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四十回

第40回  小楼频至润秋思危  瓮中捉鳖同名遭殃

1

这是夜里十点。墨润秋躺在床上正准备睡觉,忽然听到广播喇叭喊:“二司的战友们紧急集合,到汽车库候命!”他不明白这些人又要做什么。虽然是郭方雨的幕后参谋,但许多事情他并不知道,也不想多参与。郭方雨问他,他就说些意见;不问,他也不掺和。所以此时听了广播,也跟没听一样,一会儿就进入梦乡了。

倒是那些小卒子,本来也已经躺下准备睡觉了,却一听广播就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冒着寒风到汽车库。其实你不去也没有人说你呀,并没有严密的组织结构或花名册点名,也没有发点夜宵费什么的,却一个个都很自觉,宁可舍弃暖和的被窝去吃西北风!

很快装满三大卡车的人,迎着剌骨的寒风向市区开去。这一回的行动是要封掉《黄鹤日报》。

《黄鹤日报》是党的报纸。全国哪家报纸不是党的报纸?都是!它们所刊登的也都是步调一致的,绝对正确的东西,决无嫌隙可寻。然而居然说封就要封了!理由是:某天在头版毛主席像的背面,也就是第二版的版面上,有关于某地生猪产量大增长的报导,所附的肥头大耳的新闻相片,居然就是相对于头版毛主席像的地方!也就是说,你从正面看是毛主席,从另一面看却是猪八戒的同宗!这不是恶意攻击么?老编辑们没想到,小将们看报纸不是一版一版地看,而是正反面同时看的!

老编辑们也没想到,正是他们这些长期做舆论宣传工作的人,培养出了这些钻牛角尖的怪物。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冲击的教育工作者、文艺工作者、宣传工作者,正是受到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生物的攻击!

黄鹤日报社大楼已经被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占领,各层窗口都插着他们的旗帜。底楼的门窗全都封死钉牢,只留一个侧门供他们自己进出。在这个侧门的台阶上立着一排排的封报者的人墙,严阵以待。鸿蒙大学三卡车人马下车后从这个侧门进去,上楼,到空房间地板上休息。

墨润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食堂已经买不到早饭,他干脆省了。过了一会儿,去吃中饭。吃完中饭,无聊地坐了一会儿,李向魁进来说:“听说封了黄鹤日报了。走,去看看!”于是二人进城。到了报社大楼前面,人山人海。有市民看热闹的,有打探消息的,有二司搭台演说的,有三司反演说的,乱哄哄。

李向魁很快就不知去向。墨润秋看了一会儿,想要进入大楼,守门者中没有一个认识的。如果戴二司袖章,倒可以商量商量。但他今天衣袋里虽然揣有一个袖章,却是三司的。只好算了。他站了一会儿,想听听市民的议论。市民都是革命环境培养出来的良民,只懂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等几条道理,议论不出什么。他感到无聊,想,还是回去吧。忽然听到身边一个声音招呼:“嗨!”一看,竟是林博源!

“你也来看热闹了?还是准备捍卫党的舆论阵地?”墨润秋惊喜地说。自从上一次到她家去过以后,墨润秋感到喜欢这位美丽而智慧的女同学了。她那穿裙子浴后生辉的清新形象,那洁净温馨的闺房,留给了他无限遐思。那天要是林母晚回来一步,会发生怎样的情况呢?他有时想。

林博源的欣喜也是显而易见的。她说:“什么捍卫!我们不谈政治!到我家去坐坐好不好?我爸想着你呢,想再和你聊聊。他说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就在他们交谈的时候,簇拥的人群中突然有两束目光电光石火般向他们打过来。一束从墨润秋的左前方,是张庆余的;一束从林博源的左后方,是纪延玉的!四个人三个点,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每条边的长度大约有二十步。

墨润秋也看到张庆余了,起初并不介意。那家伙的敌意,他早已习惯。忽然心里一动:今天那目光除了通常的意识形态敌意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会不会是浓缩的醋酸啊?

可能,他初步判断,张庆余在追求林博源。他们之间除了革命同志的关系,还暗里存在一种猎物和猎手的关系。显然,狩猎还没有完成,但心照不宣地盯着和被盯着。

如果是那样,张庆余啊,你可就有麻烦了!墨润秋想。你我之间除了政治上的较量,在女人上我也要与你一决高低。显然林博源是喜欢我的,我的地位有利,我一定要把你打败,让你在一大缸醋酸里泡成一具标本!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更加来劲了,谈笑风生,甚至伸出手去拍了一下林博源的肩背说:“行啊,到你家去!”他知道这一切都会被张庆余尽收眼底。本来,他顾及着与纪延玉的关系,不愿意把生活弄得太复杂。但现在,既然来了张庆余,他的想法就改变了。如果有机会,我要把林博源弄上床,他决定道。不为别的,就为往张庆余心窝里插一把酸刀!

他没有看到纪延玉。要是看到,就不敢这样了。这时纪延玉几乎已经忍不住要挤过来。她和林博源也是认识的,在三司司令部扩大会议上见过。虽然墨润秋和林博源是同学,说说话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但凭着女人的直觉她已经遥感到某种东西正在升温。保持女人的警惕性比什么都重要,这一点她不傻。她决定要保卫自己的利益。她甚至想把林博源带到“姨妈”那里去参观一下。

然而当她挪脚要挤过来时,润秋和博源也挪脚了。他们往人堆外走,很亲密的样子,就像她和他往“姨妈”家走一样。纪延玉急了,就将挤走变为冲撞。脚底下不知怎的就绊了一脚,跌倒。幸亏是跌在人身上,没着地。人们怪异地看她,问:“你干嘛?”

接着就听到一个声音喊她:“喂,纪延玉!”是三司副司令李红遇,“我们几个人碰碰头,商量一些事!”

延玉说:“我有事!”头也没回。她追到外面,东南西北张望,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

张庆余倒没有让墨林二位从他的视线中跑掉。他悄悄跟踪,想弄清楚两人究竟要到哪儿去,有没不正常关系。

林博源是张庆余追逐已久的猎物。无论选美,还是选政,那都是一个理想人儿。首要是选政,政治第一,成份第一。至于美,美也是有阶级性的。在林博源身上,政治和美丽达到了高度的统一。除了她,没有第二个目标值得他张庆余倾倒的了。当然,楚珍诗也不错,政治上进,容貌富态,但她不是党员。所以自从入学以来,张庆余黑洞洞的目光一直盯在林博源身上。只是由于学校有明文规定:在校期间不准谈恋爱,他作为党支书才不得不将心收拢来。但到了三年级上,终于忍不住了,频频向林博源发出求爱的生物无线电讯号。他的意思是:学校并无关于男女学生之间的无线电管理法。然而林博源似乎还没长大,没有接收器,对这些电波毫无感觉。

最后,到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一切规定的权威性都动摇了,张庆余才决定向林博源摊明他想要什么。林博源装作很吃惊:“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学校不是不准吗?我觉得我们作为党员学生,一定要带头遵守规定!这个问题,只有到了毕业以后才能够考虑。”

她的回答光明正大,无隙可乘。张庆余想想也是,同时感到安慰:并没有拒绝他,答应在毕业以后可以考虑。那么,快毕业的时候再说吧。她真是个革命圣女!

然而今天看到的情形使他非常震惊和晕眩!这个革命圣女居然与墨润秋搞在一起!墨润秋何许人也?林博源作为年级团支书,与这个阶级异己分子说说话是可以的,有时候也是必要的,但应该是从做思想工作的角度,挽救人帮助人的角度,严正大方。可是今天看到的情形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林博源从来没对哪个人眼睛如此发亮过,最亮的眼睛居然是留给墨润秋的!

墨润秋和林博源在公共汽车站等车,张庆余躲在附近一家商店里,混在顾客中观察他们。越观察越觉得这两人已经不是一般的关系。他要看他们上的是哪一路车。如果是12路,那就说明是往林博源家去的。张庆余虽然还没去过林家,有一回他要求上门拜访,遭到了林博源坚决拒绝,但林家的街道、门牌号他实地踏勘过,乘什么车,怎么走,都了然于胸。

等了好久,12路车终于来了。果然,墨林两人上了12路!不出所料,是要到她家去!张庆余给醋呛着了,血直往脑干冲。趁二人在前门拼搏上车挤得无暇他顾的时候,庆余从商店里出来急步挤上后门。于是跟踪的和被跟踪的上了同一辆车。庆余以为没被发现,乘客挤得前门看不见后门。然而墨润秋是个何等样进化的人哪!他的视力好比鹰隼,嗅觉好比藏獒,听觉有如大象,更有一些莫明其妙的感知能力。总而言之,他是一个了不得的杂种。所以庆余的跟踪一点没逃过他的神经中枢,那里边一直在收集、分析相关信息。

小西门站到了。如果是到她家去,应该在这一站下车。没错,他们下车了。庆余看到他们下车,自己却决不定是否该下车。跟下车可能会被发现,于是他决定过头一站才下车,再往回赶。

哪知这辆车却是“大站车”,小站不停。直奔过三个小站,才让庆余在下一个“大站”下车。庆余急得几乎要与司机吵架。下了车,却是没来过的地方,晕头转向不知哪里接哪里。跟踪是无法继续了,连回学校也不知怎么走。

2

润秋回到学校时已是晚上八点,发觉纪延玉居然在鸿蒙大学看大字报!他走过去“嗨!”了一声。延玉左右瞥了一眼,说:“半个小时以后我在姨妈家等你!”

墨润秋到达“姨妈”家时只楼下亮灯,楼上黑暗。“姨妈”指指楼上。墨润秋小心翼翼爬上楼,发现延玉在窗前背立。他轻轻呼唤了一声,挨到她的身后,伸出手去。

延玉忽的转过身来,“别碰我!”她厉声说,“脱!我要看一下你今天做了什么坏事!还有,手指头伸出来,我要取一点血化验!”

润秋笑了,不由分说抱过来就亲,说:“宝贝,你怎么的啦?想到哪儿去了?”

延玉挣扎,要抽出手来打他,却被他紧紧抱住。他是个肌肉强健,能与熊类扳手腕的人。延玉一向喜欢他那强有力的拥抱,喜欢那种淹没的窒息般的感觉。正如她的香唇是他抵挡不住的武器那样,他的肌肉也是她抵挡不住的武器。终于,延玉放弃一切抗拒和质疑,陶醉在被蜜糖深深淹没的状态中,抱住他的脖子喃喃地说:“亲爱的,永远不要离开我,永远!”

半夜,他们起来喝水,聊天。免不了谈到封报、运动、形势这些事。纪延玉说:“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军队要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了!”

“噢?”墨润秋惊怪地噢了一声,像是听到地震预报。

“是我爸爸听一个老战友告诉的。”延玉补充说。

“他们迟早会介入的,我早有预料。”墨润秋说,“不过,这跟我们没有关系。管它呢,我们还是来冲一碗藕粉吃吧!”

他们冲了两碗藕粉。墨润秋说:“姨妈这里,恐怕不能多来了。事不可长,长必为人知。现在农村也分派。学生的派,工人的派,农民的派,互相联系、斗争,错综复杂。保不准这村里的什么人知道了,通过派道捅给学校的什么派,学校的什么派又与我或与你敌对。那样,就会有麻烦!保不准,哪天夜里会突然冲进一帮人,把我们光着上身五花大绑押出去游街示众,还剃了阴阳头。”

“他们敢!”延玉愤愤说。

“怎么不敢?革命群众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把人撕了吃都有可能的!”

                       3

李红遇回到学校,走进寝室,发觉张庆余象一条咸鱼,面朝里蜷曲在床上,了无生气。红遇掏出红宝书就念语录,还是那条老方子:“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但这一回效果没那么明显,状如虫子产生抗药性。庆余还是像一条咸鱼蜷曲着,了无生气。

红遇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刚刚在司令部得到的消息,是他们那位神秘的幕后高参透露的。这是一剂新药,也许可以让咸鱼跳一下。就说道:“听说军队要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了!”

果然,咸鱼翻过身来,读着红遇的脸。红遇把消息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庆余判断此是可靠的消息,坐起擂了红遇一拳头,抱住说:“兄弟呀,我们就是等待这一天哪!哟呵!呵哇哇!”

红遇说:“这是好事,你怎么哭起来呢?军队肯定是支持我们的,不会支持那些假革命真反革命的!”

“对呀兄弟!军队介入就有好戏看了,我这是高兴的哭呀!”

红遇给庆余倒一杯水,自己也倒一杯水喝着,一边就聊到司令部的事。“刚才毛贫反的头领到我们司令部来串门。”

“毛贫反?”

“就是毛泽东思想贫农造反团呀,与我们观点是一致的。来串门,要求联合。后来闲聊中提到,他们有一个村,据说一户人家认了个干女儿,干女儿有时带男朋友来过夜,可能是搞腐化。”

“噢?”庆余耳朵竖了起来。革命时代信息贫乏,生活单调,艳闻有非同寻常的兴奋作用。就如在一个禁酒的国度,一块酒精棉花球的挥发汽也会使人吸溜鼻子那样。

然而庆余从艳闻中还似乎嗅到一点什么,他警觉起来,问:“那一男一女多大的年岁?”

“这个,倒没听他们说!”红遇从张庆余严重的神情觉悟到自己太粗浅,竟没对此事进一步了解。

“青年还是中年?”庆余放宽尺度,只要求粗粗划定一个范围。

红遇表示了更大的歉意。

“你去想办法了解清楚!”庆余指示道,“年纪,高矮,胖瘦,外貌特征。如果是我们的对手,我们要策划一场突袭,把人抓起来!”

庆余希望是墨润秋和林博源!

红遇经过一番奔走,终于了解到具体信息:喜渔村,村外独屋,女的认这屋的老太为干亲戚,和一个男的常来。两人都二十多岁年纪,学生模样。男的高个,有一米八上下。女的垂肩浓发,漂亮。

不是林博源!博源齐耳短发。男的倒像是墨润秋。

庆余有点失望,同时又捞回来一点希望:也许,博源还没被墨润秋真正染指过。他又希望捉到墨润秋和另一个女人,将那家伙绑起来剃阴阳头,游街,给林博源一记打击,让她看清楚谁是真正的朋友谁是真正的坏人!同时也在政治上给二司一记打击。那女的会不会是蒙曼?

“女的什么肤色?”庆余问道。他希望黝黑色。

红遇茫然闪眼,为自己未够精细再次感到抱歉。

“是不是黝黑?”庆余提示道。

“是的吧。可能是!”红遇顺水推舟,给同志一点希望。

“你立即组织一支突袭力量!”

“这支力量早就有了。”

“密切注意墨润秋的行踪,尤其是星期六晚上。挑一个有盯梢经验的人。”

“我本人就会盯梢。”李红遇说。

红遇寻了手下三个红卫兵负责跟踪墨润秋。他们是别系的无名小辈,估计墨润秋不会眼熟的。红遇跟他们指点了对象,言明行动的目的。三人一听是奸情之事,一个拉拉鼻子尖,一个抻抻耳朵,一个鼓鼓眼睛,争着说:“我们来势的!”

红遇说:“你们跟着,只要看他和女人进小楼,就留两人看住门口,一人回来向我报告。”红遇还给他们配备了一辆自行车。

    苟合之地莫长到,色字上头一把刀。

    何况此时两派斗,危如累卵须快跑!

4

三天后,星期六晚上八点半,就有一人骑车回来报告,喘息未定的说:“姓墨的,他,他进去了!上楼了!”

“女的呢?”红遇问。

“女的在上面!我听到声音呢,男的女的在上面说话,还听到女的笑!”

红遇当即召集他的山狼突袭队。庆余真想邀博源同去看看这精彩的场面。因一时找不到博源,只好算了。

红遇把队伍带到喜渔村那座小楼外面,隐藏在树林中,包围了小楼。问跟踪的人:“还在上面吧?”

“当然在上面!我一直守在这里,小李去盯住后窗。插翅也跑不掉!”

红遇对庆余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找毛贫反的人。”

红遇去了十几分钟,带着本村两男一女来了。两男中,较年轻的一个叫王光内,是毛贫反支队的头;年长的叫王敬守,是个四十多岁老实巴交的木匠;女的叫李婶,平日常与“姨妈”串门唠嗑。红遇的计划是:让本村人去叩门,那样老太婆可能比较愿意开。于是王光内叫来李婶。恰好王敬守在无事转悠,顺便把他也给叫上。

一切都准备好了。于是李婶在前,王敬守王光内在后,去敲门。李红遇的弟兄们在林子里做起跑的准备。

“姨妈”真的来开门了。既开门,第一小组八个人即冲进去,第二第三小组在外布防。红遇庆余也进去要往楼上爬。都想捉一对光溜的。

只见小组长和两个弟兄从楼梯下来,诧异说:“咦,没有人哪!”

红遇庆余不相信,三步两步窜上楼。

哪有什么人?

红遇猫下腰往床底下照电筒,只看到一把鞋刷和一盒鞋油。打开那盒鞋油,还是空的。

庆余走到窗前,仰头往天上看,好像墨润秋和女人会飞似的。

两人又急急下楼,命令道:“搜!仔细搜!”。

然而“姨妈”家就那么点地方,连鸡窝都看过了,还是没有。红遇抓起一只大公鸡来端详了一阵,似乎在怀疑会不会是墨润秋变的。庆余又仔细研究了各寸地面,看有没有隐藏的地窖。没有!问那老太婆,却是又聋又哑。

“这真是出了鬼了!”红遇说。问那三个盯梢的人:“怎么回事?你们看错了没有?”

三人发誓没错:“怎么会看错呢?我们跟到这里,分明看到那姓墨的进门,上楼,听到男的女的说话声,低语声,浪笑声。我们一个人回去报告,两个人盯住门口,后来又分出一个人过去看住后窗。我们一直盯着,直到你们来!”

红遇万分怅惘地说:“那怎么会没有了呢?”

                         5

原来,星期四早上,墨润秋脑子里有一根弦忽然牵动,血光一闪,打了个冷颤。第二天眼皮跳。先是左眼跳一下,接着右眼跳一下。左右轮流跳。这让他警觉起来。在食堂排队买饭时候有一个人从邻队特别地看他一眼,短短一瞥的眼神里含着丰富的信息。傍晚校园散步时又感觉到远处有一束幽幽的光聚焦他。明天就是周末了,和纪延玉幽会的日子。“要出事!”三天来的内外感觉让他得出这个结论。姨妈那里不好再去了!

下一天,星期六。墨润秋吃完中饭就往医科大学跑,要通知纪延玉中止幽会。然而大字报栏所有的大字报都让他读熟了,也没见纪延玉出来。只好不顾一切地找到延玉寝室。延玉的室友三个人一齐将新奇的目光射向他,说:“纪延玉回家去了。昨下午走的。”

这可怎么好?又不知她家地址!延玉必会从家直接到喜渔村,这毫无疑问。润秋急得早早地就去等在89路喜渔村站。

过去了四班车,才终于看到了停下来的车上有纪延玉。

门开,延玉举步下车,没想一个人莽撞地冲上来,挡住她。一看,竟是墨润秋!

售票员问:“下不下?”

纪延玉很机灵,回答:“不下!”

“莫明其妙!”售票员说,将车门关了。

墨润秋贴近延玉低声说:“你原路回学校去,或回家去。姨妈那里不能去了,有人盯梢,要出事!”

延玉惊骇,问:“你怎么走?一起走吧!”

“不要管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墨润秋乘一个站就下车,往回奔,仍然到了喜渔村。陌生人看到他,喜极,就远远跟踪。只见墨润秋步履从容地走向“姨妈”的小楼。

墨润秋真的像甥女婿那样,亲热地向“姨妈”问好,说:“阿姨,今天匆忙没买什么东西孝敬您老人家。”他掏出二十块钱塞到姨妈手里,“这点钞票你自己去买点喜欢的东西吧。太少,不成敬意,但我和延玉是会想着您老人家的。”

墨润秋上楼。开灯,拉上窗帘。自言自语,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又作女笑状,男豪笑状。一边将两人的东西收拾,打成一个包背上,往楼下看了看,关灯,便从后面窗口轻轻跃下,像一只山猫那样悄然隐入夜色之中。

6

就在这个晚上,另一场规模大得多的捉人行动在全市展开。捉的一方是军队,被捉的一方是工人造反派组织的大小头领和活跃分子。一夜之间捉了六百人!

正如庆余分析的那样,军人对造反派是深恶痛绝的,一旦毛主席让他们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好戏就有得看了。又碰到这年(1967)二月,中央高层干部谭震林等一伙人大闹中南海,向毛泽东质疑文化大革命诸多问题,要求中止这一场革命。形成一股所谓“二月逆流”。恰恰在这股“逆流”中,毛泽东叫军队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军队就虎借风势,向造反派猛扑了。

也顾不得准备完整的材料,只开列了一份长长的逮捕名单。并印好了解散工人总部和工人913的公告。

就在李红遇张庆余们沮丧地撤出喜渔村的时候,两卡车士兵开入村来,要捉一个人。那人土生土长在喜渔村,成年后当兵,部队转业到城里纺织机械厂当烧炉工人。混得不算好也不算差,有阶级感情而无政治觉悟。碰到文革,便随潮流造反了,当了工人913纺机总部的委员。名王敬守,45岁。

军车见这一伙人散散落落的往外走,就停车,叫站住。驾驶室里走出的是排长、班长,问:“你们是这个村的吗?”

红遇指王光内说:“他们是。”又指指自己一伙说:“我们不是。我们是鸿蒙大学三司的。”

军官电筒照照红遇的袖章,竖起拇指说:“三司的,好样的,革命的!”又转向王光内:“你的,本村的。我问你:你们村有一个叫王敬守的吗?”

王光内指指木匠,说:“有,他就是!”

军官回身手一招,“把他抓起来!”军官命令道。士兵猴子般跳下。木匠猝不及防就被扑倒在地,铐往车上去。木匠大叫:“做什么,做什么?为什么抓我?”

军官掏出本子对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木匠答:“王敬守。”

“王八蛋的王,尊敬的敬,保守的守,是吗?”

“不是王八蛋的王。是无头主的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王。有枪便是草头王的王。名字敬守没错。”

“年龄?”

“45岁。”

“性别?”

“男。这还用问?”

“住喜渔村,是吗?”

“没错。可是,可是,我犯了什么了?”

军官所有的条目都核对了,命令推上车,开起就走。车上的兵热情地向李红遇们挥手,喊:“三司的,革命的,再见!”

王光内这时才回过神来,急忙追着说:“等等!等等!解放军同志,我们村还有一个王敬守!你们要抓的可能是他!”然而车子已经绝尘而去。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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