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八十回

第80回  十七年风水轮流转  胜利者闲打隔空拳

1

张庆余身上搜到的那份《告全国各族人民书》草稿给他惹了大麻烦,紧急状态委员会将他拘押在第一看守所。

监房16平方米。角落筑了一个面积1平方米高半米的排泄平台,屙、洗都在上面。实地可以睡觉的面积只有15平方米,却关了23个人!挤得夜里要是起来小便,回去再躺不下。就如从满满一盒弹簧中取出一只来,再放回去就费劲了那样。

贴身而眠的都是偷鸡摸狗杀人放火之徒。这些人在16平方米的空间里边建立了一个小黑社会,新来者弱者都要受欺凌。此时便拿新关进来的这个大学生寻开心。叫庆余马步下蹲,头上顶一个盛水的搪瓷杯。令别一个人口数,如果还没数到200搪瓷杯掉下来,老大就上来打耳光。

庆余红色贵族,一路春风,哪受过这等苦?虽然身子板结实,又练过下蹲功的,还是被打两次耳光。幸好他有阶级情怀,认为这些鸡鸣狗盗之徒应算是流氓无产者,在毛主席的阶级分析中属于革命的朋友,人民内部。受他们一点点虐待也无不可。

最受不了的是,屋内还关着三个阶级敌人:一个记变天账的地主分子,一个不买账的右派分子,一个贴反动传单的反革命。与这三个人关在一起,张庆余不免感到奇耻大辱!

幸好,只关他七天,提审过两次,就通知鸿大二司来人接回去。孙召达腰间别一把手枪,带两个人,开一辆吉普车来到看守所门口,冷冷地说:“上车吧!”

车开回学校,把庆余带到二司总部。郭方雨看到这个往昔不可一世的纯种革命者,如今神情萎顿头发蓬乱破衣烂衫(在看守所被“革命的朋友”撕的),感到有点不忍。

蒙曼志得意满地来回踱步,训斥说:“对错误有没认识呀?还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否?还想将文化大革命转化为镇反运动否?你那镇反论起到了极大的破坏作用,本来应该严惩。紧急状态委员会宽大为怀,放你出来了。我们不像你们那样歹毒和残酷无情。试想想,如果反过来,你们胜利了,把我和方雨、任重抓起来,会怎样处置?割喉都是可能的!拿一根竹签连下巴和舌头穿剌到一块让出不了声,都是做得出的!所以你要深刻反省,触及灵魂。回去写一份思想检查交上来。在宿舍老老实实呆着,不许走出校门。每日交一份思想汇报和情况汇报。听清楚没有?”

庆余低斜着眼看蒙曼走过来走过去的大脚板。那双女人的脚曾经踏在他的脊背上,自此霉运不断。想起这,又想起戴白纸帽的事,鼠胶粘住的事,以及在联合指挥部蹲下抱头的造型,在看守所被流氓无产者强迫马步顶水打耳光,庆余陡然升起对于文化大革命的刻骨仇恨,对伟大领袖的崇拜感情一刹那间变得模糊起来。

“回去吧,”郭方雨说,“回去好好反思!除了写思想检查之外,我们还希望你写交代和揭发材料。自文革开始以来自己做过什么事,同伙做过什么事,好好梳理一下,写成材料交上来。”

2

夜晚八点钟,庆余坐在床沿发呆,突然有几个人踢开房门。为首的那人黑须大嘴,圆睁大大的四白眼,叫道:“张庆余出来!”

政权易手之初都有一个混乱失控的时期,失败者往往很惨。黄鹤事件的结果也类似于政权易手。进城部队控制全市每一个角落。百万红基陷于国人的口诛笔伐之中。树倒猢狲散,它的头领们自然也就没有好果子吃。行政上,要受紧急状态委员会的拘押和审问。社会中,则会受到对立派分子的报复和打击。风水轮流转,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志得意满的在文革中又杀气腾腾的纯种革命者,此时不得不也尝尝当反革命,当牛鬼蛇神,当专政对象的滋味!

报复和打击一般源自于这些保守派头领认识的人:同学或同事。平时相处中互相看不顺眼,有小摩擦小积怨,文革中变成大摩擦大积怨,现在到了报复和泄愤的时刻。然而又似乎还碍着面子,熟人熟面的,打了以后不好相见。于是想出了交换对象的办法:你有什么想打的人,由我来打;我有什么想打的人,你来下手。这样既打得下手,又没留后怨。有人把这叫做隔空拳。

于是,来踢门的六个人,庆余一个也不认得。此时失去任何依傍。组织上,无论是党还是三司,一时都傍不着。老战友李红遇十分见机,那天庆余邀他一起去参加专揪指挥部的会议,红遇敏感到现在是输赢未卜的时刻,最好退一步,所以没去。当王立回京消息广播,坦克车轰隆隆进城时,红遇提脚就走,溜回老家广西省韦县献忠镇去了。魏世忠也是三司活跃分子,本身岌岌可危。范建平本来就出身不好,文革中又站错了队,也是心里虚虚的。所以此时张庆余被陌生人带走,他的战友没人说一句话。

庆余也不敢问陌生人:找我有什么事呀?去哪里?只好乖乖的跟着走。几个人把他裹挟在中间。下楼往外走的路上,也碰到一些人,敌人和战友都有。他们只是让路,立看。大抵都知道这是隔空拳,目光很复杂,有的快意,有的关切。

来到一处荒僻的山脚,一件黑衣裳往庆余的头罩去,昏天黑地拳头脚尖齐上。打了好一阵,庆余痛得倒地打滚。这一滚,就滚入旁边一个臭水塘之中,很喝了几口。冒出头来看,那伙人哈哈大笑散去了。

湿漉漉爬上来。头发上的臭水流入口中。吐了几口,跟着大呕。一边呕一边想,早知这样,倒不如设法在看守所多呆些时候吧。

3

张庆余落汤狗般一瘸一拐回到宿舍。推开寝室的门,魏世忠范建平同时站起来,投来关切和同情的目光,但无言。魏世忠递上一条干毛巾,庆余推开,自己拿了脸盆去洗漱间。

洗了回来,换干衣服。范建平将湿衣服端去洗了。魏世忠找出红药水给庆余涂伤,沉重地摇头,说:“我也挨打了,前天。也是不认识的人。”

张庆余看着战友,沉重地摇着鼻青脸肿的头,眼里满是闷火,胸脯剧烈起伏,从鼻孔里喷出白汽。

“咳!”魏世忠叹恶气,“这一辈子别的什么事情都不算事,唯有这文化大革命,使我一想起来就想变成一颗炸弹!”

第二天,庆余上厕回来,说:“小便红色,打得血尿了。”

“去找医生看看吧。”世忠说,“最好能住个医院,躲避这个打人风潮!”

庆余便去校卫生所看病。医生护士看到大名鼎鼎的张庆余来了,都投去看动物似的目光。造反派医生护士将他看作被关入笼子的恶兽,保守派医生护士则将他看作不宜接近的带菌水狸。庆余知道李医生是参加三司的,就向李医生的桌子走去。不料李医生向坐对面的参加二司的孙医生说:“你看吧。”

庆余只好在孙医生的侧面坐下,说血尿了,挨打的。孙医生开了尿常规化验单。庆余去化验室窗口。当班的,恰是那位给刘少奇贴大字报的疯子李红英,她尖尖地看了张庆余一眼,交给一个玻璃瓶子。庆余拿着去厕所撒尿。

化验的结果,血红蛋白两个+号。李红英故意少报一个,写成一个+号。

庆余要求转去医院看看。孙医生说:“问题不大,没必要。”开了一点止血药,一点消炎药,打发走。一定程度上,张庆余和他的同志们领略到了文革初期黑五类看病难的滋味。

回宿舍,庆余提心吊胆的想,今晚上会不会又来一伙人叫出去打呀?正惴惴不安,猛然又有人推门,庆余慌得一蹦而起。定睛一看,却是孙召达!

“张庆余,有事找你,跟我到革委会去一趟!”

百万红基垮台以后,黄鹤市造反派宣布夺省市大权,成立了省革命委员会。杨任重当了个省革委会第四副主任。各个单位也相继成立革委会。郭方雨当鸿蒙大学革委会第二副主任。蒙曼第三。第一副主任给原党委书记马金。正主任暂时空缺。

庆余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好跟召达走。革委会里边,除了马金、方雨、蒙曼,还坐着三个陌生人。

庆余进门,陌生人豹子似的目光向他射过来。庆余猛然一惊,感到一种陡峭的压迫。正忐忑,就听郭方雨说:“张庆余,将你的家庭成份报一下!”

“革命干部家庭。”张庆余答。

“你家谁参加革命了?”陌生人中一个黄胡须的汉子问。带广东口音的硬硬的普通话。

听到乡音,庆余抬眼看这三个陌生人。又瘦又黑,头发枯乱。农民,家乡来的农民!他们来干啥呢?

“说,你家谁参加革命了?”郭方雨问。

庆余脸上掠过一阵火气和乌云。“舅舅,”他说。

“舅舅姓啥?”方雨问。

答:“姓黄。”

“你姓什么?”蒙曼问。

张庆余仇恨地看蒙曼一眼,没有回答。

蒙曼又立起来往返踱步,一边说:“你这个隐瞒家庭成份的狗崽子!你本身姓张,却冒用黄姓的家庭成份!革命干部?就算你舅舅是革命干部,那跟你有什么搭界?你舅舅在你家吃饭吗?是从你张家走出去参加革命的吗?你政治上招谣撞骗,该当何罪?”

郭方雨递过来一份文件,叫张庆余签字。庆余一看,第一页是他的家乡,广东省南溪县天坑公社革命委员会关于改正张庆余家庭成份的通知:“经查,张庆余家庭成份应为富农。原称出身革命干部家庭系冒用他姓成份,应予改正。此致鸿蒙大学革命委员会。”

第二页是鸿蒙大学革命委员会关于改正张庆余家庭成份的通知。说了由来,原成份称革命干部,现应改为富农,此件经张庆余本人签知后送档案室备档,并在相关卷宗修改注明。

郭方雨将一支钢笔递过来,叫:“签字吧!”

庆余看着两页纸,不肯签字:“这个,恐怕得由党来作决定!”

“什么由党作决定!”蒙曼训斥说,“如果是泄及到党籍的事,那由党作决定。现在是行政管理上的事,由革委会作决定。这个,你不懂?”

孙召达提着他的赶驴鞭子,贴身逼近张庆余,发出怒狮似的低吼:“签不签?”

庆余只好签了。孙召达笑笑,说:“好,你现在属于黑五类了!”

4

好,你现在属于黑五类了。孙召达这句话像榔头一般砸在张庆余的耳膜上。正发晕,又听到三个陌生人说话:“张庆余,还认识我们吗?”

庆余抬眼瞧。滤去一些近貌,似乎有些面部特征与他久远的印象相对接。猛然想起,这是他念高中时候的同学啊!黄胡须的汉子叫陈笃彬。另两个也是同班,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都黑黑的,粗粗的,一付风吹日晒的模样。

三人中,一个头发已经斑白的人向主人们介绍说:“我们与他是高中同学,还是同班!”

几个二癞子头领和马金顿生好奇,看看庆余,看看客人。

斑白头发的人虽然村气扑面,还是残留着一股挺拔的斯文气。

第三个人紫檀色面孔,也说话了:“当年,我们闭着眼睛也要比他书读得好。结果,他上大学了,我们却名落孙山。今天来,也是想顺便问他一下,那是怎么的一回事?”

斑白发向主人们介绍情况:“你们不知道,当年我们南溪县第一中学,到高中三年级的时候进行了一次统考,依据成绩重新编班。成绩最好的编在第1班。依次编下去,第6班最差。考数学必须用不同的试卷。如果用同样的试卷,我们1班都在80分以上。第6班呢,即使时间给他延长一倍,也没几个人及格。结果高考下来,我们1班名落孙山的人数,居然比第6班还多!”

二癞子头领们听得有些惊诧。只有马金手里掰着一把纸扇,微笑淡定。这种事情他有数。

“张庆余,老同学,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必是明白的,能给我们说一说吗?”陈笃彬问。

庆余悠然望着窗外云天,说:“那是学校的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陈笃彬怒道。

马金笑了一下,以他的老资格向几位二癞子同事介绍相关知识:“1958年起内部有个文件,规定要对高考学生进行政治审查,一看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二看平时表现。审查结果分成四类。第一类是可以读前沿学科保密专业,或进入一流大学的,档案袋上有一个小方格,涂红色。第二类是可以读一般专业,或二流大学的,涂浅红色。第三类降格录取,不大有人要的学校和专业,师专,农林兽医之类,让他们去。涂灰色。第四类是不宜录取的,涂黑色。也许,这位张庆余同志有机会做手脚,把他的同班大都涂成黑色了。被涂黑色的人,考得再高分也白搭!”

二癞子们笑了。孙召达问:“张庆余,是不是你做的手脚呀?”

张庆余不屑地闲望窗外,理也不理。

灰白头发的汉子离开座位,也像蒙曼早先那样绕庆余踱步,说:“没想到吧,张庆余?当年你们一手遮天的一伙人,如今大都被斗得跟狗熊那样。那个党委书记兼校长陈世仁,后来升了县教育局党组书记、局长,几个月前自杀未遂,如今瘫痪在床。他交代说,我们那一届毕业班的政审,是由你和黄船孙做的。是不是这回事?”

“学生做学生的政治审查?闻所未闻!”连马金都有些想不到。

“他们是党员学生!”斑白发说,“全校就五个党员:一个校长,两个教师,两个学生。两个党员学生都在我们1班。”

马金沉吟点头:“中学生党员凤毛麟角。学校又只有五个党员。那位校长兼党委书记把这两个党员学生视为至宝,把政审工作交给他们去做是完全可能的。”

张庆余开口了,对老乡说:“其实我们很民主,写完鉴定的时候是念给大家听的。你们如果有不同意见,当时为什么不说?”

“说了呀!”斑白头发说,“你给我写‘缺乏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我当时就问你:什么依据?你不答。‘莫须有’,是不是?”

马金又笑,说:“凭这句缺乏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就已经够呛的了!我当年要是做具体招生工作的,见到这样的鉴定也不敢录取。谁都会疑心这句微词后边会有大量的劣迹!”

郭方雨也笑,说:“即使鉴定不写什么微词,他给你的小方块悄悄涂上黑色,也就完了!”

蒙曼问:“张庆余,你老实交代,有没背后做小动作,将你的同班的小方块涂成黑色呀?——而且我猜,”说到这里笑起来,“主要是涂那些成绩比你好的同学,你说是不是?”

郭方雨,孙召达都笑。庆余翻着眼,恨恨地想:可惜这小婊子当时不是我的同学。要是,我给她涂两块黑色!

蒙曼提热水瓶给客人续茶,给马金也续茶。马金端杯子喝着,向三位客人说:“今天从你们这儿又听一段社会故事。平时生活太寡淡,听听故事也好。你们三位被这个人涂黑色以后,这些年过得好吗?我猜你们都是人才,在乡下也会发光。”

三个人饱经风霜的脸上都泛出了复杂的表情,就如开了五味店。紫檀脸的苦笑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气说:“多亏来了文化大革命,才总算发出一点光来。我们这位,”指陈笃彬,“现在是县革委会副主任。我在公社也混了个小位置。他,”指斑白发,“当了几年民办中学教师,现在进入母校县一中当正式教员。”

“但是,再怎么发光,也没他神气啊!”斑白发说,“这家伙,以及黄船孙,二人真是把许多同学害苦了。有两个同学经不住生活的重压,已经早逝。他们灵慧而又脆弱,如正常升学必是可造之材,置身市井阡陌却难以适应。农村的贫穷和医疗卫生条件你们是知道的。此外有好多同学,虽然还活着,却已经磨损和风化得比闰土还老,还皱。”

陈笃彬在三人中间最有虎气,坐在那里不怒而威。这时便接话:“有些同学听到我们要北上访问张庆余黄船孙这两个人,也要跟着来。是我把他们劝住了,说会代表他们向两老同学问好。”

陈笃彬趁文化大革命之机拉起全县最大一支造反队伍,打倒了已经升任为县委书记的张庆余的舅舅黄簧,夺权后当了县革委会副主任。他策划和布置了对张庆余家庭成份的调查,将张家由中农改为富农。亲自发文给鸿蒙大学,通知改张庆余的家庭成份。公文发出之前又转念一想,不如亲自前往鸿大交接这个事吧。于是找了两位同学一起去。

5

问好?张庆余听陈笃彬说代表许多同学来向他问好,心中一惊,感到这客气话在这个到处打隔空拳的时刻,带着火药味。回到宿舍,躺着呆呆的想了一刻,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将两件衣服和牙刷毛巾,还有一本《毛泽东选集》袖珍版放进书包,拎起向校门走去。

校门有两个解放军站岗。进城部队奉总理之命,派兵进驻各高等学校,防范人还在心不死的百万红基搞恐怖袭击。此外二癞子也派人在校门轮值。轮值的二癞子都认识大名鼎鼎的张庆余,而且都得到指示,不许张庆余走出校门。

庆余快步径直朝校门走去。几个持棍棒的二癞子过来截住,说:“张庆余,去哪里?”

“出去买毛主席著作。我得加强学习。”这是最牛的理由了。

有一个二癞抢过他的书包检查。从中取出《毛泽东选集》袖珍版,哈哈笑:“这不是毛主席著作吗?牛皮都不会吹!”

“回去,不许出校门!”几个人都笑。解放军也笑。

庆余只好往后退。退到后门,情况复如是。他就沿围墙根走,准备找个地方翻墙。不料刚才后门守卫的几个二癞子警惕性很高,派出两人远远盯他。墙头很高,他想找个墙根有树的地方攀爬。这时就发现了盯梢的二人,同时也发现附近有一条排污沟。一急,决定从沟里钻出去。

排污沟的围墙下铁栅年久锈蚀,庆余用力一扳就坏。于是,庆余从排污沟逃了出去。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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