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二回

第22回  避抓捕王光华点穴  行专政杨立威作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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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被红卫兵抓进学校后院实行专政的高三(1)班学生王光华,其祖曾是武当山上烧火做饭的道士,也多少有些武艺。光华自小跟着祖父学拳脚。这事父母不大赞成,说“学那些做啥?把书读好是正经!”却料不到拳脚还真用上了。当红卫兵围上来要抓他时,光华三拳五脚就将他们打倒,纵身跳过学校的围墙,跑了。

逃出之后,街上游荡了一会儿,脚一顺跑到鸿蒙大学看大字报。

有一个叫做《文革快讯》的栏目特别吸引他,上边一条一条地报导全国各地发生的事。

最多的是北京的消息。某日,北京航空学院附属中学红卫兵一千多人列队进入各大学游行示威,一边跑一边喊那副“鬼见愁”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某日,北京学生在天桥剧场举办辩论会,辩论关于革命血统论的是非。争论剧烈,抢喇叭打了起来。

北京工业大学三年级学生谭力夫在红卫兵集会上发表了数十分钟的讲话。这篇讲话使洛阳纸贵,大街小巷纷纷传抄张贴。

在“鬼见愁”和谭力夫讲话的推动下,血统论像大海潮一般淹没了北京城。上火车汽车要报家庭出身,进商店要报家庭出身,到医院看病也要报家庭出身。若出身黑五类,即预驱逐,上不了车,买不了物,看不了病!

谭力夫的讲话在外地也引起轰动。福建省委下令复印数十万份谭氏讲话,由新华书店发行到工厂、农村。有的单位规定每天学习讨论这篇讲话四个半小时。谭力夫一夜间成了神人,吸引了大批粉丝。仅福州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就有五个人改名力夫。

北京革干子女、军官子女成立了一个组织叫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宗旨是进一步突出他们那个阶层的地位和作用,进一步提升他们对平民的专政气势。他们反对冲击老干部,与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明里暗里对着干。

当王光华在那里看大字报时,有人过来散发传单。他也接了一份,展开看,印着的正是谭力夫的讲话!站累了的王光华就到一张长椅上坐下来看手里这份传单。正想读读时下这一名篇呢。

谭力夫声嘶力竭把阶级斗争理论进一步发挥,不但颂扬那副“鬼见愁”,而且提出要把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当作全面的党的阶级路线来推行,提炼为政策,上升为本本条条!”

读了这段话,王光华的感觉,就像是在寒气逼人的冬天,忽然又有一阵猛风吹来。他的家庭离黑色不远。爷爷是宗教改革中从武当山遣散下来的,尽管只是个火夫道士,但武当山本身就是个让人起疑的地方,算他反动会道门也可以。解放的时候父母经营着一家老虎灶,卖开水的。本小利微,主要靠自己的劳动力维持生计,原可划在劳动人民边上。然而在1956年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中,这些卖水的、修鞋的、做豆腐的,及各类小作坊,看到大老板们与国家合营了,拿定息拿工资,稳稳当当,眼红起来,说国家“嫌贫爱富”,只与大老板合营不与小老板合营。国家便按照他们的愿望,也合营他们了。只是,像老虎灶这种二人小单位,国家不可能派一个公方代表入驻,就将类似小作坊联接到一块管起来。王光华家的店作价三百元入股,年底拿十五元的定息,隶属于江岸区公私合营老虎灶联社。父母各拿每月三十元的工资。联社印水票给老虎灶,老虎灶向居民卖水票。来打一瓶开水交一张水票。月底老虎灶凭水票票根向联社上交收入,截留百分之五十的提成作为水煤费。

然而这样一来,这些个体经营者就成了“私方”,从劳动人民边上滑入资产阶级的范畴,政治上吃亏了。这种吃亏法他们当时不懂得,直到后来“阶级阵线”越来越明确,“成份”越来越重要,才知道得不偿失。

王家家庭成份被划定为小业主。开水直卖到1958年大跃进时父母才双双进街道粘胶厂做工,但不管怎样,是算不了工人阶级了。按照谭力夫的意思,他王光华可以算“黑五类狗崽子”。

王光华在学校也曾经想靠拢组织,争取入团,但就是因为这个家庭成份,一直未能入。他就想,入不了团就不入吧,只要书读得好,考上大学,将来参加工作有了饭碗也就问题不大。他的脑子好使,加以努力,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考大学应当是有把握的。没承想突然来了个文化大革命,停课停高考,他的强项就被剥夺了。不仅如此,还有人贴大字报说他写反动日记!他不得不进行反驳,将全部日记用绳子串在一起挂出去,像挂一串腊肉那样。上面都是流水账,“某日,上某课,无事。”之类,并无任何思想记录。但对方说没记录思想正说明他有反动思想!这就没办法了。回家与爷爷说起此事,爷爷说:“孩子,无事不要惹事,有了事也不要怕事。活在人世间不可表现软弱,要尽量避免落入被动!”今天早上到学校,看到红卫兵将校门关起来开始捉人。几个教师被捉了,最先贴校党委大字报的“小爬虫”李道遥被捉了,高二(3)班的林理夫也被捉了。王光华紧张起来。果然,就看到五个红卫兵向他逼过来。他向后看了一下地形,向围墙边退步。想起爷爷的话,起了斗争的决心。当五个红卫兵中的杨立威一马当先向他抢过来时,他捉住对方的手一拽一推,就将杨立威撞在围墙上。他又跑过去点了一下杨立威的内克穴。这个点穴法原是武当山悟虚道长的绝招,轻易不传人的,轮不到光华的火夫爷爷去学到。却因为道长欣赏火夫的朴诚厚道,平时个人感情就不错。有一次道长病重,火夫煲汤捧药日夜不辍,感动之下,道长就把点穴之法传授给他。道长叮嘱说,此法只可用于防身,不可攻人,且只有在乱世才可以传给你的后人。那天王光华跟爷爷说起日记之事,爷爷感到现在已经是乱世了,才终于决定教给孙子点穴。光华将信将疑,也不知道真否有用,今天便试了一下。这一试还真灵,杨立威僵住了,头手顶着墙体,双脚立定,像一架梯子拱在那里。后面四个红卫兵扑上来,王光华飞脚进拳将他们打倒,返身像爬梯子那样踩在杨立威的肩膀上,纵身一跳就过了围墙,扬长而去。

此刻王光华坐在椅上,脑子里像是被打劫了的酱醋店,七彩五味杂陈。想起早上那一幕:杨立威僵在那里,后来不知道怎样了,有没有缓过来?有没生命危险?爷爷只教给他点穴法,却没教给他解穴法。即使教给他解法,也来不及回身去解了,情况紧急,非把杨立威当梯子不可。那梯子也真结实,踩上去动也没动。然而杨立威要真的没缓解过来怎么办呢?出了人命怎么办呢?他不禁非常担心起来。杨立威的父亲是居委会党委书记,大小也是个官。要真把他儿子打死了,他王光华家也就完了,恐怕几命抵一命都抵不过来。自己一时惹下的祸将殃及家人。即使杨立威缓解过来,他王光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公开对抗人民民主专政,武力拒捕,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罪名谁担当得起?他开始往回想了。当时要是不抵抗,就没有现在这么多担忧了不是?“忍得一时之气,免去百日之忧。”有一回爷爷教导他说。爷爷的教导很多,放到一起却有互相矛盾之处。也许必须像对待毛主席著作那样活学活用。

展望今后的前途,一片漆黑。这不?阶级论本来已经甚嚣尘上,现在,谭力夫们甚至要把“鬼见愁”提炼为政策,上升为本本条条!就像要给犹太人脊背上缝一个黄色星标那样!

想到犹太人,王光华毛骨悚然:会不会哪一天也给家庭成分不好的人脊背上缝块标志啊?你看谭力夫们的气势,什么干不出来!感觉上,好像整个中国社会的革命巨浪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压来,使他喘不过气。他感到在这个世界生存真是太难了。

不知坐了多久,也不知什么时候立了起来,他发觉自己正拖着万分沮丧的脚步孤魂野鬼般在路边移动。向何处去,他不知道。忽然想起,听说紫炉山鸿蒙大学这里有一处断崖叫“临无地”,是大自然专为厌世的人们留一条出路的,一些想不通的人就选择从那儿跳下去。不知那“临无地”在什么地方呢,起了好奇心,想去看看。见校道上一个戴校徽的人迎面走过来,便拦住问路:“大哥,借问一下,听说这里有一个景点叫临无地,怎么走呢?”

来人惊怪地对着问路者上下打量了一番,没有回答。原来,鸿蒙大学有一种迷信说法:被人问到“临无地”,是晦气的事;不好指路,指了有损阴德;要是能对有跳崖倾向的人指点迷津,使其回心转意,则是功德无量。所以“大哥”没有指路,只是打量。见是个长着胎胡子的中学生,却神情沮丧,面有死色。“大哥”是个得了秘传,深通阴阳面相之学的人,会从人的形貌气色甚至声调读出许多个体信息。有一回过江,看到上轮渡的不少人面有死色,心一惊说“不好!”在起锚那一瞬从渡船跳下来。果然,那轮渡到江心突然起火,烧死和溺死许多人。那是黄鹤市有名的一次江上事故。此刻他察颜观色,看到王光华印堂暗晦,目光焦灼,人中有紫暗横纹,知道不好,立即像个大哥哥般亲热地揽住王光华的肩膀说:“小兄弟,你问临无地做什么呢?”

“我只是好奇,想参观一下那早有耳闻的地方。”王光华说。

“那地方是不好随便去的,阴风阵阵,人到旁边就犯胡涂了!”老大哥说,顺势将他拽到路外林中一把长椅坐下,“也许,你有什么心里不痛快的地方?”

“没有不痛快的地方。”王光华说。

大哥又察颜观色了一阵,说:“我猜你今天早晨刚刚与人打了一架。是不是你的父亲骂你太凶,你不服气,抄起什么东西对他头上敲了一家伙?”

“怎么会!”王光华说,有了笑意,“我父亲不论怎么打骂,我是从来不还手,也不还口的。不过,今天早上刚与人打一架,这一点你倒是猜对了。”就将今早学校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只不好意思提到点穴那一节。

“大哥”不由睁大了眼睛,原来这小兄弟还有些本事啊!自己也是个爱好武术的人,刮目相看了。他握住王光华的手说:“我叫墨润秋,兄弟,咱们算认识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王光华通报了自己的名字,说:“墨大哥,请多关照!”

“我看你现在应当回家去。”墨润秋说,“家里不知怎样了,红卫兵会不会打到你家去。父母不知你的去向必会焦心。”

这么一点拨,王光华清醒了过来。他腾的一声起立,说:“是的,我怎这样胡涂!只顾着自己,没考虑家怎样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应该立即回去!墨大哥,再见了!”

     2

果然,王光华回家一看:被红卫兵抄过了。母亲淌眼抹泪,与妹妹蹲在地上试图回收一些盐米。爷爷弯着腰在收拾清扫。父亲在捶打两只被踩扁了的铝锅,企图给它们恢复原状。整完拿到水龙头底下一放水,即从锅底飙出几条细流。正在万分沮丧之际,见到儿子,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一根竹棍子对着王光华的腿肚子就是两下,骂道:“我把你这个惹祸的畜生——!”却被爷爷喝住,夺了竹棍,说:“他抵抗逃开是对的!要是让他们关进去,被打死都是可能的!现如今,平安回来就好!”王光华非常抱歉地向父母投去乞求原谅的目光,就蹲下来帮助收拾废墟。爷爷回屋去从墙缝抠出藏着的钱,抽两张十元纸币递给光华,和蔼地说:“孩子,不是你的错。人平安就好,其他什么都好对付!现在,你去街上买几个碗,买些菜和油,解决今晚的吃饭问题。”光华的母亲走过来夺了纸币说:“不要他去,免得街上碰到他们的同学又惹麻烦!我去买!”

母亲买回来两斤挂面,一把青菜,一瓶油,还有一只铝锅,一只热水瓶。好歹煮了一锅面汤,一家人吃了。吃完光华主动抢着洗碗,揩桌扫地。又跟进爷爷的房间去,给老人捶背,一边说:“爷爷,您那点穴法还真管用!那个杨立威被我一点就僵住了,拱在墙边给我当梯子!”爷爷说:“我早听说了,小胖子来过。”光华说:“后来不知怎么样了,杨立威有没有缓过来?还是一直僵在那里?爷爷,你没教给我解穴法,我怕有时会闹出人命!”爷爷说:“我教给你的是用不着解穴的,一袋烟工夫就会自己缓过来。致人死命的不敢教给你,那才用解穴;如果半个时辰不解穴,那人就完了。”

小胖子名姚四木,是王光华的同班好友,时常来串门的。早上他目睹了王光华抗击红卫兵,跳墙逃走的一幕。中午一放学他就跑到王家来报告情况,看光华回来没有。现在到了晚上,他又来串门了。光华的母亲说:“在爷爷屋里,祖孙正聊着呢,你进去吧!”

姚四木进屋就说:“老道爷爷,你不知道,今天光华要是不逃走,麻烦可大呢!那些家伙惨无人道。现在学校后院办了一个劳改所,还有附近街道的牛鬼蛇神也关进来了。刚才我和三班的陈可寿去二楼教室,从窗口往后院看,只见到鬼火摇曳,人影幢幢,同时传来一阵阵惨叫声。其中,”姚四木转头对王光华说,“我仿佛听到高三(3)班那个林理夫的哭叫!”

“我说对了吧?”爷爷对孙子说,“能逃则逃是对的。要是被他们捉住关进去,那就像一条鱼被放到砧板上,只好任由他们爱怎么割就怎么割。”

“只是,这样一来家就被抄了。带累了全家我很难过,爷爷!”

“不!没什么比看到你此刻平平安安坐在我面前更使我高兴的了!况且,你不反抗并不能保证他们就不来抄家。好啦,小胖子啊,你们哥俩聊去吧,我要睡觉了。”

两个年轻人来到光华的房间。小胖子坐下说:“今天情况可多啦!非红五类出身的都让他们集中起来学习。打破班级界限,混合编排。也不叫班了,沿用部队套路,叫连叫排。上厕所都要请假。王运上厕的时间稍为长了一些,回来挨了一皮带!”

“怎样学习呢?学习什么呢?”王光华问道。

“每个排由五个红卫兵管带。两个在门口把守,三个在教室。一开始是点名。点名之后起立对着毛主席像弯腰低头,他们开始训话:你们要认识出身于非无产阶级家庭的劣根性,向伟大领袖毛主席默思请罪。诸如此类。训话多久,弯腰低头的姿势就得保持多久。稍有懈怠,另两个红卫兵就会过来踢一脚捺一记。训话完了之后是齐声朗读毛主席语录。之后,今天是发下来一份油印材料,是一个叫做谭力夫的什么人的讲话!要求大家熟读。”

“谭力夫的讲话我看到了!”王光华从口袋里拿出传单,“很有点可怕,使我想起希特勒关于犹太人的讲话,那是进一步采取行动的前奏!这样发展下去,形势真让人担忧。”

“我对形势的看法倒并不悲观!”小胖子说,“希特勒是在最高权力宝座上,而谭力夫不是!这是最大的不同!”

“谭力夫的讲话代表了一种社会气势,一种思潮。这种气势也很可怕,有时它会像洪水那样淹没一切!”

“是的,那种气势要是占据统治地位,是很可怕。所幸的是,目前统治阶级内部出现了裂隙。谭力夫们想做的是进一步抬高本阶层的地位,进一步压迫平民阶层。而最高领导毛主席目前最想做的是拿党内一批干部开刀。在近期目标上,他们出现了严重的不一致。更有趣的是,毛主席想要开刀的这些当权派正好是谭力夫们的父母。所以你看,谭力夫的讲话中间有一些酸溜溜的味道。”

王光华饶有兴趣地听着。

“看这一段!”姚四木的手指划着传单,“这是谭力夫在替他们的父辈鸣不平:‘我反正权力还在手,我就敢骂人。骂完了,我挺着肚子,像无产阶级的样子下台。不能像狗熊那样给无产阶级丢脸!’这一类的词句正反映了他内心的复杂情绪:趾高气扬而又心神不定。他们处境不妙呢!毛主席要压一压他们那个阶层呢!要对党内一大批当权者开刀呢!”

王光华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笑。正是:

    无事惹事为低俗,事来怕事是懦夫。

    理论新星欠点穴,贻笑大方谭力夫!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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