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九回

第39回  劫书记翻车变稻草  饮茅台纵论头换头

1

黄鹤市南体育场是一个露天广场,只在东边搭了一个主席台和两壁看台。和平常日子一样,邋里邋遢,纸屑碎瓦,一点也没有准备开会的迹象。只是到了上午九点,才突然开来一辆卡车,跳下二十几个“老三”,卸下一些东西搬上主席台布置起来。与此同时,各校各厂的保守派队伍也从天而降,填满了体育场的所有地面。红旗飘展,尘土飞扬,太阳晒着,是很盛大的群众集会场面。

孙召达早就准备一支叫做二司铁血团的队伍,人员精干,平时分散在各校各个角落,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昨天夜里他把各支队的头召到总部布置任务。今天早晨八点半钟光景,各支队都来到南体育场附近由二司控制的洪阳中学集结待命。孙召达发给每人一个伪造的遵义红卫兵袖章,戴起来。三百人分成两拨,一拨整成队列,趁保守派各路队伍进场的时候混在其中,也往体育场里边开,而且占据主席台前边的场地。另一拨百把人分散进场,混在别人的队伍中闲坐,或甚至作为会场守卫者在边上游荡。

大会开始。李红遇作为三司第二把手主持会议并讲话:“腾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钻友们!今天,我们工人阶级老大哥职工联合会,和我们蹲义红卫兵,在这儿召开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

很烦,因为一直有嘣嘣嘣的敲打声在干扰他的讲话。那是工人在修理上方的雨棚,敲钉子。红遇忍受不住,就对着麦克风叫嚷:“上边别敲敲打打的了!”

然而还是敲,似乎没听到。红遇忍受着,继续讲他的陈词滥调:“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挑动群众斗群众,压制革命派,”忽然发起火来:“上边听到没有?别敲敲打打的了!为什么早不敲晚不敲?”

上边几个工人笑起来。像学生那样,每个地方的工人都分派,混得好的当保守派,混得不好的当造反派。上边这几个工人正是属于造反派。他们的工班长也是造反派,看到三司和职工联来这儿开会,便派七八个弟兄爬上雨棚去敲钉子。

在断断续续的敲打声中,红遇只好耐着性子将讲稿念完。他又不能爬上去吵嘴。人家是工作。

接下去是职工联合会的杨会长讲话,三司的总司令胡连杰讲话。仍然在断断续续的嘣嘣声中进行,听得大家都很烦。李红遇看看手表,正好是约定时间。就有一辆黑色轿车开到主席台下边。

红遇喊道:“将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总代表汪道远揪上来!”

车门开处,穿军大衣的省委书记汪道远被两个汉子扶着走上台来,两个“老三”取了一顶尖尖的纸帽子走过去给他戴上。汪书记面向台下低头站定。同时上来一个职工联代表发言批判,一个三司代表发言批判。每个讲十五分钟,李红遇就宣布:“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汪道远押下去!”

于是一个老三走过去将纸帽子摘下,汪道远被两个汉子扶着往台下走。这时从场外开进来另一辆轿车,红色,东风牌。汪道远三人正向来时的黑色长征牌走去,孙召达的二司铁血团围上来,冲撞这三个人,将两个左右扶持汪道远的汉子解开,架起汪道远就向红色东风牌去。两个汉子拼命挣扎要冲过去夺回汪道远,却被这伙也戴着遵义红卫兵袖章的人紧紧挤着,动弹不得。台上的头领看得目瞪口呆,李红遇大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一些什么人?”

头领和所有台上的人都冲下来,却被也戴着同样袖章的人堵着。台下真正的遵义红卫兵们没人指挥,不知所措。这时汪道远已经被塞入红色东风。红遇又返回台上喊:“堵住那辆红色的车,堵住!堵住!”于是正宗遵义红卫兵们围过去,情势万分紧急。

开红色东风的是一个刚刚学会开车的医科大学学生。体育场年久失修,地面坑坑洼洼,他开进来心里又慌,将车停在一个坑边上了,只三个轮子着地,一个悬空。这时情势危急,他开起就转弯。用力过猛,车就翻倒了!四个轮子在空中打转。汪道远,这个准备秋后算账的省委书记自然也给翻了过去,肚皮朝上,蹬腿。

三司和职工联合会的人潮水般围过来,准备瓮中捉鳖。郭方雨制订的“火鸡行动计划”眼看就要全盘皆输。孙召达一急,对铁血团下令道:“一二三支队外围挡住!四支队,上!将车子翻过来!”

数十人便扳住车的底盘一齐用力。一个人喊号子:“同志们齐用力哟!”其他人喊:“嗨哟!”号子喊:“秋后莫算账哟!”众喊:“嗨哟!”号子:“算账去他娘哟!——好!”

终于将车子连同司机,连同省委书记,一古脑儿翻过来。发动机没熄火,司机开起就跑。杨任重郭方雨跳上车,一个坐副驾座,一个后排与省委书记坐一道。一支队二支队在左右前方开道,终于冲出重围。

李红遇台上冲下来,和杨会长一道钻进黑色长征牌轿车,叫追。又伸出头来,叫没上车的胡连杰打电话与高参联系,叫他调动车子前方堵截。司机忙点火冲出去。出了体育场,东张西望终于看到红色东风轿车,紧紧咬住追着。

七弯八拐追逐了半个小时。忽然前方尖利的汽笛声响起,有消防车开过来堵住路口,还有军车警车从前后左右包抄过来。红色东风牌轿车司机看到情势危急,弃车而逃,隐入羊肠小巷。

众车辆开过去围住。大批人马下车,奔过去开门要救省委书记。这才看仔细了:后座上是有两个人,但都是假人,旧报纸和稻草做的!

原来,二司准备了两辆同样的车,准备两个假人。一个穿军大衣。另一个假人则从孙召达身上剥下一件褂子来,连同袖章套上去。两个假人放在一辆车的后排座上。当劫持真书记的车开出体育场时,载假人的车就开上去断后。一会儿李红遇的黑色轿车开出来,就咬上了放假人的红色东风!载真书记的红色东风扬长而去。

2

二司把汪道远安置在钱未庄教授家。鸿蒙大学在山间林下造了若干小院落,钱教授即住得其中一所。这些小院彼此独立,只林中小径偶尔碰见点头。钱教授在地物系教一门天文测量,郭方雨蒙曼都是他熟悉的学生,因而与二司关系密切。二司头领商量:对汪道远要待为上宾;钱教授住处山高林密,位置隐蔽,就选择了这里。一说,钱教授十分乐意。

其实钱教授与汪道远认识。前年冬他的表哥和一位同事从老家小城来黄鹤市出差,他们一道来访了钱教授。那位同事又恰巧是汪道远的表亲,便撺掇一道去见了省委书记。汪道远倒没拿架子,招待三个人一起去家吃饭。因而钱教授与省委书记是见过面的熟人了。

杨任重郭方雨在车上与汪书记谈了,说委屈他到林下住两天,开完批判会就送他回省委。

汽车驶入曲曲折折的山路,林深木暗。“你们准备把我弄到哪里去?关进山洞?”汪道远问道。

“小的们哪里敢?怎么样也得给书记部级待遇啊!”

“便关山洞也不怕!老子就是从钻山洞打出来的,大不了重新上山打游击!”汪道远愤愤的说。

“说到哪里去了,汪书记!”郭方雨说,“我们不过是响应毛主席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希望您对执行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有所认识,接受群众批判,早日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

汽车转入小路,在一处林间草地停下。附近有二癞子在警戒。方雨下车,绕过来拉开汪道远一侧的车门,说:“汪书记,请下车!”

汪道远没有动,只往车外张望。就有一个衣冠楚楚戴眼镜的先生从林子里急步跑过来,到车旁躬身迎候:“汪书记,您辛苦了!”

声音有些耳熟,汪道远从车门仰看,面孔似乎也是见过的。终于想起来,这是鸿蒙大学的钱教授,前年由表亲引见过。这使他悬着的心放下来,便抬腿下车,与教授握手。

杨任重说:“汪书记,这是钱未庄教授,我们委屈您在教授这里住两天。”

“汪书记,在下恭候多时了!寒舍简陋,幸蒙光临,请!”钱教授对着一条青苔斑驳的林间小路摊手掌。

汪道远举目四顾,只见山势回转,林木葱郁。小路所导,有白墙青瓦现于其间。空气清凉,草木芳香。遂高兴起来,跟杨任重说:“这里挺好,我要在这里住几天!”抬脚走上小路。

一行四人进入小院。钱夫人迎见,让座,献茶。钱家子女一在外地,一在本市,均已成家立业。只老夫妇住这所小院,雇一个保姆持家。

钱夫人见省委书记头上肿起一个包,有血痕,指着惊问道:“这是怎么的啦?”忙要去寻红药水。

不提则可,一提书记就愤恨,指着两个二癞子头领:“还不是他们搞的!”

钱未庄震惊地问杨、郭:“怎么回事?”

杨任重说:“司机是新手,弄翻车了。汪书记,实在得罪,希望您能原谅!”

“宰相肚里好撑船,汪书记不会怪罪我们的。”郭方雨说。

“会怪罪!怎么不会怪罪?你们搞什么名堂嘛!”

“以后跟他们算账!”钱教授说,“秋后,秋后再说!”

汪道远见提起他的名言,态度缓和下来,说:“你这样说又要给他们抓辫子了。秋后算账不过是我在内部会议上顺口说说,不知怎么的就泄露出去,给印成传单,搞成我的名言了。这就要成为我的第一大罪状不是?所以,钱教授,再不要说秋后算账的话。小将们哪,我那时嘴上没设哨兵,说话不留神,你们就不要记着了吧。现在我头上这个包也就算了,大家扯平!”

“对的,我们不会揪住汪书记一句两句话不放。”杨任重说,“不过,汪书记,我们明天将联合全市造反派召开批判省委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到时候还得请您老人家台上站站。您最好亲口跟大家说,秋后也不算账了!”

“全市造反派?三司参加吗?他们不算造反?别到时候又来抢,将我头上再弄出一个包来!”汪道远指指自己的头,说。

“那不会的!”郭方雨笑说,“三司他们斗过您了,不会来抢了!另外,我们将有比较好的安全措施。开完批判会就送您回省委。”

“不要那么快送我回省委,让我在这儿住两天。你们慢慢批判吧。”汪道远说,又回头对钱教授,“钱教授,我在你这里正可以清静一下,多扰了!”

钱未庄看看两个学生造反头子,说:“我正巴不得汪书记在寒舍多留两天,以便聆教。你们两位,将汪书记头上撞出这么个包,也应当赔罪,让书记留下来养伤。”

“那没问题!”杨任重说,“只要上面和别的方面不找,汪书记愿意住多少天就住多少天吧。只是多扰钱教授了。费用方面我们会找省政府去要。”

“费用不足挂齿,提都不用提!”钱教授说。

“行,就这样。”郭方雨说,转向杨任重,“我们先走了吧!”

“是的,我们走了,有许多事情忙!”杨任重说,“汪书记,失陪了!钱教授,有什么事请找我们的守卫小队联系。”

3

杨、郭离开以后,钱家已在饭厅备好一桌酒菜。钱夫人给省委书记额头上涂了红药水贴了纱布,请入席。教授打开一瓶茅台,斟酒,说:“林下简陋,没什么吃的。聊备薄酒一壶,给书记压惊!”

汪道远取过酒瓶端详,说:“正宗茅台,1960年的,不错!今日老友相逢,也是难得,要喝个痛快!”军大衣脱下挂好,坐下开吃。

钱教授举杯与书记碰,边饮边聊。“汪书记,自从上次有幸到府上叨扰,两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是呀,时间一晃就过去两年!人生其实是很短暂的。你那位表哥现在怎么样?据乡下来的消息,我表弟也在挨斗呢!”

钱夫人不喝酒,端一杯橙汁在旁边陪着。听到书记的表弟也在挨斗,想起时下乱哄哄的文化大革命,便说:“汪书记,您位居上层,今日光临寒舍,正好请教。我有点弄不懂,怎么好好的又要搞运动呢,弄得鸡飞狗跳的?”

“钱夫人,你说的问题连我也弄不大懂。是的呀,刚刚经济形势有点好转,米瓮里有几粒米了,又要搞运动!非把几粒米也折腾完不可?但那是上头的决定呀,毛主席的决策呀!毛主席绝对是个天才,五百年才出一个,他的思想我们凡人跟不上。你想想,要是没有毛主席的英明领导,我们共产党能打下这片江山吗?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能够推翻吗?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一定要相信毛主席,必须相信到盲从的地步。要按照林彪副统帅说的,对毛主席的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的过程中加深理解。所以对着当前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不管是理解,还是不理解。”

“汪书记不愧是老革命家!”钱教授表示佩服,继续给客人斟酒,“尽管头上被撞出个包,还是没有晕头转向,始终高屋建瓴,纵览全局!”举起杯来,与书记碰了一下,“来,我们喝!”

边喝边聊,两个人渐渐的酒意晃荡。钱夫人同情地望望书记额头上的伤。她刚才给书记作了清创处理,贴上纱布,从封疆大吏的角度看,模样有点滑稽。不禁说道:“汪书记,造反派怎么可以对您这样!他们太粗野了,不讲道理!”

一经提起,书记头上的包又痛了起来。他皱了一下眉头,显出受难的样子。然而说道:“撞个包不算什么。我们干革命的人,在国民党统治下那时候,是提着脑袋行走的,随时可能丢命。有千百万的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牺牲了!我们活下来的人,头上撞出个包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这包不是国民党反动派给打的,是承蒙你们给解放了的人民闹的!”钱夫人说。

“他们不是人民!”汪道远愤愤说,举起刚斟满的杯子,一饮而尽。嘴巴开始更多地受酒精控制。“人民不是他们!”他摇晃着手指,说。

“你说造反派不是人民?”钱教授说。他也意识朦胧了。

“他们是人民的敌人!”汪道远说,“造什么反?造谁的反?说得好听,什么响应毛主席号召啦,什么拥护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啦,都是他妈的投机取巧!实质是要推翻人民民主专政,推翻共产党的领导,改变社会主义制度!想把我们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夺过去。这一点难道我看不出来?看不出来,这水平还能当省委书记?”

三人中,只有喝橙汁的钱夫人清醒。听到省委书记这酒后之言,不禁起了警觉,决定等丈夫酒醒之后,劝诫他与二司要疏远些。

“那些小子太狂,太异想天开了!”汪道远继续说,“不错,我们党内部是有矛盾,有分歧。但我们最终会解决这些内部矛盾的。那是我们内部的事,你作为外人,掺和个什么呢?捞什么稻草呢?想把我们用几千万头颅夺来的政权夺过去?没门!除非他们也用几千万头颅来换!”

钱未庄教授又取出一瓶五粮液来打开。夫人却劝道:“最好少喝一点,别真的喝醉了。”

“没事,没事!”汪道远说,“偷得浮生半日闲,今日非喝个痛快不可!”正是:

    提着脑袋闯江湖,夺取江山为姓无。

    小子若存何妄想,还我万千旧脑颅!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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