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回

第30回  假做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1

没有玻璃的窗,风刮得受不了。纪延玉说:“这火车怎么能乘?我们不去北京了,下一站流沙河下车吧。我爸爸在那里有一个老战友,他的女儿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流沙河玩两天,然后回去。这串联不好串,我们不受这个罪!”

火车进入流沙河站。然而要下车也不容易,纪延玉正着急,墨润秋说:“不要紧,与我在一起什么都能搞定!”火车还没停稳,他就利用吴瑞金开辟的红色通道,从没有玻璃的车窗跳下去。推开四围涌上来的想要爬窗的人,返身将纪延玉连同行李接下来,突破重围,立到站台人稀的地方。纪延玉喘气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终于出来了!”

火车开走,站台只剩上不了车的人们。润秋和延玉歇了一会儿,准备往外走。忽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胖胖的,肩腹处斜挂一只红布袋,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神情恍惚,问纪延玉:“大姐,去北京的火车什么时候来?”

“这我不知道。我是外地的,刚到,也没有火车时刻表。”

“我要上北京向毛主席告状!”姑娘说,就向纪、墨二位叙说她的遭遇。原来,她是黄风岭市第二中学的初中学生,串联火车上发高烧,被两个据说也是学生的男人在流沙河将她背下来,说是带她去看医生。结果将她背到一个草垛旁,轮奸了,然后走了!

“我要向毛主席告状!我要向毛主席告状!”姑娘不停念叨这句话。

“你现在住什么地方呢?”纪延玉问道。

“我住在流沙河市第一中学。”

纪延玉说:“依我说,你不要上北京了。上北京也告不成状的。到你住的地方养几天体力,然后回到父母身边去。那样比较好!”

“不!”姑娘坚定地说,“我要向毛主席告状!他老人家一定会为我伸冤报仇的!”说着就向前走了。

“真可怜!”墨润秋说,“她已经精神失常了。我们想帮助她也无能无力。现在走吧。”

他们走出车站,去了流沙河农业大学。这时候各地各学校都有接待串联学生的任务,布置教室给他们睡,供应廉价伙食。如果你没钱买饭票,还可以打条子借一点钱。以后你有良心的话就寄来还,没还时这些条子就向行政报销了。墨润秋和纪延玉分别住在男教室和女教室。

两人只好到树林子里去温存一番。他们的所谓蜜月,就只有这一步了。黄昏掺手走着,有几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很注意他们,远远跟着。当他们在昏暗的夜色中,一棵倒地的树干上坐下时,那几个小孩竟远远讨伐道:“人家都在干革命,你们在做什么!”

第二天纪延玉将墨润秋丢街上,自己去探望父母的老战友许伯伯。许家热情地接待了她,要她搬过来住。纪延玉只好去与许家女儿许爱军睡一个房间,白天再出去与墨润秋串联。早餐她在许家吃。许伯伯情绪有些沉重,他十分关切地问老战友的生活起居身体等情况,关照纪延玉“父母在,不远游”。叫她要有思想准备,“可能有些风浪”,让她在风浪中注意怎样帮助父母安然渡过。

纪延玉谈到火车上的可怕情况,许伯伯说:“回去别乘火车了,我派个车送你回黄鹤!”关照女儿爱军去单位办这个事。一面就拎起电话,打给局运输科。科长的口气似乎有些不大爽快,不像从前毕恭毕敬。他说,派车有困难,不过后天刚好有一辆客货两用中型卡要南下办事,贵府的人是不是可顺便搭上?许伯伯感觉自己的权力在缩水,只好说:“那就这样吧!”

纪延玉和墨润秋到流沙河第一中学的接待处寻到那个高烧被奸精神失常的姑娘。她正蜷缩在教室角落的草垫上胡言乱语,还是那句话:向毛主席告状!二位竭力劝她明天一道上汽车,捎她回黄风岭。接待处的人正愁这姑娘无法安置,也来帮着劝。

下一天许爱军与他们一道到第一中学,将受害姑娘扶上。步行五百米来到许伯伯当局长的单位,上了那辆约好的客货两用中型卡车。除了他们,还有三位别的什么乘客。

许爱军又把延玉喊下来,笑眯眯说:“原来你是两个人啊?这小伙子不错,你好有眼力!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延玉朝爱军的胸脯擂了一记,说:“谁叫你不为我安排一个房间,要不现在就可以请你吃酒了!”爱军打了延玉的屁股说:“看这丫头没羞没臊的!”

墨润秋事先准备了一包香烟,路上与司机套近乎。司机很快喜欢上这个小伙子。经过黄风岭时终于按照墨润秋的意思绕了一会儿路,寻到那姑娘的家,将伤痕累累的女儿交还给她的父母。

2

墨润秋刚回到学校就碰到林博源。博源惊喜地说:“你回来了?这么快?”墨润秋说:“火车太挤了,没意思!中途就下车了。”

“这么说,北京还没去?——想去不?”

“不想去。除非火车不超员。”

“那就去吧!”博源高兴地说,“保证一人一个座位!学校决定包火车,组织还留校的师生上京串联,国庆节接受毛主席检阅!”

第二天墨润秋去对门医科大学看大字报。与女朋友通常是约定“老地方,老晨光”,三天见一次。今天不是约见日,只好来假装看大字报。眼梢往女生宿舍那边瞟。终于,纪延玉出来了,并且看见他了。于是她也来立在他的旁边看大字报,开始对话:

“怎么来啦?”

“我们学校包火车上北京,大家都要去。你说我要不要去?”

“那就去呗!”

“你呢?你也一起走好不好?”

“能带家属吗?”纪延玉说出这句话连她自己也笑了。墨润秋也笑,一种已经有了“家属”的美滋滋的感觉。

“我不想去了。”纪延玉说,“火车太可怕。我也不可能到你们的包厢去。另外,我家里爸妈情绪不太稳定,老担心有什么事,我得留下来照顾他们。父母在,不远游!你去吧,给我写信来!”

                         3

革命血统论甚嚣尘上,据说进入北京的外地学生都要自报家庭成份,黑七类一律不许进北京城。首都红卫兵有一个执法队,发现有隐瞒家庭成份混进首都的,即预驱逐!倘有言语抵触滚得迟者,挥鞭就打!

学校要组织上北京,西柏坡室人就审查起本大班同学的家庭成分来。只有一个人,范建平,属于黑五类家庭。再三权衡的结果,张庆余魏世忠等人劝范建平留下。

范建平很不情愿,但也没法。心里却不平衡了:像竹溪英石那样有海外关系而且没一点革命样子的人可以上北京,我倒不可以!

竹溪英石,字愚舟,广东普宁人也。自号蓬舟阿伟。其复姓竹溪世所罕见,又弄个字号,听去就有点怪。幼时父离家出洋为商,年复一年杳如黄鹤。成长环境有缺。社会上则备受歧视。遂成其孤僻执拗性格。当家人陆续移居海外时,石独疏离家庭,留内地。因其背景及个性,且有一种离尘脱俗的气质,颇受左派侧目。左派通常也患孤僻症,不过与石的孤僻左右相反,叫做革命孤僻症。石从不敢入西柏坡室,那里边的泥塑木雕居高临下冷冷瞧他。倒是喜欢到井冈山室串门,里边的穷哥们喊他“石头子”,取笑聊天甚乐。

范建平就将心中不平和张庆余说。庆余也有同感,就去与林博源说。林博源认为竹溪英石家庭成份中农,不属黑五类。

张庆余说:“虽然中农,但有海外关系,与黑五类差不多。”

林博源想了想,说:“恐怕我们不好决定。把他拦下来,会对我们有意见。要不交给全大班去讨论吧,公投!”

张庆余心里盘算:亲井冈山室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大班剩下的人亲西柏坡室者居多,投否决票可能性大。于是同意林博源的办法。

魏世忠把全大班在舍的人集合起来,宣布了疑难问题:竹溪英石可不可以上北京见毛主席?

不料无人发言。等了一会儿,才有南京人王六朝说话:“海外关系是不是黑五类,总理最近有一个讲话:他的海外关系是最多的。”

气氛活跃起来。有问竹溪英石:“你父亲在国外是做什么的?”

答:“做日用杂品生意的。”

“生意大不大?”另一个同学问。

江苏人周小林抢着说:“不用问,我看这小子穷不拉几的,平时比我还小气。生意不会大!”说得大家笑起来。

林博源就叫投票。计票的结果,居然是同意竹溪英石上京的居多!英石高兴得如同总统选举获胜那样。

                         4

鸿蒙大学包下半列火车,一人一个座位。校文革会专门组织了纠察队,沿途停站守卫本校车厢的车门车窗。因此一路愉快。

林博源的座位恰巧与墨润秋在一起。是短座椅,两个座位的。润秋坐窗边,另一个座位是博源的。她是班团干部,车前车后照应,忙得很,得空了就来坐在他旁边。

他们对面椅上坐的是竹溪英石和一位姓戴的老师。卡座四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就聊了起来。

墨润秋说:“石头子啊,你差点就上不了京!多亏我投你一票!”

竹溪英石抱拳说:“是的是的,感谢感谢!”

博源说:“我也投你一票,就不感谢我啦?”

石头子不但抱拳,而且立起来,毕恭毕敬地谢林博源。

“这感谢是分等级的。谢她,站起来。谢我,坐着!”润秋说。

竹溪英石忙立起来,几乎要对润秋磕下头去,逗得众人大笑。

火车在夜色中轻快前进,有节奏地发出“睡塌吧睡塌吧”的轨轮响声。时间过了子夜,整个车厢都睡得东倒西歪的了,有人发出猪似的呼噜声。墨润秋迷糊了一阵醒来,赫然发现林博源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得正甜!他看了一眼对面的戴老师和竹溪英石,都睡着了。再看过道相邻的卡座,六个人也都闭着眼睛。这才比较放心,要不然他会动一下提醒她注意。现在,他觉得暂时无碍,就没动。这样一来,他就开始吸收到这姑娘的甜润气息,让他心旷神怡,犹如走进一座美丽的花园。他心神荡漾,生出想伸出手去捏住她的小手的欲望。然而有心没胆。况且那是个女革命家,不好惹的!

他坚持纹丝不动,让博源静静地睡。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博源醒来了。醒来就发觉自己失态,而且口水濡湿墨润秋的肩膀了,十分震惊,抹着嘴角说:“呀,我怎么回事!”尴尬地笑笑,表示歉意。墨润秋将食指放在自己嘴唇上,示意她别响。又点头,并且握了一下她的手,表示不必介意。哪知这一下大方的握手,虽然只有一秒钟,却流过数以十万计的电子,击中了博源那早有期待的神经中枢,她晕眩了,竟回过手来,握住了墨润秋那温暖厚实的大手!

火车是第二天夜幕降临时到达北京的。鸿蒙大学所属的部派了汽车队来接。当汽车经过天安门广场时,竹溪英石无比激动,连泪花都出来了,觉得这是无比的荣耀:他这个有海外关系的狗崽子居然被容许来到毛主席的身边!

部为他们安排了热饭热菜和住的地方。第二天就开始串联,到各大学看大字报。早餐,林博源啃着馒头喝着稀饭问墨润秋:“准备到哪个大学去呀?”墨润秋说:“还无定见。你呢?”林博源说:“我们干部等一会儿要开会。我不知道走得开走不开。”

先期来京的李向魁寻到部里,将墨润秋拉到天安门广场去照相。下午他们到北京大学去转了一圈。李向魁又从原住的地方搬来部接待处,与墨润秋他们住一起。第三天就不自由了,开始集中训练,就是排方阵练步伐,准备参加国庆游行接受毛主席检阅。

5

9月30日晚上就没有觉睡了。明天就要见到毛主席了,最最激动人心的日子,谁还睡得着哪?况且,多少万人的游行队伍,夜里就得进场排好。所以夜十点钟,鸿蒙大学的队伍就整装待发。步行进入长安街,坐以待旦。街面辉灯照耀如同白日,红旗飘展歌声飞扬尘土也不小。各地各校的队伍毗邻而坐。革命热情如海浪般起伏沸腾。坐不住,就斗歌。扩音器里播送着毛主席语录歌。夜的长安街上,扩音器和人群各唱各的,热闹非凡。

鸿蒙大学所属的部为学生队伍准备了香肠、面包和水。有二辆小轿车跟着,装载这些食品。夜里冷,穿得多。到了上午开始游行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太阳照着。学生们纷纷将衣服脱下来往小轿车里扔。因此鸿大的游行队伍是最精神的,一律白衬衫蓝裤子,只手里举一本红宝书。其它学校游行的学生都是手里捧一堆棉衣裤身挂水壶书包叮咣叮咣。值勤的首都红卫兵看烦了那些溃不成军的游行队伍,忽然之间见到白衬衫整齐的步伐,眼睛一亮鼓起掌来。

通过广场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然而鸿蒙大学运气不好,队伍进入广场的时候,毛主席他老人家跟林彪说:“老林,我小便急了,上厕所去。你招呼一下。”

林彪说:“伟大领袖您自便!我在这里向那些傻小子挥手一样的。反正他们远远的也分不清究竟是真您还是假我。”

毛泽东在身边服务员的陪护下,转入后方去。

鸿蒙大学的傻小子们远远看到城楼上有一个穿军装的人物向他们挥手。大家都知道毛主席最近在公开场合是穿军装的,此时此刻在天安门城楼上向他们挥手的当然就是毛主席了,还能是谁呢?他们日思夜想要见的就是他啊!于是热血沸腾了,泪眼模糊的就拼命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远方只见军人影,胡子眉毛分不清。

    蓄满激情难关住,模糊泪眼假当真!

他们带着万世难逢的幸福感回到部,互相道贺。林博源和张庆余魏世忠商量了一下,决定马上组织同学们畅谈感受,巩固豪情。于是大家围坐一起,纷纷嚷嚷,互相问:“看清楚了没有?看清楚了没有?”接着按次序发言,谈感受,明方向,表决心。说得正热闹,忽然墨润秋道出了他的疑问:

“咦,我们今天见到的不是毛主席吧?——毛主席怎么会拿着自己的语录本挥手呢?”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几十双眼睛一齐盯着他看。忽然又都明白他说的是对的。没错,毛主席怎么会拿着自己的语录本挥手呢?那一定是林彪!

楚珍诗和另外一个女同学就难过得埋下头去。好比重金买到一件文物,回家来却发觉竟是赝品!楚珍诗抬起头来时眼里就有泪花在滚动,另一个女同学眼眶也红了。其他同学,大多脸上青黄僵硬,小半表情复杂。李向魁竭力掩盖见趣的心情,想笑而不敢笑。

张庆余看墨润秋时的眼神,就如要一口将他吃了那样。

林博源只在最初瞥了墨润秋一眼,就再也没有看他。暗淡地低头静默了一下,当即知道自己必须收拾局面,便抬头甩了一下头发,说:“反正见到林副统帅也是一样的。林副统帅代表毛主席向我们挥手,我们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身边走过了。刚才大家谈了心得感受,都很好,希望把这当作新获得的革命动力,更好地前进!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吧。散会!”

晚饭前墨润秋在食堂门口遇见林博源,想点头招呼。林博源看也不看他,脸上悻悻的。墨润秋买了饭,却端到林博源的桌子上,坐下吃。他也不理她。吃着,林博源忍不住开口说:“你这家伙恶作剧,既然看出来,为什么不早说,不早不迟偏偏在那个时候说?——故意煞风景!”

墨润秋不知怎样解释,便赖了账:“我没有看出来。我是临时想起来的。”

“我不信!你是个眼睛和脑袋都非常厉害的家伙,一定是第一时间就看出来了。”博源说到这里眼神忽然放出奇异的光彩,声音也柔和下来,“我真服了你了!”

墨润秋的确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被万众欢呼的那个人手里挥着一本小红书,判断出那人是谁。然而在他眼里,不管是谁都一样,没把这当回事,也没向谁说。他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后来,大家被林博源张庆余召集起来开会。他生来不喜欢开会,对这类八股式语言厌烦透了,一时火起,就煞了这个风景!

“至少在我们决定开会保温的时候你就应当告诉我!”博源说,“却故意等到大家坐一起时浇一盆冷水!出我的蹩脚,真不够朋友!”

墨润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傻笑着。

回程还是包的火车。与墨润秋坐同一把椅子的还是一个女的,不过不是林博源,而是楚珍诗。相对于林博源来说,楚珍诗与他距离算是要近些,因为同是平头百姓。于是就试图和楚珍诗聊聊,说:“楚珍诗啊,你的阶级感情满深厚的嘛,那天说到见的不是毛主席,我看你眼泪水都出来了!”

“是的,是的。”楚珍诗说。

“千里进京来跑一趟,原来就是希望见到毛主席的是吗?”

“是的是的。”

“没见到真遗憾是吗?”

“是的是的。”

墨润秋笑说:“你怎么只会说是的是的啊,再说点什么不行吗?”

楚珍诗仍然说“是的是的。”表情也几乎没有变化。

墨润秋看到怎么也攻不进,只好算了。他一路上感觉就像跟一段木头坐在一起似的。只好跟戴老师说话,跟石头子打趣。忽然想起一个笑话,就讲道:有一个人煮汤,舀起半碗来试咸淡。觉得太淡,就往锅里放盐。可他再试咸淡的时候还是尝早先舀起的那半碗汤,而没尝锅里的。因此老是放盐,老是觉得太淡!

戴老师和竹溪英石都笑了起来。墨润秋看看楚珍诗,仍然是表情没有变化。“看来女人与女人是很不相同的。”他感想道。

竹溪英石则怀疑墨润秋在讽喻楚珍诗,把她比做一碗放不进盐的汤。因此神情诡谲地暗自笑了一阵。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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