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五十二回

第52回  张大胡偷腥卡气窗  王矮虎醉酒骂红基

1

第二天墨润秋起得迟,去到地物大楼的时候工人总部的人已经在山口施工了。两辆卡车运石料,叉车在叉来叉去。又有卡车拉来砖块和水泥。二癞子们在工人师傅指挥下帮工。墨润秋也参加进去,与向逵抬泥沙。

中午吃的盒饭(铝饭盒蒸饭,揭盖加浇头)。傍晚,食堂造反派工人送来十几盆肉菜米饭。帮工的二癞们各打一份肉菜吃。另外在两张乒乓桌上和几张拼合的书桌上摆开,又抬出来几坛醪酒。二司头领招待工人师傅。没有杯子,就用碗盛酒。墨润秋作为特邀客人也参与其中。杨任重、郭方雨起立祝酒,感谢工总老大哥的支持:“为了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让我们同心协力,并肩战斗!”

于是开吃。墨润秋的左邻是一位四十多岁五短身材敦实有力的汉子,右邻是一个较瘦的师傅。再右边是向逵。

墨润秋说:“师傅们辛苦了!咱今晚一醉方休!”

左邻汉子满面红光,立起说:“咱今天是头次与大学生喝酒,高兴!来,我与老弟碰杯!”

润秋端起碗说:“碰碗!”

大家笑说:“碰碗!碰碗痛快!”于是都碰碗边儿,纵饮,大笑。

润秋拿起筷子让着:“吃菜!吃菜!我们今天像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豪爽,义气!”

吃着喝着,墨润秋与左邻这位敦实汉子拉呱起来,知道他姓王,人叫王矮虎。家有老母、妻子和两个十岁上下的孩子。王矮虎当兵转业到建机厂工作十三年了,工资没提过,至今仍是三十八块五毛。老婆同厂的,却比他反而多出一块五毛钱。这如同铁路弯道内轨反超高一样,运行不稳。“为了这一块五毛钱,女人不得了啦,尾巴翘到天上去!”王矮虎说。墨润秋和向逵笑。

王矮虎越喝越醉,伸过手来搭住墨润秋的肩膀,带哭腔说:“兄弟啊,你不知道哥我有多窝囊呀!”忽然放开,唱起一句戏文。没唱完,垂下头去趴在桌沿,好大一会儿不响。

右邻比较瘦的工人叫老杨,他跟墨润秋说:“矮虎我是比较同情。一道转业来的那一拨人,哪一个不混得比他好?提干的提干长工资的长工资。他老婆就常拿他跟这些人比,眼睛往别人身上瞧三四眼也不往他脸上瞧一眼!”

“别提那壶了,老杨!”王矮虎抬起头来,恨恨说,“等哪一天老子把两个狗男女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错了兄弟,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老杨纠正道。

“是是,是白刀子出出来红刀刀子——呀,又错了不是?”

据老杨说,王矮虎夫妻同厂却不同派。老婆参加的是百万红基,“两个狗男女”一道参加百万红基。

“百万红基很厉害啊!”墨润秋说。

“厉害啥?”王矮虎说,“真正要拼刺刀,不信你抽签出他们一个来,与我一对一地拼刺,可,可能还没上场就哭了!”

“他们只是脑子好使。”老杨说。

“为什么说他们脑子好使呢?”向逵问道。

“实惠呗,哪一边有油水往哪一边蹭。都是会生活的人。”

“可能许多人是那样,但不一定全是那样。也有所谓积极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人!”润秋说。

“那是的。党团员革命积极分子多在他们那边。但归根结底离不开利益。譬如说,有的想提干,有的想转为永久牌。”

“什么永久牌?”墨润秋向逵听不懂。

“永久牌就是正式工人,有医疗、住房各种福利待遇,六十岁退休拿养老金,有永久生活保障。另外我们厂还有一种工人叫合同工,是飞鸽牌。福利差一大截,合同期满可以叫你走。但飞鸽牌如果表现好,工厂又需要,可以将他转为永久。这表现当然包括政治表现,特别是给领导的印象。现在,大学生,请设想,如果你是一个飞鸽牌合同工,你会怎么做?”

墨润秋极感兴趣地听着,但对假设的问题笑而不答。

“你会积极表现自己,开会学习口沫横飞,喊口号拳头举得最高,拍领导的马屁。当领导对你的老婆垂涎三尺时,你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杨代替润秋给出答案。

“那不可能!我不是那样的人!”墨润秋拒绝那样的设想。向逵只是笑。

“那当然,那当然!”老杨抱歉地笑笑。

“你们厂的合同工多吗?他们都参加什么派?”润秋问道。按照他的思维路子,地位不利的人是应当参加造反派的。

“当然是参加百万红鸡的多!”老杨回答道,“他们许多人是革命积极分子,靠拢组织,跟领导走。既然领导都是百万红鸡的,他们自然也参加百万红鸡。”

“为什么领导都是百万红基的?”向逵问。

“那还不明白?保利益呗!你们学生书呆子。当领导的心思多了去了,不心思多当不了领导!朝上巴结,朝平拉帮结伙,朝下整人压人,将人压得傻乎乎。现在我们这些造反的都是不想傻乎乎的人,所以他们要镇压我们!”

“领导之间有没有矛盾?有没有参加造反派的?”向逵问。

“怎么会没有矛盾!他们之间,脸笑着手握着,脚下却互相踢着。但面对着我们这一大批造反者,他们又撇得清,抱成一团,一致对外。所以都参加百万红鸡,还没有参加造反派的。”

“那些永久牌普通工人呢?他们有没有参加百万红基的?”墨润秋问道。

“当然有啦!人是复杂的。他虽然没有飞鸽转永久的问题,但各层人有各层人想的。可以争取转干呀,就是工人转为干部,办公室坐坐,福利高一截。转不了干部的话,争取分配一个不太累的工种,不上夜班,干活轻松点;遇到提工资的机会,有他的份。这都是动力,促使他去表现自己。这种人当然是参加百万红鸡的。”

王矮虎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酒抽着烟,半醉半醒的听着唠嗑。忽然说:“老杨,把扁头的故事跟大学生讲讲!”正是:

学生世界事儿多,再多莫如老大哥。

    今日相逢请畅饮,说说厂事娱耳膜!

2

老杨笑了笑,看了一眼差不多空了的碗。向逵赶紧给他添满酒,又递烟。同时给王矮虎也递一支。矮虎接过来夹在耳朵上,他手里那一支还没燃完。老杨喝了一大口酒,说:“他说的扁头,姓余,就是一个飞鸽牌合同工,一天到晚想转永久。带着老婆孩子住临时公房里。老婆有几分姿色。”

“屁股大,奶子大!”王矮虎加注。

“扁头是铁路养护工。”老杨继续讲,“我们建筑机械厂是黄鹤钢铁厂一个分厂。你知道,钢铁厂很大。有自己三十几公里铁路,设一个养路段。养路段划归建机厂管。段长张大胡是铁路上干出来的老把式,风吹日晒砸洋镐。入党当了干部以后,太阳晒得少了,权力有了闲工夫也有了,便一天到晚想别人的老婆。扁头家自然给他盯上。”

“没事就往扁头家跑,关心群众生活,问长问短!”王矮虎帮忙讲述。

“扁头最初还挺高兴,感谢领导关心。后来段长来得也太勤了点,眼神儿终于给扁头看出来了,知道猫儿寻腥呢!”

“那怎么办?扁头宣布他为不受欢迎的人?”向逵问道。

“怎么敢!”王矮虎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人在那种境地心里什么感觉?你想想!”老杨说道,“一方面是领导,一方面是老婆。他的饭碗还不是永久牌,随时可以被领导砸出去。扁头去别的地方又找不着饭碗,不像旧社会这个地方砸了饭碗,老子可以到别家老板那里做。现在不行,只有一家老板。可是这一头却是男人最不愿意让人碰的物事。扁头心里会有什么感觉,会表现出什么态度,你们知识分子会揣摩。小墨,你来说吧!”

润秋说:“可能,扁头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却又不甘心。有时现出一付巴结的模样,有时却又冷冷眯缝起一双眼睛瞧段长:你他妈想干啥?——我捉摸,是不是这样?”

两位师傅笑了起来,说:“差不多是那个腔调,到底是大学生!”

“扁头对自己的地盘实际盯得很牢。”老杨继续讲述,“可是有一天,他乡下老母亲病了。兄弟打电话到厂找他,说母亲大约快没了,病床上念叨着他呢!扁头犯难了,这一边有老婆的安全问题,不大好离开!”

“那怎么办?”向逵笑道,“将老婆带上,一起回去探母。”

“可是,还有三个孩子呢。”老杨说,“大孩已经上小学,最小的一个还在吃奶。老婆得留下来照顾。一起走的话,除非将孩子带上。耽搁大孩子功课不说,这五个人的路费也是一笔开销。况且,你一个合同工,连家属都卷铺盖走路,扁头怕工厂的大门在他的后头关上。段长会把将老婆也带走看作一个不友好行为,很有可能干脆把扁头开了的。因此扁头左右为难,不大想回去。”

“段长便将扁头叫来批评一顿。”王矮虎帮忙讲述。

“张大胡最初知道扁头母亲生病,非常高兴。扁头兄弟的电话是他接的,转告扁头的。后来听扁头说不想回去看了,就着急起来,把他叫来批评,说百善孝为先什么的。”

“晓以大义!”墨润秋笑说。

“对,晓以大义,你们读书人词儿多。扁头最终接受批评了,决定回乡看一下。向段长请四天假。段长说四天怎么够!开恩批给扁头十天假,而且考勤簿上照样记他出工,不扣工资。”

“扁头感恩戴德还是疑窦丛生?”向逵问道。

“当场表示感恩戴德,”王矮虎说,“背后疑,疑什么,那个词儿怎么讲?——对,疑肚,重重生!”

“扁头一走,段长就上门家访。”老杨说。

“扁头一路回去心情肯定是非常复杂的!”墨润秋说。

老杨继续讲述:“当然很复杂,什么滋味都有!坐不住,到家看了一会儿老母就往回赶。他想跟领导说,母亲没事,心里记挂着工作,为了报答领导的恩典,就提早回来了。”

“赶回来时是第五天,还有五天假!”王矮虎帮忙讲述。

老杨说:“咱们话还是往回讲,说书的叫花开两头各表一支。且说扁头一走,张大胡就上门家访。天断黑时来,来了就一直坐下去,没有走的意思。问,扁头回乡下去,家里有什么困难没有呀?你和他是同村的?你们那里山多还是水多?扁头老婆应付着,一问一答。很快问答完了,没词儿了。没词儿也不走,一直坐下去。女的又不好赶。毕竟人家是领导,管着她家的饭碗呢。女人知道段长的心思,不知如何是好。就叫大的中的两个孩子陪着,不让他们进里屋,不让睡觉。孩子打瞌睡时就暗里拧他一把。有孩子在旁边,你总不好动手吧,她想。第一天张大胡没办法,坐到十二点钟只好走了。回去学习了毛主席著作《论持久战》,知道小孩子熬夜熬不过他。第二天扁头老婆提前安排晚饭,正要关门熄灯,哪知还是迟了一步,段长来了!来了比昨夜更加无话。无话还是坐下去,抽烟抽得一屋子浓雾,还是不走。扁头老婆拧了孩子好几把。最初管用,后来再也拧不醒了!只好让他们进里屋去睡。女人安排好孩子出来,段长上去一把抱住掀倒。”

“据那婆娘说,她还是反抗了一阵的。张大胡一边压一边说只要她从了,他会帮扁头飞鸽转永久。这才算了。”王矮虎帮忙讲述。

“扁头回到厂区的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半。”老杨喝着酒吸着烟,又讲下去,“从他老家那个小站上车,有两班慢车的。一班是中午停靠,回到黄鹤终点站是傍晚五点。另一班慢车是傍晚五点停靠,回到黄鹤是夜里十点。扁头原应当选择前一班才比较合适,省得摸黑不是?却选择了夜里十点到的那一班!而且那天晚点!出站,挤公共汽车,回到厂区不是要半夜了么?”

“他是有意挑选这个时间回来看个究竟!捉奸!”王矮虎说。

“捉奸也不是很敢!”老杨说,“咱们还是先说张大胡这一头吧。上手以后,他也不用赶在扁家关门熄灯之前来说废话了。约摸十点之后,夜静人稀了,孩子们睡着了,他来。进门就干活,干完活抽烟,抽完烟打呼噜。扁头回来,没敲门,而是蹑手蹑脚到窗边侦察。伸长鼻子闻到一股老烟味。每个人的家都有气味,每个人又都觉得自己的家没有气味,习惯了呗!回家如果觉得没有气味,那就是正常的。现在扁头闻出有老烟味,不对头。他对烟味的判别也很准。什么牌子的烟,正在抽的还是一时半晌前抽的,还是他本人长年累月抽劳动牌留下的经年老味,他有数。认定这是张大胡常抽的大前门,约摸个把钟头前抽的!竖起耳朵还听到张大胡的呼噜声!”

“扁头的血直往上涌,抄起一根铁家伙就踹进去?”墨润秋说。

“血往上涌大约是的,抄起铁家伙却还不敢。”老杨说,“扁头退后到一处墙旮旯蹲地上,举起巴掌敲了自己一家伙,双手抱住脑袋,想哭。正在这时,我和两位弟兄路过看到了。”

“两位弟兄中有我!”王矮虎响亮地说,“我们是工人总部建机厂分部巡夜的。张大胡不地道我们早就知晓,经常往扁头家跑也有听说。扁头回家探母,假期没完提早回来,半夜回来却不进屋,小行李包放在旁边,我们几个一见就明白了七八分。张大胡是百万红鸡钢铁厂兵团的头目,我们正要寻机会捉他呢。三个商量了一下。我和大李留在暗处,老杨上前去。”

老杨接着讲:“我独自走上前去,俯身小声问:扁头,回来了?扁头吓一跳,仰起脖子惊慌地看我。他参加的是百万红基,与我们是对立的。但平时与我倒还亲热,是邻居,叫我杨大哥。我紧挨着蹲下去,揽住他肩膀,说:回来怎不进屋呢?扁头的脸皱成一只苦核桃,往自己家努努嘴,摇头,举手猛地敲了自己一脑袋。我揽住拉他起身往一个角落拽,离他家远点。我问:是不是张大胡在里边?他呲牙咧嘴点了头。我说:那么我们去捉他!兄弟,别怕!现在文化大革命,这些当干部的要倒霉呢!如果我们造反派夺权,会给你飞鸽转永久!”

王矮虎说:“扁头终于拿定主意了。老杨招呼我们过去。大家商量了一下。老杨陪着扁头,由扁头叫门。我和大李过去守住后窗。”

“扁头举起手,有点犹豫,悬空在那里。是我捉住他的手臂敲下去!敲了两下,扁头唤:桂花!桂花!那是他老婆的名字。里头没声响。”

“是一种惊醒过来的寂静。”墨润秋说。

“是的,是那个味儿:一种惊醒过来的寂静!”老杨笑说,“扁头继续敲。”

“我和大李在后窗守着。”王矮虎说,“临时公房是平房,窗子有铁窗棂。但窗子上边的气窗是没铁棂的。张大胡急了,四处看看只有气窗可钻,就立桌子上去弄气窗。他力气大,三两下将玻璃窗弄走,两手一耸,就将半个身子钻出来!”

“哈哈哈!”老杨大笑,“上半身出来,下半身却出不来!铁钩子把他给钩住了!卡在那里出不来退不回去!”

王矮虎也大笑,讲:“我和大李笑死了。大李赶过去前门叫:不用敲了,人捉住了!老杨和扁头这才赶过来。扁头找来一根大棒,对着夹在他家气窗上的段长就是一家伙,登时流了血!”

“我把扁头拉住,没让他再打。吩咐矮虎和大李看住现场,我跑去分部报告。分部两位值班的头儿商量了一下,决定拉大灯泡,开现场批斗会。厂区干活的停手,睡觉的停梦,都跑出来看稀奇。”

“那晚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从来没有一个牛鬼蛇神给夹在半空中接受批斗的!而那是百万红鸡的一个头目,一个打手!你想想有多得劲!”

两个学生子听得也很得劲。他们平日对工厂的事没啥体验,今天有机会与工人师傅喝酒唠嗑,等于上了一堂大课。向逵给两位师傅添酒递烟,说:“精彩,精彩!”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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