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回

第20回  佛心慈悲警以天气  虎脑机警逃往森林

1

卫文义的原藉是北京郊区大兴县大辛庄公社马村。老家只有一个堂兄卫文生,即卫之恭的哥哥卫之敬的儿子;以及嫁到西白瞳村的卫之恭的姐姐,卫文义的姑姑。

卫老爹去世之前,跟卫之敬说:给你弟弟名下留着一间房吧,由你代管,让他在老家还有一个根,不定什么时候他回来呢。于是老家还有一间房子算是卫之恭的。

且说卫之敬除了继承老爹一点东西,自己勤俭经营,也发些小财,终于在土改时当了地主,财产大部分没收。但他代管的卫之恭名下那一间瓦房,因属于民族资产阶级的份额,土改队还是讲政策的,没动它。所以,等到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和民警令回原藉,卫文义无奈之下还是感到走投有路。

“三面红旗”后的三年饥荒时期,卫之敬饿得“大脚筒”。幸好生活在京畿,“饿死川人事小,饿死京人事大”,总算熬了过来。但落下饥饿后遗症,病病歪歪的,1964年还是死了。留下老妻王氏、儿子卫文生夫妇和孙子孙女。

其时孙子卫铁柱十六岁,长得虎头虎脑。而且那虎脑比人脑还进化得好。小小年纪已经闯荡过不少地方。在那个到处管头管脚的年代,他居然像一条鲶鱼,在各种夹缝里穿进穿出。大兴安岭去过,神农架原始森林也进去过。据说在江湖上拜过师,学过武艺。当然,黄鹤市的叔公家也去过几趟,卫文义黄桂花卫向红都很喜欢他。

到了文化大革命这年,卫铁柱十八岁。一天,与父母在自留地干活,邻居在大队当干部的李树珍阿姨从公社回来,经过他们地头。卫文生夫妇跟她问好。李树珍停步,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们三人一阵,欲言又止,终于说:“天气不好,要当心点啊!”铁柱听出她声音里有悲戚的味儿,眼角似有泪花。

李树珍走过去后,铁柱抬头看天:天高云淡,微风送爽。早晨天气预报也听过,没说要刮风下雨呀!为什么说天气不好呢?要当心什么呢?不禁引起警觉。他不但在武的方面有功夫,在文的方面也有灵气,且关心时事,注意政治。

回家以后铁柱说:“爸,赶快逃命吧!”

“为啥呢?”卫文生大惊,“太平盛世,朗朗乾坤,逃什么命?”

“对有些人而言是太平盛世,对有些人却是地狱乱世。你不知道,市区红卫兵在打人杀人呢!马路上常看到被耨光头发血迹斑斑的人游街示众。据说有一个老太太,红卫兵抄家之后,叫邻居每家贡献一瓶开水,往她领口浇下去,肉都烫熟了,非常恐怖!这些遭殃的人都是黑五类,现在又加上资本家和黑帮分子,叫黑七类。我们家原在黑五类中,现在连在黄鹤的叔公家也排第六了!正是打杀的对象。市区的打杀风潮难保不会蔓延到乡下来。今儿天气分明非常好,树珍阿姨却说天气不好,叫我们当心点。说话的神情声调也不对。我猜是得到了不好的消息,要对黑五类动手了!”

卫文生脸上不多的血色一下子褪尽,皱纹覆盖的眼睛露出恐惧和忧愁,讲:“说起来是怪。天气很好嘛,叫当心什么呢?可能树珍好心,不忍看我们遭难。但是,但是,真要逃命,往哪儿逃呢?旧社会无论逃荒还是逃命,沿路乞讨,屋檐下睡觉,都能活。如今怕不行,到处都是组织,都是人民群众。”

正说着,民兵卫武上门呼卫文生,令到大队部。令声未落,卫文生起立转身跨步,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像一个设置好程序的玩具老头。这是多年作为地主分子养成的定式了:一闻呼叫,立即起跳。

2

李树珍是副大队长、妇女主任。昨天,公社组织各大队的干部、贫下中农协会积极分子到北京大学参观,她也去了。傍晚回到公社,下车正要回马村,忽然被叫住,说:所有大队书记、大队长、民兵队长、贫协主席都留下来开会。

会议由公社副书记高福兴和团委书记胡福德主持。公社正书记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已经被关了起来,现在公社就由高福兴当家。昨天他和胡福德去新河农场开会。那是个劳改农场,坏人改造的地方,社会上的会议一般不会在那里开。但由于会议重要,而劳改场所又是戒备森严的地方,所以居然召集高、胡之流到那里开会!

高福兴、胡福德二人从农场回来,雷厉风行就成立了一个九人小组准备干活,并将刚好从北大参观回来的各大队干部留下来,连夜布置工作。

高福兴讲话:“同志们,阶级斗争形势日益严峻。阶级敌人有的记变天账,有的私藏枪支弹药。随着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展开,阶级敌人开始狗急跳墙,有的已经拿起菜刀威胁咱贫下中农了。咱们能够看着阶级兄弟的生命受威胁吗?为了保卫无数革命先烈用他们的头颅和鲜血打下的无产阶级江山,为了这个江山的政权世世代代掌握在咱们无产阶级手中,现在必须行动起来,将阶级敌人斩尽杀绝!这叫最后解决。公安言部长说,过去规定的东西,无论是国家的,还是公安机关的,都不要受约束。群众打死人,我不赞成。但是群众对坏人恨之入骨,我们劝阻不住,就不要勉强。言部长这个话已经讲得很明确了。你们回去要立即采取行动,将管内所有的黑五类分子全部这样——”

他仰头引颈,手掌伸直如刀状,往自己脖子割过去,又割回来,问:“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与会者有人回答。大部分人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连同黑五类的家属,全部!”胡福德补充道。

“是的,连同家属,斩草除根!”高福兴给自己补充,“有的黑五类子女在外地工作,写信打电报,叫他们回来!”

“信和电报怎么说?——回来送死吧!”有人问。

高福兴骂道:“憨大!脑袋是给驴子踢昏了还是怎啦?信和电报怎么说,这个用不着我来教你们!”

九人小组换上来两个人讲话,进一步作具体布置。

最后,高福兴再次讲话:“同志们,千万不要心慈手软。谁有心慈手软的思想,请回去拿起红宝书,急用先学,把毛主席历来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理论再念一遍。世界就是这样,除了阶级和阶级斗争,别的都是扯他妈的淡!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仁慈就是残忍,懂不懂?唯物辩证法好好学学。这次计划一定要圆满完成。我和胡福德同志坐镇公社指挥。各大队最后解决方案进展如何,电话向我们汇报。回去大队长先召集民兵队长、贫协主席开会,制订完整计划,商量好细节,统一行动。在行动开始前,谁也不许走漏风声。凡行动不坚决的,或走漏风声的,一律以反革命论处!”

会议开到凌晨两点。李树珍到一个女干部朋友那里睡了一觉,吃了早饭才往家赶。

解放前李树珍家比无产阶级还要无产,真正是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她是出生在一座佛寺并在寺里长到五岁的。逢到解放,土地改革才分到房子和土地。按理说她应当成为最坚决最无情的革命者,然而由于生在佛寺长在佛寺,血液中便有了佛性。村口见到卫文生家三人在地里干活,悲从中来,又不好明说,便胡乱警以天气。正是:

上无片瓦赤贫身,生在佛寺赋佛心。

    无语示悲说天气,微言喊醒危中人!

        3

大队部占了整整一个院落,五间正房,三间东厢房。民兵队长万茅在东北角大房间里正与手下几个小队长议事。大队长王恩元和大队贫协主席李汉朝在西北角办公室里议事。香烟抽得屋内伸手不见五指。

卫文生跟随在卫武后面,在大队部门口垂手立住。卫武走进去十余步,回头不见人,才招呼说:“进来呀!立在那里做什么?”文生说:“没您吩咐,小的不敢跨过警戒线!”一面举步跟进去。卫武把他带到大队长面前。卫文生垂手恭立,静候训诫。

“卫文生,把你堂弟卫文义从黄鹤市叫回来,我有话跟他说!”

“是!”卫文生不敢问为什么,也不敢问怎么叫。这是多年作为地主分子养成的定式了:唯唯诺诺,不问什么。

“回去写信。怎么写你自己动脑筋。”王恩元说。

李汉朝给他出主意:“可以说,他爸名下那间房需要他回来向相关部门确认继承,办个手续什么的。”

“反正要将他叫回来。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卫文生恭顺回答。

“去吧。写完信,别封,信壳贴好邮票,让他”大队长指了门外的卫武,“带来我过目一下,让他去投邮筒。”

“是!”卫文生答应着,不敢转身,后退而出。

回家卫文生就写信,按照贫协主席的支招,叫“贤弟”回来打理一下房子什么的。再加上“久别渴念”一类的话。翻翻柜角,找到一个信壳,居然还找到一枚八分钱的邮票,好像什么都安排好似的。他从还没洗的锅里挖出两饭粒,信壳上捻碎,邮票贴上,桌面上擂平。信装进去,没封口。这时卫武已上门。文生赶紧交给他。

铁柱在旁边默默注视着,满眼沉重。做爹的转过身来,目光爱抚着儿子,说:“孩子,你说的有道理。我看大队部里边气味不祥呢!可能是要批斗人了,要拿黑五类游街示众了。批斗的时候会要打人的,打人的时候下手是不知轻重的,不知轻重的时候打死人都是可能的。你如今长大了,算成年人了,他们也会批斗你。所以孩子,你赶快走吧,到外边什么地方去躲一躲。干脆就到黄鹤你叔公家去,告诉堂叔别回来,我那封信是大队长叫写的,用意不善。”

铁柱妈也过来,满脸忧愁地听父子说话。

“我不能丢下奶奶、父母和妹妹。一起走吧!”铁柱说。

“一起走是很难的!”卫文生说,“你奶奶风烛残年,受不起颠沛。五口人的车资食费不是小数目。现在文化大革命,叔公家的日子怕也不好过。我们拖家带口的去投奔不合适!我们还是留下来,估量不妨事。奶奶老了,妹妹幼小,他们不会拿老人孩子怎么样。就我和你妈妈,批斗一阵,硬硬头皮就过去了,你不用太担心。你是我们家的命脉,重点保护对象,所以,你一个人走吧!”

“爸爸说得对!”妈妈说,深情地伸手摸儿子的耳朵和头发,“只要你没事,我们家的香火就不会断!你外边闯荡过了,能生存,你走我们放心!”

卫文生到里屋拖开柜子,揭开两块砖,地底下挖出一只小坛子,掏出一卷钞票,有五百元,出来交给儿子。“这是多年从牙缝省下来的,紧急时用。现在正是紧急的时候。你好好藏身上,走吧!”

铁柱没有接钱,只急切地说:“爸,妈!我真的不能丢下你们!看征象,恐怕不只是批斗游街的事,凶险着呢!要不是,李树珍阿姨不会莫明其妙那么说,不会眼眶儿都红了。弄不好就像希特勒对待犹太人那样,来个最后解决!你们想想,阶级和阶级斗争,造了多少年的舆论了。希特勒在对犹太人最后解决之前,也造了多年舆论。造舆论就像烧开水,锅里叽叽喳喳地响,响到一定时候水就开了。水是越烧越热的,舆论是越造越凶的,最后就动手了!多少年来一直都在说,天下只有阶级斗争你死我活这回事,别的都不算事。说到今天果真就不留情了不是?市区红卫兵已开杀戒,蔓延到农村来还不变本加厉?所以逃吧,不怕估计过头,就怕估计不足。我估计的是血光之灾,爸估计只是批斗。过头不要紧,到时候可以回来。若估计不足,后悔都来不及。所以还是按我的主张,赶快逃,逃出去再说。马上收拾一下,分两拨走,爸爸带妹妹,我和奶奶妈妈一起,到大兴火车站取齐。”

夫妇给儿子一番话也说得没了主意。最后还是决定听儿子的。儿子是家里真正的男子汉,不听他听谁?

“别吓着奶奶,只说叔公来信叫去玩玩!”铁柱说。

奶奶王氏已经睡下。三个人一起去叫她起来。奶奶却想不明白:“走亲戚为啥要连夜赶呢?”铁柱说,这是为了凑便宜的火车班次。

铁柱将那五百元贴身藏好。卫文生将坛底剩下的零钱带上。铁柱母亲挑出一些衣服,扎成两包。

                         4

且说王恩元与万矛商议,认为全大队黑五类分子连同他们的亲属二百余人,这杀戮任务够重的。“希特勒的最后解决方案有毒气室,我们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王恩元说。

“我们有铡刀,有铁锹,有木棒和绳索!”万矛说。

“还是不可掉以轻心!特别是,要提防那些年轻力大的人狗急反扑。像卫铁柱,长得像只小老虎,下手不是很容易的。”

“这个我和同志们商量好了。等差不多要睡觉的时间,去叫门。门外派两个力大的人,拿绳子张好。门开走出来,就上去套住,一边一人紧勒,让他出不了声。再喊第二个人出来,又是一勒!有青壮年的人家,都是这个办法。”

“要防止逃跑!”王大队长提醒道,“各路口派人守住!”

“这个我们已经布置了。全大队周围大路小路都有人把守,还有流动小队巡逻,一只猫也跑不出去!”

“刚才说的是有青壮年的人家。一般人家是怎么个解决法?”

“一般人家是直接捉,集中关押,再一个一个地提出来审问、打死。已经准备了东南西北四个临时监狱。一个关成年男,一个关老年男,一个关中老年妇女和小孩,一个关青年妇女和姑娘。”

“为什么要将青年妇女、姑娘与别的分开呢?”王恩元疑心地看万矛那张横肉加酒糟鼻的脸。

万矛淫邪地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嘿嘿,我们有些同志想问问这些女人,愿不愿意换个家庭成份?”

“愿意换成份就不杀啦?这可是不符合最后解决方案的精神的!还有,怎么个换成份法?”

“有些同志还打光棍不是?还有些人老婆死了或跑了不是?”

“啊,原来这样!”王恩元终于领会,吸了两口烟,却又问:“便那些没媳妇的一人一个领走以后,剩下的怎么样?譬如说,我是个有老婆的人,我看中其中一个人,能给她换成份吗?”

“如果您真看中了,跟老婆离婚,娶她,完全是可以的呀!我们有些伙计就是这么打算的。”

“要是老婆不愿意离婚呢?或者我不想离呢?”

“那没问题!您看中哪一个,跟我说一声,我把她送来。完事以后交回给我就是!”

“你们这帮坏蛋!”王恩元笑眼骂了起来,说:“不过行动要靠你们,我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咯,就当犒劳弟兄们吧!当然我自己也得犒劳一下自己,你们把人关好以后,我去看一下。”

“行,关好以后我先来请您去看。您当然是有优先权的。”

                         5

卫文生一家扎束停当,准备出发。就听到敲门声,在喊卫铁柱。铁柱惊心,纵身一蹿上了房顶,趴到屋瓦上察看门外。十几条黑影静止的分伺在门的两边。敲门声益急,老爹就去开门。铁柱想跳下去制止,却来不及了。他老爹打开门往外瞧,没人,又往外探一步。这一步就迈进马克思的门坎了。说时迟那时快,左边一条汉子蹿出来拿绳子套住脖颈,右边一条汉子同时蹿出来拉住绳子的一端用力拉,卫文生喊都没喊一声,倒地上。铁柱差点哭喊爹,自己捂住嘴。

黑影们感觉不是他们最提防的小老虎,弯腰摸一下,果然是老头!遂再次喊叫卫铁柱。喊了几声,没回应。几个人便蹿入去搜捕,却只有吓瘫了的一老一中一幼的三个女人!便先将女人掳去。

卫铁柱五内俱焚。便趁着夜色飞檐走壁,直至大队部的房顶上,匍匐观察。院子里边地上插着一些火把,火光逆照着一张张正气凛然的脸。正房前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王恩元悠然踞坐,抽着烟,缩起左脚放在交椅上,右脚搁桌底晃动。前左立的是民兵队长万矛,手持铁练,横眉立目。前右立着贫协主席李汉朝,手握狼牙棒,镇定自若。这两人的手下,各自排着一串阶级弟兄,都拿着铁锹、棍棒、大刀、长矛等凶器。院子的东南角摆着两台铡刀,平常铡草料用的。院门侧边放着两辆手推斗车,建筑工程中运沙石料的那种。还有一辆马车,车夫控马待命。

铁柱看了这些,一条杀人流水线浮现在他面前:人带进来,摔到大队长桌前拷打审问,打死的抬到马车上;没打死的拉到院角用铡刀铡,血淋淋的尸体和头颅放到斗车上推出去;马车和斗车将死人运出去丢什么地方,来回地搬运。

果然,流水线启动。两个民兵一人拧一条胳臂,将一个男孩推进来。铁柱认得,这是程大寿,十五岁。因生得细皮白肉眉清目秀,平时一块玩的朋友叫他“小姑娘”。民兵将他推到桌前,喝令跪下。王恩元问:“你家变天账藏在什么地方呢?”

“小姑娘”不懂什么叫变天账,而且吓晕了,又不敢问,便回答:“不知道。”

“我叫你不知道!”万矛骂道,举起铁练就甩下去。恰好打在“小姑娘”放在背后的手上,顿时打断了左手小指和无名指,鲜血直流。李汉朝举起狼牙棒敲下去,“小姑娘”倒地上抽搐。过来两个阶级兄弟,将他抬去放在马车上。刚放好一会儿,哪知“小姑娘”还没死透,醒来一挣扎,就从马车上掉下来。立即过来一个民兵一个贫协积极分子,拿铁锹照他头部狠拍两下,抬起重新放马车上。

跟着推进来的是一个妇女,手里抱着刚出生三十八天的女婴。王恩元附耳低言问万矛说:“这不是青年妇女吗?”

“因为生小孩,我们把她拨出来。”

王恩元审视了两眼,附耳低言:“这个女人我要。”

“有数了。”万矛说,便去抢夺女人怀中的小孩。女人却不放,紧紧抱着,大哭。李汉朝出手相帮,终于将婴儿夺出来。女人呼天抢地。万矛下令道:“将她解送回去,关入青妇监!”于是那两个负责解人的弟兄上来拖拽。女人却不让,拼死抵抗。又上来两个阶级弟兄,四条汉子合力,终于将她拖出去。女人大哭,一边还回头看。

婴儿已经哭得不会再哭。万矛将她衣服脱去,倒着拎起两条腿。交一条腿给李汉朝,说:“一起拉!”两个人合力将婴儿撕成两半。

汉朝手里拿着血淋淋一半婴儿,口水居然冒出来,就拿到嘴边张口要啃。万矛惊奇道:“做什么?”顿时领悟,笑道:“生吃?那不行,拿回去煮吧!味道肯定不错!”

王恩元听此,说:“我也要!”

万矛自己也想要,赔笑说:“拿回去咱们三个分分!”

卫铁柱在房顶上看得汗毛直竖。趁浓浓夜色,从屋顶跳过另一个屋顶,直至村边。恰好看到斗车推着尸体过来,往一个枯井填,又看到马车拉尸体到芦塘边,赶车的和跟车的将一具具尸体丢进塘里。铁柱静伏屏息了刻把钟,待斗车马车回去再次运“料”,趁隙跳下来,隐入树林、庄稼,向外潜逃。

尽管万矛们在大小路口布置了岗哨,并有小队伍流动巡逻,“一只猫也跑不出去”,卫铁柱却是个比猫还要灵活的人。没多久他已经满脸泪痕,走在去大兴火车站的公路上。

6

王恩元从燃着的烟屁股接上又一支烟,招呼万矛和李汉朝。两人俯身到大队长的桌上,三颗头聚一起商议。

“今天告一段落吧。我累了!”王恩元说。

这一说,李汉朝也感到累了,说:“好的。大家都累了。刚才张大个说,他已经铡了十六个,手都麻了。明儿再干吧!”

“今儿行动基本圆满。”万矛总结道,“只是,卫铁柱那小子不在家,没有捉到。这是一个小小的缺欠。”

“小小的缺欠?”王恩元睁大眼睛,“卫铁柱跑了?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跟您提到了的。只是大家都太忙了,一时管不过来。”

李汉朝说:“卫铁柱,那是条老虎。跑了将来会回来报仇!”

“这事情严重了!”王恩元说,“我宁愿跑掉二十个人,也不愿意跑掉一个卫铁柱!”

“不会跑掉的!跑不掉的!”万矛说,“傍晚还有人看见过卫铁柱的。我问过他妈,说是刚才出去拉屎了。我们立即赶到积粪厕场,没捉到。我估计还是在村里,什么地方藏起来了。我立即给各路口增加岗哨,巡逻小队增加一倍。跑不出去的!”

王恩元眼珠子上转下转,左转右转,终于有了主意,问万矛:“卫铁柱家还剩什么人?”

“他父亲勒死了。他妈铡了。现在就剩下他老奶奶和妹妹。”

“那么,将老人小孩准备好,坑准备好,活埋!埋之前,到处敲锣宣告,说我们要活埋卫铁柱的奶奶和妹妹了。那小子可能会跑出来相救!”

指示很快布置下去。天亮不久,坑也挖了,锣也敲了,却直到老奶奶抱孙女在坑里站好,卫铁柱也没有出现。王恩元的期望落空。万矛朝他看看。他脸上露出愠怒和无奈,下令道:“开始吧!”

一锹又一锹的泥土往老人孩子扬去。小女孩哭叫:“奶奶,迷眼!”

“娃儿别哭,一会儿就不迷了!”老奶奶说。

                       7

卫铁柱到了黄鹤市,去叔公家时,看到的是贴了封条的大门!他目瞠口呆了一会儿,向斜对门开老虎灶的沈老伯打听。

沈老伯平常与卫家关系很好,看见时必笑脸相问。卫铁柱他认得,几次来走亲戚常拎个热水瓶打开水。此时见铁柱风尘仆仆走进门来,吃一惊。不待铁柱开口,就说:“你来迟了一步!他们走了,不到两个钟头。”

“走了?到哪儿去呢?”

“回原藉呀!所有出身不好的都得回原藉。你叔公家抄了,老人去世了,剩下三口人回原藉。唉,这文化大革命搞得!”

听到叔公去世,铁柱悲从中来。想起自家爹妈奶奶妹妹,差点大哭。但此时救人要紧,急忙问:“他们乘的火车是吗?什么班次的火车您知道吗?”

“乘火车当然是乘火车的,还能乘飞机不成?至于什么班次的火车,我倒是没有问。”

铁柱谢了沈老伯,回头就往火车站赶。原打算到叔公家吃早饭的,现在没得吃了。于是买大饼油条,边走边啃。到车站前刚好吃完。将油渣渣的手往裤子擦一擦,看了墙上的时刻表和挂钟,估计堂叔家乘的车次应当是138次特慢,离开车还有十五分钟。窗口排队的人很多,买票来不及了!他急忙走出大门,沿车站围墙边跑了一段,纵身一蹿翻过墙头,慌慌张张寻找将要开的火车。终于给他找着了,车厢挂的牌子“黄鹤——北京”。车厢内外人头攒动。车门已关,车站工作人员持小旗子照应着,马上要开车了。他上不去,急忙敲门,列车却启动了。他知道这是千钧一发、人命关天的事情,遂不顾三七二十一,挫身摆好马步,等最后一节车厢经过时,一跳抓住关了的车门的把手,脚尖踩着踏板露出的边缘,移动着,终于上了敞开的列车屁股。

列车员问:“什么的干活?铁道游击队李向阳的徒弟?车票的有?”

“我有急事!我补票!”

铁柱到车厢补票。然后就慌里慌张寻找他的亲戚。卫文义看见铁柱,大感意外。“铁柱,怎么是你!”

“不好回去!回去就没命了!”铁柱没头没脑地说。

辟头一句话让三口人浑身冰凉。铁柱讲了老家发生的事,大哭。

“幸好找到叔婶姐姐,不然你们三天内就会成为芦塘的肥料!赶快往回走吧!”

卫文义夫妇哭起来。向红说:“回不去了!户口注销,房子没收,家没了!回哪儿去?”

卫文义夫妇止不住地哭。向红眼神空空洞洞地望窗外,显然也是绝望。铁柱也感到确实没地方去。

火车轰隆轰隆往前开。满世界的人都在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只有他们这一组人马连目的地也化作一阵青烟。

“如今只好跟我走,逃入山林!进神农架!”铁柱断然说。

“神农架?那不是野人住的地方吗?”卫向红问。

“是的,有野人。我进去过,到他们的部落呆过几天。实际上比我们文明。他们那里还没出过理论家,所以并不可怕。”

终于,父母女三人被铁柱说服,跟他走入原始森林。

    原始森林神农架,大山深处野人厦。

    野人社会不可怕,可怕莫如理论家!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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