给她摆姿势。摆着摆着,竟捧着脚板吻起来。姝首笑着叫痒,扭动。于是教授开始用另一种方式作画。这幅画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颜料不是矿物质,而是多种有机物。笔触时而细腻得纤毫毕现,时而雄浑大气酣畅淋漓,伴随着喘息声和呢喃声。

作完画,两人盖着被子说话。姝首说:“多少男人想死我了,我都没给。今天宁肯给一个老头子,那些人要是知道,岂不气死了?古教授,我一是觉得孤独和悲伤会毁掉你,需要帮助你走出来。一是,你早就是我心目中可爱可敬的人。可能因为我自己没有文化,对有知识的人就特别崇敬。我走出来的地方,及平时相处的人,都俗不可耐。说话粗声大气,唾沫星子会喷到人脸上。你是个斯文人,连说话的声调都叫人听着舒服。前天近距离接触,不知为什么心一下子给你擦出火花来了!多少年纪轻的人费尽心思都未能摇动我一根手指头。你一把年纪怎么会有这么大魅力啊!”

“真是我的幸运!简直是绝处逢生!五年没闻着女人味了,要不是你,我可能从此都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样!”

躺了一阵,教授问道:“你真的不识字吗?那多不方便,连递张字条也没办法。怎么会不识字呢?”

“我一直在托儿所打工,没时间上学。家里穷。现在我找到一个好老师,今后教我识字好吗?我还想学画画!”

“那真是太好了!只要你想学,我保证教好你!”

沉静中享受着温存。一会儿,姝首问:“还想腾玖吗?”

“开始消减了。那天你说她还并没有死。我想想,要是真还活着,而居然忍心发布假信息来伤害我侮辱我,便说明她不念旧,没人心,太决绝!”

“不要去想她了!”

这一年古若冷61岁,姝首34岁。姝首的出现拯救了古若冷的人生。他不但改变了孤冷至极的生存状态,而且姝首给了他极其酣醉的爱情体验。那女人来自完全没有污染的山野,不识字,因而她的灵和肉都是原生态的。有着山泉般的清洌,和野花般的浓郁芳香。他的心绪终于从对腾玖无可救药的悲悼中走出来。现在不管姝首来还是没来,他的屋子都充满阳光和温暖。

三年中姝首每个月都会神出鬼没地来一两次,隐秘得真如狐狸精一般,没有人发觉。每次进门关好,姝首都会扑上去抱住教授的脖子狂吻,喃喃说: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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