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八回

第38回  上街头看文革风景  认姨妈行未当之欢

1

傍晚,喜渔村站,例行的周末约会。纪延玉下车,挽住墨润秋的胳膊,边走边说:“这个礼拜太忙了!”她穿的是经过自己改剪的旧军服,上衣搭在手里,里边是花衬衫毛背心。

墨润秋问:“忙什么呢?”

“还不是为着文化大革命那些事!”纪延玉说着停下脚步,一本正经转向他,“告诉你啊,我们学校成立了一个新的红卫兵组织,叫遵义红卫兵。他们推举我当总部宣传室主任,主管广播台和《医大遵义造反报》。我们还成立了市红卫兵第三司令部,我在司令部也有一职:联络委员。现在,我没原来那么清闲了!”

“遵义红卫兵我知道。但你在里边担任一职,不知是应当表示祝贺呢,还是应当反对。”

“反对?为什么?”

“当前的情况,停课闹革命,正是玩的大好时机。如果我们俩只享受停课的闲暇,而不闹革命,又没有人管,我们就是历来最舒服的大学生了!何不好好地享受一段生活呢?”

生活的确有享受处。尽管这是一个物质和色彩都非常贫乏的社会,但水清见底的大北湖,迷人的夜色,纯净得几乎可以灌装到闹市去卖的空气,还有紫炉山上成片的松树林发出的风涛声,不都是让人非常享受的么!

“怎么没有人管?”纪延玉说,“如果一点不参加运动,总会有人说话的。而且,运动的走向,谁输谁赢,与我家利益攸关!我爸爸单位有人成立什么红色造反团,‘炮轰’我爸爸。如果让他们得逞,我爸就会失去权力,甚至被他们揪去批斗。革命居然革到我们头上了,世道能这样变化吗?”

“与你家的确是有利害关系。但运动的结局基本上是命定了的,并不因为多你一个人或少你一个人而会有任何改变。”

“我不相信宿命论!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好。我正想拉你一起为文化大革命出力呢!你在你们学校究竟参加哪一派?”

“我已经说过了,什么派也没参加!”墨润秋说。

“那么,来参加我们遵义红卫兵好不好?”纪延玉转身拉住墨润秋的双手,为自己突然想起这个好主意而兴奋不已,“就是说,参加到遵义红卫兵鸿蒙大学总部,然后到司令部做事。那样,我们就有了工作关系,同志关系,联系起来更加方便,也更加有意思了!”

墨润秋想挣脱她的手又怕她不高兴,便索性将她拉进怀里,柔情地说:“亲爱的,我是个散淡的人,不喜欢介入政治斗争,你要理解我。况且,我们学校遵义那一伙人,与我素不相能,我不喜欢他们。我还是什么都不参加的好。但我支持你,你既然负责宣传方面的工作,假如有时候叫我帮忙写一篇文章什么的,那是可以的。”

纪延玉听他说得有板有眼,况且被他厚实的胸怀抱得晕乎乎的,就什么也说不上来了。她被抱得动情,就趁势勾住他的脖子热吻。他们就像交配期的两条蟒蛇紧紧缠绕在一起,不约而同地向小树林移动,倒在林间铺满落叶的地上。

就在大火开始燃烧的时候,纪延玉戛然而止,坐起说:“不好。天气冷,地上湿,不要弄出毛病来。”

墨润秋只好起坐垂头,有如一堆刚着火被泼了水的柴草,湿乎乎却冒着烟。纪延玉拍拍他,安慰说:“我们会有机会的。我想办法。”吻了他。

平静之后走出树林,继续在湖边漫步。纪延玉说:“刚才说到愿帮我们写文章,好的呀!我正在想,《医大遵义造反报》需要写一篇发刊词,你刚好来担当这个任务。拜托了!”

“行!明天晚上此处交卷。仍然是老时间等你。但写出来,主旨是否合你的意不敢担保。你最好把要点说一说。”

“这要点——”纪延玉思忖着。

“适当地造反。造反而不过火。”墨润秋帮她提炼。

“对呀!”纪延玉高兴地叫道,“你真聪明,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给了他一吻。

“你肚子里有蛔虫?”墨润秋为被比喻为蛔虫而感到不快。

“啊,我的比喻不恰当,得罪了!”

“不过,我也真想钻到你肚子里去呢!”墨润秋笑着抱住,抚摸她。纪延玉再一次被抱得晕乎乎的,加以抚摸,仿佛置身于波浪晃荡的小舟上。她勾住他的脖子,喃喃地说:“亲爱的,我真的要想办法,找个地方!——啊,对了,明天我想进城去买些东西,你跟我去吧。”

                       2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墨润秋在89路站等纪延玉。人很多,车子久等不来。忽然一辆吉普车从鸿蒙大学校门飞驰而出,车顶安装两个广播大喇叭,一个向前,一个向后,叫道:“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黄鹤地区造反司令部鸿蒙大学总部宣传车,革命的同志们……”音量极大,再加上飞驰的效果,那声音确实碜人。一个六旬妇女被这声音轰得心口直跳,抚着胸口皱着眉头呻吟:“哎哟——!”

纪延玉来了,她和墨润秋交换了一下眼神,装作不认识。

好不容易来了一辆车,却上不去,人实在是太多了。等车的人多,车里人更多,挤得车体往外膨胀。在黄鹤市乘公共汽车是要有诀窍的。车来的时候,你要站在人群前沿,估计车停下来时门的位置。如果估计不太准,门到你跟前还没停,你要把手插进门缝,抓住它,人跟着跑,或干脆吊在上面。那样即使里边人口密度再大,由于你抢占了第一的位置,也还可以楔进去。墨润秋以前常这样做。但今天有延玉,他不能只顾自己上。所以等下一辆车来的时候,他让延玉贴近他身边,他抢占了第一的位置以后,车门打开的时候,他往旁闪开了一些,把延玉推上去。

纪延玉上去了,他却上不去。延玉也还没完全上去,车门从后边把她半个人夹住了。墨润秋知道这就行了,迟早她会进去的。现在的问题是,不能让自己给落下,他知道有另一条蹊径可以上车,急忙跑到车屁股后边。这时汽车已经开动。他急步跟上去,抓住车后窗纵身一跳就翻进去!黄鹤市的公交车通常是没有后窗玻璃的,玻璃早打破了。一些武艺高强的人急迫时就把这儿当作门。

众人看着墨润秋这样翻进去,都叹服。有一个人说:“那人是黄鹤市杂技团的一级演员,你们不晓得!”

墨润秋虽然翻进去,却无法与前门的延玉联络。挤得动都不能动。纪延玉着急:把男朋友落在下面了!到了将近终点站,人比较松了的时候,才听到背后一个熟知的男中音:“嗨!”

延玉回头,见是墨润秋!惊喜交集,问:“你是怎么上来的?你是怎么上来的?!”几乎要扑上去抱住脖子吸他。

他们下车。街上一片文革景象:身着脏兮兮黑衣服的串联学生蚂蚁般挤来挤去,宣传车高分贝地叫喊着开过来开过去,小传单飘着飞来飞去,大字报残骸被风刮着滚来滚去,满脸兴奋的市民走来走去。墨润秋和纪延玉在革命洪流中沿街走着,有时进商店瞧一下。走着的时候,有时会碰到擦身而过的革命者冷不防递给他们一份传单。墨润秋总是接过来看一眼,折迭放进衣兜。已经收集三份。

“不要接!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延玉说。

“收集起来将来当历史资料研究。我觉得现在是个特别时期,许多看来非常普通的东西将来可能会十分珍贵。传单、小报、邮票之类,将来也许会很值钱。况且,这些传单不会光是造反派的观点吧?也有你们保守派的,我想。”

他拿出传单来看,果然,一份的标题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另一份却是《看你造谁的反!》他指着后一份说:“这显然属于贵方的观点!”

纪延玉说:“是呀,看你造谁的反!造共产党的反就是不对!”

“这就回到南下学生那第一个辩题:基层党组织是否代表党?”

纪延玉皱眉头说:“难道只有一个人能代表党吗?”

革命者散发传单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刚才冷不防递给墨润秋的那种,一种是抓一把向空中抛撒。这后一种会引发争抢。这时在二十米开外就有人往空中抛撒传单,立即引发马路上的人伸长手掌到空中去接,或到地面上去抢。一个小范围的短暂的混乱。这种混乱天天发生,到处发生。不巧的是,在今天这场小混乱中,一辆汽车刚好驰过,车轮辗过一个为争抢传单而倒地的中学生的头部。那头颅就像六千五百万年前一颗新鲜的恐龙蛋那样,在车轮辗过的时候砰的一声就破碎了,很响。登时脑浆蛋黄蛋清四溅。

那碎裂声是纪延玉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为清脆又最为惨不忍闻的声音了。而且那过程那场景她是目睹了的。她尖叫了一声,两手捂住耳朵,好像还有第二声恐龙蛋碎裂的声音等她听似的。她闭上眼睛,背转身来把头埋进墨润秋的胸脯。墨润秋揽住她拍着说:“别怕,别怕!我们走吧!”

正要走,纪延玉却转过头去想再看看。现场已经围了一层又一层的看客,从他们这个点看过去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只看到观众黑压压的后背和伸长的脖子。

顺着纪延玉的意思,墨润秋又陪她站了一会儿,叹息着。后来他说:“走吧,我们还到老地方去吃饺子。”

“我吃不下饭了!我恐怕三天都吃不下饭了!”延玉叫道。不过又说:“到回民大妈那里去坐一坐也好,我不吃你可以吃。”

于是到了回民老夫妇的高脚楼,叫了两碗饺子。墨润秋说:“我劝你吃一点。如果你不吃,我两碗都解决掉。”

一边等饺子,两人就聊了起来。

“前天我们班一个同学进城,也看到一个为抢传单而牺牲生命的场面!”墨润秋讲述说,“有人在长江大桥引桥上向街道撒传单,底下的人们争抢。同在引桥上的人也有想要传单的。有一个中学生就向高架路外飘着的传单去捞,结果没站稳,人就翻下去了,往底下的街面跌下去了。我们的同学看见,那人在下落过程中还笑呢!当场就死了。他们一道来串联的人还就地举行一个哀悼仪式,大家围成一圈朗诵毛主席语录:‘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简直是疯了!”纪延玉说,开始有了笑意。刚好回民大妈饺子端上来,于是墨润秋就趁势劝延玉吃一点。结果她也真的吃了。

                       3

纪延玉回去就开始“想办法”。不久,一个周末,当润秋在喜渔村站下车的时候,发觉延玉手里提着一网兜苹果、香蕉和一个大档案袋。档案袋里的东西价格不菲:腊肉、香肠,还有一只盐水鸭。

“嚯,带这么多好吃的东西!”

“不是给你吃的!是给姨妈的!”

“姨妈在哪儿?”

“就在这村子里!”

“没听说过你在这儿有一门亲戚呀!”

“新近认的干姨妈!走,我带你看她去!”

他们走到村子的尽头,林子中有一座独立二层小楼,一位五六十岁干瘪老妈子正好开门往外张望。两人迎上去,延玉说:“姨妈,我带您甥女婿来看您老人家来了!”

“姨妈”迎进去,灯下仔细瞧了墨润秋,脸上泛出光来,说:“不错,不错!姑娘,你好有福!”

“姨妈”看了礼物,更加高兴了,殷勤将他们送上楼去。楼上只有一个房间。是做了一番准备的,揩抹得一尘不染之外,窗户覆盖着厚厚的窗帘,床的里壁贴着一对大红双喜字!

老太送上来两瓶开水和一桶清水,就下去了。墨润秋惊喜地环顾这个新房,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向坐在床沿的纪延玉走过去,一条腿跪下,吻她的手,说:“你真是个能干的女英雄,果然给你想出办法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幸福会来得这样快!”

纪延玉撸着他的头发说:“我要你永远记住今宵!”

从此他们周末就在“姨妈”家过。按照润秋的意思,是要天天来的。但延玉说:“不可以!夜夜离校,会引起别人注意,容易招来危险。凡事要有个度!”

                         4

下一个周末,他们决定在湖边散散步才到“姨妈”那里去。来回走了一段,墨润秋说:“听说昨晚二司去省委捉汪道远,没捉到!”

延玉诡谲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为什么没捉到。汪道远在我们手里。名义上是造他的反,实际上是保护他,不让他落入二司之手!”

“你们把汪道远关起来了?关在什么地方呢?”润秋有些惊讶。

“这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说。不是关,是保护!舒舒服服地呆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你们狡猾狡猾的!但总得做出个批斗的样子是不?”

“是要做样子,后天我们要在南体育场举行十万人批判会,批判省委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代表人物汪道远。”

“你们的大会,汪道远该出场的吧?”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争论了好大一会儿。最后决定还是要出场,但须严加保护。而且速出速返。”

5

第二天,郭方雨到墨润秋房间,说:“昨晚司令部开扩大会议,讨论到的一些问题比较繁难。前天我们去省委捉汪道远,扑了个空。到他家去也没找到。据说是被哪一路人马先于我们劫走了!现在,文化大革命进入关键阶段。上海‘一月革命’以后,各地群众组织都在做夺权的准备,将权力从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手中夺过来。哪一个当权者是走的资本主义道路呢?所有当权者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都得交权!争论的问题是,哪一个群众组织有资格夺权?权交给谁?这就要看谁是真正的革命造反派,谁占多大的份额了。像三司这种,实际上是打着造反的旗号,行保皇之路线。他们应当没有资格参加夺权。我们当前的任务,一是要揭露他们假造反真保皇的面目,二是要扩大我们的影响和份额。我们原是想将省委书记汪道远弄来开一次全市规模的批斗会,壮大我们的声势和影响,却不料有人捷手先伸了!这弄得我们有点被动。作为全市最大的学生造反组织,如果对省委书记都没一次批斗,简直说不过去。但我们到哪儿去找他呢?”

墨润秋沉默了一阵,没接话,却问道:“我曾经建议你们暗地里制作一批遵义红卫兵的袖章,此事有没进行?”

“我已经布置这件事了!只是,还不明白这到底有没有用。”

墨润秋说:“我们人有时不得不作些也许用不着的准备。根据黄鹤市各路情况,我分析:汪道远可能在三司手里。他们明天将在南体育场举行批判省委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可能会将汪道远拉台上去批斗。”

接下去,两人的谈话就变成附耳低言,不知说些什么。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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