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五十三回

第53回  总头领筹建雄狮队  笔杆子回忆武斗场

                       1

当张大胡夹在气窗上被拉大灯泡批斗的时候,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个戴眼镜的斯文人叫卢夫阿,胖胖的,头上有些谢顶。他是冶金工业局局长办公室的秘书。这晚值班,办公室的小床上睡了一觉,起来小便,就听到隔壁建筑机械厂闹声。窗口一张望,好像事情还不小。就穿了衣服,带上相机,下楼去。建机厂是钢铁厂的附属厂,因而也是冶金工业局的下属单位。恰好与局机关一墙之隔,开了一扇小门,来往方便。卢夫阿是《红基战报》重要的记者和撰稿人,既然有事,他就想去看看,能否获得些新闻素材。

看到一个人夹在气窗上,他就拍照,脑子里猜测是奸情之事。最好是工人总部的一个头目,那样就可以做一篇文章。

然而听人群谈论,窗上君子却是百万红基的小头目!不禁大失所望,怏怏的退回去睡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大天亮。正伸懒腰,电话响,传来《红基战报》总编老余的声音:“老卢呀,吵醒你没?”

“刚醒。你在哪儿呢?”

“我在编辑部。现在非常时期,睡得少。昨晚都十二点了,总头还给我打电话。所以今天一早我就过来。”

“有什么新闻吗?”

“今天总站要开一个重要会议,分站头领都参加。总头要我们也派人过去。点名要你,说很欣赏你的文笔。他的意思是把你直接调到编辑部,专职做战地记者。你认为如何呢?”

卢夫阿顿了一下,说:“当然,当然!既然总头看得起,我也不好不去。”

“那么,八点钟你到编辑部吧,我们一起去开会。回来再与冶工局商调。”

2

会议在蓬仙岛无产阁举行。无产阁原名听涛阁,扫四旧改名。百万红基派气艇在水面封锁、巡逻、接人。

无产阁雕梁画栋,玻璃花窗。阁分两室。外室大,是给游客喝茶的,摆着一张柜台和十组圆桌滕椅。今天,岛被百万红基封锁征用,没有游客。卢夫阿和总编到得早,滕椅还大多空着。一个副官模样的人迎上来问询,把两位让到柜台前一张桌上。这桌坐着“总头”,还没别的人。

柜台里平常坐茶室经理的位置,今天坐着一个穿军服的年近花甲的人。一脸严肃,没有戴军帽,没有肩章,但军服挺新。

“总头”五旬年纪,络腮胡,敦实强壮。只有分站一级的头领知道他姓诸葛,仿佛听说是某个工厂的工会主席,吃过糠扛过枪渡过长江,又跨过鸭绿江。究竟哪个厂,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大家叫他总头。也许这只是个面上的头,真正的一号总头没出面。他们遵循一整套秘密原则。各级各人只知道一位顶头上司。

总头坐着跟两位握手,掏香烟。动作却不够快,卢夫阿抢先把自己的红牡丹牌掏出来了,敬一支给总头,一支给总编,自己叼上一支。想了想,又拔出一支给柜台里边那个穿军服的老头敬过去。直觉老头是个重要人物。然而老头却升起手掌心对着他,仿佛气功师发功那样。卢夫阿不敢造次,将这支烟塞回盒子。

总头招手叫临时服务员,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红基。吩咐上茶。老余正要说话,卢夫阿也觉得该说点什么,却又来了两个头领坐到他们这张桌子边。总头忙与他们招呼,说话。两支“笔杆子”被晾在一边。总头也没在同桌之间介绍一下。百万红基的头目一般是不互相介绍的。

参加会议的人很快到齐,滕椅基本坐满。副官模样的人宣布会议开始,请总头讲话。

诸葛讲了形势和任务。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到了关键阶段,“动真格的了!”他说,“我们的总体战略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血洗全市各造反派据点,第二阶段进行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从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中夺权!”

怎样实现第一阶段目标呢?“这仗好打!”他说,“我们是绝对优势。百万大军,要啥有啥。那些反革命,所谓造反派,只能缩进乌龟壳。乌龟壳这里一个,那里一个,为我们分而围之逐个击破创造了条件。我们的情报系统对各乌龟壳的情况已大体有所了解。有的筑得还很坚固。我们要学习毛主席的军事思想,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不打无把握之仗。今天召集大家来,就是想听听各位的意见,商量一下,怎么个打法。”

总头在讲话的过程中有时侧头仰视坐在柜台里边的老军人。老军人给了他鼓励的目光。

“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人是毛主席重要的军事思想!”诸葛总头继续讲,“我们的战略除了分而围之,逐个击破之外,还要集中兵力。我们各个基层组织中必定有一些能人,有的练过武术,有的当过兵,上过战场,甚至当过特种兵。我有个想法,将我们基层中的能人集中起来,编成一支精锐部队,专门打前锋。各分站头领你们回去看看,布置你们下面的干部,了解一下,有谁当过兵的。当过兵的一定不少。但我们要那种特别能战斗的,最好是上过战场的,朝鲜战场越南战场退下来的,有实战经验的,报上来。这里特别要提到一点:有没有爆破能手,这个我们特别需要。刚才说了,造反派乌龟壳有的还筑得很牢固,我想炸他娘的,炸个稀巴烂!”

“有的!”江岸分站的副站长说,“我们至少有一个爆破专家,志愿军爆破连里当过排长。有一回他们厂拆旧厂房,轰的一声,据说那活干得真漂亮!”

“好的!”总头兴奋地说,“这样的人才我们正用得着。你们各位头领,现在想得起来的先跟王秘书登个记,想不起来的回去了解。人才越多越好。抓紧报上来,集中编到一块。编一块之后还要训练。活计久不做,恐怕都生疏了。”

接下去会场就叽叽喳喳开始讨论。头领们思路踊跃,各出各的主意。在对哪一只乌龟壳先动手这一点上发生了争论。有的主张先难后易,先吃大的,小的吓坏了,不战而溃。有的主张先易后难,柿子捏软的吃,逐个击破。总头说,两种意见我们研究后决定。目前紧急要做的就是将精锐方阵组建起来。

                       3

百万红基终于将最有能耐的杀手集中到一块,编成直属方阵,起个名叫雄狮突击队。队底下设爆破班、摸哨班、爬墙班、砍杀班等特种班。爬墙班的人专能飞檐走壁。砍杀班有的能做到杀人不见血。他们训练,互相传授技巧。每天大鱼大肉的养着,将这些本来就像公牛一样强壮的汉子更加养得像一辆坦克。伙食标准没有限制,专用厨房耗多少报销多少。

总站研究的结果,决定先易后难。第一仗选定了孤悬远郊,医学专科学校的“二司红医专总部”。那也是一座教学楼,底层门窗封堵,从宿舍搬进去许多木架子床,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一小半就睡在里边。这些大孩子自出生以来,脑子一直是偏食着的,长出的脑袋不是扁的就是尖的。他们不知道文化大革命这池水的深浅,更不知道面对的是怎样强大的阵营。

红基前线总指挥是个退休军官,身经百战。来对付这些屁事不懂的大孩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诸葛总头通知卢夫阿随军采访。还特地指派六个红基随扈这个“笔杆子”,保护他。

出发地是第一棉纺厂。那是城市边上一个大厂。厂区有一个大操场,停着几十辆解放牌卡车,崭新的,是部队调拨给百万红基的战备汽车。每辆卡车的前角落都抬上一只盖得严严实实加棉被的木桶,里边装着白米饭、土豆烧牛肉和大白菜粉条。那是明晨的早饭。

各部人员陆续到位。零点吃夜饭,吃完上车。卢夫阿沿操场看了一遭,只见一排排的卡车,车上立满百万红基武士。一律黑工装、长矛,威风凛凛。卢夫阿近距离闪光灯拍了特写,又跑到场边台子上拍了大景。看上去黑压压一片,杀气冲天。

凌晨一时出发。不开车灯,每车保持安全距离,缓缓前行。卢夫阿被安排在第二辆车的驾驶室就座。虽然被重点保护,他还是不免害怕,以至身上一阵发冷。这是平生首次上战场,真刀真枪,前头不知有什么恶战在等着。挨砍怎么办?但看战友们个个斗志昂扬,不免批判自己:到了关键时刻,就显出知识分子缺钙的灵魂来了不是?

其实卢夫阿不知道,他们这是第二梯队,遇敌的可能性很小。最危险的活正由第一梯队的雄狮突击队在干。第二梯队只是准备打援。假设那些小孩子个个变成哪吒,脚踏风火轮突围而出,就由第二梯队来收拾了。或者小崽子们向未来世界借手机,给二司司令部和工人总部、工人913发求救信息,大批救援反军蜂拥而来,就必须由第二梯队来拦截。

实际上,那些小孩子都睡得正香,各自在伟大思想的福荫下做着幸福的美梦,对现实世界的险恶和欺诈毫无察觉。虽然路口和门口是设了岗哨的,但这些小孩子哨兵正在能睡的年龄,又是夜阑人静的时候,哪能不犯困?因此被摸哨班一刀一个削去脑袋,使自以为固若金汤的总部大楼全部失去警醒神经。另一条神经是电话线,也被摸哨班割断了。确认之后,摸哨班后退,发出信号:白毛巾挥了三下。

爆破班得到信号,山猫般爬过来。这活计事先商讨的,洞的大小要控制。为了万无一失,是两处开炸,南北墙各一个洞。

忙活了一会儿,打信号,人员后撤,同时起爆!

轰隆一声,又一声,天崩地裂。双层木架子床往上一跳,稀里哗拉有的倒这边,有的倒那边,互相碰撞支楞。小孩子们跌得惨不忍睹,有的还没醒透就从梦里直接去见马克思了。硝烟弥漫,爆破班手一招,大批砍杀能手和爬墙能手跑过来,从洞口蜂拥而入。底层楼面黑漆漆,电筒照去空荡荡。楼梯是封堵的,只留一个井口,架着一把木梯子。最前面的人跑过去正要往木梯子上爬,不料梯子动了一下,升上去了。便有爆破班的人过来,往井口上抛了一颗烟雾弹。接着,爬墙班的人往上抛了一只钩绳,恰好钩住什么东西。试了试承着力,一溜带大刀的汉子就如猴子般迅速攀上去。

“不许动!”杀声震天,有血从井口喷溅下来。更多长矛大刀从井口闯上去。电灯亮了起来。

三楼也是楼梯封堵,木梯抽上去了,井口什么东西盖住。砍杀班便先收拾二楼的。红基们瓮中捉鳖,先封锁教室门口。“不许出来!都站好,双手抱头!”命令道。二癞们哭丧着煞白的脸,跌得轻的挣扎起来遵照命令立好,头破骨折的地上晕着,立不起。没有人反抗,都存幻想,以为红基叔叔会放过他们。

杀手们四人一组进入教室。砍杀班的班长李进红脸黄须,膀大腰圆,持一根长矛。他在第一组,进入教室就朝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剌去。鲜血溅射,孩子来不及叫就倒下去。登时教室里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声。四个杀手各奋其能,有的大刀有的长矛。东倒西歪的架子床其实碍事。一把大刀朝一个孩子砍下去,那二癞小子却一躲,砍在床架上。虽然没砍着,那声音也够碜人的。孩子们有的吓得哭也不会了,有的还没挨着就倒下去。靠窗的有人就往楼下跳。

“堵住窗口!”李进命令道。于是两个“红鸡”边砍边往窗口靠近。又跳下去一个。

这边李进拔出长矛又搠第二个造反者。那人却比一般孩子成熟些,光着的上身肌肉饱满,幽黑润泽,可能是个运动员。他利用着架子床东躲西闪。李进搠了四五矛都没搠着,开始焦躁。运动员趁对方没站稳,将架子床猛一推,将李进夹住。既夹住,运动员就来夺长矛。幸好一个红基赶过来,从背后捅他一刀。

不一会儿,室内二十四个学生,除两个跳窗的,都杀了。有一个其实是吓晕过去,瘫在地上,杀手只一矛就结果了他。这个红基是有杀人绝技的,没流血人就死了,身上只留下一个矛尖孔。

各组出来,进入第二批教室,又开始杀戮。

二楼杀得差不多了,开始攻三楼。井口盖着的是木板,木板之上压着桌子一类重物。这个,难不住百万红基。爆破班粘上一块塑胶炸药,也炸开了。接着仍然是爬墙班钩绳抛上去,砍杀班冲上去。

杀完三楼,又攻四楼。四楼住的是女生。由于时间比较长,井口堵的重物比较多,塑胶炸药份量又太小,一下子炸不开。然而这已经足够吓坏那些女孩子,一片惊叫和哭喊。红基们听到女生的哭声,更加来了杀欲,便加了一剂炸药,往上钻。女孩子们看看没有退路,纷纷往窗外跳。跳的时候大都抱着《毛泽东语录》。有一个是抱着一本《鲁迅选集》。

                         4

第二梯队开到距医专一公里处的树林中隐蔽待命。关了发动机,四野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咳嗽,没有人放屁。各人都怀着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和无产阶级利益的战斗豪情,呼吸深沉而镇定。

隐蔽了大约半个钟头,就有消息传过来:战斗已经胜利结束,造反派也没有反扑的迹象。于是红基们绷紧的神经放松,纷纷下车撒尿。

天色发亮,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新的一天开始了。就听到有人喊:“吃饭!吃饭!”于是打开车上带着的木桶,热气腾腾的吃早饭。

对于那些已经变成尸体的造反派孩子们来说,是没有早饭吃了。新的一天也是最后一天,是被送进焚尸炉的一天。

第一梯队完成任务就撤了。打扫战场的事由第二梯队来做。吃完早饭车队开进学校。卢夫阿作为随军记者,在保镖的随扈下开始参观。楼外有许多尸体,是跳楼的,皮破血流趴着,手里还紧紧捏着《毛主席语录》。一个女孩子的尸体旁边有一本精装《鲁迅选集》,卢夫阿捡起来放入挎包。四十年后当他写回忆文章时,这本选集还作为珍贵纪念品摆在他的案头上。

下车的第二梯队的红基在逐一检查跳楼者,气息尚存的补一矛。

卢夫阿看炸开的洞口,圆圆的。“这活漂亮!”保镖们赞叹。说着穿洞进入楼内,往二层爬。走廊一路走过去,教室门开着,血腥味扑鼻而来,室内尸体枕藉,架子床东倒西歪,书籍衣服散落一地,浸着血。走到最末一个教室,卢夫阿走进去拍照。地上倒没多少血,没皮开肉绽的模样。仔细找,才发现尸体上有黑黑的一个小孔。保镖说:“那就是矛尖剌进去的地方。老手的活计!”那些死孩子的面部现着惊惧的表情,嘴巴张开,似乎在说:“呀,毛主席啊!”

刚拍照,就有“战友”们来抬尸体。楼外的“红鸡”接住尸体,往簇新的解放牌汽车上丢。为了掩人耳目,卡车盖上帆布。

这样一来,便有一部分红基没车乘了,车子让给那些“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革命小将了。让车的红基只好靠“铁脚板”走回去。他们排成五路纵队,齐步走,唱着红歌《打靶归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市区。其间还故意拐了个弯,从鸿蒙大学门前经过。

注:(本章第3、第4节构思自《美文》杂志卢华写《参加过一回武斗》)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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