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七十回

第70回  大臣忙做思想工作  军人另有传达文章

                       1

向副总理道谢,告别,纪红雷去宾馆医院。老伴昏过去活过来的好几回,泪水已经浸湿半个枕头。夫子女要她住几天医院,她不肯,硬是要回家。医生也说没大碍。于是一家子上车,回去。

到家红雷喝了一杯水就回车上,叫司机开往参谋顾问组办公室。拐杖也丢掉了,愤怒和仇恨使他变得筋骨强健。邢甫在里边。红雷一进门就叫:“开炮!开炮!把二司轰个稀巴烂!”

邢甫见他红眼披发,十分可怕。大惊。问发生什么事了。红雷跌坐在转椅上,涕泪交流,说:“二癞把我儿子杀了丢给野狗吃了!”

邢甫震惊之余,有一丝潜得很深的快意和庆幸,想:幸亏没绑我孙子啊!忙表示悲愤。“给野狗吃了,咱们的孩子?”夹出了两颗泪珠。

“拿大炮轰他们!断水断电!”纪红雷说。

“我早就说轰,说断。那个时候却顾忌到咱们的孩子在里头。现在,既然两个孩子都出来了,咱们就轰吧!问题是——”

“不是两个孩子都出来了!”红雷纠正道。

“当然,一个出来了,一个遇难。反正都一样!”

“怎么能一样?你这话不吉利!”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轰不到咱们的孩子了,不用顾忌了。问题是,现在钦差大臣在此和稀泥。如果继续进攻,甚至火力升级,会被说成对抗中央。那样,政治上就陷于被动。”

“我不相信钦差大臣能扭转黄鹤地区整个文化大革命的形势!”纪红雷说,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又显出不利索,撑着扶手。他开始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这是老习惯了,当有什么事需要动脑筋时或有什么激烈言词要阐发时,就立起来在房间里兜圈子。他边走边说:“这么多群众,广大的人民群众,自觉地组成捍卫红色政权的革命长城!”手划了一圈,似乎那就是长城,“伟大的人民解放军是他们的后盾。很快就要将一小撮反革命分子搞定。钦差大臣能把这整个形势翻过来?他们不怕脱离群众?想给工人总部这个反革命组织平反,群众能答应吗?”

邢甫皱眉头吸烟,也不知究竟有没在听,却打断说:“你不知道,总理也到黄鹤来了。昨天召集四五十人军区高级干部开会,讲话了。说军区支左犯了方向性错误,说工人总部是革命群众组织,抓的头头要放出来;说二司等学生组织的革命大方向是正确的。”

纪红雷听这消息,突然就感到累了,回到椅子边,连坐下来都不利索。散架似的瘫在扶手转椅上,困惑地望着邢甫的脸,问:“部队指战员的思想能通吗?他们全都是坚定地支持百万红基的!”

“部队也不是铁板一块。”邢甫换另一支香烟,同时丢给红雷一支,“当然,干部战士全都是支持百万红基的,但坚定的程度有所不同。最铁杆是1028师,牛师长和蔡政委都恨不得拿根长矛赤膊上阵冲在百万红基的前列。9918师则似乎有点含糊,支持是支持的,但不那么激烈。况且,听说这两支部队平时就有矛盾。中央一讲话,在支左问题上部队就有可能裂成两块。”

红雷说:“重要的是,军区陈司令员和钟政委坚定地站在百万红基一边。再加上1028这支铁杆部队,我们还是大有希望的。即使9918不配合,也无碍大局!”

邢甫只一个劲吸烟,没有说话。

纪红雷给香烟点上火,眼珠子转着。转了一会儿,声音闷闷的说:“黄鹤市的文化大革命在人民群众的广泛参与和人民解放军广大指战员的支持下,好不容易形成这么好的局面。难道能够让这一切半途而废么,老邢?我看我们还是应当做点什么,事在人为嘛!”

“是的,我和牛师长也是这个意思!”邢甫两眼发光,从懒散的坐姿直起腰来,“昨晚牛师长叫我去。我们分析了形势,都不甘心让黄鹤市这个形势往后退,都认为事有可为!”

纪红雷一兴奋,又想立起来踱步。撑了一下扶手,却感到吃力,只好坐着说:“英雄所见略同!我看也是广大人民群众的意见,人民所见略同嘛!我们要让群众充分表达意见,让中央看到黄鹤市广大群众是站在谁一边的,要不要尊重群众意志!”

“我跟诸葛昂讲了,每天维持十万人上街。标语写它一个字一层楼高。百万红基的农民分站也要进城来游行示威。看到有这么多工农群众要求镇压工总、二司,中央若要公开表态就得想想!”

“可他们实际上已经表态了!总理亲临讲话,这可是个不好对付的事情。我们能公开反对总理吗?”纪红雷沮丧地说。

“总理来黄鹤并没有公开。讲完话就回北京去了。我们要把批判的矛头对准王立,打狗给主人看!另一方面,牛师长和蔡政委正在做部队的思想工作!”

                     2

两人话说完了,闷下来抽烟。窗外浓密树阴中传来蝉的鸣唱声。忽然脚步声响,一看,却是钦差大臣!谢符之、王立大步走来,带着三个随员!惊得邢甫、红雷屁股装弹簧似的崩起来,离座哈腰,嗫嚅着:“谢副总理!王立同志!”

“怎么没挂牌呢?”谢符之说,在邢甫的宽大转椅上坐下来。王立则在红雷的位上落座。两位主人只好立着。虽然后面有沙发,也没敢去坐。三个随员也立着。

“谢副总理,我们这是工余歇脚的地方,抽抽烟,或许可以叫抽烟室,用不着挂牌。”邢甫说。

“光是抽抽烟吗?别是搞阴谋诡计的地方哟!”谢符之说,“你是邢甫同志是不是?堂堂百万红基总顾问,别以为我不知道!原来,黄鹤市形势这么复杂,是你们这帮老家伙在背后操纵啊!”

“不敢,不敢!”邢甫说,“黄鹤市的文化大革命完全是群众自己解放自己。一些群众组织尊重革命老干部,来串串门也是有的。”

“串串门?是你叫他们来串的吧?”王立歪仰脖子斜视邢甫,“是你们这帮走资派成立起一个参谋顾问组,把全黄鹤市的保守派组织串门到一起了,出谋划策,煽风点火!”

“好吧,咱们别兜圈子了!”谢符之直截了当地说,“当前的形势,黄鹤市的文化大革命到了关键阶段。毛主席和党中央非常关心黄鹤的事情,派我和王立同志来调查研究,促成两派群众的和解、联合。我们了解到百万红基的背后有一个由你们这些老家伙组成的参谋顾问班子,起着关键性的作用。你们这样做是非常错误的,真正是黑手啊!真正是挑动群众斗群众啊!这个性质是非常严重的!我们今天来的意思,也不是要解散你们这个参谋顾问组,既然成立起来了,就不由我们来解散吧。但是你们必须悬崖勒马,改变错误的参谋方向。希望你们起好的作用,不要起坏的作用。要帮助促成两派的和解、联合,而不是相反!黄鹤市的文革能不能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你们参谋顾问组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两位老参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像木鸡般呆呆立在那里。

“你们二位觉得怎么样?”王立仰脸问,“谢副总理的话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纪红雷急忙说,态度谦恭。他为自己今天上午由于失子过痛而对杨任重发狠话,由于发狠话而导致在副总理面前泄密而懊悔不已。今天真是难过的日子,悲痛、愤恨、懊悔、沮丧一道袭来,他的心脏快受不住啦!

邢甫倒还沉得住。他说:“谢副总理,王立同志,我们这个所谓参谋顾问组其实是不存在的。没挂牌不是?如果说存在,那也算是无形的吧。刚才听了谢副总理一番话,我认识到即使是无形的也不应该存在,应予解散!所以我们现在就解散它!自今日起就没有所谓参谋顾问这个事了。”

谢符之听了邢甫这番虚幻得像禅语的话,不知怎样应对。瞪眼邢甫好几次,终于起身说;“好啦,你们看着办。如果你们敢在背后再操纵什么坏事,那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说着往门外走。王立和工作人员跟了出去。

“怎么知道这个事的呢?而且直接找到这里!”邢甫纳闷地说。

“是呀,怎么知道这个事的呢?而且直接找到这儿来!”纪红雷也纳闷地说,虽然他心里比谁都明白。

                       3

谢符之和王立开到黄鹤军区,走进司令员陈二道的办公室,准备根据总理的调子和他谈谈落实的问题。政委钟旱华也在里头。

“老陈,老钟,你们二位觉得总理昨天的讲话怎么样?黄鹤地区的文化大革命下一步该怎么做,我们商量一下。”谢符之说。

陈二道往特大号宽转椅上一坐,叉开两条腿,掏出雪茄烟来点上,仰头吞云吐雾,说:“我们文化大革命搞得不好,你们可以到街上去看看嘛!”

政委钟旱华客气一些,请两位中央首长坐,然后说:“谢副总理,王立同志,我们的确有些想不通。工人总部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哪?你们不知道,都是些吊儿郎当,干活不卖劲,政治不求上进,怪话连篇的家伙。臭味相投,集合到一块。他们的头,有的是野心家,平时郁郁不得志,此时碰到文化大革命就想趁乱捞一把。例如工总第三号头领顾士钢,家庭出身应属黑七类,资本家,房产主。有的本来就是阶级异己分子。例如第五号头领叶公权,父亲是极右分子,1957年受到打击,全家除叶公权外遣送回乡。回乡以后,死了。叶公权就记仇,现在搞阶级报复来了!这一类的例子还有不少!”

配合政委的话,陈二道拉开抽屉,取出一本材料,封面题目叫《请看造反派都是些什么人》,重重地摔在桌上,眼睛却望着窗外,狠狠地抽雪茄。

王立取过材料翻了一下,说:“这份材料我已经有了。”

陈二道转过脸来:“看过没有?没看过好好看看!”

“你要是好好地看一下这份材料的话,”钟旱华说,“再上街看看气象,听听群众的意见,就可明白黄鹤市的阶级阵线实际是非常分明的。各式各样的阶级异己分子,对社会主义心怀不满的人,组成了造反派,企图复辟资本主义。而人民群众出于对党和对社会主义的无限热爱,自觉地站出来组成捍卫红色政权的钢铁长城。”

谢符之打断钟旱华喋喋不休的表述,说:“这些话,在总理召开的会议上,你们,和参加会议的干部,都说过了。总理也耐心地听了。总理说,这些汇报都不是第一手材料。现在我也认为,整这份材料的人,”拿起陈二道摔在桌上那份材料,“是抱有偏见的。造反派中的绝大多数是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的革命群众。我看军区支左的正确做法是两派都支持,促成谅解和联合。当下先要做的是,释放在押的工总头领,制止百万红基的武装游行和对造反派的围困!”

陈二道还是大仰八叉的摊在转椅上,眼睛望着窗外,说:“抓的人可以放。但是群众的思想工作能否做通,我不敢保证。如果做不通,就要靠你们咯!”

                       4

钟旱华出来。1028师的师长牛怀垄和政委蔡秉臣找到他,问:“钟政委,你看总理的讲话精神要不要往下传达?总理是不让传达的,说是要慢慢做干部战士的思想工作。但这工作怎么做,我们也没数。”

钟旱华将他们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都坐下后,皱眉头各自抽了一支烟,钟旱华终于开口说:“传达吧!不传达怎么做思想工作?当然,怎么个传达法,思想工作怎么做,你们自己去发挥。”

牛、蔡回到自己的部队就召集团以上干部会议,派出的支左军代表也召回来听。会前蔡秉臣将一个叫做刁德二的营长叫来嘀咕几句。于是会议还没正式开始,刁德二就先擎着《毛泽东语录》立起来,说大家一起来学习两条“最高指示”。

那个时候开会都要先读《毛泽东语录》。选择什么内容的语录,就等于宣示了本次会议的什么主题。例如说,会议是有关抄家的,就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那一条。会议是有关吃饭的,就读厉行节约忙时吃干闲时吃稀那一条。中间如果有不同意见的辩论,发言者也会先选择一条于己有利的语录叫大家一起来朗读。你想说对方自私,就读有的人一事当前只替自己打算。你想指责对方瞎说,就读关于调查研究的条目。

果然,刁德二带领大家一起念的语录第一条是“有许多人下车伊始就哇喇哇喇地发议论提意见这也批评那也指责,其实这种人十有十个要失败。因为这种议论和批评没有经过周密调查,不过是无知妄说。”这显然是含沙射影指某些人“妄说”。

另一条是“共产党员对任何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都要经过自己头脑的周密思考,想一想它是否合乎实际,是否真有道理,绝对不应盲从,绝对不应提倡奴隶主义。”这是叫大家要抵制“妄说”。

众人被刁德二带领着,像小学生朗读课文那样嗡嗡一大阵之后,会议正式开始。牛师长讲话:“在支左工作中,同志们作出了很大的努力,辛苦了!黄鹤市的文化大革命形势是怎么样的呢?大家知道,文革开始以来,一些对社会主义心怀不满的分子和阶级敌人沉渣泛起,组成各种各样所谓造反组织,尤以工总、二司为突出。幸亏黄鹤市人民群众政治觉悟高,组织起捍卫红色政权的百万红基。黄鹤军区广大指战员爱憎分明,政治正确,坚定地支持了革命左派群众。百万红基节节胜利,很快就要把缩在乌龟壳里的各路反革命搞定。下一步是实行全市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大联合,向党内走资本主义当权派夺权。黄鹤地区文化大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可是中央文革小组不是这样的看法,派来了谢符之和王立。昨天,总理也来了,召集军区高级干部会议。总理讲话说,军区支左工作犯了方向性错误,工总、二司是革命左派组织!”

“这是说的什么话呀!”军官们本就不喜欢造反派的,又有刁德二念的那两条语录打底,此时就如烧水开始冒泡那样。

牛怀垄继续讲话:“我和蔡政委本来是代表大家去向中央首长汇报的,但是一看,气氛不对头!总理和王立根本不愿听取大家的汇报。钟种政委在汇报时说一句,总理问一句,问得钟政委答不上来,只好把汇报提纲放在一边作检讨。军区后勤和其他单位观点都是一致的,在汇报时也被顶回去了。我们汇报对工总、二司的看法时,王立很反感。总理和王立很注意我们两个。”

蔡秉臣插话:“王立讲,二司打解放军是对解放军最大的爱护!”

好像水壶又被燃了一把火,冒白汽的水沸腾起来。“真他妈的瞎说八道!”“赶明儿我去扇他王立一巴掌,也是对他最大的爱护!”

“王立把百万红基的优点全都变成了缺点!”牛师长继续讲话,“我和大家心情是一样的,思想也是不通的。代总长还因此给我谈话,我表示思想不通,组织服从,个人意见保留。”

牛怀垄退下,蔡秉臣讲话:“我们不是不代表大家的意见,而是中央政策已定,首长们根本听不进去了!现在牛师长把总理讲话的精神传达给你们,你们自己去消化吧!传不传达是我们的事,至于思想通还是不通,那是你们的问题!”

军官们原来认定的坏人好人现在全颠倒过来。坏人变成好人,好人不那么好了。数月来他们付出的辛劳,现在都白费。这无论如何是不可接受的!因而会场像炸了锅,一个一个激烈问题掷向他们的顶头上司:“我们要去找王立辩论!”“下车伊始哇哩哇啦,算啥玩意儿!”“屁股坐哪一边去了?”

蔡秉臣喝道:“别吵了!你们想不通,我还不通呢!你们意见可以表达,但是,”他举起一只手,表示强调,“但是,对外不要提周总理!明天,你们把牛师长的传达讲话传达到排级,后天再传达到战士。支左的人回去也可以对百万红基做思想工作。”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此条目发表在未分类分类目录,贴了标签。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4 + 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