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三回

第23回 降生方式人人一样  死亡之路各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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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蒙大学的文化大革命稳步推进。一系列批斗会之后,所有“坏家伙”都送到茅家湾农场去监督劳动了,其中也包括了郭方雨。剩下来的“好家伙”和“一般家伙”则继续熬文化大革命。每天都是“学习”、开会。世界上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然而在中国大陆,学习这个词的含义就是学习政治,学习毛主席著作和“两报一刊”社论。

这一天地球物理系几百号人集中在小礼堂开揭发批判会。没有固定目标,泛泛而谈。与会者坐得也没个章法,各式各样的凳子,散散落落。墨润秋的左前方坐着的是系主任李可余,他就观察这个矮矮胖胖的老夫子。只见老夫子的脚边放着一只藤篮和一把阳伞,篮里一瓶汽水,和草纸毛巾之属。老夫子对开会没啥兴趣,无精打采地塌着腰。只有当发言者提到李可余三个字时,他才会陡然直起腰来,竖起耳朵听。听听没他的事了,讲到别人去了,腰又塌下来,随手拿起汽水咕咕喝两口,毛巾揩嘴巴。这是一个居安处顺,平庸内守和习惯于精细生活的人,墨润秋想。

然而怎么也没想到,几天以后李可余竟然自杀了,喝敌敌畏了!墨润秋怎么也想不出李可余自杀的理由。此人除了叫保姆喝二手汤那一条,再找不出任何可供批判的材料。既没古基光似的历史问题,也没戚教务长、钱玉宇之流迫害工农学生的现行问题。既没像钱玉宇那样被人打着横幅扛着扫帚来批斗,也没像古基光那样被戴纸帽游街。贵为主任,一级教授,工资四百(一般工人四十),住着小洋楼,有什么不舒服的?为什么要自杀呢?

据主任夫人说,李可余死前最后的一句话是“我对不起毛主席!”墨润秋觉得这有可能是真的,因为李可余是个不关心政治而又非常珍视政治荣誉的人,平生最感荣耀的事是曾经上北京参加政协会议并且在人民大会堂吃了宴席。直到自杀前他对毛主席还是心存敬佩的,也是爱党爱社会主义的。但也有可能是李夫人为了消减负面影响而故意给李可余的人生画上一个红色的句号,以让家中未亡者比较有利地生存下去。

真相究竟如何,李可余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的是什么说了什么,谁也没法考证。两种可能性都存在,这个且不要去推究他。但李可余的死让墨润秋体察到了一种人生悲凉:尽管你不问政治,明哲保身;尽管你功成名遂,衣食无忧;尽管你在一切方面看上去都没有问题;但没有问题最后就成了这个人最大的问题,以至于觉得整个人生一点意思也没有,不想活下去了!而且,由于习惯了精细生活,对于人世间的烦难和不可预测的风浪,就产生了畏难情绪。

墨润秋想起教务长戚正召。那时在大操场举行了全校规模的批判斗争大会,戚正召淹没在群众林立的拳头和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之中,整整两个小时,他纹丝不动立在台上像一座木雕。其间还被他的女儿突然冲上台去搧了巴掌。

为什么麻烦很大的戚正召钱玉宇们不死而没有麻烦的李可余却死了呢?墨润秋好长时间一直在纳闷这个问题。也许,跟各人的专业有关。李可余除了钻研地球物理,可能从来没对社会科学以及诗文词章感兴趣。这就导致他缺乏高远情怀和超逸态度。

墨润秋又检索其它一些自杀案例。古基光夫妇在游街的当晚就双双自杀了,据说他们是学习毛主席《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之后赴死的,那篇名文说被戴纸帽的人“颜面扫地,从此做不起人”。可以说,古基光老教授死于太爱面子。

却有一个人,就是去游泳场偷窥女人换衣服被抓住的那个讲师,事情够丢人了的吧?他却还活得有滋有味,在批判会上居然说“看一看又不会怀孕的咯”!逗得严肃的批判会场哄然大笑。

最后竟得出这样的结论:厚脸皮也是一种生存能力!人越是没有问题就越是没有生存能力!

                         2

就在墨润秋沉思默想关于人的生死问题的时候,却有两个人正向死亡的窗口走去。一个是对毛主席著作妄加批注的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程俊仁,一个是写反动日记的白慕红。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决定在午夜,从行政大楼三层最中央的那个窗口跳下去!

这两个人都是革命先锋,共产党员。但从革命思想上说,白慕红是掺假的,程俊仁是货真价实的。祸皆出之于文字,一个用文字记录自己的思想,一个用文字精读别人的思想。之所以自杀,白慕红是觉得人生这场戏玩不下去,出局算了。程俊仁则是觉得自己真的犯了弥天大罪,唯有以死谢罪!白慕红是由于思想过于不正宗,程俊仁则是因为思想过于正宗!

程俊仁家世代贫农。用他三叔的话来说,“往上数八辈子,连个中农都没出过”!父亲是革命烈士,死于一次游击队对国民党的伏击战中。一个叔叔是现行革命领导干部,公社党委书记。程俊仁根正苗红,从娘胎里就接受革命真理的熏陶,脑子中全是革命细胞。懂事以后,接受的是纯粹的革命教育。因此他的灵魂属于纯净的革命境界。却不知不觉间就犯了错误,在《毛泽东选集》中乱加批注!

虽然他抗辩说,自己是带着绝对虔敬的心去学习毛主席著作的,诗词中那个圆圈那个问号感叹号则不是他的作品,旁引的诗句也是别人的手笔。然而群众不认可他的说法。

经过七斗八斗,程俊仁倒是开始怀疑自己的说法了,开始认同群众的说法了!群众批判、群众斗争具有无坚不摧的力量和不可思议的魔法。它会将一个固执己见的人的脑髓掏出来,按照流行样式加以改造,再放回头骨里边去,裹挟着一起走。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程俊仁寻了这条毛主席语录来套自己,终于接受群众对他的认定。既然马克思列宁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而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发展的顶峰,那么毛主席的任何一句话,铁定是一句顶一万句的了。所以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句话就绝对地没有错,而我自己当然就是幼稚可笑的了。他的逻辑推理非常明晰。

压力不光有来自群众的,还有来自家庭的。他的母亲写信来说,“咱家可是穷苦出身,你爸爸又是为革命牺牲的。你文化大革命中可千万别怎么样呀,好好地跟党走,热爱毛主席!”信是大哥的手笔,妈妈不识字。信代表家族的压力,包括书记叔叔。要是家里知道我竟狗胆包天反毛主席,他们会怎样地无脸见人啊!

让他进一步崩溃的是未婚妻李铁梅。那天的批判会结束时,程俊仁收好笔记本,在拧笔套的时候抬头向正在退出的会众看了一眼,发现了后排正在起身的李铁梅。他现出悲喜交加的神情,磨蹭着等到众人退场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加紧几步追上走在后面的李铁梅,企图跟她说话。哪知铁梅铁青着脸剜了他一眼,躲避麻风病人般逃走了!

“好,我什么都完了!连她都将我划入敌对阶级阵营,我还有什么指望?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程俊仁心中活着的最大意义并不是女人而是政治生命。有一种人是将自己生存的意义完全依托在社会对自己的评价上。他们认为,人生最重要的财富是自己的政治面貌。这些,比空气和水还重要。人有两个生命,一个是政治生命,一个是肉体生命。如果没有政治生命,肉体生命的存在就是毫无意义的了。程俊仁正是执这种人生观。所以,在政治上身败名裂的情况下,他的自杀赴死就是必然的了。爱情在他的心中占是占了一定的位置,但相比于政治还是在其次。即使铁梅理解了他,也未必能够挽回他跳楼的决定。

他和白慕红不约而同地都开始计划自己的末日仪式,而且都选择了同一个日子同一个时刻同一个窗口!

     3

白慕红的人生,自从日记泄露的那一刻起,就彻底改变了。有如一匹精心织造的锦缎,忽然间打翻一瓶墨水在上面,再也无法收拾。从那时起,她就有了死的念头。如今,文革这场蔑视人的尊严的阶级斗争风暴正在刮起,社会上游荡着各色各样自杀的孤魂野鬼,她决定跟着走算了。

化学系明天要开批判斗争大会。不是批斗白慕红,但有她的份。她是陪斗。也就是说,主角不是她,她只要在边上低头站站就可以了。可是她连这也受不了。在她二十八年的人生岁月中,从来只有她开导别人的,没有别人开导她的;只有她仰头的,没有她低头的。现在居然要站在那样一个可笑的位置上,哪能行!她必须在陪斗之前高傲地死给那些张牙舞爪的俗众看!

做了决定之后,她给母亲和弟弟写了最后一封信。从来没向他们提及在学校遇到的麻烦。他们还以为乖女儿好姐姐仍然站在专政别人的位置上呢。万没想到同一个人哪一天会立到被别人专政的位置上去。在这最后一封信上她同样没有报忧,只是深情地回忆过去,家庭生活的温暖亲人的爱,提到妈妈做的泡菜,弟弟的炸酱茄子。字里行间带着依恋和伤感。

信投出之后,她开始打扫卫生,将床铺及其周围打扫揩抹得干干净净。住的是单身教师宿舍,房间三个人。她的书桌上有一只玻璃花瓶,已经好久没用它了,这一回又特地洗干净,去室外采了两朵芙蓉插上,满上水。她洗澡,换衣服,将脏衣服也洗了,晾好。

这有些奇怪,人都要死了,还管那些脏衣服做啥呢?这便是她的风格!

今天上午还是照常参加大组的学习。下午是自由活动。看大字报,或者到大北湖去游个泳都可以。时值盛夏,会水的师生通常都去游泳。白慕红也骑了她的破自行车,去游泳。

墨润秋和几个同学走在去泳场的路上,忽然关胖子指着一个骑车的女人说:“那是化学系的助教白慕红,写反动日记的那个!”

一点也不像牛鬼蛇神嘛!倒有些像电影《红色娘子军》的那个主角吴琼花!短衣短打,风风火火的。墨润秋这才见到了由其日记仰慕久之的白慕红!他不禁感到自己可笑了:这样一个健壮泼辣的女人怎么可能自杀呢?自己莽莽撞撞地投出了那封信,显见冒昧了!

下水不久,黑云如堵,雷雨大作。泳者纷纷靠岸躲避,只有白慕红径自越过界桩,向湖心游去。润秋注意到这个情况,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那是自从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一场雨了,上下左右东西南北是整整一个水世界,巨浪滔天。极力望去既看不到岸也看不到山,仿佛处于太平洋的中间。白慕红悲壮地游着,似乎这整个浪涛世界就是她的人生舞台,她在上边跳着一出悲凉而可笑的芭蕾舞剧。风声雨声、电闪雷鸣是伴舞的音乐。她希望一个巨浪将她击昏,卷入湖底。那样属于意外事故,对于母亲弟弟都影响好些。然而暴风雨比革命群众更善良。她又希望手脚抽筋沉溺,然而身体并没有听她的,而是听上帝的。

狂风暴雨在肆虐一个钟头以后终于慢慢减弱,能见度逐步扩大,这时她才注意到二十米开外也有一个人在雨中划游。不禁惊奇道:难道有人和我一样,也希求雨中溺亡?那人从容地踩水,向她傻笑。

死不了,只好向岸边划游。那人也回归岸上。白慕红回到教师宿舍,取了碗去教工食堂吃最后的晚餐。吃好洗了碗,坐在那里发呆:这两只用了多年的碗,就这样不能再用了么?悲从中来,泪水蓄满眼眶。她计算着:生命只剩下五个钟头了。她的设计是,零点钟声响起的时候,从行政大楼的三层楼梯窗口跃下,对着水泥地,让年轻处子的热血在这座大学的中轴线上洒下一个悲壮的感叹号!

行政大楼在扫四旧的时候被命名为红专楼。白慕红曾被誉为又红又专的典型。一个红专典型自杀于红专楼,不知白慕红是否有意选择了这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地点。

回宿舍坐了一会儿,决定出去走走,最后看一眼这座美丽的校园。然而校园的美丽反增加她的悲伤。是的,世界很美丽,同时也很丑陋;世界很可爱,同时也很恐怖。现在,美丽和可爱都与她无关了,只剩下丑陋和恐怖相伴。一想到自己只剩下四个钟头了,脚下发软,只好回。坐床上,拿镜子照面孔。红润中透着苍白,鲜嫩中带着憔悴,活力中带着死色。那是一朵美丽的牡丹花,却被寒流朔风刮得瑟缩发抖。忽然悲伤起来:这么好看的面孔居然还没被哪一个男人亲过嘛!

白慕红虽然身材匀称面容娇美,但由于追求革命,脸上不免就带上刻板气;由于要符合革命社会时尚,头发衣着也搞得风尘仆仆,像个乡村女邮递员;因而那些吊儿朗当的青年都对她敬而远之。而她能够看得上眼的男性恰恰在这个不求上进吊儿朗当的行列之中。那些与她同样先进的同志倒不乏追求她的,她却看不上眼。所以,这个二十八岁的成熟女人还从来没尝过爱情的滋味。

十点半,只剩最后一个半钟头了。忽然想应当到教研室去一下,告别工作的地方,告别坐了四年的办公桌,再检查一下抽屉看有没有遗漏处理的东西。她走出宿舍,向化学系大楼走去。深夜的校道静悄悄,路灯寥落。两边是高大的梧桐树,默默对她夹道悲送。

夜的清凉空气使她的脑子有所清醒。活着是多么好呀,光是吸一口夜的清凉空气都是这么舒服!这使她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下落。她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似乎有点往回想。

如果前边继续是梧桐树和清凉的夜色,说不定真的会动摇她自杀的意志。然而已经到了大字报区。这是文化大革命独特的风景线,路的两边搭了芦席墙专门给人贴大字报,不再“内外有别”了。这在白慕红看去简直就是两座大山,居高临下压着她,山上有许多野兽向她张牙舞爪。事实上这道风景线的确有某种魔法,使每一个从中走过的人都晕晕的。白慕红刚刚有点清醒的头脑又晕了。她似梦如幻的走进化学系大楼。到了教研室门口,掏出钥匙开门,进去。进了门,后背将门一撞关上,倚靠在门板上喘气,接着就沿门板下滑,瘫在地上哭泣。

借着城市夜空衍射进来的微光,她爬到了自己的桌前,撑着坐到椅子上。窗外是无边的夜和无声的人间。忽然渴望人间世给自己一点点温情,拉她一把,别让她继续往行政大楼那个可怕的窗口走!可是,窗外那个世界整个儿就是一张冷冰冰的面孔。

坐了一会儿,立起来走到墙边去开灯,又回来坐下。看手表,只剩下三十分钟了。必须走了,她向来做事是有计划的,时间观念是很强的。立起来,眼光又扫了一眼桌面。忽然发觉档篮中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便伸手翻了一下。原来是,最上面的一本书底下压着一封信,给她的!大约是哪位细心的同事,稳妥适度,压在一本书的底下又不忘露出一半,以提示她。

信封的右下,蓝黑墨水手写董妮寄。她感到奇怪,就开读。目光一触到那潇洒的字体,就仿佛嗅到一股男性气味。“白慕红姐姐,白老师!”读了第一行,犹如有人往她的人中扎了一下,半糊涂状态中醒了过来!

她读下去:“风起云涌,得瞻尊记。闺中才气,感撼深矣!然节气违常,多闻轻生者。或有短视,亦忧吾师。”啊,是这么回事,担心我自杀!是呀,你担心对了呀,我这就要走了不是?

哇的叫一声,眼泪像决堤的河水奔泻而出。“啊,你是谁呀?”她哭道,“全世界都希望我死,只有你……”眼睛变成了水帘洞,哭了一会儿,又隔着水帘读下去:“故为学生者我,敢进一言:宜静心屏气,珍惜生命,切勿犯傻!”这是哪一个学生呢?

目光跳到最后的落款,才知道是别系。不认识的人!

“历史多变,世事难料,柳暗之后,必有花明。”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这句话上,似有所得。

这期间墨润秋的信息素已经侵入白慕红的神经中枢,在她体内发生一系列微妙反应,颠覆了她的认知系统。墨润秋是个男性信息素特别浓烈的人,若干分子不可避免地附着在信纸上。白慕红又是个真正的处女,分子检索特别灵敏。这一下她晕眩了。设定的纵身一跳的时间在这晕眩中悄悄滑过。

4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平静以后,想起自己原先的计划,那死亡之跳的可怕瞬间,头颅撞在水泥地上的锥心巨痛,这时应该已经作为一具冰冷的尸体横在主楼前,天亮以后会有刷在墙上地上的标语:“白慕红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名字打上大红叉叉。想象着这种种情形,她忽然感到自己原先真是蠢到家了,怎么想的?怎么会甘心让别人快意,而加给母亲和弟弟巨大的悲痛呢!

好像是有一个找替身的鬼魂蒙住了她,使她的心智误入歧途。一个叫董尼德的男生急驰而来,将鬼魂赶跑了。她的脑子与一个钟头之前已经完全不一样。现在那个午夜零点早已过去,那是她前生的终结。从零点开始就是她的此生。她获得新生的心情格外好,肚子也感到饿了,起身离开教学楼,沿校道向宿舍走回去。 正是:

生死存乎一步跳,阴阳两界半厘遥。

人生究竟怎个样,观感不同在视角!

她低头漫步,一边想心思。忽然一惊,水泥路面上黑糊糊一堆异物映入她的眼帘,已经近在咫尺!急忙停步,睁大眼睛瞧,判定那是一个人,趴在血泊中!近些天一直盘踞在脑子中的图像出现在她面前,很快明白碰到了什么。上下左右再一瞧,忽然想起这正是她原来选定跳下的地方,行政大楼正中前面的水泥路道!

“啊,怎么回事?我没跳,你倒跳了!怎么也选在今夜此地呢?”

眼前血淋淋的场景并没使她奔逃而去,反而饶有兴趣地绕尸体观察了一圈。面孔有些认识,这不是马列主义教研室的程俊仁么?在毛著里乱加涂注的那个!“呀,老兄,你怎么真跳了呢?”

她想,是不是还有气呢?是不是应当去报告,叫人来抬去抢救呀?想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管好。不会有气了,肯定死了,抢救的可能性没有了!况且,弄不好还给自己增添怀疑:你半夜三更的出现在这儿做什么?

往回通过大字报栏的时候头也不晕了。零点以后她对人类世界的认识和对人生的态度已经改变。大字报栏再也不是大山,而是变成了小沙堆。再也没有张牙舞爪的野兽,它们都变成了沙堆中的小虫子。她不屑一顾地迈着轻快的步子,甚至顽皮地抬脚将一颗石子嘭的一声踢向大字报栏。路旁的梧桐树与原先夹道悲送时的表情也大不一样,似乎在亲切地问好。夜的清凉空气又一次让她感受到生命的欢欣。她不但变得头清目明,而且想入非非。她要找到董尼德。一想到这个人,内心就充满温暖。要不是他,这会儿行政大楼前面的水泥地上躺着的就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两具了。她把程俊仁趴在血泊中的惨状,在想象中替换成了自己,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上午九点,批斗会正式开始。主角是系主任赵树影,化学系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的总代表,在台中央喷气式弯定。

会议主持者又点名:“将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反动牛鬼蛇神白慕红揪上来!”事先立在背后的两个女学生便一人一条胳臂地将她抓住,反剪过来,推上台去。

陆续推上去六个人。白慕红非常配合,腿功和腰功绝对好,弯在那里纹丝不动。批斗会结末,系工作组宣布:今天起牛鬼蛇神集中看管。于是白慕红被两个女学生押着,回到寝室去取被褥和洗漱用具。十个人,两女八男,集中到系大楼的顶层两个房间,由看管小组轮班看管。白天则令劳动,扫地除草洗厕所。白慕红已经完全没有傲气,服服帖帖。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寻找董尼德!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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