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四回
第104回 老贼头智取募捐款 琵琶女乞讨寒街头
1
52人沿砂砾公路向昆明方向步行。700公里,多么漫长的旅途!洪大伟组织一个小宣传部,拿碗筷敲着唱着给大家鼓劲:“咚锵咚锵咚咚锵,我们走在进京的大路上。学习红军两万五,一千四百里路啥的算?向着毛主席纪念堂,甩开我们的铁脚板!……”
一个钟头下来,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就想讨巧,搭便车。不时有车辆驰过,向北去。他们就拦停,要求搭载。司机探出头说:“你们是知青吧?知青不载!”
“为什么?”
“上头有指示,不准搭载知青。说你们是反对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造反派。”
驰过的车中有一辆小面包车,上边坐着的你猜是谁?——就是高级扒术师倪东庆!还有三个乘客,都是有职称的。他们来一路踩点,看怎样把那个募捐钱袋子取过来。
倪东庆设想过几个方案。黄泥冈方案,仿效晃盖吴用劫生辰纲,给老十三们喝酒,灌醉。同心方案,由一些群众演员扮演知青,半路敬酒,攀谈,瞅空下手。教育方案,倪东庆亲自领演,冒冲中央调查团,半路拦截、教育;或冒冲农垦分局领导和工作人员。调包方案,制作一模一样的钱袋子,瞅空调换之。
从北溪亭家里出来,倪东庆寻到街头卖臭豆腐的李厚皮,经过对暗语,“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之类,认了自己人。二人赶到西双版纳星火农场,寻到叶崇东。倪东庆要叶崇东积极造反,争取当选知青请愿代表。还好的是,叶崇东早就调皮捣蛋在知青中颇有声望,刚刚被选为进京请愿团成员。如果从零争取起那就晚了。倪东庆趁知青队伍演练游行的机会,观察了钱袋子背包的款式,并拍了照。回去立即仿制。两个钱袋子大小和颜色上有些差别,都仿制了。更绝的是,给倪东庆想出了一个点子:弄两个适当大小的塑料袋,装进些纸团,抽掉空气,密封。装入背包,一笼总折叠压缩成很小的玩意儿,交给叶崇东。关键时刻老叶只要抽扯一根线,小压缩包就会膨大,变成与钱袋子一模一样的背包。同时倪东庆老贼头将会制造一场混乱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叶崇东将准确无误地在半秒内将李茂山那个包调过来,立即会有助理扒术师将包接走。一气呵成。
昨天请愿团一分为二时,叶崇东毫无疑问报名跟洪大伟。在确认李茂山背的是较小的那个包以后,崇东将大的那个压缩包丢弃在屋外树林中。
今天踩点,就是再巡视一番细节。事物基本按倪东庆的设想呈现。
2
突然间就下起飘泼大雨来,而且雷电大风。西双版纳在这月份很少下雨,老天爷故意与他们过不去似的。起初还向大树下去躲避,却有半懂不懂的人说大树下易招雷。淋得他们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雨过天晴,衣服从里湿到外,越加难受。这时候拦车的心情更加迫切。最好有个慈善大爷开来一辆暖车,将他们这群落汤鸡载到思茅,住进旅馆,洗澡换衣,干干爽爽睡一觉。然而慈善大爷一个也没出现。都是那句话,上级有指示不搭载知青。
拦过几辆不停以后,这52个人就耍起赖来,分成六排躺下,堵塞公路,车辆谁也不让过。被堵的司机下来,急得跳脚、转圈,口里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
不久,来了一辆部队的空卡车,要去思茅运果蔬的。司机除了公务之外还有私事:会女朋友。这个耽误不得。搭载知青要受领导批评,耽误时间要受女朋友批评。与其让女朋友不高兴不如让领导不高兴吧。终于让知青请愿团上车,把他们载到思茅。
下车的时候洪大伟及部众一片声道谢。司机说:“你们是托我女朋友的福。要谢就谢我女朋友吧。”
“女朋友在哪儿?”大伟问。司杨已经发动车子向前去。“代我们问嫂子好!”洪大伟挥手喊道。
3
迎面就看到一个旅店。没有门柱门框,只在一堵砖墙中间切进去一块黑洞洞的长方形,这就是门了。上方横挂一块长木板,白底红漆写着“思茅下只角人民旅店”。连油漆的颜色都冒着土气。正适合老十三们的经济水平。洪大伟李茂山喜滋滋的就走进去,说要三个小房间五个大统铺。小房间女生住的,男生住大统铺。柜台里掌笔的是一个国字脸中山服的女人,伸出一只胖手说:“介绍信!”
尽管早已知道有这个规定并且知道自己正好缺这个介绍信,洪李对这个回答还是感到十分失望和惊讶。此时世界上最需要住旅馆的就是他们了,又是汗又是雨的,身上衣裳还没有干透。又是饿又是累的,哪条筋都还没缓过劲来。要是这个女人肯收留他们一晚,跪下磕头都行。于是洪李求情:“行行好,行行好!我们实在是累得不行,您忍心让我们马路上过夜么?要是肯开开恩免介绍信,您可是仁义积德胜造七级浮屠!子孙能官至省部级!”
女人脸上波浪不兴,不管说什么都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洪李二人退到一旁商议,李茂山说:“这女人吃硬不吃软,我们给她霸王硬上弓,直接冲进去占领房间如何?”
洪大伟掏出金沙江牌香烟,递一支自奉一支,点火,两个人蹲下来相对而吸。吸了几口,大伟说:“要干就干大的!”突的站起来,“我们不跟这个女人过不去了,上椰丽宾馆!”
椰丽宾馆是刚落成开张不久的思茅最豪华建筑。县长有超前眼光,春江水暖鸭先知,轧出改革开放的大好苗头,预见到会有旅游业的蓬勃发展而这个副热带南疆正是对游客有吸引力的地方,所以拍板建了这个宾馆。一切都是超前标准,富丽堂皇。底层大厅雕花廊柱、水晶吊灯。光亮洁白得可以捉蚂蚁。落地玻璃窗帷幕低垂。宽敞的水磨大理石地面摆了六组沙发茶几,每一组都置于一块圆形织花地毯之上。仙乐低回,珠光香气,与街上尘土飞扬的第二世界形成鲜明对照。
忽然间就涌进来一群叫化子!蓬头散发,胡子巴碴,牙黄脸黑,神情焦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身上穿的衣衫都灰馊馊显出晦气样。破鞋上沾满泥巴。大堂经理和在场的服务员都惊呆了。这里边第二世界的人都很少进来,现在却来了一群第三世界的叫化子!
门口原有三个保安的。一个有事走开,一个上厕所,只剩下一个正要拦,却被王冲李进不容分说推开,一群52人涌进来屁股脏脏的就往披着绣花纱巾的沙发上坐,黄泥巴鞋搁地毯上。大堂经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白领,傻着眼走过来,掩饰着厌恶的神情,问“你们是哪里的?”
“我们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现在来再教育你们的!”一个叫化子恶作剧地回答道。众叫化子笑了起来。
“我们是西双版纳知青北上请愿团,”洪大伟说,“路过贵方宝地,想借宿一晚,可行?”
大堂经理对西双版纳农场知青的事迹颇有所闻。11月26日给景洪市制造心肌梗塞时她刚好陪省旅游局两位干部开车经过景洪,亲眼目睹了老十三们的无赖劲。“那都是些亡命之徒!”一位干部说,“失学者,光棍,饿汉。无家无老婆无前途。三无,你想想。别去惹他们,绕开走吧!”
没想到这些三无大仙今日突然降临。此刻不得不面对,别生出“事件”来。想到此,头皮起了一阵震颤。不得不亮出专业微笑,说:“欢迎欢迎!那么来登记吧,刚好有房间。现在是旅游淡季。”
这一下轮到洪大伟头皮震颤了。高消费地方,按50人算倘一人50元,五五二十五再加两个零,房费就得2500!李茂山那个钱袋子一塌刮子不过六千多,下一顿怎么吃?然而不得不进三步退两步地跟到柜台前。大堂经理进入里边,像人民旅店那位国字脸中山装的女人那样伸出一只手:“介绍信!”
同样三个字,在洪大伟听起来这一次却像特赦令。他高兴起来,有点蛮横地扬头说:“没有介绍信!”希望激怒对方一口拒绝。不料经理风姿绰约地掠了一下头发,似乎对知青有同情心,想了一下说:“我向上级请示一下看,没介绍信能否通融通融。”拿起电话要拨。
“不要请示了!”洪大伟急忙说,“我们就在这儿,”他指指大厅水磨石地面和沙发,“凑合一晚上。你看行不行?保证不随地吐痰不随地大小便,不弄脏东西,也不高声喧华,保持安静。明天走的时候我们宣传组还会送给你一封大字报感谢信,或一幅画做为纪念。这大字报和画将来可能成为文物,很值钱的。”
大堂经理闷头想了一下,进后台房间打电话向宾馆党支部书记请示汇报。书记闷头想了一下,拿起电话向县长大人汇报请示。县长闷头想了一下,答复道:“让他们顺利过境吧,不要给我们思茅制造出什么事件。那都是些光棍,麻烦制造者,少惹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行,就让他们在大堂里睡。如果还没有吃饭,给他们弄些吃的喝的。在维稳费里开支。就说县太爷吴某我请客。只是,明早他们离开的时候注意一下,不要顺手牵羊拿走什么东西。”
宣传组连夜作了一幅水墨画送给宾馆。无题,内容是,一只猴子在五指山下一块石头上题字:“孙悟空到此一游!”石头旁边画一滩水渍,好像是老孙刚刚撒的尿。落款倒是有的:赠椰丽宾馆,西双版纳十万知青第一批进京请愿团鸣谢。
4
诸如此类的行程,步行,拦车,躺下耍无赖堵车,住旅店硬闯,走了六天。躺下堵车的这一招有时管用有时不管用。并非每个司机都有女朋友的。没女朋友有老婆孩子也行,心软些。最拿他没办法的是既没老婆孩子也没女朋友,甚至对女人没兴趣,恰好又在争取入党入团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那种。大家都是光棍,耗着吧。这种情况下堵的时间就更长一些,要堵到后边来了有女朋友在等他又恰好空车的司机才终于让他们上。
大部份时间还是步行。这一天走得正乏,又热又渴,就有一伙七八个人迎上来。一看就是同类:老十三。衣服像,神情也像。果然,他们是插队落户峨山县的知识青年。丁慧猛洪大伟们是插军垦农场,拿工资。他们不同,是插在农民中间,拿工分。比丁洪们更苦,但由于分散,不可能也组织罢工、请愿之类。听到西双版纳知青闹起来了,心中欢呼雀跃,希望要是能闹出点名堂,他们也好沾沾光。这天,听说进京请愿团将从这里经过,弟兄们特地组织慰问小组赶来迎接,表示支援,诉诉苦衷。知道请愿团辛苦,带了水和竹筒饭,咸菜豆腐干,甚至一担米酒,前来慰问。“我叫高小钊,北京人”“我叫李瓜瓜,黄鹤人”,来者作了自我介绍。李茂山开心地握住李瓜瓜的手说:“兄弟李茂山,也是黄鹤人。咱们同城,还是同姓!”
正所谓知青见知青两眼泪洇洇,洪大伟李茂山们十分感动。就要找一棵大树下歇歇。李瓜瓜说:“前面恰好有一座寺庙,我们到那儿去歇吧。”引一群六十几人转入一条浓荫覆盖的岔道,就看到山门,上镌《空谷禅寺》四字,还石刻一副对联:“说忽悠道忽悠唯有佛门不忽悠,生意经男女经只有佛经是真经”。走进山门,迎面一只大香炉,有香客焚香朝拜。12年前文化大革命初期,所有寺庙都在横扫之列。知青是当年的红卫兵,写一条横幅标语“什么佛经,全是放狗屁!”叫和尚们拿着。打砸毁。这座空谷禅寺虽然远在深山,大约也不能幸免。僧尼都被迫还俗。风水轮流转,现在文化大革命遭到否定,和尚尼姑们陆续回来,损毁的寺庙得到修缮,当年牛气轰轰的红卫兵成了衣衫褴褛的北上请愿团。今日在此相遇,似曾相识,也是奇缘。左廊下是大膳房,平时是和尚吃斋的饭堂,初一十五香客多时也卖菜饭。李瓜瓜就跟执事僧打个招呼,引导老十三们进入膳房坐歇。老十三们累乏的坐下,有不累的便各处参观,逛逛。李茂山放下背包,也要逛逛。洪大伟叫住说:“你要背包不离身呀!那可是大家的命门!”茂山这才警醒,说:“对,我忘了。罪过,罪过!”返身取起背包,单手挎着,跟叶崇东几个人来到大雄宝殿前。门两边挂一副木材黑漆金字对联:“善有善报若是未报祖宗有余殃殃尽必报,恶有恶报若是未报祖宗有余德德尽必报”。茂山认真读了对联,若有所悟。进殿,瞻仰。出后门,后院看了一番风景。山石奇伟,古松苍翠,背靠悬崖。参观者不知不觉间身心得到一定程度的荡涤。回到大膳房,慰问小组已经揩抹干净桌椅,摆了一些瓷碗。知青们将各人的搪瓷杯拿出来,喝水的喝水。高小钊拿一把木提子,从酒担里打酒,往各人的杯碗盛酒。洪大伟跟李茂山说我已经与执事僧联系好了,中午就在这儿吃菜饭。需要付多少钱你去给他。李茂山便找到执事僧,打开钱袋子付了15.60元。李瓜瓜将李茂山拉到自己跟前,端起一碗酒递给他,自己端起另一碗,准备向这位“同城、同姓”的兄弟祝酒。
其实这些半路迎出的所谓知青都是倪东庆雇用的群众演员。李瓜瓜高小钊是专业演员,戏剧学院进修过的。李茂山的那个钱袋子危矣哉!茂山却一点没有忧患之心。他放下背包,端起碗向李瓜瓜互祝。
倪东庆早已带领几个人开车来到山门外。他们冒冲中央调查团和农垦局干部,要来向老十三们了解情况,“做思想工作”。那时李茂山还在后院欣赏风景,倪东庆使用“前窥术”已经看到了八分钟后茂山将会放下背包举酒答谢李瓜瓜。当茂山回到大膳房应酬李瓜瓜时,老贼头准确启动,带人大步赶到大膳房跨进去,亮声说:“啊哈,你们在这里呀!”
这时李茂山放下背包,正举酒与李瓜瓜互祝。老十三们的目光都被倪东庆这个突然出现的场景吸引过去。叶崇东迅速从自己行包里取出那只压缩道具,抽扯那根暗线,道具膨胀成李茂山钱袋子的双胞胎,把包调了过来。倪东庆又揪住带来的一名“农垦局干部”,啪的打一巴掌,骂你个婊子养的!这也是一个意外的惊悚动作,知青们惊讶得转不过神来。被扇巴掌的那个“干部”还了手,演出全武行,互骂。知青们都看呆了。说时迟那时快,高小钊接过叶崇东到手的那个包,鬼魅般传给一个“农垦局干部”。“干部”出门向汽车去。竟没人看见!
5
请愿团与“中央调查团”和“农恳局干部”对了一场废话,继续步行北上。幸运的是拦到一辆卡车,直乘到通海。投宿安行号马店,住两个大统铺和两个小房间。马店来往客人很多,很杂。马店供应客人大统饭。
第二天起个早吃了稀饭红薯,准备今日走到昆明,明儿上火车往北京去。洪大伟对李茂山说:“你去跟马店把账结了,咱们赶路。”
李茂山说:“是!”拎了背包往柜台去。腰杆挺得笔直,步子很稳。手中有钱,心里不慌。走到柜台前说:“老叔,结账!”
打开背包,李茂山一下子晕了过去。背包里边已经不是他按票面大小分扎好的井然有序的钞票,而是一扎扎旧报纸片!李茂山有如挨大棒一击,天旋地转失去知觉,脸色变得如同包里的旧报纸,白中带黑。只来得及退两步坐到墙边一只凳子上。却坐不住,身子一歪往地上跌。
账房先生见状大惊,立起喊道:“不好,来人哪!”
听到喊声的伙计、马帮客人和知青赶出来。其中就有洪大伟。他一看是李茂山晕倒在地,大惊。一脚抢过去要扶,却同时就看到半开的背包,里面全是报纸片!直截了当就有了判断。一个略为懂得中医的马帮客人端来一瓢水,往李茂山脸上拍水,捏一捏,说:“若有他家的人打他一巴掌,最好。”洪大伟也可算“他家的人”,况且心里有气,便一大巴掌对李茂山挥过去,啪的一声很响。茂山挨了这一掌,就醒过来。睁眼看到洪大伟,扁着嘴说:“老洪,不好!”眼泪水流出来。
洪大伟拿起那个背包,叫王冲李进把李茂山驾着,回到大统间。老十三们围了过来。大伟将背包整个儿打开,翻给大家看。再笨的人也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都傻了眼。脸上从大黑到大青,什么颜色都有。五个女人放声大哭,男人则纵一道横一道地揩泪。有人怒骂李茂山:“畜生!你怎么搞的?”两个性子激烈的冲上前要打。被洪大伟挡住:“打有什么用!”突然,李茂山立起来就向石柱子撞过去,幸被一个女十三捉住,没把柱子撞坏。大家看到茂山惨白的脸和脸上五道红红的手指印,情景异常悲惨,禁不住都大放悲声。男人女人哭成一片。洪大伟蹲到一旁抽烟。
“那还怎么上北京啊?没有钱上个鸟!”一人说。
“算球,大家散伙!”第二个人说,“往回走!——连马店的账都没法结。大家伙口袋里有零钱的掏出来凑一凑还给马店!”
“立即报案!”一个说,“叫公安来查。马店所有的人都有嫌疑,包括昨夜住店今早离开的。我们现在先把店控制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搜身!”
洪大伟扔掉烟头,摇摇晃晃站起来。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肌肉麻痹无力。好不容易站稳了,说:“报案没用。搜身也没用。白折腾。我刚才突然想明白了,钱是昨天在寺庙丢的。被调包的。那伙所谓中央调查团、农垦局干部,有可能是冒冲的。骗子。还有那七八个插队知青,来慰问的,也可疑。说不定是一伙的,上下夹击。整个是一次阴谋活动,目的是阻挡我们进京。都怪我们自己缺乏警惕性,太天真。”
老十三们听了都觉得有道理。细想昨天事情的一桩桩一件件,疑点越来越多。但此时觉悟已经迟了。
“现在怎么办?”一个女十三说。她的泪滴还挂在丰颊上。
“怎么办?”洪大伟决断地说,“我们能回去么?能往回走么?回去让老丁他们笑死了,也无法跟十万农场知青作出交待。他们捐了款,推举我们当代表,举酒洒泪相送,满怀期望与嘱托。我们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不能回去,爬也要爬到北京!”
6
行百里者半九十,孙子兵法说的。最后十里最难走。
景洪距昆明700公里。走到通海,还剩70公里。按照孙子的算法,等于才到中点。更糟糕的是,在这个“中点”上还丢了钞票,更能想见其艰辛了。真是:
袋里没钱,脚底发软;
汗泪兼下,生命交关!
走了两天,好歹到了昆明。队伍直往国际大酒店开,打算也赠送一幅《孙猴子到此一游》水墨画。但昆明各高级旅馆风闻思茅椰丽宾馆的事,早有准备,门口一层层都是保安。洪大伟估量自己这支面有菜色的队伍是打不过饱暖思打架的保安的,不敢造次,只好退了。于是转向两家引车卖酱者流住的最低级旅店,闯进去直接就占领房间。要钱没有,要介绍信也没有,要命有一条。旅店向公安报案,公安向上级请示。直报到省委。省委早就知道这帮人要来,决定以柔克刚,依违两可,指示让他们住,房费在维稳基金中支领。
第二天知青代表们饿着肚子上街募捐。可怜可怜吧,还没吃早饭啊。控诉在农场的遭遇,组团上北京请愿,捐的款又在半路挨偷了。等等。
最动人的是几个女知青的化缘。林杏元将一个饭盒往地上一放,怀抱琵琶,玉手一挥,丁丁当当弹起来。立即吸引行人围观。于是唱道:
说苦情,道苦情,最苦莫过咱知青。
这是序。反复把序唱了两遍。琵琶又弹一阵。再唱:
称咱知识青年是讽刺,其实最无知识,年纪也不青。
上学即停课,目不识丁。
与大狼睡一个坑里,家信把娘吓得不轻。
娘写成狼,炕写成坑,白字到处是,不如叫白青!
这是第一节。丁丁当当又弹一阵,然后唱第二节:
停课也毕业,空负读书名。
只好响应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干革命。
告别城市,告别爹娘,泪花拌豪情。
也只有这条路,“一片红”,不下乡不行!
第三节:
来到西双版纳,住进茅草营。
床下长蘑菇,顶棚漏月影。
更谬在于无门板,防人之心不能行。
挂一块塑料遮羞布,聊以挡风挡野羚。
时闻恶狼喘气声!
身上有多少狼爪印,问问女知青!
丁丁当当弹一阵,唱第四节:
河里捞来青苔石,加水煮不停。
只放盐,没有油腥。
熬成无产阶级汤一碗,白里泛青。
就吃这东西,干活哪有劲?
年奔三十不能立,无家无室无爱情!
曲调变激越。银瓶乍破水声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第五节:
十万知青忽然不认命,选派代表百余名,上北京。
要向中央诉说我们的苦,陈我们的情。
一元两元地捐款,凑成一万五千零。
作为代表的路费,意殷殷。
没防窃贼设陷阱,偷得我们一文不名!
琵琶声到这里尤其弹得悲悲切切。弹了好一阵,唱结末:
说苦情,道苦情,最苦莫如咱知青。
一路艰难来昆明。
昆明好,好昆明。乐施好善的父老乡亲。
肚子饿,饿肚子,还得继续上京的行程。
早饭还没吃,来此化缘求施舍,望慷慨解囊,救危情!
小女林杏元,三鞠躬,永感恩!
唱完转向鞠躬。林杏元虽穿着知青服,也还掩盖不住天生丽质。且歌喉清甜,琵琶宛转,感动得市民往饭盒里丁丁当当投硬币和钞票。这一天林杏元募损到的钱,比其余缺乏艺术细胞的人凑在一起的还多。
7
洪大伟带了七八个汉子来到昆明第一人民医院,要求卖血。
“我们的血液绝对纯正。处男。身体强壮。家庭出身红五类,从小接受党的教育,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好血。请给我们一个好价钱!”大伟说。
血液中心主任胖胖的,戴金丝眼镜,笑说:“我们虽然有《采血基本原则》”他指指墙上挂的镜框,“上边写着采血对象必须出身纯正政治正确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但实际操作中是不管的。因为那些东西没办法从血液成分中化验出来。只要是身体健康,有血,我们都要。但我们不买血,血液都来自捐献。无偿献血。”
大伟听了这个,又像挨了一棍。原打算靠52人卖血来买火车票的。计划又黄了。困惑地说:“有那么多人愿意无偿献血吗?”
“有!动员呗,”主任说,“我们社会讲思想,讲表现,不讲利益。随便哪一所中学大学动员一下,血就来了。各单位也有献血任务。”
李茂山困惑,问道:“那么这些血液输给病人的时候,也是无偿的吗?免费吗?”
“那倒不。一袋200毫升的血收费25元。”主任回答。
“那么向病人收取的这个血费,流向如何?就归你们医生了是吗?”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主任说。
“主任,你看这样行不行,”洪大伟企图商量,“200毫升血液你们卖给病人25元。我们的血是特佳品,每200毫升你给我们10元行不行?这样你们至少有15元好赚。我们是农场知青,要上北京到纪念堂缅怀毛主席丰功伟绩的。西双版纳十万知青推举我们当代表,勒紧裤腰带捐了款,凑了钱给我们作路费。没防半途上钱被偷了。现在一文不名。怎么上北京?请你帮帮我们的忙吧!求您了!”
“那就往回走呗,不要上北京了!”主任说。
“回去无颜见江东父老啊!广大知青怀着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崇拜的感情,响应他老人家的伟大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十年来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改造了自己的主观世界,收获大大的。推举我们上北京毛主席灵堂向他老人家汇报成绩。不完成这个嘱托,我们没脸回去。”
主任笑起来:“你们真的是革命模子啊!不过,向主席汇报哪地方不一样?对着毛主席像念叨一番就是了,何必到纪念堂呢?至于低价买你们的血液,倒是满划算的。我相信你们的血是好血,不但生物指标一流,政治指标也上乘,输给病人不但帮助恢复健康,而且有利于政治进步。然而,我们恐怕没这个黑市采血的运行机制。只好对不起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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