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九回

第29回  闷罐觐见雨夜入都  毛主挥手万众欢呼

1

由于上京串联的学生太多,铁路当局决定从黄鹤市加开一趟闷罐车去北京。

古博中学五个人困在站台上东张西望生气。吴瑞金像一匹受伤的狼拐过来拐过去,满眼喷火。这时就听到车站广播说,半小时后将有一趟从黄鹤开北京的车进站。不过,是闷罐车。愿意上的人请作好准备。

“什么叫闷罐车?”洪国年问道。

“就是那种装货的车皮,有门无窗的那种。像一只罐子,闷气!”葛成花说。

“窗有的。四个窗。”山贵说,“只是太小,仅一本画报那么大。有一年春节我去姥姥家,乘的就是闷罐车。我们上不上呢?”

五个人讨论了一阵,决定上。

不久,闷罐车就进站了。车门打开,看上去还好,没客车那么挤。于是五个人上去。

车皮上垫了木栅板,革命小将一个挨一个坐在木栅板上。五个人找地方。只有后部左边人稀些,那里的角落用芦席围了个临时厕所,臭烘烘。没办法,五个人只好在芦席边就座。

刚落座,就见乘务员过来,叫让开。每节车都配备一名乘务员。他们这节车是个男的,腰圆膀粗,脸上有麻点。只见他从芦席后面拎出一桶屎尿,打开另一侧车门,哗啦啦将屎尿倒在轨道间的石碴上。桶拎回原位,又从刚才倒屎尿的门跳下去,从轨道间的水龙头拉过来一根橡皮管,喊道:“接水咯,接水咯!”学生们便都拿搪瓷杯子去接水喝,有的还用毛巾接水揩一把脸。

火车呼哧呼哧往前开。凑合着坐吧,不算太挤,甚至可以伸开腿。然而到流沙河站又上来十几个人,就坐得有些勉强了,得把腿收拢来。到了高老庄站开出以后,腿收拢也不大行了,得把膝盖贴胸抱住。挤得谁要是立起来,就几乎再无法坐下去。

吴瑞金在上一站停车时喝了一大杯自来水,小便憋不住,只好起来到芦席后去解决。撒完尿回来时,原先的座位已经消失。他就索讨主权:“搓那!我刚才坐这里的呀,怎么给你们挤没了?”四邻中有一邻是谭山贵,他往外缩了缩。第二邻是个女的,第三邻是她的男朋友,都装睡。第四邻翻白眼,不予理睬。吴瑞金火起,把屁股对着第二邻那个女生的脸坐下去。女生发出尖叫。她的男朋友跳起抓住吴瑞金的领口,怒吼道:“你这个流氓!”挥拳就打。吴瑞金扭身挣脱,还一记右钩拳。旁人怕被踩踏,都起立躲避。于是形成一个比武场,两个人倒地上扭成一团。

眼看要殃及芦席和尿桶,若打翻就有得臭啦。幸好身高马大的麻子乘务员赶过来,抓起两人分开,每人给一巴掌。然后对着大家讲话:“全都听好了啊!谁要是再生事,我就对他实行人民民主专政,从车门扔下去!现在车上是很拥挤,条件有限。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小将们来自不同地方不同学校,一起来到我们这节闷罐子车,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这个目标是什么呢?就是上北京见毛主席啊呀!所以大家要互相谦让,共同克服困难。现在车上的情况,全都坐下是很挤的。我想了个办法:咱们分成两批,轮流坐。一半人立起来,一半人坐下去。一个钟头轮换一次。我现在给大家编号。”

他拔出圆珠笔给每个人的衬衫袖子上写号码。写完以后宣布说:“现在,单号的在后部坐下。双号的请立到前部去。一个钟头以后听我号令换班!谁如果不按自己的号码坐立,我把他从车门扔下去!”

到了赤州上来的人更多。乘务员拔出另一支笔,是红色的,在每个人的袖子上重新写号。这一回不是连写,而是写1,或者2,或者3。宣布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情况是在不断变化,要使自己的思想适合新的形势,就得学习。现在,由于人多难办事,单双号轮流坐立制行不通了,我宣布:改为三分之一轮坐制!请编号1的到车厢后部坐下,编号2或3的,到车厢前部站立。一个钟头以后轮到编号2的就坐。然后再轮到3。不要急,座位人人有份!”

吴瑞金和黄帅编号都是1,但动作不够快,坐的地方还是靠近临时厕所。黄帅皱眉说:“臭死了!不如还是去站着吧!”瑞金由于有黄帅坐一块,觉得还可以忍受,就说:“也不知道那麻子的规矩,编1的能不能站。算了吧,忍一个钟头再说。”

葛成花和洪国年互相拉着站立,以平衡列车的摇晃。谭山贵没人可拉拽,本来就摆不平的两脚更加立不稳了,有时就撞到两个女同学身上。葛成花干脆将他拉进来,三个人手挽手,形成一个三角体。这稳定多了。于是一边摇晃一边开始闲聊天。国年说:“下一站要是上来人多,要改成1234了!亏麻子想得出!”谭山贵说:“那麻子不地道。毛主席说人多好办事,他偏说人多难办事。要不要举报他?”葛成花说:“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夜里难过,特别是那些瞌睡虫。正睡着,轮到站立了,叫不醒。叫不醒麻子就给一巴掌。站着的人也打瞌睡,倒过来跌过去的。

三分之一轮坐制还是维持到终点。然而终点并不是北京站。怕有碍观瞻,闷罐车没开进北京,而是在还差两个小站处停下。麻子乘务员跳下去,一会儿便回来叫下车,说:“我们闷罐子车相貌比较差些。虽然更像无产阶级,还是怕给伟大首都抹灰。所以就不进北京站了,剩下两个小站十五公里就交给你们的铁脚板吧。革命小将们不是要去天安门吗?也不用沿铁路走了,从这儿顺一条公路走去进入市区,拐几条马路就到。有不想走路的,可以在本站等候旅客慢车,按部就班的进入首都。不过,现在车子都靠不大住。若要妥当,还是走路比较能抓时间。我告诉大家一个消息:据说——注意,只是据说,真不真不敢保证——据说毛主席将在明天上午再次接见红卫兵。如果发扬不怕苦不怕累连续作战的作风,现在就走,估计凌晨就可以到达天安门广场,占个好位置,等待明天上午毛主席接见。究竟怎样你们自己拿主意吧,现在请全部下车!”

下到站台上,黑压压乱哄哄都是人。古博中学五个人立在一起东张西望。谭山贵说:“我们怎么办?走还是等?三位女同学吃得消吗?”

“吃不消也要走!”三个女生异口同声地说,“当然走!见毛主席是大事!”

就见人们往一个方向移动,他们便也跟着移动脚步。跟大多数人保持一致总没错的,这是他们学用毛泽东思想悟到的真理。

2

人真多。闷罐车下来的人都急于见毛主席,没有留下来等车的。二十九节车皮两三千人形成一股洪流,出车站,进入一条公路,向北京行进。也不知道前头谁带路,地不地道,跟着走就是了。天色黑漆漆的,从稍高的地方看下去,分不清是人群还是羊群。尽管颠簸途远,铁罐车闷,这些毛泽东粉丝还是毫无倦意。

不知哪里的人还临时组织了一个宣传小队,前前后后地在路旁给大家鼓劲。他们拿搪瓷杯、筷子、勺子作为道具,敲敲打打唱快板:“咚呛咚呛咚咚呛,有好消息毛主席要接见!闷罐子车刚下来,我们夜奔在大路上!二万五长征鼓舞俺,疲劳饥渴啥的算?革命精神代代传,加油加火红卫兵小将!”

以宣传队为基础,这个互相陌生的群落中还生成了一个领导核心。在一处开阔山谷,几个手握电筒的人叫队伍停下聚拢。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跳上高坎,底下几把电筒往上照着他。他手里居然有一只纸板喇叭!作了自我介绍:黄大军,黄鹤政治学院的。“革命的同学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目标是什么?——见毛主席啊!很快就可以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了,大家高兴不高兴啊?”

整个山谷欢声雷动:“高兴!太高兴了!毛主席万岁!”

“但是,我们进京见毛主席必须有良好的精神风貌,是不?”黄大军继续演讲,“为此,就得有一定的组织性纪律性,要形成整齐的队伍,是不?总不能像散兵游勇一样地进入伟大祖国的首都,是不?我们大多是互相不认识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学校,我们得组织起来,是不?刚才我们宣传队的几位同志商量了一下,决定临时成立‘京鹤线1208次闷罐车进京朝见毛主席革命学生大队’。名字是长了些,简称‘闷罐朝见队’吧,是不?我们几个人就不客气了,来当朝见队的召集人,是不?”

他叫那几个有手电筒的人上来,向公众介绍了他们。

“很惭愧,我来当闷罐朝见队的大队长。刚才介绍的这几位当中队长。队长有什么标志呢?——就是手里的电筒啊!你们中谁要是碰巧也带着电筒,我也给他个中队长当当。有没有?有带着电筒的吗?请上来!”

真的有一个人打着电筒从后边挤了过来。黄大军跟他握手,说:“好!好!现在一共有六个中队长。现在,请第一中队长到路口指挥。同学们请四人一排,四人一排往前走,形成四路纵队。二十五排过去算一个小队,由中队长指定一名小队长。走出五个小队时,第一中队就算完事,由第二中队长到路口指挥。然后第三中队。一直到编队完成。这样,我们就将以整齐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进京,留给首都人民良好的印象!到了天安门广场以后,也按中队小队的秩序坐好,等候毛主席接见!”

果然,经过这么一整,就成队成列了,与原来的羊群般赶路大为不同。有的中队还喊起一二一,很有精神。终于进入北京市区。街路两旁的房子都在夜的昏暗中沉睡,各自做着带阶级烙印的梦,有的甜美,有的惊恐。

闷罐朝见队中也有人睡意朦胧,脚步飘忽。毕竟长途劳累,又是后半夜了。黄帅走着,竟有一瞬间进入梦境:几匹马嚼着草料,一个斜眼老头张嘴向她啃来,口水淋在她脸上。她一吓,醒来。脸上真的湿了,却是雨水!

(多年以后,黄帅想起这个梦感到非常奇怪,因为那正是她上山下乡以后的遭遇!)

原来,天空飘下一阵“过云雨”,淋在朝见队每个人的身上。第一阵雨过去五分钟,第二阵“过云雨”又来。而且这片云很长,雨下得像模像样。黄大军考虑到队容问题,也不敢叫屋檐下避雨。革命小将们自觉遵守纪律,雨幕中还是跟队行进。没多久就全淋得落汤鸡一般。

幸好雨老爷被年轻人的革命意志感动,终于不淋他们了。小将们抹着脸上头上剩余的雨水,有的脱下衣服拧了一把,继续行进。拐进长安街,湿漉漉的走着就到了天安门广场。当心仪已久的天安门城楼的雄姿展现在他们上方时,闷罐朝见队的所有人都眼睛放光,互相道贺:我们终于见到世界人民的灯塔天安门啦!

天安门广场已在做着第二天接见的准备,红卫兵队伍陆续进场。闷罐朝见队直接开到广场中央。有指挥人员上来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黄大军说:“许多许多单位!我们是京鹤线1208次闷罐车下来的各地各校的革命师生,进京见毛主席。车停在城外两站,开不进来。听说毛主席今天上午要接见,我们下车连夜步行数十公里,又累又饿。你看,还被雨淋成落汤鸡了不是?指挥同志,请您为我们安排一块地方吧。看在我们长途夜奔和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崇拜的份上,求您给我们安排一个能近距离见到毛主席的好位置!”

指挥人员有三个,两男一女,一看就知是行伍出身。他们看了黄大军带领的队伍,商量了一下,一个男指挥说:“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崇拜都一样的,哪个不是?但你们是一路来之不易的队伍,有点特殊,就照顾一回吧。那边粉笔划好的一块地方原是给广东省来京学生的,既然老广们姗姗来迟,就给你们吧。让老广靠边去。”

黄大军谢了,就指挥闷罐觐见队开入粉笔圈定的范围,按中队小队排好坐下。地方挤是挤了些,还算坐得下。

3

衣服还没干透,又是坐凉地上,黄帅的肚子就痛起来。洪国年的泌尿系统不大好,早就想小便。两人结伴去寻厕所,终于在广场外长安街边,看到一个芦席围着的小处所,有男人系着腰带从中走出来。知道这就是厕所了。但走近一看,并没有分男女两边。洪国年的系统却不管这些,看到厕所就自动开启,她骂了自己一声,拼命忍住,裤子还是湿了。她和黄帅都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开进去释放再说。没分男女,说明男女都可用不是?然而一探头就退出来:里边蹲着五个男人呢!

慌里慌张的再寻找。又看到一处,也是男人的天下!再忍不住了,黄帅跑进墙边一处矮木丛后边,解下裤子就蹲,大泻了一通。那正是一户人家的窗下,女主人臭醒了。她爬起来探头往外看明白,返身端一盆洗脚水就往窗外泼去。幸好黄帅已经完事走开两步。

洪国年也依照这个办法解决,只是选择了不在人家窗下的地方。

广场的队伍已经进齐,坐得满满的在等待天亮以后毛主席接见。灯光照耀如同白昼,尘土飞扬。年轻的人们精神无比亢奋,就斗歌。整个广场像个革命大火炉,歌声飘扬,笑语声喧。所有人感知饿渴疲乏的生理功能全都丧失,不吃不喝不撒都没问题,就等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到来。

终于天亮,太阳升起。但这颗太阳不算什么,对于革命青少年来说,有它没它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第二颗太阳:毛主席!

七点钟,八点钟,第二颗太阳还是没有影子。指挥人员各个队伍前宣布说,等会儿毛主席出来的时候,大家得坐着啊,谁也不许立起来。

等到八点四十分,一直把歌唱个不停的广播喇叭突然中断,大家敏感到这是红太阳喷薄欲出的征兆。百万只鼻子屏住呼吸,百万双眼睛盯着城楼。

真的,就从城楼门洞走出来一拨人,为首正是那颗红太阳!

时间一下子就凝固了。这时要是有一只鸟儿刚巧飞过,它也会悬停不动。诺大的广场上联成一片的脸除了眼睛放光之外,每一根细小的皱纹都是定格的,连涌出的泪水都挂着没落下。没有任何声音,比宇宙大爆炸之前还要寂静。只有走出门洞的那拨人时间没有被凝固,通过金水桥走向广场,脚步声在专属于他们的天空回荡。

终于回过神来,万岁声冲天而起:“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那声浪犹如点燃了火箭推进器。

每个人都坐不住了,不顾禁站令,蹦起欢呼。蹦起,落下,又蹦起,又欢呼。远远看去就像下着大暴雨,无数雨滴在那里溅跳。

伟大领袖和带领的一班人从预先留出的夹道中走了个来回。

如果大家都秩序井然的坐着,洪国年和黄帅还是可以远远看见毛主席的。然而由于人们都起立欢呼,个子矮的人就看不见了。洪国年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蹦,还是连毛主席的头发梢都望不见。她急得团团转,就对吴瑞金说:“你把我抱起来吧!”

吴瑞金一愣,眼睛却转向黄帅,看见她也在那里着急,于是他不抱洪国年,而是将黄帅抱起,举向空中。黄帅狂喜地动,拍着手,兴奋地说:“看见了!我看见了!”

谭山贵看到洪国年流着失落的眼泪,鼓起勇气将她一抱也举向空中。洪国年比黄帅动得更厉害,拍手大喊“看见了!我也看见了!”却由于太用劲,谭山贵那两条本来就摆不平的腿支撑不住,轰然倒地,两个人跌成一团。

接见终于结束,毛主席一簇人回去了。人们心中刚刚灌满的欣喜像堤坝里的高水位,在寻找机会释放。吴瑞金手里团着一件衣服,他的高兴劲憋不住,就一跳,将衣服抛向空中,大喊“啊呀!乌拉!”

这就像在高水位的堤坝中决了一个口子。所有人也都跳起欢呼,将帽子,书包,毛巾,手帕,甚至鞋子,抛向空中。接住再抛。一时间,天安门广场的上空百物飞舞,万众欢腾,都在表达终于见到伟人的狂喜。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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