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三回

第103回  陈国强舌辟请愿团  洪大伟领部先北上

1

回到三叶招待所,丁慧猛再一次召集知青联席会议,决定在各农场成立罢工委员会,全面无限期罢工。制订了罢工纪律。委员会下边设监察组,保障纪律的实行。还有其它一些功能组。“一切权力归农会”,夺了广播室。同时做上京请愿的各项准备工作。选举、确定上京请愿团成员,12月13日到景洪集中,15日开拔。

12月13日,各农场举行欢送大会,给请愿代表戴大红花,喝了壮行酒,敲锣打鼓送到景洪。14日,老十三们在景洪各处张贴了《罢工宣言》和《告全国人民书》。丁慧猛组织了一场出征演练和游行。就是说,阵形和仪仗摆好,市内游行一番,明天就这样上路。

这阵形和仪仗是怎样的,诸位看官听我慢慢道来。郭梁凤仪作为主旗手雄赳赳举着一面带矛头和流苏的大红旗,旗上印着“西双版纳知青进京请愿团”两行正宋粗体金黄色大字,走在队尖。左右各两个女知青,洪国年在其中,是护旗手,退后一步走在两侧,也雄赳赳挺胸昂首。接着是一个奇特的四路方阵。每边四个汉子,都拿着武器——短木棒,围护着两个人。这两个人没有拿木棒,却是各自背着一个双肩背包。背包里你道是什么?——西双版纳知青的捐款!那时还没有百元大钞,最大票面10元。穷十三们捐的都是零零碎碎的角币,一元两元之类。这一万五千多元该有多大的体量你想想!塞了满满两大背包,指定两个人专管,此时背着走在方队的中间。丁慧猛指定12个壮汉当他们的保镖。这12个人刚好构成每条边四个人的正方形,将两个账房先生圈在中间。这些钱是全体知青的心愿和祝福,也是此次北上的经济命脉。所以紧跟在大旗后边。

奇特方阵的后边是乐队和大锣鼓。什么乐器都有,包括林杏元的那把琵琶。最多的是吉他。此外有二胡、京胡,杂七杂八。甚至有唢呐和钹。一个人在前面拿标枪一举一举退着指挥。奏国际歌调门的《知青之歌》,一会儿奏《造反有理》,一会儿奏《二泉映月》,甚为滑稽。《二泉映月》又名《瞎子阿炳》

乐队后边是胸前戴大红花、挂黑布条的一百多位代表。黑布条印着“知青请愿团代表”一行白色字。

跟在代表队后边的是举着横幅标语的老十三。标语有诸如“知青要做人,知青要回家”,“还我青春”之类。这部分的队伍就长了,来送行的知青很多。

市民围观如堵。主要是觉得好玩。平时好玩的东西太少。至于事情嘛,事不关己,不予评理。

2

围观者中有一双眼睛看得特别专注。他正名叫倪东庆,偷盗界叫他泥鳅。此人“家学渊源”。父亲是老偷,道上绰号老飞蝠。原想培养儿子走正道的,供他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做父亲的却改变主意,觉得拿43.50元的工资太可怜;况且数十年摸索出来的偷窃技艺后继乏人也可惜。遂决定叫儿子当小偷,子承父业。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不要以为窃钩没人家窃国的光荣。本质是一样的,都是窃。当然,最好是能够窃国,又富又光荣。但咱们没那个条件。当年老子我岔路口上没走对,要走对现在就当侯了,你也成为侯二代了。往昔岁月不可追,只好根据现有的条件谋生发展。首先你要建立正确的荣辱观,干偷盗没什么不光采。三百六十行,行行不丢人。其次要明白偷盗也是一门学术,值得付出全部心血去攀登。贼的世界也有级别有职称的。最基层的叫扒手。按年资和技术依次晋升,有扒术员、助理扒术师、扒术师、高级扒术师。顶尖级是扒术大仙。当然,这职称没有证书,但含金量不可小觑。如果能升到大仙,足可青史留名。大仙只有两位,北方一位南方一位。但谁也没见过。只是偶尔露一手,神龙见首不见尾。南方的这一位早已金盆洗手,过着富有的隐居生活,而且在明界有体面的身份。”

 “明界?”

“上得了台面版面的世界,叫明界。也就是阳光下的世界。我们盗贼这一行是上不了台面的,叫暗界。即使上版面,也是不光采的版面,被捉住采访。南方这一位大仙在明界有专家学者长老之类的头衔。就是说,他不但盗财,而且盗名。名也是盗来的,我想。”

“是哪一方面的名呢?政界,理论界,教育界,艺术界,文学界?”

“具体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别人说。恐怕以讹传讹居多。这个我们且不要去细究他。我的意思是说,盗亦有道,这个道是道路,前途,学问的意思。我看你有这方面的天份,要是把我几十年的经验和手艺接过去,运气好的话,成为大仙极有可能。”

倪东庆起初有点犹豫。毕竟在中小学读的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革命故事,甚至大学时读过苏轼的《赤壁赋》,“苟非我之所有,虽一文而不取”。但老头子的偷盗基因在他身上作祟,终究耐不住43.50元的贫穷。于是进入“暗界”摸爬滚打。

开始是登轮(车上掏皮夹子,掏汽车叫登小轮,掏火车叫登大轮)。挺顺利。有一对老夫妇上火车,老头子忽然上下摸自己的口袋,问老太婆“阿花啊,我今早出来皮夹子带了没有呢?”“带了吧,不会没带。”“那怎么这会儿身上没有呢?”“要不就是没带,可能还在抽屉里躺着。”叽歪叽歪的苏北话一问一答,听得倪东庆暗里笑死了。老头子的钱包早已到他口袋里,两人却还在那里探讨带没带!顺利的开头让倪东庆有了三个自信:技术自信、安全自信、方向自信。

自然而然地由登轮到登堂,溜门撬锁。从单干到拉帮结伙,到团伙争地盘,内讧,互相告密陷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身上一处伤疤等于一枚勋章。九死一生。进过七八回监狱。父传子通,修炼出匪夷所思各种本事。窥术、巫蠹、隐形、遁门、魔幻,集邪门歪道于一身。逐级晋升。到了丁慧猛筹建北上请愿团的时候早已经是高级扒术师了。不但在他的帮派是老大,在其它帮派中也有名望。出面调解过帮派纠纷。与一些帮派建立了“全面战略伙伴关系”

下一步,他设想筹划“世界扒术大会”。就在这时,接到读大学时一位姓马的老师的电话。那是个哲学家,讲授《进化论》和《控制论》的。进化是生物界的事,却扯进哲学来,也是创新。至于控制论,倪东庆唯一记得教授讲的内容是: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由外在的正确思想控制的。真会胡扯。毕业后他没回过母校,没再与马教授打过照面。只知道马教授在报刊杂志发表过多篇理论文章,批判先验论和唯生产力论之类。此外有一个著名的作者石山歌,实际是由十三个人组成的写作班子,阐释四人帮思想的。听说十三个人中有这位马先生。四人帮倒台以后,这位马教授会不会也挨一棒子呢,倪东庆想。

忽然接到马教授的电话,让倪东庆大感意外。“我是马比金,”电话里说。教授常用的名字叫北溪亭,那是他的雅号。发表文章的笔名也叫北溪亭。在学校教书却是用的本名马比金,学生们根据谐音私下里叫他马屁精。

一时想不起来马比金是谁。“你在我的课上提过离婚是不是也可以扯上进化论,这个找岔的问题。”马屁精提醒道。这才想起那位上身西装领带下身太极宽松大裤不伦不类仙风道骨的先生。

“先生您怎么知道我到成都,并对下榻的旅馆和房间电话了如指掌的呢?”倪东庆十分震惊,甚至有些恐怖。

先生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请你马上到某路某弄某号来见,有要事相商!尽可能快,不要耽搁!”

倪东庆寻着去,见到的是陋巷深处一扇陋门。草蓬顶,泥墙泥框。开门的是一个农妇穿扮的年轻女人。也没问话,女人略颔首躬身,清音迎候道:“倪先生,请进。”音容姿态决非农妇类。倪东庆跨进去。迎门一堵泥巴照壁,壁上挂一只竹篮七八串辣椒。满腹狐疑地转过照壁,展现在面前的是一个精致小院。左右扫了两眼,已得出这所院落泥巴其外金玉其中的第一印象。连那堵照壁也是两面的,正面泥巴,背面浮雕。进入客厅更是满眼华贵。凭多年穿堂入室的经验,打量一眼就知道这家的财富等级是在一等一品中间。华贵不仅体现在决非赝品的古玩字画上,而且体现在陈设的总体气质上,每一个细节都打磨得恰到好处。

马先生长长地伸着一只右手掌,阔步走进来一边说“哎呀小倪啊一别八年你怎么一次也没来看看老师呢?”

白发长髯。西装领带没有了,上下均为中式绵衣。

倪东庆恭敬地双握老师的一只手,说“毕业后也没混出个人样,无颜回母校拜见老师。现在见到老师身轻体健实在高兴!况且,时常见到老师在报刊杂志上发表阐述先进性的理论文章。而学生我疏于学习,思想落后,没出息,怕挨老师批评。”

“哈哈哈!”老师大笑,“请坐!咱们真人不说假话,不谈思想不谈理论。你也不用跟我客气了,谁也没你混得风生水起,这个我知道。事情紧急,今天没功夫细谈其它。找你来是有有一桩朋友之托。我却老了,早已离休,难当其任。思来想去只有你能做这件事,故不揣冒昧忽然打扰。”

“老师您怎么知道我……?”倪东庆脸上现出怎么也想不通的神情。

“日后细谈,日后细谈!先说紧要的:想必你略有所闻,下乡云南西双版纳农场的知青有十万之众吧,不安心接受再教育,在闹回城。他们募捐了一两万元,准备作为路费派百把人去北京静坐绝食。我朋友的亲戚的朋友的同事不喜欢他们这样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英明国策,对不对?粉碎四人帮以后全国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不容破坏,对不对?我朋友的亲戚的朋友的同事一方面是要做这些知青的思想工作,劝说他们打消上北京的念头;同时也想来个釜底抽薪,让他们这笔募捐款消失。我朋友的亲戚的朋友找到我朋友的亲戚,问能不能帮这个忙。我朋友的亲戚就找到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就来问,能不能利用我的关系网去干这个事,将募捐款擒来。我想了一下,兹事体大,难度极高。细细排查只有一个人能进行这个外科手术式的治理,这个人就是你。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你看小倪,能不能帮这个忙呢?这次行动的标的不在一两万元,而在政治意义,好处大大的。我们历来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办好了,今后可能另有一番境界。”

倪东庆云里雾里地望着他的老师,直接绕过“朋友的亲戚的朋友的同事”这团乱麻,想:老家伙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南方扒术大仙啊?“容我想想”,他说,起身观赏红木博古架上的瓷瓶和青铜器,以及盆景,和鱼缸里似静而动的金鱼。

倪东庆观赏了几分钟,突然转过身来望着他的老师,问道:“西双版纳知青中有没当过扒手,在公安局留下案底的人?”

“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马比金赞赏道,“我已经作了些前期准备工作,探听到星火农场有一个叫叶崇东的知青下乡前加入过扒帮,登过堂望过风。帮主叫李厚皮,这两年在成都街头卖臭豆腐。叶崇东去年回城探亲期间又登轮,差点进局子。”

“好,我需要这些信息。这类情况还有没有,各农场还有没有李崇东张崇东之类,有的话请老师尽量搜集出来。此外,有没有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的扒手,或者在电影制片厂当过群众演员的扒手也行。有的话,我雇用他们。差旅费全报,按照电影厂群众演员的标准给报酬。”

“好的,好的!我尽量配合你。我一听,已经大体猜到你的计划框架了。不愧老飞蝠的儿子,我的学生——虽然只听讲过我的《进化论》和《控制论》!”

“怎么,您知道我爸?”

“老对手了。南方扒术大仙这把交椅差点让他坐了去。他老人家还好吗?回去替我问候他!”

3

陈国强国字脸,微胖,四平八稳的身材。这种脸形的男人一般比较会管束自己的思想,紧跟时代主流,融入环境。加以家庭成份是革命干部,风水不错,因而虽然也是下到西双版纳的知青,却很快被擢拔当了干部,官至云南省知青办副主任。省部级了。就在12月14日,丁慧猛的队伍景洪演练的时候,陈国强接到省委书记紧急电话,要他与副书记吴法友赶往景洪处理知青问题。陈国强和副书记中饭都没吃,立即上车。司机加大油门一路开。

“让我先与丁慧猛私下谈谈吧,吴书记。”快到景洪时,陈国强说,“我和他都是上海知青,可以算同城、同类。我弟弟在棕榈坝农场与他住一个茅草房,床对着床。可以转折算是有点私人关系吧。”

“你弟弟现在还和他床对着床吗?”

“不了。我弟前年考上中医学院,今在上海。”

“前年?前年还没恢复高考。推荐的吧?”

“欸,那是,那是!”陈国强不得不把有意无意间模糊了的概念重新模糊回来,“不过,”又解释道,“那推荐完全是我弟自己争气,表现好。我可没起到一丁点作用啊!”

“欸,那是,那是!”吴法友说,“我们当干部的,子弟都是根正苗红的好子弟,平时注意学习提高思想,积极劳动刻苦锻炼,所以若有下乡上山的子弟,大都推荐或招工上来了。我们干部本身在这种事上是没有问题。”

陈国强在三叶招待所门口下车,吴法友副书记往州府大楼去。陈国强找到知青破坏安定团结指挥部,要见丁慧猛。王光华说跟我来,引到一个房间。门口两个老十三,好像是站岗。陈国强进入房间,见躺着一个面色苍白半闭着眼的人,就是丁慧猛了。这人连日操心劳累,身体吃不消。

“老丁啊,阿拉是省知青办的陈国强,跟侬一样也是从上海来到农场接受再教育的。上海第1111中学,家杨浦区。你也是,我知道。咱们同城同区同学。我弟陈国坚也在棕榈坝农场,跟侬蹲过一个房间,记得不?”

“啊,上级领导视察来了!”丁慧猛要起身应酬。

“侬躺拉嘿!躺拉嘿!不要起来。看模样侬好像不惬意?”

“是的,感冒了,有点发寒热。”丁慧猛说,抻起半个身子倚在床头。王光华端过来两杯开水,一杯给坏头头,一杯给好头头,并拉过一把椅子让好头头坐下。

“听说景洪知青游行,要上北京请愿,要回城。省委对这个事很重视,派我和吴法友副书记赶来,听取知青的意见,和大家商量。我对吴书记说,让我先和你兄弟间私下聊聊吧。兄弟我也是知青啊,虽然到省工作,身份也还是知青。知青见知青,两眼泪洇洇。我的泪是流在心里!想起喝过的白石河鲜汤,头上漏雨脚下长蘑菇的草房,我这会儿还是有点要哭!”陈国强语音低沉下去,嗓子表现出感情色彩。带动得丁慧猛也鼻子发酸。

陈国强继续说:“我知道大家的苦处。我们这一代人,出生碰到解放,会吃碰到饥荒,上学遇上停课,毕业被迫下乡,倒霉透了。年龄运气确实不怎么好。假如早出生八十年到四十年,也许混个无产阶级革命家当当,或红小鬼小跟班之类。早几年也行,过它几年旧社会,然后赶在1966以前读完高中考大学。好歹分配个饭碗讨个媳妇。偏就我们不行,一片红全下乡!正如《知青之歌》唱的:成为低端人口,讨不了媳妇回不了城!我也希望回城啊,虽然昆明也是城,毕竟不是父母之城。更要命的是,女朋友在上海,这婚事悬在那里,你说怎么办!”

陈国强的人情之谈把丁慧猛心里说得软乎乎的。

“然而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啊!”陈国强忽然停下来,专注地看了丁头头几秒钟,问道:“你真认为上北京请愿能解决问题?有把握?”

丁慧猛困惑地朝天花板盯了十秒钟,终于说:“如果做事情都要有十分把握才去做,那就什么现状都改变不了。”

“对,这话对!”陈国强打了个响指,立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又坐下,“有哲理,有水平,我赞同!可是,十分当然谈不到,却至少要有六成六的把握才去做吧?我看咱们这个事,三成三都没有。你想想,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泽东思想的重要体现。毛主席就是要把那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阶层弄得斯文扫地,同时阻断阶层的血液更新。如果不把中学升大学这个练条砍断,那个文貌岸然的知识分子阶层就会继续存在下去并对无产阶级思想的纯洁性造成影响。所以不能叫中学生上大学,而要叫他们上山下乡,交给泥腿子去教育。这是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高度作出的战略决策。关系到将来的世界究竟是泥腿子领导还是西装皮鞋领导的大事。这个战略总方针是不会改变的。虽然毛主席没按我们大家的愿望活一万岁,但遗志是会被共产党人继承并发展的。这是世事预测学开章明义先要确立的标杆。如果要给未来世事算算命,都得以这根杆为座标去推算。除非你不相信马克思主义阐明的社会发展规律了,除非你不相信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永远是中国共产党了,不相信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永远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了。如果相信,就得按照毛主席的思路去走。中央已经说了,凡是毛主席制定的方针不能变,凡是毛主席说过的话不能商量。两个凡是。所以,首先,你们在公开信中或在宣言中企图整个否定上山下乡运动的说法,上头是不可能接受的。实惠点,不提大方向,而提些改善生活条件之类的,倒可以谈。例如福建的李庆林给毛主席写信,表示拥护上山下乡,同时诉说具体的困难。结果怎么样?毛主席给他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不是?”

“我也来争取三百元?”丁慧猛苦笑道。

“假设李庆林不谈柴米,而是对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必要性提出质疑,那收到的就不是三百元人民币而是三百个大巴掌了。识时务者为良民。这位知青家长很有智慧,应该成为全体知识青年的老师。当然三百元对于你老丁来说太小儿科了。你是个有志的人。不敢说大志,大志有点涉嫌不买账,咱们不说它。起码小志是有的。才能也是有的。你不会是个久居人下的人,迟早会离开农场。目前我想你需要一点精神方面的肯定。那么,我劝你把目标定在为西双版纳知青每人争取三百元的标准上。这比较有可能达到。说明你受拥戴,能为众人谋利益,有能力有作为。至于上北京请愿这么大的动作嘛,我认为缓一缓比较好。中央最近在开知青工作会议。开了三十几天,快结束了。可能会有关于知青的政策措施出台。听说很快会有文件发下来。我的意见,你们先等一等,看文件怎么说,再决定是否上北京。”

“是吗?”很快会有知青文件发下来这个消息打动了丁头头。如果文件能给我们想要的东西,那又何必兴师动众上北京呢?毕竟那是艰难的历程和叵测的风险。此时的身体状况也影响丁慧猛的意志。血压低至60,脉搏却高至110,乏力,低烧。在陈国强三寸不烂之舌进攻下,他有点晕头转向了。

“我估计新的政策会放宽病退困退回城的门槛。”陈国强说,“你不要管别人的事了,管你自己吧。即使在新的门槛下有些够不着,我也会帮你。这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丁慧猛沉思默想了一会儿,说:“我们进京已经箭在弦上,突然要停下来的话,得跟大家商量。倘若省委能够承认我们罢工的正当性,承认政府的知青工作确实没做好,今后落实整改措施,进京的事情也许可以暂缓。”

“这个要求不过分,我会跟省委省政府谈。”

慧猛想了想,又说:“还有,我们罢工期间工资照发,各农场不要克扣。”

“这个应该没什么问题。”陈国强答应了下来。

4

丁慧猛把筹备总组五个常委都召集到他房间来,讲话说:中央在开知青工作会议,已经开了三十几天,快结束了。可能会有新的知青政策出台。会有文件发下来。所以我想重新考虑北上的计划,暂缓出发。看看文件怎么说。如果新的政策措施能够提供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可以原地争取权利,与地方政府和农场讨价还价。当然,我知道,大家连日来为北上辛苦准备,数万知青捐了款,现在进京请愿之旅已经是箭在弦上,突然停下来可能许多人接受不了。所以我想听听诸位常委的意见。

“我们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呢?这个先要明确!”李茂山问。

“我们要回老城啊,要生活,要娶媳妇啊!”曾凡志说。

李茂山道:“要生活,娶媳妇之类的,估计上头会加以考虑。逐步改善生活条件是在情理之中的。记得与州府会谈时,一个领导谈到我们产橡胶,一人一个媳妇不成问题。我觉得这个说法有点诡异,有点寻开心的意思。但具体的生活问题他们会重视起来的。这个,用不着等中央文件。然而我们会满足于此么?其实,大家心里明白,我们真正想要的是回城,是把上山下乡运动整个儿推翻!”

“中央文件会把上山下乡运动整个儿推翻吗?——做梦吧!”曾凡志说。

“不可能推翻,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李茂山说,“即使新的政策措施会照顾我们一点生活,却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文件不可能给我们。那么,还等什么呢?我不赞成丁头暂缓北上的主意。”

常委中有一个北京人洪大伟。当初挑选常委名单时丁慧猛是考虑地域代表性的。各主要地方都有人。洪大伟和他的北京圈子早就有一个想法,认为这场回城运动应该由北京人来领导。首善之区,见识广素质高,天子脚下消息灵通,总体说比较接近上层,要搞个潜规则什么的也有路子。却因为公开信这个点子让丁慧猛先想了去,而形成了丁核心,一时无法推翻,心中未免不足。洪大伟此时听到丁慧猛想把北上请愿计划嘎然煞车,十分惊讶。如此优柔寡断进退失范,哪能当第一把手呢,十分不满。脸上一片乌云,憋了半天没说话。此时便猛然开口,声音有点像吵架:

“我也不赞成暂缓北上的主意!有这样做事情的吗?什么叫做暂缓?国际歌怎么唱的来着:趁热打铁才能成功!西双版纳知青好不容易发动起来,形成轰轰烈烈的局面。这一‘暂缓’,必定退潮下去,以后再想发动起来,就不可能了!现在冲出去是一鼓作气,暂缓是再而衰,拖延是三而竭,完了!如果你丁头革命意志衰退,不想干了,可以由我来领导!”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盯住丁慧猛的脸。有的不愿意洪大伟来领导,生怕慧猛答应。有的不赞成暂缓,对慧猛的决定感到困惑。想:换头领也许是个办法,但不一定由洪大伟来干。

形势过于复杂,陡然生变,丁慧猛的病体应付不过来,猛烈咳嗽了一阵,大汗淋漓。他扶头摆手,病怏怏地说:“会议暂停,让我想想。两个钟头以后给你们答复。现在请你们出去,让我安静。”

六个人关切地看着他们的头,立起来陆续往外走。王光华问:要不要叫卫生员?丁说:暂时不要。你叫纠察组在门外看着,谁也不许进来。

丁慧猛暂缓北上的主意由常委扩散出去。老丁并没宣布暂不扩散的纪律。引起知青代表的骚动,大半人非常不满,议论纷纷。许多人寻上门来,要找丁慧猛讨说法。王光华和纠察组的人守住走廊,不让进。闹哄哄,几乎打起来。洪大伟将他的北京圈子召集到屋外一个小树林,直接策划政变。讨论的结果,准备等丁慧猛走出房间宣布他的投降主义路线时,一拳打倒,由洪大伟宣布夺权。北京圈子中有两个壮硕会武功的人,叫王冲,叫李进。这两人还暗里带着泰式尖刀。这种刀是一根不起眼的短小木棒,拔出即是刀。洪大伟宣布夺权时由这两人控制局面,镇压不服者。

一短两长三根时针紧赶慢走终于把两个钟头走完,一百多位代表聚集在楼下等候丁慧猛“最高指示”发表。王冲、李进去厕所将小便拧干净,尖刀准备好,只等洪大伟一声令下就行动。

只见王光华走出来,代表丁慧猛宣布:各位代表自由选择。想立即北上的,由洪大伟带领先行出发;按照人数比例分出筹款;团旗带走。愿意留下来维护丁核心的,重新编组待命。

王冲、李进急眼看着洪大伟:要不要接受这个方案?还是冲上楼去将丁慧猛揪出来宣布夺权?洪大伟权衡了一下,决定接受这个方案。于是代表们开始报名,大伟也进行游说,终于征集了51名愿意跟他走的,决定明天开拔。知青全部捐款数15565.60元,按52/137的比例分出6065.63元,交给李茂山,指定王冲、李进贴身保卫茂山和钱款。

洪大伟当即带着李茂山、王冲、李进赶到汽车总站,要买52张去昆明的车票。窗口里边伸出一只女人的手掌,和公事公办的嗓音:“出行介绍信!”

“没有介绍信。我们想和你商量。”

“这是不能商量的。没有商量的余地!”里边说。

“我们是要上北京到毛主席纪念堂缅怀他老人家丰功伟绩的。”李茂山说,“看在这崇高感情和政治觉悟的份上,您是不是可以通融通融呢?”

里边的女人笑起来:“毛主席的丰功伟绩之一正是叫你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啊。可是我听说你们在闹回城。既然那么缅怀毛主席的丰功伟绩,为什么又闹回城呢?”

李茂山被驳得尴尬,耸耸肩,只好自嘲说:“我们大家都有些精神分裂。你也是!”

四人只好无奈而归。

第二天举行了出征仪式。仍按前天的演练排好队。由于郭梁凤仪与王光华好上了,男唱女随,旗手换成了林杏元。原是四个女知青当护旗手,现在只有两个。李茂山背着一个大钱袋走在大旗后面,王冲、李进拿着不起眼的两支小木棒护在左右两侧。洪大伟领着要走的51名代表跟在李茂山的大钱袋后面,戴大红花挂黑布条,步伐整齐雄壮。留下的85个代表列队跟在后头。王光华仍然组织了锣鼓和杂七杂八的乐队,以及长长的知青队伍相送。队伍绕了一圈马路,转回经过三叶招待所门口时,丁慧猛突然病怏怏的出现,走到洪大伟身边,与他握手道别,叮咛。洪大伟说“知道了。你回去吧。”王光华领着送行的队伍,直送过澜沧江大桥,才挥手作别。

陈国强原以为把丁慧猛思想工作做通了,知青不会北上了。没想到有这个枝节:丁通洪不通。不知道有这个洪大伟,要不应该将他叫来一道谈话的。他和副书记原要要今天来和知青开座谈会,没想就看到知青吹吹打打出发!副书记和他两人都傻眼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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