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八十一回

第81回  李红遇返乡看风景  刘香云偕子受坑刑

1

百万红基垮台以后,脚底抹油的不只李红遇。老三们有的避祸,有的是不服气,也溜回老家去了。新成立的校革委会便发通知,设定最后期限,要求他们返校。

且说李红遇1967年7 月26日回到老家广西省韦县献忠镇时,早上醒来便听到巷子里在叫卖豆腐:“井水豆腐哟!铁定不掺一点河水的井水豆腐哟!”红遇陡然醒透,奇怪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矣,家乡连名优特产都翻了个身?以前献忠镇的名产献忠豆腐都是河水做的。潇水河清沏甘冽,做豆腐最好,豆腐作坊都建在河边。怎么如今变成井水豆腐了呢?还强调“铁定不掺一点河水”!

正纳闷,就见母亲来说,该起床了,日头都爬老高了。

“妈,我听到巷子里在叫卖豆腐。什么叫井水豆腐呢?”

妈妈色变,跳了一下说:“咳!你不知道,如今河水不能吃!都是死人,水都红兮兮的了。现在吃水都到井里去打,排队。你嫂子鸡叫就排队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红遇大惊,开始穿衣服,说我去看看。妈说,吃好饭再出去吧。就见嫂子挑着一担水进家。红遇说嫂子辛苦了,这是专门打的井水?嫂子放下担子说:不得了,有两个女人为排队互相揪头发。各自的男人赶来,打得头破血流。差点把我的水碰翻!

于是开始吃早饭。妈筷指着说:这就是井水豆腐,终归没有河水做的好吃。她使用的是一双铁筷子。

红遇挑出一筷放嘴里仔细嚼,皱眉,说:好像有一丝铁锈味,不好吃。

“还贵五分钱!”妈说,“井水要人工不是?”

哥哥红希在国营献忠食品厂做工。红遇问:“哥,你们厂做食品也要用水不是?河水还是井水?”

“当然河水!”红希答,“井水哪来?全厂职工都去排队打井水也不够一台机器吃的。不用河水停工?”

红遇倒嘘一口气,说:“真有这事?河里哪来那么多死人呢?等一会儿我去看看。”

红稀说:“怎么没有这事?那是从湖南道县流下来的。那里在大规模杀人,杀四类分子,阶级敌人。我在想,幸亏我们爹吃喝嫖赌抽鸦片将家败掉,连最后一把红木椅子也辟了烧甲鱼,不然现在我们身上的肉也在发抖啦!”

“那倒也是。所以我向来感激爹。愿他的灵魂安息!”红遇放下碗筷,在胸前画十字。

“你信教啦?大学有教堂?扫四旧没扫掉?”嫂子惊奇地问。

“哪有教堂!我是乱比划,借用一下。哎,”忽然想起,“嫂子,我记得你烧的水煮鱼最好吃。妈,中午去买鱼来叫嫂子烧好不好?”

“咦~~”嫂子皱眉扁嘴作厌恶状,“那鱼还敢吃呀?有人从鱼肚子里掏出来人的指甲,毛发!吃人肉吃得胀鼓鼓的。鱼倒是便宜,一毛钱一斤还没人买!”

“记得原来一块钱一斤的!”红遇说,“其实呢,吃人肉的鱼也可以吃的。吃什么不一样?它不吃人肉,还吃烂泥里的脏东西呢!”

红遇的目光落在妈妈已经放下的铁筷子上,拿过来看,说:“妈,这双老掉牙的筷子还用?沉沉的,不好使!”

“我就喜欢沉沉的感觉。使惯了,用竹的反而不顺手。”妈说。

红遇再次端详那铁筷,觉得挺精致,发着黑润的光。筷头还隐隐镌着文绣,还有一个微型图章。他贴近想辨认图章里的字,却看不出。说:“咦,这筷子好像有年头了嘛!我以前没仔细看。”

“是的,有年头了!”妈说,“我嫁妆中带过来的,娘家的东西。也不知哪一代留下来的。有六双,如今多散失了,只剩下三双。”

“给一双我吧!”红遇感起兴趣来,捏在手里体验着。

“好呀,你拿一双带着。”妈说,起身到房里箱角取出另一双铁筷,交给小儿子。红遇接过放入学校带回来的行囊,回桌旁坐下。

嫂子望着小叔子的下巴,说:“小叔,你这颗痣越看越像毛主席!”

“那是救命痣!”妈说,“算命先生说的,将来有一个险坎,就靠这颗痣跳过去。”

红遇笑笑,说你们慢吃吧,我出去走走。便往外走,要看看阔别一年的家乡风景。出巷口就看到一幅大标语:

“为革命勇吃河水!”

他笑了笑,沿街路走到河边。河沿立了许多人也在看风景,看河面上往下游飘浮的尸体。人们脸色怪异,似乎在感知自己也将要杀人或者被杀的形势。有一簇尸体是聚在一起的,而不像其它尸体是散开飘浮的。远远看去像排列成一朵花。一伙小孩子比眼力,数着。点数的结果是七个“花瓣”。却有一个长条形小孩说八个。

像是要给这伙小孩一个答案似的,那簇尸体加速飘流下来,停在这伙小孩子前边。这才看清楚了:这些尸体是用铁线穿锁骨扎成一个圈的!

“是七个!看清楚了吗?”众小孩问那个长条形伙伴。

“八个!哪里是七个?”长条形小孩指说,“你们看,那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不是?”

红遇走到石头河岸边上,弯腰看水:有没血色。就听到有人喊“嗨,李红遇!回来啦?”红遇回头向看风景的一簇人望去,认出是初中同学毛新古向他招呼。那是个喜欢手舞足蹈夸夸其谈的主,人称毛估估。后来没考上高中,招入合作社卖猪肉。那簇人中还有认得的邻人。遂立起笑容可掬地向那簇人走去,问好。毛估估一把拉住,上下打量说:“什么时候到的?黄鹤市文化大革命搞得好嘛,全国闻名!”

一个六十多岁的邻居刘大叔,青皱的脸上嵌着沉重的神色,问李红遇:“黄鹤死人多不多?”

“多!”红遇答,“斗争剧烈,武斗!”

“武斗是两派杀来杀去。有没有对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乱砍乱杀的?”

“那倒是没有。”

毛估估纠正刘大叔的说法:“不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是四类分子!”

大叔不管毛估估,手指上游方向,说:“那里,正在发生道县杀人事件!”

“不要叫杀人事件,应该叫杀四类分子事件。”毛估估又纠正道。

“四类分子不是人吗?”刘大叔问毛估估。

毛估估语塞,捧脑袋使劲想。终于说:“虽然也算人,但他们是阶级敌人,剥削过劳动人民。人还在心不死,总想复辟。阶级斗争你死我活,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毛主席的话哪里会错!”

刘大叔转忧为笑,指毛估估:“这后生哟,怪不得别人叫你毛估估。还是少读报少读书少听广播吧,操心早日讨个媳妇是正经!”

毛估估红着脸想争论下去。刘大叔却说肚子饿了,下一回再领教。离开人群向家走去。李红遇和毛估估寒喧两句,也往家走。刘大叔走得慢,被李红遇赶上了。红遇说:“大叔两年不见,身子骨更加结实了嘛!”

“老了!年岁不饶人,哪有越老越结实的?见阎罗王快了!”

“现在一般说法是去见马克思,大叔!”红遇提醒说。

大叔笑起来,“见马克思是你们党团员的事。普通人如果去见马克思,那是走错门了。河里那些飘浮的死人,他们会去见马克思吗?——哎,小子,大学生,我问你,对着手无寸铁的人大开杀戒,这是哪门子政策哟?”

红遇想说那是四类分子,阶级敌人,却又怕像毛估估那样被大叔劝“少读书少看报少听广播操心早日讨个媳妇是正经”,想了想,只说“湖南可能出了点偏差。还好我们这里没有杀!”

听这,刘大叔停住脚步,现出沉重的神情说:“你不知道,我们广西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杀了。不但杀,而且吃。”

“吃人?”红遇吓一跳,“有这事吗?现在又不是旧社会!”

“旧社会吃过人吗?我一把年纪倒是没听说!”

“怎么没吃过?”李红遇辩驳,“课本上提到旧社会时,总要加上人吃人几个字:人吃人的旧社会。鲁迅先生也说,几千年的中国历史翻过来看过去只写着两个字:吃人。”

刘大叔呵呵笑,说:“那是书本上的,说的是虚吃。现在可是实吃!血淋哒滴地吃!”

“是吗?有这事?”

“现在只有些地方。吃人也只是偷偷摸摸吃。但我估计很快就要全面展开,大规模地杀,公开地吃。小子哟,形势险恶,你怎么在这时候回来呢?我这几斤老肉老骨头没什么好吃的,倒是不怕。可你年纪轻,肉多皮嫩,当心被吃哟。我要是你,赶快跑,回黄鹤!”

“我家成份贫农,不怕,大叔!”红遇觉得对方老糊涂了。

“当然,跟你开个玩笑。不过,吃红了眼时,出次把差错也不是不可能!”刘大叔哈哈笑,往另一条小巷子走入去了。

2

过一个星期,李红遇骑上自行车去三十公里外的宁远乡会女朋友。女朋友姓沈名基兰,高中时候的“班花”。丰润秀洁,大眼睛油黑辫子,红遇仰视之。等到基兰名落孙山,红遇考上鸿蒙大学,觉得可以平视了,就写信“致以问候”。说她“聪明灵秀,出身又好”“一定是考场发挥欠佳,宜不弃旧课,明年再考”云云,而且“相信有一天会在紫炉山樱花烂熳的校道上见到你”。沈基兰柔情哀伤地复了信。从此两地传书。不过他们的通讯始终走在革命正道上,多数是谈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以及最近读了什么革命小说,《红岩》等,互相勉励革命正气。通讯中基兰也谈了自己的烦恼:寄居在叔叔篱下,而婶娘是个地主分子,阶级敌人!

原来,沈家赤贫,只顾得上给大儿子沈大明(基兰的父亲)娶媳妇,小儿子沈二明光棍摆在那里。恰好邻乡李闯家有几亩地几间屋两头牛,土改时评为地主,李闯挨斗且作为反革命镇压了。剩下李闯妻孙慧娘孤身一人,又没儿女。经人撮合,讨不起媳妇的沈二明便入赘李闯家,嫁给孙慧娘。次年,基兰的父母在大跃进大饥荒中相继去世,剩下基兰孤苦伶仃无以为生,二明夫妇只好去把这个侄女接来养着,而且供她念中学。

红遇每回家必定前去探望基兰。这天,他骑自行车向宁远乡去。骑了三刻钟就见公路旁拉着红布标语:“斩尽杀绝黑四类,永保江山万年红!”闯出七八个荷枪持刀的民兵拦住去路,喝令“下来!什么的干活?”枪栓拉得哗啦响,大刀也在空中挥舞发出唿唿声。李红遇赶忙下车。

“什么家庭成份?去哪里?路条的有?”问道。

“我是鸿蒙大学学生,回乡探望父母。我家贫农。献忠镇人。”李红遇取出学生证递上去,自我介绍。

为首的一个接过学生证看,“路条呢?”他问。黑大个,倒是没拿刀枪。

“哦,这个倒没想到。没开路条。”

“谁知道你是贫农呢?怎么知道你不是逃亡的四类分子家属呢?”

另一个瘦瘦没拿刀枪的对黑大个说:“既然上了鸿大,家庭出身一般是没问题的。”

黑大个向瘦子低言道:“你不知道,也有个别家庭出身不好却上了大学的。如果是那样,也在搞掉之列。上面说了,四类分子有家属在外地工作或上学的,打电报叫他们回来,斩草除根!”

瘦个子跟李红遇说:“我看你还是回镇委会去开路条吧。阶级斗争形势正紧,前面还有路卡,省得麻烦。”

红遇只好掉头往回骑。下午,上镇革委会开了路条。

3

于是行程耽误一天,8月5日重新上路,向宁远乡骑去。特地买两包大前门牌香烟带上。过了昨天的路卡,又骑二十分钟,转入一条五尺宽土砾路。路边一座雨亭,石砌四柱,草蓬顶。靠路的那一柱贴有布告。红遇煞住,足尖点地,看那份布告。念道:

安仁乡贫下中农高级法院布告。查本乡四类分子,他们人还在心不死,成日想着复批(辟),不接受改造,出工不出力。为确保无产阶级江山永不变色,经本院申理研九(究),判决如下:刘香云,男,37岁,地主分子,死形(刑)。刘大憨,男,5岁,系地主分子刘香云之子,为折(斩)草出(除)根,死形(刑)。刘小草,女,2岁,系地主分子刘香云之女,为折(斩)草出(除)根,死形(刑)。黄阿兰,女,34岁,刘香云老婆,因出身贫农,兔(免)死,管之(制)三年。……

除了地主富农还有坏分子,反革命分子。数了一下,共有八位“分子”“死形”和二十位家属“折草出根”,三位家属“管之”。他有些惊诧,却也没觉得不对。他习惯于革命思维。此外,仿佛听说有一句哲学名言:存在的即是合理的。那哲学家真是伟大,将世间一切事物都放在无是无非无善无恶不用讨论之列了!

红遇沿土砾路骑了不到五分钟,就听到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人群涌出来聚集在一片山坡上。民兵五花大绑押着“分子及其亲属”二三十人。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手里抱着两个小孩,大约就是第一名刘香云了。山坡有一些贮存红薯的地窖,口小底大深达3米覆以石盘。如今一些薯窖已经废弃不用。今天行刑就用的这玩意儿:把人推下地窖,倒入生石灰淹毙之再填以土。红遇下车观看。有民兵过来查问,红遇给他看了路条。

“人民”围观如堵。乡长黄天辉宣读完“贫下中农高级法院布告”,即令执行。民兵开始令“死形”者下窖。都鬼哭狼嚎,尖屁股往后缩。民兵或踢或推或棍棒打,口中念着“对阶级敌人仁慈,就是对人民残忍!”

因出身贫农而“兔死”的刘香云老婆黄阿兰原是被民兵控制在村里的,这时不知怎么的披头散发跑了来,大哭往现场冲。刘香云突然跪下抱住黄天辉的脚,哭求道:“天辉,我两个崽。到政府去判,也得分给老婆一个呀!我带一个跳下去,留一个给阿兰行不行?”

“不行!”黄天辉说,同时喝斥民兵:“还不动手?怎么让那女人给跑出来了?快挡住她!挡不住一道埋进去!”

刘香云抱着小女儿,对5岁的儿子大喊:“快跑!跑去你妈妈!”

刘大憨从民兵的腿档钻过去,拚命跑向疯了的妈妈。一个民兵追过去捉住,抱回来就往地窖丢。接着,抱小女孩的刘香云也被民兵们推下窖。阿兰一下子倒地,声息全无。

终于执行完毕,黄天辉作了一番讲话,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把敌人杀了,阶级斗争就没有了,等等。黑压压的乡民潮水般退去,剩下干部民兵在那里闲站抽烟。李红遇自行车停好,凑上去套近乎。都是革命同志,有亲切感。不料有人起疑,问他什么的干活?是不是记者暗访?是不是国际人权组织派来的探子?黄天辉也严重注意这个陌生人,等他回答。红遇急忙掏出学生证和路条,还有香烟,一边递烟一边说,在黄鹤市参加的是正统革命组织,与诸位领导一家人。黄天辉和他的同志们这才松弛下来。天辉说:“我们做的是革命的正义的事业。不错,是我杀了他们。谁来问我都不怕。干革命心红胆壮!全乡人都拥护我。毛主席说:不是我们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们!你死我活,阶级斗争!”

红遇点头表示领导同志说得对,就告别,继续他的行程。

4

约半小时,由土砾路转上另一条公路。不久就到达国清镇,是武宣县地界。黑黢黢的各式房屋分布在公路两旁。从这儿穿过去,再骑五公里就到目的地宁远了。红遇决定歇歇。

一道沙溪绕镇而流,公路架石桥通过。红遇车过石桥,肃杀气扑面而来。桥头榕树下闯出一伙民兵喝令下车,枪栓拉得哗啦响,大刀在空中挥舞发出唿唿声。也是拉着一条红布标语“斩尽杀绝黑四类,确保江山万年红!”

李红遇亮出路条,民兵班长看到家庭成份贫农,脸上才现出阶级兄弟的和缓表情。红遇又亮出鸿大学生证,民兵们不禁肃然起敬。更让人喜欢的是,这位大学生还挺有人情味:香烟一人一支敬过来。可惜还不够专业,没带火柴,未能恭敬点烟。但这已经够“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了。于是抽着烟聊了起来:

听说黄鹤文化大革命搞得热火朝天?是的,热火朝天!杀了不少人?是的,杀一些。有没吃?吃什么?吃人呀!

听到吃人,红遇现出惊诧的表情。“那倒是没有。”

“为啥不吃?人肉挺好吃的!”一个黄胡子戴眼镜的民兵说。红遇还是首次见到有戴眼镜的民兵。“不信?等一会儿给一片你尝尝!镇内今天又要开批斗会。”

说着,桥上走过一个干瘪老婆子,黑皮黑衣,白眼白发。挎着一只也是黑黑的竹篮子,一划拉一划拉的往前走。眼镜民兵笑指说:“诺,那老婆子是专门吃眼睛的。大约眼神儿不好,听说吃人眼能补眼。哪儿有批斗会她就去守在旁边。斗倒以后别人割肉取心肝,她尖刀挖眼掉头就走!”

红遇有些惊诧,说:“你们县文化大革命倒是挺先进的嘛!”

“是呀,”一个突嘴暴牙的汉子说,“像他们湖南道县杀了人往河里丢,弄得河水臭浑浑。像有的地方把人埋了。这都是浪费,落后!他们不懂!”

另一个民兵说:“特别是女孩子、小媳妇,多浪费呀!杀之前我们都利用的!”做鬼脸,朝突嘴暴牙的汉子夹眼睛。

又见三个老头子,干瘦弯腿驼背,从桥上走过来。前头的那个拿着一根尺把长的细铁棍,后头那个拿着一把铁锤。眼镜民兵又笑指说:“那是专门吸食脑髓的!”

红遇愣了一下,问:“他们拿着铁棍铁锤做什么呢?”

三个老头子过了桥没有往前走,也到榕树下来歇一歇。眼镜民兵笑说:“哪里是铁棍?你看看!”从老头子手里取过那根“细铁棍”。红遇这才看清楚了:是一根中空的细铁管,头部斜削去一块,成笔尖状。削面亮亮的,似有血迹。红遇立即明白吸食脑髓的情形:把人批臭打倒之后,群众割肉挖心取肝,老婆子挖眼,剩下一付骨架了,这三个老头子便上去,将管子敲进脑壳,轮流趴下吸食脑髓!

红遇仿佛听到吸食的咕噜声。大惊,跨上自行车欲走。黄胡子民兵说:“走啦?不尝一片?过个把钟头就有肉送来。”

“生吃?”红遇问。

“不会生吃!我们又不是野蛮人,我们是舌尖上的中国。你不知道,我们还要给被吃的人做思想工作,打通他的思想,让他甘心情愿被吃。那样,肉的味道会更好,更加补人。吃的方法,有炒、涮、炖、焖……还有就是这种,”黄胡子指着地上一个灶具:两块砖头上架一块弧形土瓦,底下挖一个小坑。坑里有灰烬,瓦上黑黑的显然是焦糊了的血迹,“这叫瓦烙人肉片!”

“如果有现成的,我倒想尝一片。但个把钟头就来不及了,我还要赶路。下回尝吧!”

5

一边骑一边心里晃荡,说不清什么滋味。想起刘大叔说的,肉多皮嫩,出次把差错也不是不可能,他颤栗了一下。仿佛由于某种差错,自己也忽然站到了被吃的行列,眼睛被老婆子挖走,脑髓被老头子敲洞吸食。

一颤栗,就容易累。肚子也饿了。终于到了梅塘墟,离沈基兰的村只三公里了。红遇决定停车吃饭。

公路两边二十几间瓦屋,有饭店。临街一列灶台锅鼎,鱼虾蔬菜之属,横竹杆垂下五练铁钩子,三练空着,二练挂肉,一红一白。大师傅和服务员忙着。四张饭桌。两张在屋里,两张在屋外草棚下。红遇立到灶台前,眼睛只研究那两钩肉。似乎在怀疑那是什么肉。

“想吃什么,客老?”油晃晃的大师傅问他。

“这是什么肉呢?”

“猪肉、牛肉。还能是人肉不行?”大师傅笑说,又狡狯地看他,放低声音,手掌挡嘴,“不过人肉也有,没摆出来。要不要?——比牛肉贵点!”

红遇忽然突破自己的心理底线,想:也不妨尝一下人肉是啥滋味吧。便问道:“菜单有吗?我说的是人肉菜单。”

大师傅笑了:“人肉菜单有,却不能写在纸上,你懂的!现在我报给你:嫩姜炒大腿片;青椒炒小肠;糯米塞大肠;萝卜人骨汤;卤胸乳;糟脚丫子;炖人掌。单一价,一律三元。”

红遇要了一个萝卜人骨汤,一碟嫩姜大腿片,一碟糯米大肠。进屋,桌旁坐下。服务员,一个两只眼睛离得很开的小伙,先上来一碟糟脚丫子,说这是送的。接着端来大肠,同时问道:“客老,要不要带些干货回去?”

“什么干货?”

手掌挡嘴,低语说:“晒干的人胆,人肝。每样六元。还有:人鞭。”

“什么人鞭?——人皮做的鞭子?”

服务员哈哈笑,引得正在炒腿片的大师傅也回头笑。服务员说:“鞭也不懂?听说过狗鞭牛鞭吗?就是卵子呗!”

这时大师傅将炒腿片端来放下,笑说:“斯文人叫生殖器!看样子你是个斯文人,粗话听不懂。”

“是的,我读鸿蒙大学。那么说,人鞭就是人的生殖器咯?”

“是呀,买两付回去泡酒喝最好。等你讨媳妇以后喝。”

服务员却有疑问,向师傅讨教道:“不过师傅,人鞭不光是男人讨媳妇吃的吧?我听说宁远乡一个民兵女班长吃了三付人肝,还取六条人鞭泡酒喝呢。女人也可以吃人鞭的吗?起什么作用的?”

“咳!”师傅击掌说,“女人不好吃那东西!吃了会变禽兽!那女班长居然将她地主成份的婶娘捉来杀了!人问她,你是你婶娘扶养大的,怎么下得了手呢?她说:我要革命!你想想,这还是人吗?”

红遇眼睛瞪得跟蛤蟆眼一样,呆在那里:这说的,跟沈基兰的情况有点相混啊。会是她么?记得一封信中提到她参加民兵,在训练剌杀,却没听说当了班长!

这听闻将他的肠胃戮了一下。恰恰嘴里嚼着一截大肠,似乎冒着人粪味。这使他几乎想吐。大师傅和服务员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啦,不好吃?你放心,大肠是用盐搓洗干净的!”

似乎为了那搓洗的盐和师傅的面子,红遇只好将本来想要吐掉的大肠咽下去。却问:“宁远乡那个民兵女班长叫什么名字呢?”

“这个就不知道了。”大师傅说。

这时来了两位客人,一个是白须银发拄拐杖的晚期老者,另一个也是老者,但中期。两人在另一张桌旁坐下。大师傅忙去招呼:“您两老人家想吃什么?”

中期老者放下褡裢,笑呵呵说:“有什么吃的尽管端上来!酒筛上来!咱老哥们多年不见,今日可要好好吃一顿,一醉方休!”晚期老者放下拐杖,也一脸高兴。

两位老者点完菜聊话。说话声音很大,不时调整着耳朵的方向和嘴巴的距离。只听晚期老者说:“咳!现在世道看不懂,杀人吃人!怎么可以这样呢?不信神不信佛,不信天不信地,不怕报应!你们那里有没这种事啊?”

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盐水虾。

中期老者侧过耳朵对着晚期老者的嘴,听清楚了,说:“怎么没有!咳,现在到处都是阶级斗争!”尽量靠近晚期老者的耳朵,“你不知道,我们村地主刘振坚,昨天被村贫下中农最高法院杀了。杀完以后,刘维秀、刘家锦两畜生还将刘振坚十六岁的女儿扭到黑屋子里强奸了!奸了以后再杀!”

“真有这事?”晚期老者手掌弯在耳后,吃力地听着,几乎没有牙齿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正震惊,就有两个小孩立到桌边,眼睛里充满畏怯和想望,直勾勾看那盐水虾。兄妹俩,五岁和三岁的模样,衣衫褴褛,细弱得如秋天的小草。中期老者拿筷子夹起两只虾放进两只黑脏的小手。

晚期老者忽然认出,悲从中来,扁嘴哭了起来:“这不是周伯皮的小孩么?我们邻村的!他们父母都给杀了,剩下这两个小不点可怎么办呀!呜啊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两个小孩也哭。中期老者惨然。

服务员端上来酒和卤牛肉片,中期老者又给两只黑脏小手掌夹两片牛肉。同时斟酒,劝老哥止哭喝酒。老哥掏出手帕揩泪,一边说:“老弟啊,世道不好啊,上天要惩罚我们这地方的,不是地震,就是天上掉石头,快了!”

两小孩转向红遇桌边,直勾勾看那糯米塞大肠。白的糯米饭赤的肠皮,油汪汪,十分吸引饿瘪了的小肚子。红遇很愿意给他们。忽然想,会不会这正是他们父母的大肠啊?一时竟无所措手足。赶忙立起结账,走出饭店。回头看,两个小乞丐正将他吃剩的东西收进小篮子,包括被红遇怀疑是他们双亲肚子里掏出来的大肠。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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