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二回

第102回  楼道冻饿唤醒旧爱  知青堵路大闹州府

1

王光华带五个人上农垦景洪分局找局长。正的副的都不在,只有一个办公室主任。主任说,这个事恐怕要找自治州党委。于是他们找到州府大楼。也是领导不在,只有两个办公室主任。王光华说明来意:我们组织了一个知青请愿团,要上北京向中央领导反映十年来在西双版纳的艰难历程和遭遇,提出我们的要求;请州委州政府批准我们的行动计划,开具上京所需的证明文件,提供交通食宿方便;请两位主任把领导们找来。

王光华强调:“这是大事!你们面对的是西双版纳七万知识青年,不是我们这几个人。”

主任甲说:“我这就去找领导,你们等着。”主任乙说:“你们坐吧,我出去一会儿。”

六个人除了等,也没什么招。光华无聊间就东看西看,桌面台历翻了一下,发现昨天那一页上写着几个字:“明天他们要闹事”!显然上面对老十三们的动向十分清楚!

是的,领导们知道今天会有麻烦制造者来登三宝殿。三十六计避为上计,躲到农垦分局王副局长家开紧急会议去了。

2

这是一个独立院落,客厅跟局里的小会议室差不多大。党、政、局,书记,长,坐了一大圈。公安局长王照也来了。

州党委李统大书记讲话:“今天我们到这儿开会,地点有些不那么上台面。地下状态似的。没想我们胜利27年,开会还得偷偷摸摸。没办法,天子尚且避醉汉嘛。如今醉汉就是那些知青,文革初期的红卫兵,革命小将。现在应该叫中将了。”

有人插话:“再过些年就是老将了!”逗得会场笑起来。

“这些中将十几岁那会儿碰上文化大革命,书读得不多,一般是念几条毛主席语录。虽然叫知识青年,也有中学毕业的文凭,实际上没我刚刚在念小学四年级的外孙识字多。但是,这些人经过文化大革命‘血和火的洗礼’,一个个修炼成孙悟空的徒弟,造反精神特别足。这些小孙悟空本来应该留在他们出生的城市,上海重庆北京黄鹤成都等等,给他们各自的市长找麻烦去。却来到我们西双版纳。十万哪,同志们。走了些,现在七八万。我们这地方庙小,他们这些大神蹲得不舒服,想要回城去。也难怪,条件有限,只有竹楼没有水泥楼,只有煤油灯没电灯,只有沟水没有自来水,他们这些城市出生的人蹲不惯。蹲不惯就回去呗。说实打实的话,我巴不得他们走。回去的话,我送给各人的市长每人一吨香蕉两吨菠萝,外加一封感谢信。感谢将这些充满危险能量的造反者接回去,感谢给我们西版减轻负担。但是不行啊同志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国策。凡是毛主席制订的方针不能否。目前在华主席的领导下全国形成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虽然我希望老十三们——听说他们叫自己老十三,正如大学生叫自己老九那样——给我滚蛋,但从大局来说不容许呀!留住他们是我的职责。”

“这些老十三的动态想必大家多有所闻。”州长耿二说道,“串联。这是他们的老行当,文革初期到处串不是?开地下会议,煽动,这大约是从革命小说革命电影学来的,从我们这些老前辈的斗争经验学来的。还有募捐,集资,这似乎是资本主义方式。估计已筹集上万元。他们准备上北京请愿,这笔钱作为路费。”

“他们的坏头头是谁,我也基本了解清楚了。”农垦局张章说,“为首的是一个叫做丁慧猛的家伙。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要不要先将这人抓起来?”

“不!”李书记举起食指断然否决,“抓起来要是激起群体愤怒,生成动乱,那会给我们西双版纳抹黑。别地方的领导和中央会说我们低能,遇事只会三巴掌。况且,这个丁慧猛我倒希望他能够做出点成绩,把七八万他的人带离我们西版。那样我还要感谢他。要是把他抓起来,就做不出成绩了不是?前提是,在这个带离的过程中不要给我们添上连带责任。”

“就是说,让他们走,但不是我们不好客。是这样吗?”王副局长根据自己的理解,说。

“是的,你很聪明!”李书记表扬道,“我们是好客的,是支持毛主席号召,欢迎知识青年扎根边疆的。对于少数思想落后不安心边疆劳动的知青,我们是做艰苦细致思想工作的。听不听是他们的事,思想工作我们继续进行。他们可以将想法表达给中央,我们可以帮助上达。但上北京请愿可不行。上北京这条路一定要拦住。不能让他们去。去了影响不好,甚至国际影响都会造成。中央和别地方的同志会骂我们饭桶,笨蛋。撤我的职,撤你们的职,都有可能。要是撤职,你们说我还能做什么?除了当领导我又没别的本事,只好回家卖红薯。你们大概也一样,卖红薯!”

市长耿二抽着烟斗,显出深思熟虑的模样,说:“他们要是能走,当然很好。对他们对我们都好。但看样子很难,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知青不只我们西版有,全国一两千万哪。都回城,游手好闲去?街边站站看风景去?没工作,喝西北风去?住老鼠窝去?张春桥说上海不用造房子了,今后中学毕业都下乡。可见下乡是个大方向。虽然张春桥抓起来了,但说过的话有的还是管用的。丁慧猛他们想都回城,异想天开!所以我们要作两手准备。准备他们走不了时如何安定他们。一是继续加强政治思想工作,二是也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和医疗卫生条件。设法造比较像样的房子。长期住草房不行。听说有的草房门都没有,女生拿块塑料布挡一挡。老张,是不是那样?”

农垦局长张章尴尬地笑笑,说:“住的是差了些。没材料,预算紧。”

“长期吃素也不行。和尚吃素还有豆油,知青听说连油腥子都见不到。我们这西双版纳自然条件好,可以种花生榨油嘛,可以养猪嘛。此外,听说他们有一个大问题是娶不到媳妇。光棍太多。有的说,政府要是能给我一个媳妇我就安下心来。政府哪儿来那么多女人分配给他们做媳妇?”

李书记哈哈笑了一串,说:“可以给他们每人配一个吹气娃娃!”

“什么吹气娃娃?”有人问。

李书记继续笑,“去年我出国考察,在缅甸街上商店里发现这一新生事物。就是打气鼓起来的假女人呗。橡胶做的。我们西双版纳多的是橡胶树。”

哈哈哈哈,其他人也都笑了。

张章靠沙发扶着头在思虑什么,忽然问公安局长王照:“你们局有没关着小偷高手什么的?”

“你是说神偷?”王照侧转后仰,突兀地看张章。忽然似有所奇,问道:“问这做什么?”

“世上真有神偷吗?随便问问,好奇。”

旁座的副市长吴新插进来说:“传说中有神偷。行化如神,别人财物手到擒来,神不知鬼不觉。我原不相信。可上个月在我小舅子身上发生的失窃匪夷所思。他商店里买一块手表出来,路上走就不翼而飞了!据他说,左手拿着那块表正看,觉得右肩膀有人拍他一下,他回头看没什么人,可同时也发觉左手空了,手表不见了!”

“是吗?”公安局长问,“你小舅子在景洪?”

“不在景洪,在昆明。”

“传说是很神。”公安局长说,“我从警二十年,办的都是小毛贼。有的毛贼是经过刻苦训练的,往地上倒一罐绿豆,用食指和中指一粒粒捡回来。反复练,直至能在两分钟内捡完。他们中的开锁高手,靠一只回形别针什么锁都能开,几秒钟,比有钥匙都快!这算不算神偷,我不知道。”

副市长说:“练的同时,据说个别人有特异功能。有一种前窥术,能提前窥见数秒钟后将发生的情景,甚至数分钟。你有没遇到过抓人扑空的情况?十拿九稳的眼看要抓着,嫌疑人突然撒腿就逃。”

“有的。”王照说。

“那可能就是窥术!此外有的贼还能偷时间。据说。”

“偷时间?他能在半分钟内做完别人五分钟做的事,不就是偷时间吗?”张章说。

“那叫捞时间,不叫偷!”王照说,“我也听说有能偷时间的人,意思是说,在你的面前觉得才过去一分钟,实际已经过去三分钟了,另外两分钟给他偷走了。跟人对钟,你的手表慢了两分。这些都是传闻。我审问过一个誇誇其谈的毛贼,他说偷的最高境界是得手于无形,物主东西丢了却不知怎么丢的,连怀疑的方向都没有。他说魔术大师与小偷结合为一体,就是神偷。”

李书记听着他们的谈话,极感兴趣,忽然哈哈笑起来,说:“丁慧猛不是募捐上万块钱吗?可要保管好啊,如果碰到神偷,北京就去不成了!”他招呼公安局长:“老王,咱们什么时候谈谈!”

3

那个“这就去找领导”的办公室主任甲泥牛入海无消息。“我出去一会儿”的主任乙却一个钟头以后才回来。光华揪住说:“你们这个态度是不行的。你赶快给我找到领导,不然发生什么事情你要负责!”乙想了想,只好给甲打电话。甲说:“找到领导了。领导说八点钟给他们答复。”

丁慧猛闻讯带一百多名代表赶到州府大楼。然而到九点还是没等到领导的影子。王光华指着墙上的挂钟怒问主任乙:“现在几点了?!”

乙只好打密码电话给州委李书记。在家穿了睡衣准备上床的书记打呵欠说:“明天吧。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明天党委研究一下。”

丁慧猛从乙手里抢过听筒说:“书记,我是知青上京请愿团筹备总组的头头丁慧猛,现在带着一百多名代表按照您八点钟的约定来听答复。你们却说话不算数,过九点了还不见您尊驾。敢问您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部队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呢。”

“地点能说一下吗?我马上带人过去听您指示!”

“地点可不能说。军事秘密。”

“什么时候会议可以结束呢?一个钟头差不多了吧?”

“这个也不能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去休息,明天我跟你们谈。”

“书记,我们的事情也很重要。既然您忙,我们就在这儿等。耐心地等候您到来讲话。现在和平时期,估计军事会议不会开得很长。希望您开完会立即赶过来。我们一百多个代表都还没吃饭呢,饿着肚子在这儿等,您想想,心安吗?”

“那就先回去吃饭呗!”

“哪儿吃饭去?家在千里之外,饭碗在各自的农场,口袋空空,实在是没饭吃。您能不能赏点饭我们吃呢?”

“是吗?没吃饭倒是个问题。肚子瘪火气大,肚子饱睡意浓。要设法让你们吃一顿睡一觉。你把电话交给乙,我来跟他说。”

主任乙接过电话。书记说:“老乙,你打电话给农垦分局,叫他们煮几桶米饭抬来给这些人吃。人吃饱了会心平气和些,思想工作也好做些。”

“我已经联系过了。农垦局说没这笔开支。”乙说。

“再联系!说我讲的,从维稳费里报销。如果饥饿的知青闹出什么事来,那是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局。要知道,稳定是压倒一切的!”

丁慧猛再次抢过听筒说:“王书记,吃饭是一件事,但对我们来说解决问题是更大的事。所以请您开完会议立即赶过来。我们就在这儿等候到底咯,不见不散!”

主任乙于是再打电话给农垦局食堂。食堂总管说要请示综合科。又说:“况且工人都下班了。”

老十三们只好等。然而11点过了,既没等到州委州政府任何领导,也没等到饭。烦躁地在楼道里走过来走过去。有的人骂了起来,说要上街喊叫去。丁慧猛叫大家安静,重申了纪律。他不想把上面逼得太急。却也不想太松,他要给领导加一个软压力:今晚我们就饿着肚子在这儿楼道里等吧,你们看着办!甲乙两个办公室主任只好陪着,困兽般在办公室和厕所之间走过来走过去。

4

夜逐渐深了。老十三们只好在楼道里和衣而卧。有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十几捆稻草,撒在水泥地上。大家欢呼起来,说这好多了,哪儿弄来的?

郭梁文仪(王光华给她取的名字)在楼道的尽头处蜷缩得像一只大猫。王光华在离她咫尺之近的地方,也蜷缩在墙脚。内心酱醋杂陈。

当年王光华和梁文文已经开始恋爱了。同课桌,感情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境遇相似,家庭均非红五类,都在谭立夫“七斗八斗,斗服贴了,然后才有可能团结”之列。观点相同,都支持遇罗克的《出身论》,支持“造反有理”和“怀疑一切”。派别相同,都参加二司,“二癩子”。尤其打动少女心的,是王光华三拳两脚将围上来的三字兵打倒,一推一点就把杨立威当成梯子跳墙而去。梁文文目睹那一幕,钦羡得几欲鼓掌。后来在二司古博中学总部,王光华是头领,梁文文是辅助人员,“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但突然之间,梁文文跳楼了。为什么跳,光华至今不明白。砸中楼下恰好路过的郭凤仪,郭凤仪死而梁文文昏迷了两天三夜抢救过来。抢救过来的梁文文却与王光华形同陌路。王光华去医院看她,与她的父母轮班陪护。梁文文醒过来时首先看到的是正在给她揩脸揩手的王光华,惊得缩避,大声责问:“你是谁?!”好像服待她的是一个绑匪,完全不认识!

王光华大惑,也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那样,惊奇道:“我是王光华,你的同学,男朋友呀,文文!”

“胡说!我有男朋友了。我的男朋友叫钟向东!”

“你有男朋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文文?”

“我不叫文文,我是郭凤仪!你为什么叫我文文?”

“郭凤仪被你砸死了呀,文文!”

“你瞎说,瞎说!我就是郭凤仪!”

王光华无奈,忽然得了主意,出去一会儿,回来说:“我给你买一面镜子,文文!”将一个纸袋拆开,取出镜子递给她。

郭凤仪一照,欢喜起来,说道:“咦,我好像变漂亮了嘛!医生给我整容啦?只是面色苍白了些。”

王光华哭笑不得,久久地望着熟悉而陌生的女朋友,脑子里升起神秘主义的迷雾,十分震惊。

梁家父母以及刚刚给郭凤仪办过丧事开过追悼会的郭家父母以及男朋友钟向东也十分震惊。梁文文出院以后直接向郭家去。郭家问了她关于过去生活的许多细节,回答均准确无误。

“你九岁时候咱们家养过一只狗,记得吗?”郭父问。

“不对,没养过狗。养过一只猫,白中带花的。有一回还挠我一爪子,挠出血来。”

终于确信这是他们的女儿。原要向梁家提出巨额赔偿的,这一下只好算了。但梁家反而不答应,他们只认容貌不认意识,坚持这是他们的女儿。经过各方亲友调解,“做思想工作”,最后姑娘答应既做郭家的女儿,又做梁家的女儿;一会儿当郭凤仪,住郭家;一会儿当梁文文,住梁家。

那么对两个男朋友能否也来个双重身份,一会儿跟钟向东,一会儿跟王光华呢?不行的。钟向东在参加完追悼会以后就一去不复返了,跟别的女人谈去了。郭凤仪(梁文文)重新去力争,很难。

王光华曾试图去与“梦幻的梁文文”——他这样定位她——继续朋友关系,试图唤醒她的记忆。但怎样努力也没用。好吧,那么就视为郭凤仪吧,追求她,行不行?他爱梁文文那张面孔,捨不得放弃。然而王光华与梁文文原先在思想上志趣上的共同点,在郭凤仪那儿完全不存在。两人绝无成为男女朋友的可能。郭凤仪和钟向东都是铁杆保皇派,百万红基的杀手。王光华则是百万红基所痛恨的二癞子。政治观点水火不容,意识形态水火不容。

郭凤仪有一个哥哥已经去了北大荒,按照政策她是可以留城的。然而梁家一女一女都在城,必须有一个上山下乡。姐姐已进玩具厂当学徒,没有下去之理。剩给梁文文的,只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份了。这一下郭凤仪不干了,说她不是梁文文。官司打到“公检法”,要求改变户籍资料。“公检法”坚持唯物论,比对本人与户口本上的相片,认为没错,她就是梁文文。驳回诉求,判定该她下乡,而且交付民事执行庭强制执行。弄得郭凤仪也差点跳楼。幸好她是个思想正宗的革命青年,毛主席的话听一句顶一万句,明白自己必须改造世界观,必须服从集体和大局。终于没跳,最后还是到棕榈坝农场来了。

当王光华回忆往事的时候,郭梁文仪也没睡着。在过电影,心里也是酱醋杂陈。八年前他们这一批人来西双版纳,路上走了半个月。途中这个叫王光华的男人一直要跟她套近乎。她没理他。郭凤仪的阶级立场是很鲜明的。家庭出身与王光华不是一个层次。社会关系她是“一串红”,亲戚朋友不是党员就是团员。她本人老团员,一只脚已经迈入共产党的门槛。思想观点更加没有任何掺杂。而王光华非但成份不纯,思想也不正。在提到毛主席的时候,口气不是那么恭敬,甚至话中有话似带微词。这是她不能接受的。况且,她还是想着钟向东。

来到农场以后,郭梁文仪表现积极。尽管觉得不该她下乡,但思想不通归不通,实际还是表现出一个共青团员的本色。很快得到领导赏识,提拔当了排长。人有旦夕祸福,一次带领她的排上山砍竹子,当一綑竹子从山上滚下来眼看要砸中一个同志时,郭梁文仪抢上去挡住。结果她自己皮破血流,腰椎受伤,还失去一颗门牙。这算工伤,农场又没医疗设施,只好让她回家城疗治。黄鹤疗伤两个月。其间也曾做为梁文文去梁家住六七天,却主要还是做为郭凤仪住郭家。郭家里,哥在北大荒插队落户,父已去世,只剩一个老母亲孤苦伶仃。原应尽量在黄鹤多住些时候,照顾母亲。但她有基本的社会主义觉悟,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捨小家顾大家。既然伤好了就回农场吧。不料回来以后,农场只肯算她一个月工伤假。另一个月算事假,没工资。医药费也只报销一半。排长这顶小乌纱帽也丢了,戴到别人头上了。这让她哭了一枕头泪水。我那是光荣工伤啊,你不表彰我反而克扣我?农场说你是共青团员,要带头吃亏。那么,你们共产党员更加应该带头吃亏啊,她说。加以八年来所喝的“白石河鲜汤”,所见的种种吊打捆绑,所受的动手动脚,郭梁文仪的思想开始混乱,革命意志开始消沉,而且也像王光华那样开始思考毛主席的路线问题,该不该阶级斗争为纲,该不该叫贫下中农来对我们进行再教育等问题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与王光华原先的政治对立就慢慢地不存在了,两人实际上开始有了共同的思想和共同的语言了,两个你年轻我年少的同城男女可以在这个僻远的异乡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了。然而由于惯性,他们两个还是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郭梁文仪把眼皮稍稍掀开一条缝,观察了一番伸长手就可以摸着的这个男人,心里不免升起一种欲投入他怀抱的愿望。实际上这个人比钟向东好,她想。钟向东虽然有李玉和慷慨激昂的形象,但现在郭梁文仪回味起来,似乎有假大空的感觉。王光华则是一条踏踏实实的汉子,英气真气灵气集于一身。八年来她一直可以感觉到王光华对她怀着一种既伤感又谨慎的善意。

此时都又饿又冷困在冰凉的水泥楼道上,近在咫尺。光华由自己的寒冷而知道做为女孩子的郭梁文仪更加冷。怜香惜玉的旧情复发。尽管那个灵魂是可恶的百万红基的残渣余孽,而非“二癞子”梁文文。但毕竟,那张面孔还是梁文文的。所以,他想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悄悄盖到郭梁文仪身上。却不敢鲁莽,怕“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她没睡着,呛他,给他难堪。

王光华想了想,起身上了趟厕所,走进办公室。主任甲乙都趴在桌上打瞌睡。光华悄悄地,把报架上的四夹报纸一扫而空,拿回己位,卸掉报夹,将三卷报纸去盖在郭梁文仪身上,留一卷盖自己。他动作尽可能地轻,生怕弄醒这个百万红基的残渣余孽。

不料,说时迟那时快,郭梁文仪出手抓住了他!

他大吃一惊。坏了,闯祸了,想。然而,看到的是一双表示感激,充满柔情,和燃烧着爱的眼睛!

5

老十三们饿着肚子在冰凉的楼道过了一夜,你想想那火气该有多大。第二天大早他们就在市中心贴大字报,演讲,述说他们的遭遇,控诉长官们的傲慢。市民围观甚众。更要命的是,这天星期日,知青们从四面八方来景洪逛街。听到他们的代表被如此对待,非常气愤,决定给自治州首府制造一场心肌梗塞。老十三越来越多,附近农场的知青也闻讯纷纷赶来。近万人,便在市中心各路口静坐示威,不让车辆通行!

心肌一梗塞,各路神经刺痛起来。车辆的喇叭声和各级领导桌上的电话声响成一片。州委李书记急忙赶往市中心。但车到市末梢就进不去了。知青们一堆堆静坐堵住马路,市民乱哄哄围观。有一个老十三立在自行车上发表演说,陈述十年来在农场吃的苦和受到的不公正对待,声泪俱下。

司机下车叫老十三们让开,说这是市委李书记的车。知青们说好啊,我们正想找李书记呢!围了上来。李书记只好下车,说找你们的头丁慧猛,叫他过来!

丁慧猛被找了来。丁说:“哎呀李书记,您终于来了!不容易啊!”

“你就是小丁吗?抱歉,抱歉!昨晚实在是对不住,会议开到凌晨四点,我连忙赶过来,那辆老爷车路上却熄火了。再一问,才知道昨晚我亲自布置的饭也没落实。真可恶,真可恶这些鸟人!现在我已经下死命令,饭很快就到。是不是请快饿昏了的你们先吃饭。吃完饭请你们选10位代表到州政府大楼高层会客室,我们方面有州委州政府各级领导,倾听你们的意见。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在我们职权范围内能满足的一定满足。现在,最要紧的是恢复交通,请静坐的革命小将们从各路口撤离,好不好?”

“先谈吧。谈好了再吃饭,再撤离。”丁慧猛说。他觉得继续堵在那里比较好谈,撤离了领导们说话又会慢条斯理了。

“先撤离,先恢复交通。然后什么都好谈。”

“不!先谈!现在请李书记先去高层会客室等我们,我和代表随后就到。您说10位代表?我要求增加到13位,行不行?”

“行,13位!”李书记带笑说,“我忘了,据说你们叫自己老十三是不是?”

丁慧猛招呼老十三们:“你们让开,让李书记的车过去!”

“先撤离!先恢复交通!”李书记严厉地说。

丁慧猛转向他的知青同志们,问道:“你们的意见呢,先撤离还是先谈判?”

知青们声音轰响:“先谈判!”

李书记傻眼了。从前干革命是借助群众的气势,现在群众的气势却是在他的对立面。这真是“时移而势易也!”上车,往州府大楼去。

6

丁慧猛选了13个人很快赶到州府大楼。工作人员导入会客室。

数张长短沙发座北朝南,东西和南面也是沙发。沙发前摆玻璃茶几。地砖洁白,铺着地毯。北墙面挂一幅巨型粉彩画《太阳升》。这些茅草房里来的人没见过豪华装饰,眼睛像刘佬佬那样睁得老大。七个面色阴沉的老爷列在《太阳升》底下。这些“知识青年”有点给吓着了,几欲后退。工作人员请他们朝北而坐。领导们沉默着,没说话。

王光华坐在东边靠北的那位置,也就是离领导最近的地方。局促之中,他习惯性地掏出香烟。香烟通常是公关语言,交际拐杖。他从盒里抽出一支含在唇上,又抽出,想挨个给诸位领导敬过去。可一看,领导的面前茶几上都放着各人的云南牌牡丹牌和打火机呢。有的是亮晶晶的金属烟盒。我这三角钱的金沙江牌显得寒伧了些,会不会把领导呛得咳嗽起来啊?不敢造次。也不敢自顾自点火吸起来。正犹豫,就见离他最近的那位领导拿起自己的金烟盒,啪的一声打开,给他的同僚们一支支递过去。王光华想,大约会给我一支吧,让我尝尝高级烟是什么味道。但,那位领导目中无老十三,客气都不客气一下。

开口打破沉默场面的是农垦分局张章书记,他怒冲冲说道:“你们了不起,敢瘫痪道路交通!”

市委李书记干咳一声,似乎还没拿捏好调门,目光游移,说道:“现在景洪市血管堵塞,你说难受不难受?你们说吧,有什么条件提出来,然后去把你们的人撤离路口,让车辆通行。这是刻不容缓的事儿!”

“血管堵塞的确不会好受,”丁慧猛说,“但是肚子饿得前肚皮贴后脊背也不会好受到哪儿去。李书记您说好作晚八点钟接见我们,我们一百三十七名代表在这儿楼道上又冷又饿等了一夜,饭没吃。现在是饿汉与饱汉之间的对话。”

“吃饭这个事我昨晚打电话给老乙,指示他们在维稳费里开支,你们在旁边应该是听到了的。不是我不关心你们的肚皮,对不对?现在他们正在煮,饭很快就到。”

王光华开口:“我们再饿一会儿不要紧。二十多钟头饿过去了,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现在请诸位领导先听听我们的诉求。刚才老丁说这是饿汉与饱汉的对话。这不光是指我们此刻空着肚子,从广义上说我们也是饿汉。我们在农场的劳动条件生活条件医疗卫生条件想必诸位领导是有所了解的。很恶劣。你们可以到草房里住几天看看,喝喝我们平常喝的白石河鲜汤,什么滋味。你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不但家里红旗不倒,外边可能还彩旗飘飘,不知道我们这些光棍的苦。我们什么旗也没有,只光秃秃一截旗杆!都二十六七岁的汉子了,没媳妇,而且这样呆下去永远看不到讨媳妇的希望!知识青年的问题很多,我们决定组团到北京向中央领导层请愿,反映我们的问题,提出我们的要求。希望州委州政府和农垦局各位领导同意我们进京请愿的要求,开给路途通行证明。”

“还有,进京请愿期间,我们要求农场工资口粮照发。”丁慧猛补充说。

“呀,这个事,”州长耿二嘬牙花子,说,“首先我表示歉意,这些年来对革命小将没有关心,”

“我们不是小将了,都快成老将了!”一个老十三说。

“你们来的时候还是小将,对不对?”耿州长说,“那个时候我们就应该关心。却没有关心,非常对不住!非常对不住!现在发现问题,当竭力整改。请小将们——不,老将们,给我们时间。请相信党相信政府,是会逐步改善知青生活的。至少给所有草房装上门。房顶盖上塑料布。至于讨媳妇这个事嘛,也可以想办法。我们西双版纳多的是橡胶。”

好几位领导听到这里脸上闪过匿笑。

“橡胶?橡胶跟讨媳妇有什么关系嘛?”一位知青代表问。

“橡胶可以搞活经济呀,搞活经济了就能吸引外边姑娘来嘛。这不要急,慢慢来。反正你们还年轻。我们当年提着脑袋干革命,哪有时间讨媳妇?”

一个代表想起场长的讲话,笑了,说:“讨的也是山旮旯捏锄头的女同志,等到进城重新讨时也都三四十岁,五六十岁,甚至七八十岁了!”

耿州长莫名地看看这位插话的知青,继续说下去:“要相信党和政府会妥善解决知青下乡碰到的各种问题的。至于上北京向中央反映情况嘛,请愿什么的,我看就不必了吧。州委州政府会把你们的意见报告给中央。”

“北上请愿是我们知青代表会议决定了的,西版七万知青签名一致支持的。不可更改!”丁慧猛说。

“你们准备向中央请的愿是什么愿呢?”李书记问道。

“知青要做人,知青要回家!——就这10个字。”一个老十三说。

农垦分局长张章说:“做人?难道你们现在做的不是人吗?不是做人,做的是什么?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是无比幸福的一代。听毛主席的话,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是光荣的红卫兵小将。然后上山下乡,正在锻炼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谁也没有你们光荣,你们的人生是大写的人生,怎能说还没做人呢?”

“别扯蛋了,这些陈词滥调!”一个阔嘴络腮胡的老十三喊道。

“你们的请愿,我明白,实质就三个字:要回家。”李书记提练道。

“是的,我们要回到爹妈身边。”一个看起来比较瘦弱的知青代表说,带点感伤的嗓音,“这是我们的核心利益!”

“哎呀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宣传工作局局长,一个白胡须的长者说,“还一天到晚叨念着爸妈身边。大丈夫四海为家嘛!我们从前干革命哪会想着家?打进城市以后压根就没想着要回山旮旯的老家去。要学习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胸怀嘛!”

丁慧猛挑选的代表中有两个女的,其中之一是郭梁文仪。此时宣传局长的话有点把她逗乐了,就发言道:“南海人有一句话叫做鸡同鸭讲。意思,我揣摸,大约是说:鸡在岸上,鸭在水里,一个嘎嘎嘎一个叽叽叽,是互相听不懂的。刚才这位领导说打进城市以后压根就没想过要回山旮旯老家去,这同我们想从山旮旯回城,方向其实是一致的,都恋着城市!”

“南海话就不要讲了,生硬。音调硬绑绑意思也硬绑绑。”副州长洪秀达说,“我们现在不是鸡同鸭讲,是革命阵营之内同志跟同志讲。应该是听得懂的。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坐到一起来了。”

“好,我们不要扯得太远。抓住主题,请州委李书记和耿州长说一声:到底同意不同意我们上北京请愿?”丁慧猛说。

书记和州长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书记说:“这个恐怕我们不能决定。要请示省委。”

“那么就请书记向省委请示,马上给我们答复,行不行?我们就等在这里。”丁头说。

书记和州长都显出千难万难的神情。书记说:“请示是可以的。等一会儿我给省委打电话。但估计省委也不是马上能作出确定的答复。这是慢郞中的事,现在却碰上急伤风。急伤风就是景洪的马路让你们给堵了,比伤风还要急。你老丁先去恢复交通好不好?你狠,你厉害,现在那些知青只听你的,我知道!”

丁慧猛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搞得太僵。一张一弛谓之道嘛。说:“行,我去疏通道路,书记你去疏通省委。分头进行。如果我疏通完道路回来时你还没疏通省委,则请给我们请愿团开具去昆明的通行证明,我们自己去疏通。我要郑重奉告:假如最后没给我们任何答复,连去昆明都不许,我们将举行全面的无限期的罢工!”

知青谈判代表退出。总务组在三叶招待所租了房间作为知青统一行动指挥部。农垦局煮的维稳饭也到,于是137位快饿昏了的代表吃饭。丁慧猛骑车转了一圈,景洪市的“血管”立即通畅。13位谈判代表再次到州府大楼会客室,询问疏通省委了没有。

“我给省委打电话了,”李书记说,“省委不同意你们上北京请愿。省委要我们州委做工作,务必请知青同志们回农场抓革命促生产。至于农场存在的问题,本着我们党实事求是的精神和民主集中制原则,相信是会得到整改的。农场职工的生活待遇,随着生产的发展,是会得到改善的。”

“那么,请州委开具到昆明的路途通行证明,我们自己去与省委说,行不行?”丁慧猛说。

“恐怕也不行。省委这样说,是也不同意你们去昆明的。我们州委如果开给路条,岂不是与省委的意见相违背了?我的意见,还是请知青同志们把问题放在州内解决。我保证将你们的意见上达中央,同时也着手改善你们的生活条件及各项待遇。”

“那就不用谈了。谈什么?”一个知青代表说,把目光投向丁慧猛。

“不谈了不谈了,谈个毬哟!”其它代表纷纷起身,向门口走。

“不要走啊,再谈谈!”州长说。

“再谈谈,不要走啊!”书记说。

只丁慧猛仍然坐着,说:“诸位领导,知青的情绪你们是看到了的。他们有的说:不回城,毋宁死。就是说,知青问题的解决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我们需要就这个问题向中央陈情,提出我们的想法。上京请愿的集体意志是不可摧的。州领导最好的对策是无为而治,既然不提供方便,也不要阻挡。如果阻挡,恐生出不便。例如说,重新把道路堵起来。下一步我们将要做的事情,希望州委州政府多多理解、包涵。”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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