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回 布斩首阵围追堵截 撞狭胡同死里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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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红基如猛虎下山,连拔造反据点,扫清了黄鹤市的大西北部,进逼市中心的大世界。
大世界是解放前有名的娱乐场所,唱戏耍杂跳舞卖画什么都有。五层楼,大庭院。解放后改名人民文化园,但一般人还是叫它大世界。文革中被造反派占领,作为舆论阵地和标志性据点。如果被拔掉,将如18年前解放军横渡长江一样,形势会更加不可收拾。所以造反派决心死守。
在百万红基强大的进攻面前,原来各自为政的黄鹤市众多造反组织成立了“黄鹤市革命造反派反围剿联合指挥部”,简称“反联”。顾士钢任总指挥,各组织的一号头领抽调上来组成反联常委。人马、物资统一调度。指挥部设在市南的黄鹤工学院,设防坚固。学院内刀棒林立,人头攒动,气氛严峻。
郭方雨被调到大世界任巡检长,负责阵地的巡查。蒙大二司总部由蒙曼坐镇。
方雨在革命造反路上也收获了爱情,与工总铁道分部的女头领刘杏红相识相恋。杏红是个医生,带领几个医务工作者驻“反联”,负责医疗救护方面的工作。自从方雨去大世界任巡检长,杏红就不安心起来,要求与驻防大世界的男医生蔡湘对调,让蔡医生来指挥部,她去大世界驻防。目的是与方雨在一起。但郭方雨坚决不同意,知道目前大世界是最危险也最辛劳的地方。“你待在后方我心安些。让我心安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这天,1967年6月17日,顾士钢带上杨任重等六名常委,决定到大世界视察防务,鼓舞士气。总共七个人,上了一辆大巴车准备出发。那是一辆报废的公共汽车,座椅都拆掉了,临时塞上来几只破沙发。正要开,只见女医生刘杏红急急跑来,跳上车,说我也要去。顾士钢说你不要去。杏红说这一车都是造反精英,没个医生随护怎么行!杨任重知道她真正想随护的是郭方雨,笑了笑说:行,但你必须紧跟我们,不许乱跑。开车吧!
司机杨大头原是省委大院开小车的,因为什么原故给贬到汽车一场去开公共汽车。很失落,恰好文革起,便参与造反。碰来碰去给调来反联当司机。还是给领导开车。不过此领导非那领导,此车非那车。看到武斗形势日益紧张,反联又是前线之所在,不免心中打鼓:上有老下有小的,万一牺牲了,反联又不能像省委大院给相应待遇。
这辆报废的老爷车喘呼呼的开了一个小时,才于十点钟到达大世界。门外摆了巨石阵,杨大头像在教练场绕障碍物那样,减速慢行,才将车开进铁栅门。郭方雨等七八个中小头领上来欢迎,握手拥抱。形势严峻,紧要关头,大家的情感都特别浓烈,眼泛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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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红基高参邢甫想起“擒贼先擒王”这句话,来了灵感:能不能策划一场斩首行动,把反联总指挥顾士刚杀了?于是布置情报系统,要摸清顾士刚的活动规律和动态位置。此外成立了一个斩首小队,随时待命。
于蓝受王爱东指示,常到反联混混。这天,楼上楼下溜了一圈,也没见顾士刚杨任重的影子。指挥部办公室里边只有一个秘书在打电话。所有她知道的头头都不见踪迹。觉得异常,果然,到门房与守门小组一聊,知道抗联七位常委一齐乘车出去了。是一辆已经拆掉座位的破公共汽车,车头左侧瘪了一块。于蓝跨上自行车就回鸿大向王爱东做一般汇报。爱东关照过她,任何她认为一般性的情况都有可能不一般,都要及时汇报。
王爱东知道邢甫的斩首设想,从于蓝的一般性汇报中嗅出不一般的信息。当即电话汇报。邢甫叫诸葛昂布置在全市搜索那辆大巴车,进行狙杀。“现在不是斩首问题了,是一锅端!”他搓着手说。
诸葛也兴奋得揎拳捋袖,命令斩首小队分乘三辆车立即出发,在全市各处巡逻搜索。只要看到那辆破大巴,就包围击杀。武器方面,原来按照上级指示还限制在冷兵器的水平上。现在由于情况特殊,诸葛昂和邢甫商量了一下,决定启用冲锋枪和火箭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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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士刚和常委们由郭方雨等几个中小头领陪着,进入主楼各层巡看,与守楼战斗队员握手拥抱。话也不用多说,大家默默地交流着千言万语。
他们从各层窗口往下观察攻防形势。大世界建筑坚固,围墙厚实。造反派两个战斗小队在正面围墙外站岗、巡逻。但左右和后面的围墙外则是粘连着鳞次栉比的市民小屋、窝棚和各种各样的违章搭建。有的梁椽干脆就架在大世界的围墙上。杨任重说:“红鸡要是从这些连成片的小房子靠近围墙,炸洞,我们也发现不了啊!”
郭方雨说:“这些窝棚住的都是支持造反派的群众。已经与他们说好了,每家吹几个气球预备着,一有风吹草动就放气球。我们有几个小角门可以跑出去查看和应对。”
一个小头领笑道:“有一回真有气球升起来了。我带人跑出去看,居然是小孩子闹着玩,虚报军情!”
众人笑了。顾士刚却没有笑,关照说:“要加强戒备。派小队在围墙内巡逻吧,一有情况随时作出反应。另外,不要因为小孩子闹着玩过,而重现‘狼来了’的故事。假如有一天红鸡真的来挖墙了,居民把气球升起来,你们却怀疑是小孩子闹着玩,那不糟了?”
郭方雨连忙说是,当即跟一个小头领说:“小李,你立即派小队沿围墙根巡逻。一小时一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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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四楼,北面小门开出去是一个平台。一行人便到平台上去看。却不知对面三百米处有一个水塔,塔顶一架大望远镜正瞄着大世界。那是昨天刚从青年文化宫调来的一架天文爱好者望远镜,苏联货,清晰度还可以。此时操作望远镜的是张庆余,恰好转到平台,眼睛一亮呼吸骤停:那不是杨任重郭方雨吗?微调着聚焦,又发现了顾士刚。其它看不出是谁。但有一个女的仿佛是反联指挥部的医生。肯定都不是小喽罗。或许,正是反联的整个领导班子!狗娘养的,跑这儿视察来了?
庆余一边瞄一边问旁边的人:“有没有大炮?调一尊过来,我干掉这伙匪首!快快!机关枪也行!”
庆余也知道邢甫的斩首计划。他像猴子那样一溜烟爬下去,跑到战地指挥部抓起电话接邢甫和诸葛昂:“顾志刚领着一班人在大世界视察呢!”
“啊哈!原来跑那里去了!”邢甫和诸葛昂兴奋得真想大唱三声。立即调兵遣将,叫雄狮突击队赶往大世界附近隐蔽待命,叫“公检法”调来铁马杈封锁大世界周围的马路。诸葛昂自己则跳上一辆“土坦克”驰向大世界亲自指挥。
在庆余的带领下,诸葛昂爬上水塔瞄望远镜,观察到庭院内停放的车辆中有一辆破大巴,估计正是线人说的那辆顾志刚们座驾。判断这些造反头子还在大世界里边,将乘坐原车返回。于是他也像猴子一溜烟爬下去,钻进“土坦克”等着,准备悄悄的等那辆破大巴一开出就过去堵住大世界的门,断其退路和后援。此外调动大批红基战士在附近和解放大道两头集结布防。他要演一场漂亮的瓮中杀鳖。七只鳖,全是大鳖!
各种卡车、公交车开到大世界附近都被铁马杈挡住了,乱哄哄的又转不过身去。有的司机干脆弃车而去。这一切,大世界的守卫者看不到,因为门前的解放大道是两头拐弯的,恰好方便诸葛昂秘密布置。
大世界坐南朝北。门前是一个小广场。解放大道夹着广场在它的门前直行了一公里,一头向西南转弯,一头向东南转弯。所以从大世界出来,只能有东西各半公里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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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开在底楼大厅,吃盒饭。阵地守卫长吩咐加做一个粉蒸肉。每人一份,头领与小的们没有差别。
顾士刚说:“跟你们平时吃的一样好了,何必加菜呢。”
“每人一份,并没有专为你们做。大家随着你们的福嘬一顿也高兴!”
“伙食费有没有问题?”
“还好。省着点用。”
“如果不够,我们还要向省政府追加。他们怕中央文革,也不敢不给。而且,省财政厅有暗里支持我们的革命干部。”
“要能够再增加一点,最好。”
“回头我亲自去财政厅交涉。弟兄们辛苦,吃饱才有劲。”
排队领蒸盒饭。食堂师傅掌勺打菜,打粉蒸肉。郭方雨和刘杏红端饭盒到一扇窗下,蹲吃。这时才有机会说私房话。方雨说:“形势严峻,这里随时会打起来。”
“所以我担心呀。想得不行,来看看你。本来他们是不叫来的。”杏红说着话将粉蒸肉往方雨盒子里拨。
“你自己吃吧。这里可能比你们指挥部还吃得好。不要管我!”方雨推让,又说:“今早见到下车的人中有你,我就紧张起来,担心恰恰在这个时候红鸡发动进攻。幸好没事。等会儿你上车,我就松一口气。”
“我可没法松一口气哟!有你在这里边,简直坐卧不安!”
方雨心里注入一股暖流。暖流的水汽从眼睛里往外冒,停下饭匙痴痴望着这位风韵成熟的女医生,说:“这时我真想抱你一下!但愿文化大革命尘埃落定以后,我们都还活着。那时我一切表现都要让你满意,将你的话当做最高指示!”
吃完饭大小头领开了个碰头会。顾志刚讲了话,都是防守事务上的。倒是杨任重涉嫌几句思想,说百万红基这些人就是想当奴隶主,或奴隶主鹰犬的人。我们偏要将他们掀下来!
告别的气氛有一种不祥的沉重。手握着久久不肯放开,拿不准此生会不会再见似的。眼睛里满是悲壮和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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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头又是在教练场绕障碍物似的,通过巨石阵慢慢把车开出大世界。顾士刚腰间别一把匕首,坐副驾座的位置。整辆汽车拆得只有司机驾座和副驾座是原件,其它都是杂七杂八的沙发交椅临时凑一凑。驾座和副驾座之间隔着发动机大铁盖。顾士刚坐在前头角落这个视野开阔的位置,一出大世界就感觉异常:马路显得宽阔和肃静,既没车辆也没行人。
车开出一分钟,车后肃静的马路上就变魔术似的出现百万红基的队伍。这辆报废的大巴车连后视镜也拆了,没人注意车后的情况。
红基武士们黑衫黑裤白色藤帽,皮带皮鞋丈二长矛。二路纵队从两面相向行进,到了小广场互相穿梭围绕,眼花缭乱地迅速形成八卦阵,封锁住大世界的门。同时又开过来一辆“土坦克”。大世界里边的人探头探脑看得目瞪口呆,哨子乱响。郭方雨更是全部神经都抽紧了。
造反头子们的大破车往西开了半公里转弯,这才看到拦腰封路的铁马杈,和马杈后面横七竖八瘫在那里的各式车辆,以及严阵以待的红基队伍,黑压压一片。顾士刚叫声不好,“退回大世界!”他命令道。车内其他头领也看到严重情况。杨任重叫大家弃座隐蔽,使从车外看过来是空车。
杨大头心砰砰乱跳,调过车头往大世界奔逃。然而大世界门前竟已经有一辆“土坦克”堵着,百万红基八卦阵列在那里!看见顾士刚的破大巴开回来,红基队伍一声尖厉的哨子响起,挺起长矛迈开虎步以严整的阵形压过来。敲起战鼓,咚咚,咚咚,嘎嘎嘎咚咚咚!那阵势把杨大头吓坏了,拉开车门就要逃窜。却被顾士刚一个箭步抢上去拽住,厉声说:“下去都得死!”硬将他拽回到司机座上,叫“开,往东冲过去!”
杨大头只好往东开。他已经吓得懵懵然,像半个机器人只会执行指令,全不知道当下在做什么。红基们堵在车前,以为车子不敢开过来。杨大头却脑子一片空白,只顾开过去。眼看就要辗着了,红基们只好闪开。清醒的输给了懵懵然的!
于是大巴车冲过小广场向东奔逃。转过弯,却看到与西头同样的情形:铁马杈,黑压压的红基队伍。一声哨子响,红基发动方阵压过来。也是敲起战鼓,咚咚,咚咚,嘎嘎嘎咚咚咚!杨大头吓得从懵懵然状态又清醒过来,拉开车门就要逃窜,又被顾士刚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按到方向盘前。拔出匕首架到杨大头脖子上,指一条胡同口,厉声命令道:“开进那条巷子!”
杨大头再次进入懵懵然几乎失去知觉的状态。要是清醒,他决不敢执行顾士刚这条疯狂的命令。那是个与车身同样宽的胡同口,小巷子。说不定还没有车身宽。这种小巷子是历代乡下人移入城市的立足点,像胡杨树根那样在艰苦条件下一点点扎住生长。各自发挥想象力,找来树杆枯枝麻袋,捡些砖头石块,偷些木板水泥,一点点的糊起来。一代一代的,终于整成能够住人的房子。虽无章法,却也渐成规模。水井辘轳,石子路曲里拐弯,千奇百怪什么都有。近年接上自来水管,各家贴墙在本来就狭窄的路旁造个混凝土水斗。又向空中发展,找些木板薄条将屋檐接长扩张。你想想,一辆汽车怎敢开入这条七高八低阴险难测的狭小胡同呢!
然而黑压压的红基队伍挺着长矛敲着战鼓正从屁股后面逼上来,咚咚,咚咚,嘎嘎嘎咚咚咚!杨大头迟疑了一下,汽车放慢,很快就被逮着了。红基举起长矛向汽车屁股刺去。那是黄鹤钢铁厂特种钢打制的现代化长矛,一下子就刺破后窗玻璃。躲在后窗底下的杏红医生惊叫了一声。另一记长矛则刺入窗下的车体,直接刺着杏红的肩甲骨。左右车体也有长矛刺入来。汽车变得如同一只刺猬!
形势千钧一发,眼看第二日将有《号外》驰报全国:百万红基一举全歼黄鹤市顶级造反头子!
顾士刚匕首直逼杨大头的脖颈,大喝道:“冲进胡同!”
杨大头的迟疑全没有了,将油门踩到底,对着胡同口直撞进去!
红基们想不到有这一着,从左右两面刺入车体的长矛来不及拔出,人又无法跟跑,仑猝间被别倒了七八个。有一个是急忙拔出,却跌倒,长矛一挥打在了另一个红基兄弟的头上,敲破了头盖骨。这个头破血流的人送去医院没抢救过来,成了文革中被自己红基兄弟误伤致死的第5位“烈士”。
胡同变成如同一个被强奸的女人,大叫一声,辟里啪啦抵抗。这是屋檐木板摧枯拉朽的碎裂之声,水斗旁地上坛坛罐罐的辗压碰撞之声,鸡飞狗跳猪跑的逃命之声。断檐与碎瓦齐飞,木桶并砖头同滚。杨大头也不要命了,正像林彪说的那样:“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他发觉自己居然敢这么一撞!撞了也没有什么,正势如破竹地前进!顿时一阵快感,大叫:“啊哈哈!老子来了!毛主席万岁!”技术也发挥得特别好,竟然耍杂技般左闪右躲地避开一个个混凝土水斗和鸡窝狗屋,钻在羊肠小巷里一直开。见到有转弯的地方就转弯,不管是往哪里去。
百万红基愣怔了一阵,诸葛昂下令:“追!”于是挺着长矛沿着小弄堂劈劈啪啪追过去,一边追一边喊“站住!”然而毕竟没有杨大头的轮子快,羊肠小道又多拐弯,追了一阵只好喘气说:“你不站住,我站住!”
大巴车跌跌撞撞开了一刻钟,忽然停了。这辆早已退休的老爷车心血管爆裂,趴下不动了!杨大头企图重新发动,没用,说:“车坏了,散架了,大家逃命吧!”往下跳,生怕再被顾士刚抓住。
“下车!”顾士刚说,跑过去背起肩破血流的赵杏红。杨任重扶着。其它头领围在旁边。顾士刚说:“你们各自找路回指挥部。我和任重送赵医生去医院。”
被撞坏了屋檐的居民纷纷跑出来,逮住了这辆失去知觉的破汽车。看见两个男人背着一个流血的女人在走路,堵住问道:“这车是你们开的吗?我们的屋子可都给你们撞坏了!别跑!”
杨任重跳上一个水泥墩,急急演讲道:“城亲同志们,我们是黄鹤市造反派联合指挥部的。这位,是总指挥顾志刚同志。我是二司的杨任重。想必你们都听说过这两位大名。今日我们被百万红基追杀,不得不将车开进弄堂逃窜。撞坏你们的东西,我们以后会赔偿。现在情况紧急,有可能红鸡正从后头追来。我们有一位同志受伤,她是个女医生。需要送她去医院救治。希望城亲们不要跟我们为难,放我们走。我给大家行礼了!”深深的鞠下躬去。
众人情绪缓解下来。他们中有不少人是参加造反派的。贫穷的,弱势的,窝窝囊囊住贫民屈的,参加的多是造反派,或是造反派的同情者。今日有幸见到这两个大名鼎鼎的人也是乐事。于是就有人站出来说:“让开!让他们走!救人要紧!”有一个汉子还从家里推出两轮板车,让顾志刚把伤员放上去,推起说:“走!”
汉子认得路,三人推出弄堂口。出去斜过马路不远就是铁道医院,刘杏红平时为人民服务的地方。
街上有百万红基小队巡逻,拦住了问:“什么的干活?”
“推我媳妇去医院看病!”汉子说,“这两位是我兄弟。”
他们刚到医院,郭方雨就赶到。方雨看到头们的车被百万红基围堵,着急得揣一把匕首,从大世界后边围墙的角门出去,准备去拚命。赶到街上,刚好看到红基长矛往车体猛剌。他冲过去准备用匕首扎他们。就在这时大巴车撞进胡同绝尘而去。他牵挂着恋人的安危,一路循迹赶来,找到了趴着不动的汽车。上车看看有许多血。打听,知道一个女医生受伤,头们正送她去医院。于是他一路寻到医院。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今天2019年6月3日,距1989年6月4日整整30周年。今天《图 腾 醉 》(文革演义)暂停一天更新,以静心虚心悲痛心祭奠在三十年前的那一天为中国的自由、民主、宪政而付出美好年华的人们致哀!!!
我坚信,一定会有这一天——你们的群像将矗立在那个夺去你们珍贵生命的地方以供后人敬仰!!!
第53回 总头领筹建雄狮队 笔杆子回忆武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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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大胡夹在气窗上被拉大灯泡批斗的时候,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个戴眼镜的斯文人叫卢夫阿,胖胖的,头上有些谢顶。他是冶金工业局局长办公室的秘书。这晚值班,办公室的小床上睡了一觉,起来小便,就听到隔壁建筑机械厂闹声。窗口一张望,好像事情还不小。就穿了衣服,带上相机,下楼去。建机厂是钢铁厂的附属厂,因而也是冶金工业局的下属单位。恰好与局机关一墙之隔,开了一扇小门,来往方便。卢夫阿是《红基战报》重要的记者和撰稿人,既然有事,他就想去看看,能否获得些新闻素材。
看到一个人夹在气窗上,他就拍照,脑子里猜测是奸情之事。最好是工人总部的一个头目,那样就可以做一篇文章。
然而听人群谈论,窗上君子却是百万红基的小头目!不禁大失所望,怏怏的退回去睡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大天亮。正伸懒腰,电话响,传来《红基战报》总编老余的声音:“老卢呀,吵醒你没?”
“刚醒。你在哪儿呢?”
“我在编辑部。现在非常时期,睡得少。昨晚都十二点了,总头还给我打电话。所以今天一早我就过来。”
“有什么新闻吗?”
“今天总站要开一个重要会议,分站头领都参加。总头要我们也派人过去。点名要你,说很欣赏你的文笔。他的意思是把你直接调到编辑部,专职做战地记者。你认为如何呢?”
卢夫阿顿了一下,说:“当然,当然!既然总头看得起,我也不好不去。”
“那么,八点钟你到编辑部吧,我们一起去开会。回来再与冶工局商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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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在蓬仙岛无产阁举行。无产阁原名听涛阁,扫四旧改名。百万红基派气艇在水面封锁、巡逻、接人。
无产阁雕梁画栋,玻璃花窗。阁分两室。外室大,是给游客喝茶的,摆着一张柜台和十组圆桌滕椅。今天,岛被百万红基封锁征用,没有游客。卢夫阿和总编到得早,滕椅还大多空着。一个副官模样的人迎上来问询,把两位让到柜台前一张桌上。这桌坐着“总头”,还没别的人。
柜台里平常坐茶室经理的位置,今天坐着一个穿军服的年近花甲的人。一脸严肃,没有戴军帽,没有肩章,但军服挺新。
“总头”五旬年纪,络腮胡,敦实强壮。只有分站一级的头领知道他姓诸葛,仿佛听说是某个工厂的工会主席,吃过糠扛过枪渡过长江,又跨过鸭绿江。究竟哪个厂,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大家叫他总头。也许这只是个面上的头,真正的一号总头没出面。他们遵循一整套秘密原则。各级各人只知道一位顶头上司。
总头坐着跟两位握手,掏香烟。动作却不够快,卢夫阿抢先把自己的红牡丹牌掏出来了,敬一支给总头,一支给总编,自己叼上一支。想了想,又拔出一支给柜台里边那个穿军服的老头敬过去。直觉老头是个重要人物。然而老头却升起手掌心对着他,仿佛气功师发功那样。卢夫阿不敢造次,将这支烟塞回盒子。
总头招手叫临时服务员,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红基。吩咐上茶。老余正要说话,卢夫阿也觉得该说点什么,却又来了两个头领坐到他们这张桌子边。总头忙与他们招呼,说话。两支“笔杆子”被晾在一边。总头也没在同桌之间介绍一下。百万红基的头目一般是不互相介绍的。
参加会议的人很快到齐,滕椅基本坐满。副官模样的人宣布会议开始,请总头讲话。
诸葛讲了形势和任务。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到了关键阶段,“动真格的了!”他说,“我们的总体战略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血洗全市各造反派据点,第二阶段进行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从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中夺权!”
怎样实现第一阶段目标呢?“这仗好打!”他说,“我们是绝对优势。百万大军,要啥有啥。那些反革命,所谓造反派,只能缩进乌龟壳。乌龟壳这里一个,那里一个,为我们分而围之逐个击破创造了条件。我们的情报系统对各乌龟壳的情况已大体有所了解。有的筑得还很坚固。我们要学习毛主席的军事思想,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不打无把握之仗。今天召集大家来,就是想听听各位的意见,商量一下,怎么个打法。”
总头在讲话的过程中有时侧头仰视坐在柜台里边的老军人。老军人给了他鼓励的目光。
“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人是毛主席重要的军事思想!”诸葛总头继续讲,“我们的战略除了分而围之,逐个击破之外,还要集中兵力。我们各个基层组织中必定有一些能人,有的练过武术,有的当过兵,上过战场,甚至当过特种兵。我有个想法,将我们基层中的能人集中起来,编成一支精锐部队,专门打前锋。各分站头领你们回去看看,布置你们下面的干部,了解一下,有谁当过兵的。当过兵的一定不少。但我们要那种特别能战斗的,最好是上过战场的,朝鲜战场越南战场退下来的,有实战经验的,报上来。这里特别要提到一点:有没有爆破能手,这个我们特别需要。刚才说了,造反派乌龟壳有的还筑得很牢固,我想炸他娘的,炸个稀巴烂!”
“有的!”江岸分站的副站长说,“我们至少有一个爆破专家,志愿军爆破连里当过排长。有一回他们厂拆旧厂房,轰的一声,据说那活干得真漂亮!”
“好的!”总头兴奋地说,“这样的人才我们正用得着。你们各位头领,现在想得起来的先跟王秘书登个记,想不起来的回去了解。人才越多越好。抓紧报上来,集中编到一块。编一块之后还要训练。活计久不做,恐怕都生疏了。”
接下去会场就叽叽喳喳开始讨论。头领们思路踊跃,各出各的主意。在对哪一只乌龟壳先动手这一点上发生了争论。有的主张先难后易,先吃大的,小的吓坏了,不战而溃。有的主张先易后难,柿子捏软的吃,逐个击破。总头说,两种意见我们研究后决定。目前紧急要做的就是将精锐方阵组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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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红基终于将最有能耐的杀手集中到一块,编成直属方阵,起个名叫雄狮突击队。队底下设爆破班、摸哨班、爬墙班、砍杀班等特种班。爬墙班的人专能飞檐走壁。砍杀班有的能做到杀人不见血。他们训练,互相传授技巧。每天大鱼大肉的养着,将这些本来就像公牛一样强壮的汉子更加养得像一辆坦克。伙食标准没有限制,专用厨房耗多少报销多少。
总站研究的结果,决定先易后难。第一仗选定了孤悬远郊,医学专科学校的“二司红医专总部”。那也是一座教学楼,底层门窗封堵,从宿舍搬进去许多木架子床,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一小半就睡在里边。这些大孩子自出生以来,脑子一直是偏食着的,长出的脑袋不是扁的就是尖的。他们不知道文化大革命这池水的深浅,更不知道面对的是怎样强大的阵营。
红基前线总指挥是个退休军官,身经百战。来对付这些屁事不懂的大孩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诸葛总头通知卢夫阿随军采访。还特地指派六个红基随扈这个“笔杆子”,保护他。
出发地是第一棉纺厂。那是城市边上一个大厂。厂区有一个大操场,停着几十辆解放牌卡车,崭新的,是部队调拨给百万红基的战备汽车。每辆卡车的前角落都抬上一只盖得严严实实加棉被的木桶,里边装着白米饭、土豆烧牛肉和大白菜粉条。那是明晨的早饭。
各部人员陆续到位。零点吃夜饭,吃完上车。卢夫阿沿操场看了一遭,只见一排排的卡车,车上立满百万红基武士。一律黑工装、长矛,威风凛凛。卢夫阿近距离闪光灯拍了特写,又跑到场边台子上拍了大景。看上去黑压压一片,杀气冲天。
凌晨一时出发。不开车灯,每车保持安全距离,缓缓前行。卢夫阿被安排在第二辆车的驾驶室就座。虽然被重点保护,他还是不免害怕,以至身上一阵发冷。这是平生首次上战场,真刀真枪,前头不知有什么恶战在等着。挨砍怎么办?但看战友们个个斗志昂扬,不免批判自己:到了关键时刻,就显出知识分子缺钙的灵魂来了不是?
其实卢夫阿不知道,他们这是第二梯队,遇敌的可能性很小。最危险的活正由第一梯队的雄狮突击队在干。第二梯队只是准备打援。假设那些小孩子个个变成哪吒,脚踏风火轮突围而出,就由第二梯队来收拾了。或者小崽子们向未来世界借手机,给二司司令部和工人总部、工人913发求救信息,大批救援反军蜂拥而来,就必须由第二梯队来拦截。
实际上,那些小孩子都睡得正香,各自在伟大思想的福荫下做着幸福的美梦,对现实世界的险恶和欺诈毫无察觉。虽然路口和门口是设了岗哨的,但这些小孩子哨兵正在能睡的年龄,又是夜阑人静的时候,哪能不犯困?因此被摸哨班一刀一个削去脑袋,使自以为固若金汤的总部大楼全部失去警醒神经。另一条神经是电话线,也被摸哨班割断了。确认之后,摸哨班后退,发出信号:白毛巾挥了三下。
爆破班得到信号,山猫般爬过来。这活计事先商讨的,洞的大小要控制。为了万无一失,是两处开炸,南北墙各一个洞。
忙活了一会儿,打信号,人员后撤,同时起爆!
轰隆一声,又一声,天崩地裂。双层木架子床往上一跳,稀里哗拉有的倒这边,有的倒那边,互相碰撞支楞。小孩子们跌得惨不忍睹,有的还没醒透就从梦里直接去见马克思了。硝烟弥漫,爆破班手一招,大批砍杀能手和爬墙能手跑过来,从洞口蜂拥而入。底层楼面黑漆漆,电筒照去空荡荡。楼梯是封堵的,只留一个井口,架着一把木梯子。最前面的人跑过去正要往木梯子上爬,不料梯子动了一下,升上去了。便有爆破班的人过来,往井口上抛了一颗烟雾弹。接着,爬墙班的人往上抛了一只钩绳,恰好钩住什么东西。试了试承着力,一溜带大刀的汉子就如猴子般迅速攀上去。
“不许动!”杀声震天,有血从井口喷溅下来。更多长矛大刀从井口闯上去。电灯亮了起来。
三楼也是楼梯封堵,木梯抽上去了,井口什么东西盖住。砍杀班便先收拾二楼的。红基们瓮中捉鳖,先封锁教室门口。“不许出来!都站好,双手抱头!”命令道。二癞们哭丧着煞白的脸,跌得轻的挣扎起来遵照命令立好,头破骨折的地上晕着,立不起。没有人反抗,都存幻想,以为红基叔叔会放过他们。
杀手们四人一组进入教室。砍杀班的班长李进红脸黄须,膀大腰圆,持一根长矛。他在第一组,进入教室就朝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剌去。鲜血溅射,孩子来不及叫就倒下去。登时教室里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声。四个杀手各奋其能,有的大刀有的长矛。东倒西歪的架子床其实碍事。一把大刀朝一个孩子砍下去,那二癞小子却一躲,砍在床架上。虽然没砍着,那声音也够碜人的。孩子们有的吓得哭也不会了,有的还没挨着就倒下去。靠窗的有人就往楼下跳。
“堵住窗口!”李进命令道。于是两个“红鸡”边砍边往窗口靠近。又跳下去一个。
这边李进拔出长矛又搠第二个造反者。那人却比一般孩子成熟些,光着的上身肌肉饱满,幽黑润泽,可能是个运动员。他利用着架子床东躲西闪。李进搠了四五矛都没搠着,开始焦躁。运动员趁对方没站稳,将架子床猛一推,将李进夹住。既夹住,运动员就来夺长矛。幸好一个红基赶过来,从背后捅他一刀。
不一会儿,室内二十四个学生,除两个跳窗的,都杀了。有一个其实是吓晕过去,瘫在地上,杀手只一矛就结果了他。这个红基是有杀人绝技的,没流血人就死了,身上只留下一个矛尖孔。
各组出来,进入第二批教室,又开始杀戮。
二楼杀得差不多了,开始攻三楼。井口盖着的是木板,木板之上压着桌子一类重物。这个,难不住百万红基。爆破班粘上一块塑胶炸药,也炸开了。接着仍然是爬墙班钩绳抛上去,砍杀班冲上去。
杀完三楼,又攻四楼。四楼住的是女生。由于时间比较长,井口堵的重物比较多,塑胶炸药份量又太小,一下子炸不开。然而这已经足够吓坏那些女孩子,一片惊叫和哭喊。红基们听到女生的哭声,更加来了杀欲,便加了一剂炸药,往上钻。女孩子们看看没有退路,纷纷往窗外跳。跳的时候大都抱着《毛泽东语录》。有一个是抱着一本《鲁迅选集》。
4
第二梯队开到距医专一公里处的树林中隐蔽待命。关了发动机,四野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咳嗽,没有人放屁。各人都怀着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和无产阶级利益的战斗豪情,呼吸深沉而镇定。
隐蔽了大约半个钟头,就有消息传过来:战斗已经胜利结束,造反派也没有反扑的迹象。于是红基们绷紧的神经放松,纷纷下车撒尿。
天色发亮,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新的一天开始了。就听到有人喊:“吃饭!吃饭!”于是打开车上带着的木桶,热气腾腾的吃早饭。
对于那些已经变成尸体的造反派孩子们来说,是没有早饭吃了。新的一天也是最后一天,是被送进焚尸炉的一天。
第一梯队完成任务就撤了。打扫战场的事由第二梯队来做。吃完早饭车队开进学校。卢夫阿作为随军记者,在保镖的随扈下开始参观。楼外有许多尸体,是跳楼的,皮破血流趴着,手里还紧紧捏着《毛主席语录》。一个女孩子的尸体旁边有一本精装《鲁迅选集》,卢夫阿捡起来放入挎包。四十年后当他写回忆文章时,这本选集还作为珍贵纪念品摆在他的案头上。
下车的第二梯队的红基在逐一检查跳楼者,气息尚存的补一矛。
卢夫阿看炸开的洞口,圆圆的。“这活漂亮!”保镖们赞叹。说着穿洞进入楼内,往二层爬。走廊一路走过去,教室门开着,血腥味扑鼻而来,室内尸体枕藉,架子床东倒西歪,书籍衣服散落一地,浸着血。走到最末一个教室,卢夫阿走进去拍照。地上倒没多少血,没皮开肉绽的模样。仔细找,才发现尸体上有黑黑的一个小孔。保镖说:“那就是矛尖剌进去的地方。老手的活计!”那些死孩子的面部现着惊惧的表情,嘴巴张开,似乎在说:“呀,毛主席啊!”
刚拍照,就有“战友”们来抬尸体。楼外的“红鸡”接住尸体,往簇新的解放牌汽车上丢。为了掩人耳目,卡车盖上帆布。
这样一来,便有一部分红基没车乘了,车子让给那些“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革命小将了。让车的红基只好靠“铁脚板”走回去。他们排成五路纵队,齐步走,唱着红歌《打靶归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市区。其间还故意拐了个弯,从鸿蒙大学门前经过。
注:(本章第3、第4节构思自《美文》杂志卢华写《参加过一回武斗》)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第52回 张大胡偷腥卡气窗 王矮虎醉酒骂红基
1
第二天墨润秋起得迟,去到地物大楼的时候工人总部的人已经在山口施工了。两辆卡车运石料,叉车在叉来叉去。又有卡车拉来砖块和水泥。二癞子们在工人师傅指挥下帮工。墨润秋也参加进去,与向逵抬泥沙。
中午吃的盒饭(铝饭盒蒸饭,揭盖加浇头)。傍晚,食堂造反派工人送来十几盆肉菜米饭。帮工的二癞们各打一份肉菜吃。另外在两张乒乓桌上和几张拼合的书桌上摆开,又抬出来几坛醪酒。二司头领招待工人师傅。没有杯子,就用碗盛酒。墨润秋作为特邀客人也参与其中。杨任重、郭方雨起立祝酒,感谢工总老大哥的支持:“为了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让我们同心协力,并肩战斗!”
于是开吃。墨润秋的左邻是一位四十多岁五短身材敦实有力的汉子,右邻是一个较瘦的师傅。再右边是向逵。
墨润秋说:“师傅们辛苦了!咱今晚一醉方休!”
左邻汉子满面红光,立起说:“咱今天是头次与大学生喝酒,高兴!来,我与老弟碰杯!”
润秋端起碗说:“碰碗!”
大家笑说:“碰碗!碰碗痛快!”于是都碰碗边儿,纵饮,大笑。
润秋拿起筷子让着:“吃菜!吃菜!我们今天像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豪爽,义气!”
吃着喝着,墨润秋与左邻这位敦实汉子拉呱起来,知道他姓王,人叫王矮虎。家有老母、妻子和两个十岁上下的孩子。王矮虎当兵转业到建机厂工作十三年了,工资没提过,至今仍是三十八块五毛。老婆同厂的,却比他反而多出一块五毛钱。这如同铁路弯道内轨反超高一样,运行不稳。“为了这一块五毛钱,女人不得了啦,尾巴翘到天上去!”王矮虎说。墨润秋和向逵笑。
王矮虎越喝越醉,伸过手来搭住墨润秋的肩膀,带哭腔说:“兄弟啊,你不知道哥我有多窝囊呀!”忽然放开,唱起一句戏文。没唱完,垂下头去趴在桌沿,好大一会儿不响。
右邻比较瘦的工人叫老杨,他跟墨润秋说:“矮虎我是比较同情。一道转业来的那一拨人,哪一个不混得比他好?提干的提干长工资的长工资。他老婆就常拿他跟这些人比,眼睛往别人身上瞧三四眼也不往他脸上瞧一眼!”
“别提那壶了,老杨!”王矮虎抬起头来,恨恨说,“等哪一天老子把两个狗男女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错了兄弟,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老杨纠正道。
“是是,是白刀子出出来红刀刀子——呀,又错了不是?”
据老杨说,王矮虎夫妻同厂却不同派。老婆参加的是百万红基,“两个狗男女”一道参加百万红基。
“百万红基很厉害啊!”墨润秋说。
“厉害啥?”王矮虎说,“真正要拼刺刀,不信你抽签出他们一个来,与我一对一地拼刺,可,可能还没上场就哭了!”
“他们只是脑子好使。”老杨说。
“为什么说他们脑子好使呢?”向逵问道。
“实惠呗,哪一边有油水往哪一边蹭。都是会生活的人。”
“可能许多人是那样,但不一定全是那样。也有所谓积极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人!”润秋说。
“那是的。党团员革命积极分子多在他们那边。但归根结底离不开利益。譬如说,有的想提干,有的想转为永久牌。”
“什么永久牌?”墨润秋向逵听不懂。
“永久牌就是正式工人,有医疗、住房各种福利待遇,六十岁退休拿养老金,有永久生活保障。另外我们厂还有一种工人叫合同工,是飞鸽牌。福利差一大截,合同期满可以叫你走。但飞鸽牌如果表现好,工厂又需要,可以将他转为永久。这表现当然包括政治表现,特别是给领导的印象。现在,大学生,请设想,如果你是一个飞鸽牌合同工,你会怎么做?”
墨润秋极感兴趣地听着,但对假设的问题笑而不答。
“你会积极表现自己,开会学习口沫横飞,喊口号拳头举得最高,拍领导的马屁。当领导对你的老婆垂涎三尺时,你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杨代替润秋给出答案。
“那不可能!我不是那样的人!”墨润秋拒绝那样的设想。向逵只是笑。
“那当然,那当然!”老杨抱歉地笑笑。
“你们厂的合同工多吗?他们都参加什么派?”润秋问道。按照他的思维路子,地位不利的人是应当参加造反派的。
“当然是参加百万红鸡的多!”老杨回答道,“他们许多人是革命积极分子,靠拢组织,跟领导走。既然领导都是百万红鸡的,他们自然也参加百万红鸡。”
“为什么领导都是百万红基的?”向逵问。
“那还不明白?保利益呗!你们学生书呆子。当领导的心思多了去了,不心思多当不了领导!朝上巴结,朝平拉帮结伙,朝下整人压人,将人压得傻乎乎。现在我们这些造反的都是不想傻乎乎的人,所以他们要镇压我们!”
“领导之间有没有矛盾?有没有参加造反派的?”向逵问。
“怎么会没有矛盾!他们之间,脸笑着手握着,脚下却互相踢着。但面对着我们这一大批造反者,他们又撇得清,抱成一团,一致对外。所以都参加百万红鸡,还没有参加造反派的。”
“那些永久牌普通工人呢?他们有没有参加百万红基的?”墨润秋问道。
“当然有啦!人是复杂的。他虽然没有飞鸽转永久的问题,但各层人有各层人想的。可以争取转干呀,就是工人转为干部,办公室坐坐,福利高一截。转不了干部的话,争取分配一个不太累的工种,不上夜班,干活轻松点;遇到提工资的机会,有他的份。这都是动力,促使他去表现自己。这种人当然是参加百万红鸡的。”
王矮虎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酒抽着烟,半醉半醒的听着唠嗑。忽然说:“老杨,把扁头的故事跟大学生讲讲!”正是:
学生世界事儿多,再多莫如老大哥。
今日相逢请畅饮,说说厂事娱耳膜!
2
老杨笑了笑,看了一眼差不多空了的碗。向逵赶紧给他添满酒,又递烟。同时给王矮虎也递一支。矮虎接过来夹在耳朵上,他手里那一支还没燃完。老杨喝了一大口酒,说:“他说的扁头,姓余,就是一个飞鸽牌合同工,一天到晚想转永久。带着老婆孩子住临时公房里。老婆有几分姿色。”
“屁股大,奶子大!”王矮虎加注。
“扁头是铁路养护工。”老杨继续讲,“我们建筑机械厂是黄鹤钢铁厂一个分厂。你知道,钢铁厂很大。有自己三十几公里铁路,设一个养路段。养路段划归建机厂管。段长张大胡是铁路上干出来的老把式,风吹日晒砸洋镐。入党当了干部以后,太阳晒得少了,权力有了闲工夫也有了,便一天到晚想别人的老婆。扁头家自然给他盯上。”
“没事就往扁头家跑,关心群众生活,问长问短!”王矮虎帮忙讲述。
“扁头最初还挺高兴,感谢领导关心。后来段长来得也太勤了点,眼神儿终于给扁头看出来了,知道猫儿寻腥呢!”
“那怎么办?扁头宣布他为不受欢迎的人?”向逵问道。
“怎么敢!”王矮虎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人在那种境地心里什么感觉?你想想!”老杨说道,“一方面是领导,一方面是老婆。他的饭碗还不是永久牌,随时可以被领导砸出去。扁头去别的地方又找不着饭碗,不像旧社会这个地方砸了饭碗,老子可以到别家老板那里做。现在不行,只有一家老板。可是这一头却是男人最不愿意让人碰的物事。扁头心里会有什么感觉,会表现出什么态度,你们知识分子会揣摩。小墨,你来说吧!”
润秋说:“可能,扁头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却又不甘心。有时现出一付巴结的模样,有时却又冷冷眯缝起一双眼睛瞧段长:你他妈想干啥?——我捉摸,是不是这样?”
两位师傅笑了起来,说:“差不多是那个腔调,到底是大学生!”
“扁头对自己的地盘实际盯得很牢。”老杨继续讲述,“可是有一天,他乡下老母亲病了。兄弟打电话到厂找他,说母亲大约快没了,病床上念叨着他呢!扁头犯难了,这一边有老婆的安全问题,不大好离开!”
“那怎么办?”向逵笑道,“将老婆带上,一起回去探母。”
“可是,还有三个孩子呢。”老杨说,“大孩已经上小学,最小的一个还在吃奶。老婆得留下来照顾。一起走的话,除非将孩子带上。耽搁大孩子功课不说,这五个人的路费也是一笔开销。况且,你一个合同工,连家属都卷铺盖走路,扁头怕工厂的大门在他的后头关上。段长会把将老婆也带走看作一个不友好行为,很有可能干脆把扁头开了的。因此扁头左右为难,不大想回去。”
“段长便将扁头叫来批评一顿。”王矮虎帮忙讲述。
“张大胡最初知道扁头母亲生病,非常高兴。扁头兄弟的电话是他接的,转告扁头的。后来听扁头说不想回去看了,就着急起来,把他叫来批评,说百善孝为先什么的。”
“晓以大义!”墨润秋笑说。
“对,晓以大义,你们读书人词儿多。扁头最终接受批评了,决定回乡看一下。向段长请四天假。段长说四天怎么够!开恩批给扁头十天假,而且考勤簿上照样记他出工,不扣工资。”
“扁头感恩戴德还是疑窦丛生?”向逵问道。
“当场表示感恩戴德,”王矮虎说,“背后疑,疑什么,那个词儿怎么讲?——对,疑肚,重重生!”
“扁头一走,段长就上门家访。”老杨说。
“扁头一路回去心情肯定是非常复杂的!”墨润秋说。
老杨继续讲述:“当然很复杂,什么滋味都有!坐不住,到家看了一会儿老母就往回赶。他想跟领导说,母亲没事,心里记挂着工作,为了报答领导的恩典,就提早回来了。”
“赶回来时是第五天,还有五天假!”王矮虎帮忙讲述。
老杨说:“咱们话还是往回讲,说书的叫花开两头各表一支。且说扁头一走,张大胡就上门家访。天断黑时来,来了就一直坐下去,没有走的意思。问,扁头回乡下去,家里有什么困难没有呀?你和他是同村的?你们那里山多还是水多?扁头老婆应付着,一问一答。很快问答完了,没词儿了。没词儿也不走,一直坐下去。女的又不好赶。毕竟人家是领导,管着她家的饭碗呢。女人知道段长的心思,不知如何是好。就叫大的中的两个孩子陪着,不让他们进里屋,不让睡觉。孩子打瞌睡时就暗里拧他一把。有孩子在旁边,你总不好动手吧,她想。第一天张大胡没办法,坐到十二点钟只好走了。回去学习了毛主席著作《论持久战》,知道小孩子熬夜熬不过他。第二天扁头老婆提前安排晚饭,正要关门熄灯,哪知还是迟了一步,段长来了!来了比昨夜更加无话。无话还是坐下去,抽烟抽得一屋子浓雾,还是不走。扁头老婆拧了孩子好几把。最初管用,后来再也拧不醒了!只好让他们进里屋去睡。女人安排好孩子出来,段长上去一把抱住掀倒。”
“据那婆娘说,她还是反抗了一阵的。张大胡一边压一边说只要她从了,他会帮扁头飞鸽转永久。这才算了。”王矮虎帮忙讲述。
“扁头回到厂区的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半。”老杨喝着酒吸着烟,又讲下去,“从他老家那个小站上车,有两班慢车的。一班是中午停靠,回到黄鹤终点站是傍晚五点。另一班慢车是傍晚五点停靠,回到黄鹤是夜里十点。扁头原应当选择前一班才比较合适,省得摸黑不是?却选择了夜里十点到的那一班!而且那天晚点!出站,挤公共汽车,回到厂区不是要半夜了么?”
“他是有意挑选这个时间回来看个究竟!捉奸!”王矮虎说。
“捉奸也不是很敢!”老杨说,“咱们还是先说张大胡这一头吧。上手以后,他也不用赶在扁家关门熄灯之前来说废话了。约摸十点之后,夜静人稀了,孩子们睡着了,他来。进门就干活,干完活抽烟,抽完烟打呼噜。扁头回来,没敲门,而是蹑手蹑脚到窗边侦察。伸长鼻子闻到一股老烟味。每个人的家都有气味,每个人又都觉得自己的家没有气味,习惯了呗!回家如果觉得没有气味,那就是正常的。现在扁头闻出有老烟味,不对头。他对烟味的判别也很准。什么牌子的烟,正在抽的还是一时半晌前抽的,还是他本人长年累月抽劳动牌留下的经年老味,他有数。认定这是张大胡常抽的大前门,约摸个把钟头前抽的!竖起耳朵还听到张大胡的呼噜声!”
“扁头的血直往上涌,抄起一根铁家伙就踹进去?”墨润秋说。
“血往上涌大约是的,抄起铁家伙却还不敢。”老杨说,“扁头退后到一处墙旮旯蹲地上,举起巴掌敲了自己一家伙,双手抱住脑袋,想哭。正在这时,我和两位弟兄路过看到了。”
“两位弟兄中有我!”王矮虎响亮地说,“我们是工人总部建机厂分部巡夜的。张大胡不地道我们早就知晓,经常往扁头家跑也有听说。扁头回家探母,假期没完提早回来,半夜回来却不进屋,小行李包放在旁边,我们几个一见就明白了七八分。张大胡是百万红鸡钢铁厂兵团的头目,我们正要寻机会捉他呢。三个商量了一下。我和大李留在暗处,老杨上前去。”
老杨接着讲:“我独自走上前去,俯身小声问:扁头,回来了?扁头吓一跳,仰起脖子惊慌地看我。他参加的是百万红基,与我们是对立的。但平时与我倒还亲热,是邻居,叫我杨大哥。我紧挨着蹲下去,揽住他肩膀,说:回来怎不进屋呢?扁头的脸皱成一只苦核桃,往自己家努努嘴,摇头,举手猛地敲了自己一脑袋。我揽住拉他起身往一个角落拽,离他家远点。我问:是不是张大胡在里边?他呲牙咧嘴点了头。我说:那么我们去捉他!兄弟,别怕!现在文化大革命,这些当干部的要倒霉呢!如果我们造反派夺权,会给你飞鸽转永久!”
王矮虎说:“扁头终于拿定主意了。老杨招呼我们过去。大家商量了一下。老杨陪着扁头,由扁头叫门。我和大李过去守住后窗。”
“扁头举起手,有点犹豫,悬空在那里。是我捉住他的手臂敲下去!敲了两下,扁头唤:桂花!桂花!那是他老婆的名字。里头没声响。”
“是一种惊醒过来的寂静。”墨润秋说。
“是的,是那个味儿:一种惊醒过来的寂静!”老杨笑说,“扁头继续敲。”
“我和大李在后窗守着。”王矮虎说,“临时公房是平房,窗子有铁窗棂。但窗子上边的气窗是没铁棂的。张大胡急了,四处看看只有气窗可钻,就立桌子上去弄气窗。他力气大,三两下将玻璃窗弄走,两手一耸,就将半个身子钻出来!”
“哈哈哈!”老杨大笑,“上半身出来,下半身却出不来!铁钩子把他给钩住了!卡在那里出不来退不回去!”
王矮虎也大笑,讲:“我和大李笑死了。大李赶过去前门叫:不用敲了,人捉住了!老杨和扁头这才赶过来。扁头找来一根大棒,对着夹在他家气窗上的段长就是一家伙,登时流了血!”
“我把扁头拉住,没让他再打。吩咐矮虎和大李看住现场,我跑去分部报告。分部两位值班的头儿商量了一下,决定拉大灯泡,开现场批斗会。厂区干活的停手,睡觉的停梦,都跑出来看稀奇。”
“那晚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从来没有一个牛鬼蛇神给夹在半空中接受批斗的!而那是百万红鸡的一个头目,一个打手!你想想有多得劲!”
两个学生子听得也很得劲。他们平日对工厂的事没啥体验,今天有机会与工人师傅喝酒唠嗑,等于上了一堂大课。向逵给两位师傅添酒递烟,说:“精彩,精彩!”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第51回 爱恨交织延玉开杀 情义在心润秋放人
1
傍晚时分,墨润秋和纪延玉再一次在东山角大北湖边约会。润秋先到,等着。然而走下汽车的纪延玉却让他有些吃惊:不是通常满面春风的纪延玉,而是阴沉着脸的纪延玉!他心里揣着与白慕红的隐私,虚虚的。迎上去说:“辛苦了!路上有座吗?”
延玉不理他,管自向前走。润秋殷勤地陪在旁边,问:“你怎么回事,今天好像心里不痛快,车上受气了?”
“不是车上受气,是受骗子的气!”这时已经到了树林边,延玉立住,责备地看他,“你一直跟我说没有参加哪一派组织,对文化大革命置身度外。事实远非如此!今天我得到准确情报,你是二司里一个重要人物,军师,黑手,所起作用非同小可!”
“我没有参加哪一个组织,这是实情。只是,我有朋友在二司总部干,有时向我讨主意,我碍于情面给参谋一下也是有的。”
“说得未免太轻巧了点吧?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次关于汪道远在谁手里,将出现在什么批斗会上的情报,就是你从我这里获得并提供给二司的,是不是?劫持也是你策划的。你真卑鄙!二司许多策略、部署也是你的主意!我今天来是要问你:究竟还要不要我们的关系,想不想做纪家的女婿?如果想,就得跟我家的立场站保持一致,中断与二司的联系!”
“延玉,我非常珍惜我们的关系,我是深爱你的。但你不可以附加这样的条件,这是关系到价值观和信仰的问题!”
“什么信仰?你不信仰共产主义?想当反革命?”
“我不轻易信仰什么主义。动不动就信仰的人,是思想上的懒虫和奴隶。”
“共产主义是人类社会必然的发展趋势,马克思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实践证明,不信仰马克思主义是没有出路的,至少在我们中国!”
“你这不是信仰,是实用,可以叫实惠主义。”
“实惠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是做人最为明智的选择。我劝你还是实惠一点好。”纪延玉转身靠近润秋,仰面看他的脸,柔情地说,“润秋,我也是深爱你的,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只要你跟着我,我会为我们的未来安排很好的生活。我们纪家有光荣的历史和深厚的政治基础,在这个社会占着非常有利的位置,你跟着我们吧!我们俩稍一努力,就会有辉煌的前程!”
“我也喜欢过好的生活,但又似乎不止于过好的生活。”润秋眼睛里透出一种迷茫,怅怅地说。
“那你还想要什么呢?物质上优裕,精神上有我的爱,”她将嘴唇靠上去吸他,又放开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墨润秋又一次陶醉在女妖般的亲吻之中。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说!”延玉又问。
“是的,我很迷恋你!”润秋动情地说,却又停嘴。
“说下去呀!”延玉催促。
“可是,你要是附加某些条件,恐怕很难。此外,选择你所说的那种生活方式,对我而言是须要以另一种不舒服为代价的。”
“什么样的不舒服呢?”
“你们纪家的女婿恐怕不是那么好当的,在许多方面我都得改造自己。在马克思主义上流社会混,必有许多我不能适应的规则。便是在靠拢组织,自觉改造思想这个一般性要求上我也很勉强。”
“那就是说,我们只好分手罗?”
“我很迷恋你,我舍不得离开你!我是说,我们还是继续相爱,但不附加任何政治条件。”
“那是不行的!”纪延玉断然说,双臂抱胸,向前走,“要跟我在一起,就得有进步的表现,靠拢组织,争取入党。那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目前,至少在弃暗投明这一点上,你得先答应我。”
“什么弃暗投明?就是投奔三司?”
“是的!”延玉立住,面对着他,严肃地说,“这也是为了救你!我告诉你吧,我们成立了一个暗杀小组,决定对某些目标下手。你正是目标之一!”
“没想到你们居然会采取这种卑鄙手段!黑手党啊?”润秋大为震惊。
“当前的斗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阶段,容不得半点的心慈手软。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
“投奔三司?那是不可能的!”墨润秋断然说,“我与他们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
“那么退出二司,滚回老家去躲一段时间!”
“我本来就没在二司中,何退之有?如果只是因为怕三司来暗杀我,就滚回老家去,那我不就成了胆小鬼了?”
“你不怕死?”
“不是不怕死。只是,如果被人轻轻一吓就滚得远远的,在我看起来就显得可笑。”
两人都没有话说了,默默走着,气氛沉重。走了一个来回,进入树林。延玉变魔术似的手里就有了一把手枪,退后五步,指着墨润秋。厚重粗黑,一看就知道是真家伙。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润秋举起手说:“这是做什么?别!别!延玉,你听我说!”
“别说!我不听你的花言巧语!当前文化大革命形势严峻,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你是二司的关键人物,杀你是革命斗争的需要!告诉你吧,我就是暗杀小组的成员。由我来解决你最为方便了!”
“延玉,你听我说,我们是朋友,是恋人,我们有过那么多甜蜜的爱。”墨润秋说着,试图靠近一步。
“别过来!”纪延玉命令道,自己又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合握枪把,瞄着,“过来我就开枪了!是的,我和你有过爱。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爱也是有阶级性的,阶级爱是人类最崇高的爱。除了阶级爱没有其它无缘无故的爱。对于一个革命者来说最重要的是站稳阶级立场!”
“其实,阶级矛盾和政治斗争都是暂时性的,意义也是不确定的,而人类的爱却是永恒的!”
“别跟我说那些资产阶级的陈词滥调!”
“你真的要杀我?”
“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苦口婆心劝说你。但一切都是对牛弹琴!与其让你留在二司那个反动组织继续破坏文化大革命,不如现在就把你毙了,为民除害!从个人角度说,你是一个让女人非常享受的魔鬼般的男人,既然我不能长久拥有你,我也不想让别的女人得到你!”
说着就扣发扳机。砰的一声。然而她发觉自己已经被墨润秋抱在怀里!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纳闷着。
“我好像是丢失了一秒钟!”她自言自语。
“你丢失的东西多着呢!我们这一代人都丢失许多东西!”
“什么论调!说出话来就带反革命气味!”纪延玉挣脱他的怀抱,拿起包,脾气很大的转过身,晃荡着她那很性感的屁股,嗵、嗵、嗵往前走。
“站住!”墨润秋平静而威严的说道。
纪延玉一怔,这才想起手枪没拿。心里发毛,慢慢的转过身来,就见那支枪正黑洞洞的对着自己。顿时头皮起了震颤。震颤扩散,却传不到全身,因为好几处的神经传导都出现断裂。
“这是决斗原则。你打第一枪,第二枪我来打!”墨润秋说,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听得出嘲弄的语调,“三司的女杀手,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她恐惧得发抖,失神地等待可怕一刹的到来。这是时间相对论的典型例子,纪延玉无法弄清到底等待了多长的时间。
只见润秋掉转身,对着一棵树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很响,火药味弥漫。树叶纷纷飘落。
“好家伙!真枪实弹,不是闹着玩的!”他转回身,说。却一步步向延玉走过来,拉起她的手托着,将手枪放回到她的小手掌里,温和地拍了拍说:“拿好!我们毕竟相爱过,我怎么会杀你呢?你看都吓成这样,这会儿还颤抖着!”
女人哇的一声倒在墨润秋的怀里大哭。泪水把男人的胸前都淋湿了。正是:
射杀爱侣为公仇,对敌仁慈是憨头。
枪柄反为爱侣夺,惊魂未定泪奔流!
2
墨润秋回到学校就告知郭方雨关于三司成立暗杀小组的消息。方雨对这个情报却似乎并不吃惊,说:“司令部昨晚讨论过这个事,我们会加以防备。”
更加想不到的是,方雨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小手枪来递给他,说:“给你一件防身武器,老弟。你也是我们重点保护的对象。”
“哪儿来的?”润秋吃一惊,接过来两面打量,“不像是土造。”
郭方雨面有得色说:“803军工厂的!管仓库的人表面上参加保守派,却被厂里的破晓造反团策反了,与我们里应外合,运出了一大批武器。”
“啊哈!好啊!重大胜利!”润秋喜出望外地说。
郭方雨又说:“司令部决定按照你的建议,在前后山构筑工事,扩大防御范围。山上有一些旧碉堡,修一下用。现在有了这一批武器,就为我们扩大防御创造了必要的条件。我们决定在山口构筑石墙和碉堡。明天建筑机械厂工人总部的人要来帮咱们弄。你来看看吧,该怎么做,出出主意。晚上我们准备烧几盆红烧肉,请他们喝酒。你来作陪!”
“肉和酒,有费用吗?”润秋疑惑地问道。
“有!我忘记告诉你,市民捐了一些钱给我们!”
“你们拿着募捐箱到马路边去化缘了?”
“那不是!”郭方雨笑说,“那不合适!是他们悄悄到我们司令部来捐款的。有个别人捐的数目不小,有可能是埋藏得很深的旧社会的富人。都不留名。有的人是乔妆打扮着来的,阴天室内也不把太阳镜摘下来。有一次,我们在桌子上发现一注钱,四处找不到是谁的。最令人感动的是一个老太太,颤魏魏的拄着拐杖居然来把棺材钱捐了!她说那是她准备后事的钱,那天亲眼看到造反派人在街上被百万红基追杀,尸体横在马路边,觉得太可怜!我们劝老太太把钱留着,左说右说还是推脱不掉。”
“真是令人感动!”墨润秋说,“世界上毕竟是受压迫者多,弱者多,平民多,喜爱自由的人多,所以造反派有广泛的民众基础!如果到街上去募捐,会有更多的人愿意帮助你们!”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第50回 墨润秋分析派形势 白慕红概述化学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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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两人相约还是在操场见面。白慕红说:“昨晚让我体验了生命极乐,活着真好。想想那时真傻,怎么肯放弃如此宝贵的生命去跳楼呢!这条命是你给捡回来的,它属于你,今后你要我做什么都没话说!”
“那么——”
“行!”白慕红满口答应,“照理一个牛鬼蛇神不宜参与两派的是非争竞,更何况是这种有关武器的事。然而我理所当然应该为你效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踏破铁鞋无处求,蓦然相遇泪奔流。
不为派斗惹非是,献此分子相报君!
“不光是为我效劳。”墨润秋温情地捏住她的手,“当前的斗争也是为了动摇那种连写私人日记也可以问罪的秩序,改变那种蔑视人的自由和尊严的环境。这个意义是很重大的!”
“是吗?这种秩序和环境能够改变?”
“不是很确定,但有希望!本来是很难想象的,忽然间来了文化大革命,这事就出现曙光了。”
“此话怎讲?我思路跟不上你。”
“文化大革命的目标,本意是要进一步把厉害手段推向极致。但是物极必反,这场运动的结果可能适得其反!”
“我还看不到你说的这些。”
“这样大规模的动荡必然影响经济,而经济是秩序的根基。从政治上说,这么一折腾,铁板一块的领导阶层将出现裂隙,内部矛盾会加深,下层人民思想会出现混乱。从文化上说,必将暴露他们哲学的自相矛盾和根本缺陷。所以,对于追求自由的人来说,文化大革命的发生是一桩好事,应该为它推波助澜!不久的将来或许会出现这样的环境:不但写日记没人问罪,便是说些犯上的话也不要紧;出版自由、言论自由、集会结社自由什么的也有希望。”
“你的意思是说,我帮忙制造武器可以为文化大革命推波助澜,从而加速那个连写私人日记也要问罪,甚至逼得人家要跳楼的秩序的瓦解?最终还会使社会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进步?”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白慕红走着,又说:“跟你在一道,扩大眼界。原来我对这个阶段的运动已经失去兴趣,现在经你这么一说,倒觉得有些意思了。那么你说说看,目前两派斗争的形势是怎么样的?”
墨润秋解说道:“保守派方面的最后目的是要维护那种可以由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实行专政的制度。近期的目标则是要把造反派全面镇压下去,推毁造反派据点,逮捕造反派头领,形成既成事实,向中央施压。中央尽管不愿意维持旧的格局,但看到下面已经被某一派搞定,也很难说什么了。这是保守派的总体战略。”
“现在好像没听到保守派了,都是造反。二司造反,三司也造反。保守派一词只是从你这里听说!”
“三司打造反的旗号只是为了赶时髦,顺潮流。实际上三司是从一司蜕变过来的,根本纲领没有变,是打着造反旗号的保守派!”
“是吗?本来我以为两派只是无谓地斗来斗去。”
“两派都信奉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都自以为是在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且都宣称在造反,所以在一般人看上去他们没有根本性的区别。实际上区别大着呢。从利益层面上说保守派属于既得利益阶层。从政治身份说保守派党团员多,干部多,积极分子多。从哲学流派上说保守派主张绝对和唯一;造反派则倾向于分散,主张民主,追求自由。”
“我没有从造反派的言论宣传中看到追求民主自由的东西。”
“这是潜意识层面的东西,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形成明确的理念。即使明确了,也知道不能说,正像你只好写在日记里那样。总体说,保守派是维护体制的,造反派是反体制的,当前的斗争是专制与反专制的斗争。保守派属于压迫阶级,造反派是被压迫阶级。”
“我也是属于被压迫阶级。”白慕红说。
“你后来是,现在是,先前不是。倘若日记不被人告发,你现在参加的应当是保守派,三司。”
“但我骨子里是追求自由的。你说得不对,我应当参加造反派!”
“那是你现在的想法。先前你有一定的既得利益,争取到了非常有利的政治地位。”
白慕红立住,柔情似水地靠住墨润秋的胸脯,慵懒地说:“历史是不能假设的。假设我没有被揭发,你就不会给我写信,就不会有昨夜雷鸣电闪般的幸福。光是为了与你有一夜之欢,我任何付出都值得,日记事端更是微不足道,甚至我还得感谢它!”
润秋思想斗争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要是我已经有女朋友呢?”
不料白慕红非常豁达,笑容和语调都没有暗淡下去,她说:“我知道像你这样出色的小伙子,追你的姑娘不会少。况且年龄上我是大姐姐,岂敢长久占有你?我只是想以最最纯洁的处女之身,来报答相知之情,救命之恩!一夜之遇足矣,今后我也不想嫁人,将以如玉守身,随时听候召唤,不敢与尊夫人争!”
“那样太委屈你了!这事今后再说吧。现在我们还是谈文化大革命。目前造反派的策略,是要坚守尽可能长的时间,阻碍保守派战略的实施。如果守不住,被保守派迅速摧毁,在黄鹤市形成保守派组织一统天下的局面,中央尽管不乐意,也只好接受既成事实,任由保守派去夺省市大权。一旦他们夺权成功,一切又都会回复到从前的腔调,甚至变本加厉地加强专政。那就会有更多的人成为右派分子,更多的人成为专政对象,甚至连后边所有世代的中国人都垂首低眉夹紧尾巴,日记都不敢写!”
“你怎么老是提到日记啊?那是我的伤口,一听到这两个字就如风湿性关节炎遇到低气压,会隐隐发痛。”
墨润秋怜惜地抱住她的肩膀,说:“对不住,今后我一定绕开这两个字。现在还是就那个话题谈下去。若是造反派守得住,形成胶着状态,保守派就夺不了权,最后形成联合夺权的局面,那样就不容易回到保守派所理想的体制。”
“这么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不赞成从前那种控制严密,连写私人日记也要问罪的——”
“这一回可是你自己提到日记这个字眼的!”
“毛主席是与造反派观点一致的是吗?也是反专制的,喜欢民主自由的,是吗?”
“这是误解。造反派人现在普遍地有这种误解。实际上毛主席的核心思想是与保守派人一致的,是要全面加强专政。尽管从前当他在台下的时候说过要民主自由之类的话,上了台就另一副嘴脸了。只是,目前他老人家的目标,是要先打倒当权派中的许多人,然后再回过头来收拾那些追求民主自由的人。而要打倒当权派许多人,就得利用造反派这股力量。利用完再搞他们。保守派人对领袖的战略部署不理解,造反派人则一厢情愿地将他当贴心人。”
“你说的这些我的脑子一时还转不过弯来。自从日记出事以后,我已经改掉思考的习惯,汲取教训,决定做一个人云亦云不知所云的庸碌小民。当了牛鬼蛇神以后更加不敢让自己的脑子开窍。所以几乎对世事无甚看法。今天你说的这些道理,回去我梳理一下,再想想。即使不理解你的说法,我也会为你要求的事尽力!”
“这真让我高兴!你的帮助对于形势的发展一定有积极作用!”墨润秋再次热烈地拥抱他的老师。
2
两人继续漫步。一会儿,白慕红说:“你是怎么知道我与我的导师做过什么研究项目的呢?”
“二司有一个情报系统,怪才荟萃。具体怎么得到的消息我也不清楚。现在,我想我会了解到更加详细的情况,从你这里。”
“当然,在你面前我没什么可保留的。我的导师生病卧床的时候,那个项目还并没有完成研究,距实用阶段很远。是我独自把实验做下去。现在,液体的配方和制作方法已经基本确定,也做过动物实验。然而怎样用到实战,还须有器械制造方面的配套。”
墨润秋听着,问道:“那种液体是起什么作用的?毒性有多大?”
“不是那种很厉害的毒气。如果是剧毒的杀伤性气体,那是不能用的。但它可以使敌手在短时间内窒息,和出现神志混乱。是三种液体的混合。当第一、二种液体混合的时候,会生成一种气体物质,瞬间吸收掉一个小范围内的氧气,使人短时间窒息。接着由第三种液体掺进去发挥作用,会使刚刚缓过气来的人神经错乱,大笑或大哭。至于究竟是大笑还是大哭,要看第三种液体的配方。你是想要他们大笑呢,还是大哭呢?”
“我要他们哭笑不得!”墨润秋说道。
“困难是,怎样把三种液体同时投放到敌手面前。请问:你们准备怎样用它的?是进攻还是防守?”
“防守。造反派条件差,无力进攻人家。只好缩进乌龟壳,守御据点。保守派可能会用装甲车冲击防御工事和大楼。当装甲车来冲的时候,你的化学武器要是能击中它,会不会使驾驭车辆的人失去知觉,并发起神经病来?”
“要是能将三种液体同时甩入驾驶室,当然是可以的啦!问题是,你怎样做到这一点?所以需要特别的玻璃子弹和特别的发射器。我的设想是,制造一种三格玻璃弹,内装三种液体。当它打到硬物表面时,玻璃弹会破碎,同时释放出三种液体。但目前要研制这种玻璃弹和发射器,恐怕来不及了。”
“这个可以交给另一些专家去做。二司在中鼎工学院有一个研究基地,那里集中了不少人才。必要的话,你可以住到那里去。”
“首先我要在实验室再做一些研究,准备材料。”
“我会叫二司的人配合你,提供必要的保护和帮助。”
已是戌末亥初时刻,天色完全暗了。两人说着,慢走,墨润秋眼角就瞥到有一对男女走过来,擦身而过。墨润秋的眼睛有猫眼的功力,看清楚了那是张庆余与楚珍诗。庆余追求不到林博源,大约便退而求其次,去逮楚珍诗了。润秋也无心推测,那是他们的事。但警惕性陡然升起,他拽起白慕红就走。出了操场,悄声说:“你现在就回宿舍。明天夜里要是你们室友不在,房间只你一个人,你在窗口晾一条白手绢,我来。你留意着门。然而,事可再不可三,尤其在目前的险恶环境中。过后,我们就暂时中断来往了,你不会怪我吧?”
白慕红喜色中带着忧伤,踮起脚尖吻他,柔情万状地说:“一切听从你安排!刚才我说过,一夜之遇足矣。眼看又有第二夜,真让我高兴得想蹦一下!”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第49回 化学家手握妙配方 匿名人现身白玉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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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润秋在操场角的吊环上练他那一身豹子般的肌肉。看见向逵过来了,跳下揩汗说:“一天没见你。”
“进城去了。”
“有什么见闻吗?”
“不得了!”向逵说,“几天前进城,看到百万红基还只是拿着短棍,戴柳条帽。今天,已经挺着长矛,戴上钢盔了!一律的黑工装,簇新的。一小队一小队的在街上穿行,绑着面孔,有点吓人!”
“武器在逐步升级,武斗将全面展开。”墨润秋说,“今早听方雨说,你被推荐入文攻武卫参谋部,有没这回事?想不想干?”
“方雨昨晚跟我谈了。干吧。干点事情也好,人生到世上来就是做事的。况且你知道,我已经死过一回了。青海日报社广场的血海和兵的皮鞋枪托,作为一个男子汉,永远不可能忘记!他们在青海没把我打死,我要在黄鹤跟他们搏一记!”
“行,我赞成你。与其在沉默中死亡,不如在沉默中爆发。那么,对于文攻武卫这件事,你有什么高见?”
“这正是我想讨教的地方。听方雨说,你认为要研制武器?”
“是的,要研制武器!别以为百万红基到长矛大刀就完了。黄鹤的军爷汲取青海赵永夫的经验,不会直接向造反派开枪,极有可能将武器交给百万红基,由他们来干。当然,原子弹是不会拿出来的,但步枪冲锋枪之类完全可能,甚至装甲车、喀秋莎大炮。即使只是到长矛大刀为止,百万红基后面的配套也不可小看,例如运输车辆,后勤。在即将到来的武斗中,保守派的目标是将造反派完全打垮,让他们在夺权分配中出局。只要造反派垮掉了,中央也不好说什么了,高端的计划就流产了,保守派和他们的后台就全面胜利了。打垮的标志是拔除造反派据点。我们地物大楼将成为攻打的重点。造反派的策略应当是,尽量坚守据点,拖延时间,等待中央出面干预。保守派的软肋在于:党的最高领导不站在他们一边。只要守住,留着时间,保守派必败无疑!除非他们把毛主席换成刘主席。”
向逵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墨润秋继续说:“造反派如果不研制武器,恐怕无法守住据点。目前的情况是,造反派只有棍棒,连长矛都很少。便是长矛,也没人家的锋利。百万红基的长矛,矛尖用的是黄鹤钢铁厂的特种钢,专门用于军事上的。生产特种钢的车间属保密车间。你听说没有,据传言,一个会气功的百万红基弄来一支缴获的工人总部的长矛,叫人朝他的肚皮连刺三下,只留三个红点,血都没流!然后他拿起自己的长矛,只一记就将一只狗刺穿挑起。厉害不厉害?”
“是的,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他们手里的长矛,那尖头蓝幽幽的,打制精良。要是拿起一根百万红基的长矛对着那个会气功的肚皮连刺三下,结果会怎么样呢?——有没有试一下?”
“这个倒没听说!”墨润秋笑道,“所以,便是长矛对长矛,造反派也打不赢。他们百万红基出勤据说是按加班费补贴的,条件好,不像造反派只好吃自己。他们占有资源优势。造反派只好缩进乌龟壳,据楼而守。守总比攻容易些。我估计百万红基的策略是围而困之,逐个击破。造反派据点倘若准备不足,食品缺乏,必不能久守。现在听上去,据说楼里都准备大批生活物资。对方假若围而不下,也有可能强攻。强攻的时候你拿什么抵挡人家?靠楼梯工事,靠砖头砸?总不是办法。所以还是要升级武器,拒敌于楼门之外!有情报说,百万红基在制造攻楼的装甲车。”
“是有这么回事!倘若他们用装甲车冲楼,我们拿什么抵挡?”
“我听方雨说,工人总部调动卡车叉车为据点大楼四围摆上巨石,以阻挡车辆的进攻。这是个办法,可以请工人总部帮忙在地物大楼周围也设置障碍物。此外,我在想,我们地物大楼建于山岙之中,三面是山,山势陡峭,若能扩大防御范围,把山口封起来,在山上构筑工事,则更加有利。但这个须要更多人力和武器。我已经跟方雨提这个方案,他们司令部在研究。方雨说中鼎工学院已经利用他们的工厂在制造枪炮。”
“最好能造原子弹,摆在楼顶上,弄不好就放他娘,同归于尽!”
“原子弹是不可能!”墨润秋笑道,“但研制一些出其不意的新式武器是有可能的。二司司令部在暗里搜罗牛鬼蛇神中的武器专家和科学家。这些备受批判的专家学者有许多人愿意为二司出力。有一个专家说:我知道谁是牛们的朋友谁是牛们的敌人,这是我这一辈子最有意义的一个研究项目了!”
向逵笑说:“好!好!想不到这些书呆子还能分清敌友!谁是牛们的朋友谁是牛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反革命的首要问题!”
2
两人说着,就有一个矫健的女人身影从不远处跑过。那是白慕红,在锻炼身体。墨润秋指着说:“那是化学系一个老师,认得不?”
“认得,写反动日记的。现在他们牛鬼蛇神倒自在了,没人管。”
“我告诉你个事啊:可能她一直在寻找我!”
“为什么寻找你?”向逵大为惊讶。
“因为我化名给她写过一封信。在横扫牛鬼蛇神的阶段,担心她自杀,给她写了那封信。我感觉信是起了作用的,很可能救了她的命,此后她便一心一意要找到我。曾经看到她在大字报栏贴一张小纸条,就五个字:寻找董尼德!”
“董尼德?就是你写信用的化名?”
“是的。但我不知道她的用意,也怕将关系搞复杂了,所以没相认。”
“为什么不相认?我看那女老师长相还可以,年龄在二十七八岁左右,比咱们大不了多少。”
“这个咱们不谈。我跟你提起她的意思是,听说她曾跟她的导师研究过一个项目,一种可以用作武器的化学药剂!”
“是吗?那正是我们可以用得着的啊!”
“你们文攻武卫参谋部的人可以找她谈谈,让她把秘方贡献出来!”
“我去跟她谈!”向逵诡秘地望着墨润秋,附加一句:“我手里有一张牌!”
“什么牌?你别乱搞啊,打算出卖我?”
向逵笑说:“出卖你也无关生死,顶多也就一点感情纠葛。你一个大老爷子怕什么?为了大局的利益,我相信你在需要牺牲的时候会勇于牺牲!”
润秋无话了,低了一会儿头说:“那倒也是!当年久久和尚求张献忠别杀某乡百姓。张大王弄来一大盘狗肉说,你给我吃下去,我就不杀这些人。久久和尚拿起就吃,说:为了此方生灵,贫僧何惜如来一戒!只要白老师愿意为研制武器出力,即使她想吃我的脑髓,我也会将头伸过去!为了打败百万红基,我墨某何惜头颅一颗!”
向逵笑说:“有那么严重吗?你真是傻蛋一个!”
3
白慕红还在跑着。向逵也装模作样的锻炼起身体来,沿着跑道,反方向撒腿。当与白慕红迎面相遇时,向逵笑脸点头,举手致意,擦身过去了。白慕红感到奇怪:这人有神经病啊?又习惯性地冒出来一个老问题:会不会就是董尼德呢?脚下不由自主的就停了跑,发愣着。第二圈相遇时,向逵放慢脚步便与她打招呼:“白老师好!”也停下来,甩着手在活动关节。白慕红小心地问:“你是哪一个系的?不认识。是不是董——?”
“啊,对对对!我是董——”向逵说。白慕红听到这,眼睛发直。却听向逵结结巴巴的又说:“董尼德的朋友!他托我向您问好!”
“他本人在哪儿?为什么托你?”
“他本人忙着。他有事相求。”
“叫他本人来!”白慕红坚决地说,“有事相求自己不出面,什么态度!不论什么事,叫他自己来说!”
向逵灵机一动,索性自己冒充得了,就说:“其实我就是董尼德,董尼德是我自己,不是他的朋友。”
白慕红疑心地细看他的脸,像是在鉴别一张假币,嘲笑地说:“绕口令还是怎么着?那么说说看,你和我之间有过什么联系?”
“我给您写过一封信。”
白慕红双臂交握,踱开去,思忖着。又踱回来,突然说:“在那封信里边,你称呼我什么?”
这倒是没防备的问题。向逵急了,装作回忆的样子竭力抓头皮。白慕红说:“别抓头皮了。你写几个字,让我看看笔迹!”
向逵知道冒不过去,一溜烟跑回到操场那头,一把抓住墨润秋说:“你自己去跟她说!那女人好厉害!”拽起就走。到了白慕红旁边,将墨兄一推,说:“你们自己去谈吧,我不管了!”说完跑开去,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之中。
墨润秋站定,像一个闯了祸的学生子,低低的叫:“白老师!”
白慕红也立定,上下打量他,又凑过来看他的脸,忽然现出笑容,说:“不用验明正身了,你就是那个给我写信的董尼德!”
“何以见得?”墨润秋问。
“凭第六感觉。不但形貌符合我的想象,气味我也能辨别。”
“气味?我又没什么嗅源给你作对照!”
“那封信就是嗅源!”
“那封信怎么可能有我的气味呢?我写信封入的时候可是戴了手套的,连指纹都没留下。”
“但身上的气味分子还是不可避免地有几个进入信封之中。你的腺体很特殊,分泌出一种魔鬼物质,即使只有几个分子,也会引起嗅主神经的兴奋!”
“连几个分子都能检索到,你的嗅神经简直难以置信!”
如果在八个月之前找到墨润秋,白慕红一定会大哭。那时她被文化大革命这把大扫帚扫过来扫过去,飘荡在生死边缘,个人感情和心理状态都极不稳定。现在,大扫帚裂成两半,扫不到她了,她和她的牛族同胞处于放松状态,情志慢慢恢复正常。时间也是一个好医生。所以今天忽然见到董尼德,并没有让她有多失态。他们两人很自然地就在跑道上并肩散步,交谈。
“刚才那位是你的朋友,是吗?”
“是的。也是同班。”
“你叫他来跟我搭讪?据他说,你有事相求?”
“是的。也是他的事。就是说,我们有事相求。”
两人走着,晃着,无意中就碰着了,男人的手臂和女人的肩膀碰了一下。这无意的一碰却在两人的神经系统引起微妙的感觉,就像相邻织网的两只蜘蛛,在交叉点上有一只昆虫撞了一下那样。夜色笼罩,操场四周又都是高密的树屏,更使人感觉到置身于宁静和黑暗之中。只听到紫炉山上松树林一阵阵悠长的风涛声。
“什么事相求呢?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白慕红问。
墨润秋在考虑怎么说,似乎不好意思。但终于说道:“白老师,是这样,听说您曾经跟随导师做一个项目,研制一种可以用作武器的气体。当前文化大革命的形势日益严峻,双方都在准备武器。他们这边条件差一些。刚才那位朋友是二司文攻武卫参谋部的参谋,我建议他们向您求助。如果可以的话,您帮帮他们吧!”
“他们?就是说,你没有参加二司,是不是?”
“是的,我没有参加。我什么派也没参加。但我是二司的朋友,几个哥们都是二司的骨干。”
“那你就不要管太多了。这事不要动到朋友的份上。不是小事!”
墨润秋一时无言,有一种挫折感。走着,正在考虑说什么,却听到对方转了话头:“董尼德不是你的真名吧?”
“不是。我的名字叫墨润秋。墨漆黑的墨,润滑油的润,老气横秋的秋。”
白慕红含笑说:“呵呵,笔墨的墨,甜润的润,秋高气爽的秋!我问你,那时你怎么会想到要给我写信呢?”
“看了您的日记摘抄,深有感触,佩服您思想的犀利,是个才女。那段时间是自杀的高发期,我担心您也想不开。您日记的末尾写道交就交吧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白慕红,这句话在我听去仿佛是在说大不了是个死。 所以写封信想请您好自珍重。那时还不认得您。后来有一天去游泳,同学指说那是某人,才得瞻玉容。看到您矫健达观的模样,才知道我写那封信完全是多余的,您不是个会自寻短见的人!”
白慕红没说话,管自低头向前走着。突然间鼻子一酸,回过身来,扑上去抱住墨润秋的脖子,哭了起来:“你那封信怎么是多余的呢?呜!我怎么是不会自寻短见的人呢?呜啊!我已经走到死亡的临界点上了呀你知道吗?呜哇!要不是收到你的信,再过半个钟头我就从行政大楼中间那个窗口跳下去了知道吗?”
墨润秋骇然,最初的一刻像一尊兵马俑,只任由这个疯了的女人搂抱揉搓亲吻。然而,白慕红是一只进化到极致的蝴蝶,一个极具热力的女中俊杰,一个完整的没有任何一点掺杂的处女,有着自从宇宙大爆炸以来最元真的存贮。一旦从那存贮中爆发出爱情,连青铜都会熔化。终于,兵马俑的陶土开始有了活性。墨润秋伸出强健的双臂抱住他的老师,将她的身体连同眼泪口水照单全收,喘呼呼的冒着白汽。
“到我的宿舍去吧!”白慕红说,像一条蟒蛇那样仍然紧紧缠住他,“房间只我一个人,她们两个都不在!”把润秋往操场口拽。
墨润秋犹豫着,说:“白老师,这不合适吧?”
“别叫我老师,傻瓜!你不是有事相求吗?”
一说到有事相求,墨润秋就服了。行啦,为了二司的哥们,贫僧何惜如来一戒!
楼道里的灯早就坏了,黑漆漆的。白慕红手指压着嘴唇,示意不要出声。她牵着他的手,开了门,两人进入房间,没有开灯。
这是宇宙中间一个小小的黑洞,什么也看不见,却发生着最不可思议的过程。巨浪滔天,火山喷发,千军呐喊,万马奔腾。终于,一条最强健的精子,撞入最完美的一颗卵子。一个属于进化最前沿的新生命诞生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第48回 张庆余论文革形势 左派人组百万红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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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碰上好时代,又有一个好舅舅,张庆余一向春风得意马蹄疾。然而文化大革命开始,孙二娘踏脚,纸帽上头,都是晦气的事情。还没完,居然被设了机关,像一只老鼠那样粘住!当山狼突击队将他扛往浴室去的时候,简直像是扛着一具尸体。那天校帘争竞,原要暗器取墨润秋,偏被那家伙闪过!这一切,使张庆余陷入鬼影幢幢的心理地狱,真想对这个突然转变的世道踹一脚。
他双掌垫头,上半身仰倒在床上,下半身垂在地上,向天花板发呆。红遇进来,看到庆余状态不佳,掏出《毛主席语录》就要给他来一段。不料庆余阻止他,说:“别烦。我在思考一些理论问题。”
“思考问题最好是到松树林中去走走。”李红遇建议说。
庆余觉得所言极是。遂到紫炉山上,东南西北地走。脸发红,眼发直,头发竖起,像一个失恋的疯子。思考了几天,终于写出了一篇大文章:《对黄鹤地区当前文化大革命形势的看法》,投到省委的内部刊物《党员学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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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从我党夺取政权的艰难历程谈起,回顾解放后一系列巩固政权的运动:镇压反革命,反右派运动,以及狠抓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庆余满怀激情地歌颂了这些运动波澜壮阔的气势和伟大作用。
“然而,无产阶级保卫政权的斗争是不可能一劳永逸的。”庆余写道,“阶级敌人不可能经过一两次打击就彻底消灭。他们人还在,心不死。在一些内心邪恶的人们中间,也会陆续新生出来与人民为敌的反革命分子。树欲静而风不止,新老阶级敌人总是寻找机会与人民民主专政较量。我们必须做好继续斗争的准备!
“在这一次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社会上的阶级异己分子,僵而不死的阶级敌人,以及各式各样的牛鬼蛇神,他们有的早先已被我们识破,有的还没有被识破,甚至有的隐藏在我们革命的阶级阵营之中。各种大有问题的人物,趁着风浪,沉渣泛起,以为时机已到,纷纷跳出来进行拙劣表演。他们拉帮结伙,成立所谓造反组织,利用文化大革命之机,喊着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口号,打着红旗反红旗。其最终目的是向无产阶级夺权,推翻无产阶级专政!”
庆余引用了林彪同志去年五月十八日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讲话: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丧失政权就丧失一切。他大声疾呼:“同志们,我们能够让所谓的造反派来从无产阶级手中夺权吗?能够让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为我们夺得的政权转移到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手中吗?如果我们不起来进行坚决斗争,上述情况就必然发生!”
张庆余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总体战略:“针对目前出现的严重局面,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正确选择是:将正在进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转化为一场新的镇压反革命的运动!在把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方向,对党内走资派展开斗争的同时,腾出手来对付那些居心险恶的造反痞子!这两方面的斗争是同样重要的,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相对于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来说,造反派的危害更大,更紧迫!”庆余写道,“他们造什么反?造谁的反?为什么反?反什么?他们是一批居心不良的反革命分子,后面跟着一些受蒙蔽的觉悟不高的胡涂虫!安内必先攘外。我们必须先粉碎党外造反群体的进攻,再来解决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问题!”
他分析了这场新的镇反运动与五十年代初那场镇反运动的形势差别,说面临的情况更加复杂,任务更加艰巨。五十年代初那一次镇反,阶级阵线分明,敌人显露,人数不多,基本上淹没在我方绝对优势的打击之中。当前的特点却是,敌人隐藏在派性群众之中,操纵着千百万人向革命营垒猖狂进攻!
“我们压倒一切的任务是粉碎这种猖狂进攻!使无数革命先烈用他们的生命换来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用他们的辛劳和智慧建立起来的人民共和国永远屹立于地球之巅,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他提出:“为了取得这场决定无产阶级命运的镇反斗争的全面胜利,我们必须建立起一支百万大军!”
进一步的解释是:“这里说的百万大军不是指正规的军人。大军我们早就有了,人民解放军是我们坚强的后盾。但目前的形势下,有些事情军队不好出面做,需要我们革命左派群众组织来发挥作用。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建立起一支由革命左派组成的群众大军,来对付日益猖獗的打着造反旗号的反革命群氓!”
“目前黄鹤市群众组织林立,稍为调研一下就可以明白,基本上分为两大类。”庆余详细开列他的调查数据,“第一类组织的成员,家庭出身多属红五类,党团员积极分子多,干部多。他们是红色政权的基石,思想是真心拥护共产党,真心热爱毛主席的。另一类组织的成员,基本上是对社会主义现实心怀不满的乌合之众。他们叫嚷拥护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实际却是反社会主义的。我们第一类组织应当联合起来,统一指挥,统一行动,建设成一道新的群众革命长城,来对付那些乱哄哄的假装革命的造反者,把他们镇压下去!”
“这支百万大军的组织形式以联络站为适宜。”庆余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写道,“我们的各个革命左派组织都已经有各自的名称,点数之不下五十个。现在进行大联合,是不是都要统一改成某一个名称呢?我看没有必要。各组织还是保持原有的名称和独立性,但我们可以用联络站的形式拧成一股绳,共同行动。各组织抽出第一号勤务员,组成联络站的权力机构,统一指挥。行动的第一阶段目标是血洗各造反派据点,摧毁他们的组织。第二阶段是扩大影响,搞革命派的大联合,从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中夺权,保证红色政权牢牢掌握在无产阶级手中。”
文章的末段写道:“这场斗争的紧迫性严酷性一点也不亚于五十年代那一场镇反,全体同志务必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为了取得斗争的全面胜利,我们必须突破常规思维,有非常之举方有非常之功。我们有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指引,有人民解放军作我们的坚强后盾,有掌握在我们基层组织手中的行政资源和物质资源,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3
文章很快在《党员学习》发表。黄鹤军区司令员陈二道将军读到了张庆余的文章,拍案叫好:“一个难得的理论家!新形势下就是需要有新的革命理论出来!”他指示《党员学习》加印一批,发给更多的部队党员去学习。又推荐给省委书记汪道远省长章树仁,叫他们指示地方干部学习这篇文章。
汪道远和章树仁对张庆余的文章也拍案叫绝,专门召集了一个由省直机关厅局长、政治部主任、办公室主任参加的会议,将张庆余请来,让他在会上讲演。讲演进行了录音。
庆余一高兴,讲演中进一步发挥。提到洪哄那个舱位比方,说那些造反派痞子,就如轮船中的三等舱四等舱乘客,没有条件乘头等二等,却不安于位,总想找机会搞乱秩序,混到头等舱二等舱去坐坐。这个比喻形象生动,听得台下的人会心而笑。
张庆余的讲演录音广泛地在黄鹤市的保守派组织中秘密播放。
在张庆余的理论基础和组织纲领指导下,一支由保守派组织联合起来的百万大军迅速建立起来了。它的大名叫“黄鹤地区红色政权基本群众联络站”,小名“百万红基”。它的实际人数达到一百二十万。最主要的一支叫红武兵,27万人,大部分是原先各单位的基干民兵,有一定的军事素质。此外是职工联合会,还有什么红星军,红色尖兵等四五十个组织,每个组织从数万人到数千人不等。
百万红基的组织结构分总站、分站、兵团、方阵、基缕五级。总站、分站两级处于地下状态,地址、人员严格保密,连兵团的头领都不知道总站和分站是谁当家。领导成员分第一线和第二线,采取单线联系方式。每个兵团管四个方阵,每个方阵管十个基缕,每个基缕一千人。
总站之上,有一个“百万红基参谋顾问组”。基本上是三司原来那个参谋班子,邢甫,李离,囊括了市财经、政法、城建、运输等系统的实权人物。他们不但为百万红基出谋划策,而且提供了充足的后勤保障。加以基缕和方阵的头领不少还是厂矿单位“抓革命促生产办公室”的干部,因此百万红基可以说是要什么有什么。
在组织筹建和军事训练方面,则有人民武装部直接支持。后来,随着形势的发展,又改为由军区1028师控制。
陈二道司令员接见了百万红基的一批代表,说:“你们是左派,黄鹤市的文化大革命就靠你们!你们应该怎么做,你们可以考虑。有些事我们不好出面做,有些话我们不好说。你们是群众组织嘛,你们可以起作用。军区要采取行动,发动攻势,你们可以配合。”
人武部长巴翻蜓说:“现在不是促生产的时候,而是横扫牛鬼蛇神的时候!你们要抽调一批人员脱产出来进行军事训练。”巴翻蜓把这个主意形成文件下发给百万红基执行。
于是百万红基从各个工厂抽调出六万五千人,集中到军区的校武场,在教官的带领下,进行阵形、拳击、刺杀等等项目的训练。
百万红基中有一个方阵叫“公检法方阵”,他们平时是管执法的,管抓人关人,管监狱的。这时在参谋顾问组的策划下,就从监狱挑选出一千二百名刑事犯进行武斗训练,编成一个特殊的基缕,叫赎罪基缕。对这些犯人说:“你们要出力打牛鬼蛇神,将功赎罪。打死一个免刑三年!”
有一个囚犯问:“假如免掉的刑期大于剩余的刑期呢?譬如说,我还有四年就刑满了。然后我杀死两个造反派,应该免去六年对不对?然后立即放我走路,然后却还有两年白浪费了不是?”
“两年就寄存在我们这里吧,等下一次犯罪时给你充抵!”召集人回答。
李红遇他们的红卫兵第三司令部,即遵义红卫兵司令部,也在百万红基联络站的编制里边。他们的主要作用是配合制造舆论。到处散发传单、小报,贴大字报,广播,说黄鹤市是和平解放的,牛鬼蛇神特别多;东西南北的坏人都集中到黄鹤市来了;说二司里边好多人利用自己拼装的小收音机,经常收听美国之音,甚至台湾的广播;说二司中许多人有海外关系,他们与海外家人的通讯经常地话中有话;说造反派的据点人民文化园每到晚上十点钟就挂国民党旗;等等,总之让人听起来觉得如果对这些所谓造反派大开杀戒,那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
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黄鹤市两大派对立日益尖锐,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拼杀很快就要开始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第47回 三司人兵败耍绝食 两夫人智多出调停
1
遵义红卫兵再而衰,三而竭,只好撤回来。他们神情悲壮地进入校门。这是有史以来最滑稽的一股败兵了:鼻青脸肿,披头湿发,浑身泥水,衣服成了破布条,穿着不配对的鞋。脸形扭曲,眼布红丝。稀稀拉拉,溃不成列。众多这样的形象走在一起,看上去确实令人心酸。
被打成这样,目的却一点没有达到。李红遇感到太窝囊。回到总部,他像一只暴怒的狼转圈子,忽然擂了一记桌子,说:“寻马金去!这个走资派挑动群众斗群众,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
几个头领商量了一番,决定宣布绝食。他们利用目前还独家垄断的广播台,庆余写稿,红遇广播,说道:二司单方面打出校帘,是违法的,我们的抗争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二司不按规则出牌,拳击未结束就突袭冲门,充分暴露其痞子本质,对此我们进一步认识到,与他们之间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正邪之战;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是有背景有阴谋的,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蓄意挑动群众斗群众,转移斗争大方向的结果,目的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谁批准制作校帘的?谁让二司单方面把校帘打出去的?为了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我们将把今天这场斗争进行到底。为此,我们宣布:今天晚饭开始绝食!若要我们吃饭,必须满足以下几个条件:一,由校党委书记马金和校长谢白固出面承认错误,负责将校帘追回并妥为保管,保证今后不发生类似事件;二,二司总部必须公开检讨单方面打出校帘的错误行为,向全校师生道歉;三,我们好多战友被二癞子打伤了,校党委必须责成二司总部交出打人凶手。
2
党委书记马金自从被罗克思贴大字报以后,威风已经减了一半。工作组进校,他就基本上靠边站。群众造反以后,他更加战战兢兢自身难保了。二司就所谓黑材料事将他弄到台上去批斗,代工作组受过,他忍受一番也就算了,只希望从此可以太平一点。没想今天又出来这个事!听了广播,他在屋里踱过来踱过去,不知如何是好。
老婆廖春里说:“你这样走过来走过去有什么用?倒把地板走坏了!不如主动去三司总部讨好吧。他们原本就是你手下的兵,保你的,有阶级感情,不会拿你怎么样。现在不过是拿你说事,心里还是敬你的。然后,你再主动去看望绝食的红卫兵,劝他们吃饭。只要肯吃一点,没饿死人,你就没事!”
马金说:“对的,三司的人原来大多是我手下的兵,党团员积极分子什么的。原来都拍我马屁。那时候只要我使个眼神儿,立即就会有百十个人奔过来垂手低眉说:马书记有什么吩咐小的们听着!可时风一变,今非昔比喽!这些人如今也打出造反的旗号不是?虽说与二司的造反不很相同,也是造反嘛!我现在怕听的就是造反二字,不管真反还是假反,一听这两个字就要尿裤子!”
廖春里说:“哟,最近老看到你换裤子,一股尿骚味,原来这么回事呀!不过怕也没用,今天出了这个事,三司的人马上就要登门问罪。你要向他们解释:做校帘不是你批准的。这种事历来不要校级领导亲批。是总务科批的,叫他们找总务科长老周去。”
马金做出不屑的神情,咧咧嘴说:“都懂讲理就好了!上次二司明知黑材料是工作组的账,还不是把我弄上台去弯喷气式?现在三司也不会不知道校帘无关我事,但他们照样要把账挂到我头上!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当鸿蒙大学的老大呢?啊对了,刚才他们的声明里边好像提到老谢是不是?作为校长他也应当出来管事呀!快快快,你到老谢家去,问他家有什么主意。老谢那婆娘是个能干的角色,你们两位夫人商量一下!”
廖夫人急急去了。校长夫人刘慧平一见,连说来得好来得正好。当即商量说:“第一个条件立即答应,由老马和老谢出面去承认错误。只说对制作校帘的事没加以阻止,才会造成今天的矛盾;之所以没加以阻止是因为事先不知道;之所以事先不知道是因为对毛泽东著作没加强学习。却不能承认是有意挑动群众斗群众,这是个路线问题,一定要避开。另外,我们两女人立即去找总务科长老周,叫上他一起去拜访二司总部,让他们把校帘交回来。已经用过了嘛,交回来应当是没问题的。书记和校长一道将校帘捧给三司。捧的时候姿势要恭谨些,哄他们气顺就好了,人家今天受那么大苦。捧的时候我们两位夫人要在旁边,姿势也要讲究,看,就这样。至于第二个条件,那是二司的事,与我们无关。第三个条件本来是党委的事,与我们老谢也无关,但我可以帮忙向二司去说。当然二司不可能答应,我们帮三司说了,就尽到责任了。”
“我们陪两个老头去认错和献旗的时候穿什么衣裳呢?能不能穿旗袍?”书记夫人廖春里说。
“旗袍?”校长夫人大惊失色,伸手摸了一下书记夫人的脑门,“你是不是发烧啊?旗袍现在是第一号反革命服装你不知道吗?只有王光美在批斗会上才有资格穿的!”
“我说的不是传统旗袍,是经过改良的革命化旗袍!忘记了?去年我和你共同裁制的,颜色暗而不艳,裙裾收敛而不开,长度适中而不妖。我们还为设计出这样一件作品而得意,后来碰到文化大革命,就收藏入箱了不是?”
“啊,对对对,是那种!我怎么会忘记!你这个主意高!我看可以穿出去,那式样颜色与革命时尚好像没多大冲突!”校长夫人打了个响指,转了两步,回来说,“对!我们就是要适当地展现一下女人的曲线,给那些生来只知道革命的,只会喊口号的粗糙的内心施加一点微妙的影响。那样对谈判气氛有利!”又打了个响指,“就这么办!”
3
三司选择了大礼堂作为绝食斗争的现场。这些丢盔弃甲的革命志士也没来得及洗洗脸换换衣服或将伤口舔一舔,就直接到大礼堂静坐绝食,场面之悲壮可想而知。张庆余说:“不要洗,向人们展示二流子的暴行!”李红遇甚至想弄些泥巴往大家脸上再抹一些。
整个礼堂肃穆安静,只听得到人们的呼吸声和肚子的咕噜声。愤怒的脸和愤怒的眼睛连成一片。
书记和校长一起来了,后边跟了几个科长。马金还是老革命的气概,昂首阔步。谢白固则步态有点龙钟,肩背也驼一些。
据说有一个名裁缝给顾客做衣裳时总要问:你是记字号的还是长字号的?顾客诧异:问这做什么?裁缝说:如果是书记,前摆就要长一分,因为他经常是挺胸昂首的;如果是当长的,校长家长什么的,后摆就要长一分,因为他经常是俯首弯腰的。此时马谢两位的身形,正印证了裁缝的高论。
书记在前,面色像铁板一样沉重。校长在中,表情像参加追悼会一样悲戚。科长们在后,模样如仆役一般勤谨。一队人步入绝食大厅。衣敝肚空泥水未干惨不忍睹的老三们见到往日当家的大小领导,感情有如满溢的河水,几乎决堤而泻,真想扑上来抱住放声大哭。然而此时面对的已经是造反的对象,只好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张庆余李红遇及几位头领轮流领呼口号:“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马金挑动群众斗群众罪该万死!”
口号声中,马金立定低头,谢白固鞠躬,科长辈垂手。
李红遇握着麦克风来到书记校长面前,问道:“马金,你是不是挑动群众斗群众?”
马金无答。
张庆余在旁又把问题重复一遍:“说!是不是挑动群众斗群众?”
马金看不答不行了,便说:“不敢!”
李红遇问道:“为什么不敢?”
“因为我们没批准制作校帘的事情。”谢白固越俎代庖,牛头不对马嘴地凑上一句。
马金补充说:“我们没对制作校帘的事加以阻止!”
李红遇问:“为什么没加以阻止呢?”
“因为事先不知道。”马金说。
“为什么事先不知道呢?”红遇肚子空脑子不灵,钝钝的问。
谢白固又抢着答上去:“因为我们对毛主席著作没加强学习!”
据《笑林》,一个学医者牙疼,老师说:“回去针刺丈母穴。穴在脚后眼。”学生回家就叫丈母娘脱鞋,扎她的脚后跟。谢校长的回答正有些像这个笑话。但时下这种逻辑方式大行其道,什么都往毛泽东著作上扯,所以谁也没听出校长的回答有什么滑稽。
正停顿,马金夺过麦克风就开讲:“同学们哪,千错万错都是我和老谢的错!现在千条万条我看就一条重要:吃饭!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只要你们肯吃饭,我给你们磕头都行!”校长抱拳相求。
“要我们吃饭没那么容易!”李红遇说,“我们要求的三条件,你们做到了吗?”
“什么条件?”马金努力回想。
“一,承认错误并负责追回校帘。”
谢白固赶忙作揖:“我们已经承认错误了。校帘马上就到!”
果然,书记夫人廖春里手捧折叠得象一块大蛋糕似的校帘在前,校长夫人刘慧平手持一把大汤勺第二,总务科长老周端一只大托盘第三,盘内是一摞摞搪瓷碗和杯子,第四是食堂总管金涌,后面跟着抬开水桶的、抬蕃茄蛋汤的、抬饭菜的,一长串工人,浩浩荡荡开入礼堂。
谢校长面露喜色,笑容可掬地说:“好好好,来来来,大家吃饭!小将们哪,革命是身体的本钱啊!”
“错了老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廖春里纠正道。
谢白固吓得脸白,这个年头可不是好说错话的!急忙承认错误:“呀,我说错了,真是罪该万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那滑稽样子使正在进行严肃斗争的老三们几乎要笑出来。然而这时是不好笑的,许多人现出了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滑稽表情。
夫人带领的队伍摆下饭菜。蕃茄蛋汤冒着美妙的白汽。李红遇很馋地瞟了一眼,却说:“我们不吃!”他的兵们眼睛也往饭菜这边瞟,同时也往书记夫人和校长夫人身上瞟。两位夫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今天的穿束有些特别,居然是像旗袍而非旗袍一类的东西,看上去顺眼,却又不能算奇装异服。两位夫人表情庄重而伤感,在表示着对绝食者的同情和关切。
廖夫人将折迭得很整齐的校帘交给马金书记。马金郑重地转交给李红遇,说:“现在校帘按照你们的要求追缴回来,就交给你们了。错误我们也承认过了。现在叫大家吃饭吧,你看如何?”
李红遇和张庆余交换了一下眼色,坚决地说:“我们提出的,结束绝食有三个条件。后面是:二司承认错误,交出打人凶手!”
校长老谢听了,无可奈何地拍了一记大腿,表示沮丧。马金却说:“你们这就太为难我了!二司是二司的事,他们会听我吗?如果他们听我,你们更加会听我的,对不对?如果你们听我的,我现在就叫你们吃饭!对不对?如果你们现在吃饭,二司说不定真会听我的,对不对?”
局面僵在那里。刘慧平夫人忽然从庄重伤感转为轻松活泼满面春风,两手一拍说:“不吃饭先喝汤呀!不喝汤先喝水呀!大家来来来!就我所知,绝食是指不进固体食物,至于液体,那是不搭界的。尤其是水,喝水不妨碍绝食。绝食不绝喝,这是绝食史的老经典了!”她问丈夫:“老谢,你说是不是?”
老谢忙点头。夫人说着就动手,取过大汤勺,拿了搪瓷碗就盛蕃茄蛋汤。李红遇制止,说:“我们喝水,不吃汤!”
另一位夫人廖春里说:“行,那就先喝水!”取了杯子接水送给坐在前排的学生。其他人,包括校长科长工人也都动手端水。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话说二痞子们游行回校,虽然也很辛苦,身上也有泥水伤痕,精神状态却大不一样。哼着小调吹着口哨,洗脸揩身换好衣服,就有食堂女工来各个宿舍喊道:“二司的,请到食堂喝红糖姜茶汤!”
原来,食堂的造反派工人看到二司派友们淋雨了,怕他们伤风感冒,特地制汤侍候。于是二痞子们去食堂喝红糖姜茶汤。接着吃饭。吃饭中间聊到老三居然搞起绝食,都笑。有一个人说:“我们干脆端饭菜到大礼堂去吃,馋馋他们!”大家觉得这主意好,纷纷端着碗向大礼堂走去。
校长夫人刘慧平正给老三端水,忽见许多人手里端饭菜吃着,围在门口或趴着窗口嘻皮笑脸张望。她认得是二司的,忙放下水,急步跑到门口推他们,“我的小祖宗们哪,你们就别来添乱了!”
廖春里也过来帮忙推。二痞子们嘻皮笑脸说:“看看,看看,”
刘慧平推着说:“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你们闯下的祸,还看!看什么看!”到了门口,从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给这个一粒,给那个一粒,一边发糖一边往外走,就如一个农妇抓着饲料引领一群鸭子那样,把他们引到了不远处的图书馆底楼大厅。老二们都愿意跟她走,这不仅因为水果糖,而且因为平日对校长夫人印象特别好。她管着图书馆,与全校师生都有接触。她展现给大家的永远是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今天又是穿着革命化旗袍,更加显得风韵动人。
“老板娘,今天穿这衣服好漂亮啊!”一个二癞子说。人们对刘慧平的称呼一直在变,从刘老师到校长夫人校长太太到师娘校娘乱叫,后来竟有人叫老板娘!
“不要叫老板娘!想把我打成资产阶级呀?”刘慧平假装生气地说,在一张转椅上坐下。老二们端着饭盒或坐或站围在她周围,说笑着。她责备说:“你们今天很不够意思,把人家气成哪样,带累得我这么晚了还不能休息!”
“那是他们自找的!”二痞子们七嘴八舌说,“你就不要管他们了,回家去!所有人都回家去!你越陪,他们越来劲。没有人管,也没有人看,他们自然会结束绝食!”
“说得太轻巧了吧?”校长夫人表示怀疑,“饿死了人怎么办?”
“没事,一两天饿不死。他们一定会自己结束,没有人关注的话。你越关注他们越有可能撑下去。听我的话没错,外人全都退走,他们自己会结束。万一不结束,饿昏了人再抢救也来得及。”
刘慧平真的听了二癞子的建议,回礼堂与廖春里商量了一下,撤走了所有的人。
果然,第二天早晨起来,校长夫人蹑手蹑脚到礼堂一看,什么人也没有,只有空桶空盆枕藉。她往回走,顺路就去找廖春里报告喜讯。正是:
聪明伶俐两夫人,西走东奔助调停。
干练不忘带幽默,看扎丈母脚后跟!
廖春里说:“我早知道了。昨天夜里来了一辆高级轿车,把三司头叫上车去说了一顿,绝食就结束了。有人仿佛听到车里的谈话中,有‘丢掉幻想,准备斗争’等句。看来形势还不知道会怎么发展呢!”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第46回 校帘鲜亮争斗闲气 细雨迷蒙再试拳头
1
在“二月逆流”的打击下,二司一败涂地。没有了广播台,只偶尔有个别死硬分子做了个硬纸板喇叭趴在窗口乱喊。原已夺得的汽车调动权、物资调配权都被三司夺走。连食堂管理权也失去。如果老三不高兴,随时可以让这些二癞子没饭吃。
然而,如果情况便这样继续下去,文化大革命岂不是定局了?这样定局,毛泽东他老人家会满意吗?
所以,正如墨润秋预料的那样,形势还会有反复。源头是北京那股“二月逆流”能不能逆下去。以谭振林为首一伙高官直闯怀仁堂,问毛泽东想干啥?毛申斥说:那么伯达杀头,林彪充军,我和江青离开北京,谭振林来当中央文革组长,好不好?
北京举行了反击“二月逆流”的大规模群众集会和百万人游行。口号响彻云霄:“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誓死捍卫中央文革!誓死捍卫文化大革命!”
北京的风吹草动很快在鸿蒙大学的大字报栏报导出来。三司组织力量将《文革快讯》和对方大字报及时覆盖,或刷大标语涂抹之。然而二癞子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又贴。结果把大字报栏弄成厚厚的千层饼。
终于,大字报栏贴出了“最新消息”:被抓的工人造反头领大都放出来了,被宣布解散的工人总部恢复了。心照不宣的消息是:有关支左部队承认犯了方向路线错误。
头领释放的时候,喽罗敲锣打鼓放鞭炮到监狱门口去迎接。顺势又游行。小游行汇成了大游行,进而形成了全市规模的造反派大游行!黄鹤市的文化大革命再一次出现了如火如荼的造反形势!
2
鸿大二司总部策划夺回广播台。郭方雨跟墨润秋谈起此事。墨润秋说:“不要攻夺吧,自己设立一个广播室。与三司谈判,共享高音喇叭网,轮流广播。例如说,一三五由他们的广播室接入广播,二四六由你们的广播室接入,星期天休息。这样可以创造共处气氛。如果打来打去,皮破血流的,容易给支左部队造成干涉的借口。”
郭方雨沉思说:“如果能够和谈,也是不错!”
“广播室设在地物系大楼,与总部在一起,易于守卫,省得形势变化又让人来攻打那孤军在外的广播台。此外,我去师范学院看过,你们司令部所在的大楼比较简陋。学院所处的位置又远离造反派比较集中的地区,且临江而建,易攻难守。所以,我建议你们把司令部搬到鸿蒙来,也放在地物大楼。大楼处于山谷之中,山壁陡峭,山上有旧时碉堡;只有一个山口出入;到时候把山口封锁,也可抵挡一阵。”
“这是个好主意!”郭方雨说,“缩短战线,易于守卫!”
“斗争可能会出现非常严酷的局面。中央文革小组提出文攻武卫以后,各派纷纷拿起棍棒、长矛。武器可能还会升级。”
“这个,司令部和总部都在重视。我们已经有所筹划,准备了砖块黄砂水泥等材料,危急的时候可以封堵楼梯、关口。准备了粮食等各种物资,楼里守一两个月不成问题。我们也开始准备武器。”
“什么武器?”墨润秋问。
“青龙偃月刀,三尖两刃刀,钩镰枪,丈八蛇矛,九花板斧,响尾西瓜刀,六节四连鞭,还有吹毛过菜刀!”
墨润秋笑起来:“就是青面兽杨志那个吹毛过啊?还是梁山泊,还是冷兵器时代?你们对手的后台老板高俅现在连原子弹都有了!”
“我们不跟高俅打,跟老三打!”
“要是高俅将原子弹给了老三呢?——原子弹当然不会,但其它东西,冲锋枪、装甲车之类,可能是会给的。老三有行政资源。一旦打起来,你们那些丈八蛇矛之类根本不管用。你们要不就别干了,解散了,投降了,准备以后接受算账和管制吧。要不就得自己研制武器,准备打仗。中鼎工学院是造反派的天下,属你们二司领导,这是个有利条件。快叫他们利用其科研力量和生产设备制造常规武器和新式武器!”
郭方雨点头沉吟。
墨润秋又说:“科研力量多在牛鬼蛇神的队伍中。你们要搞统一战线,团结牛鬼蛇神,共同对付保守派。保守派一向是牛鬼蛇神的压迫者,他们患有圣人孤僻症。这时候你给牛们一个机会,这些教授、专家会高兴得废寝忘食。不但中鼎工学院的,其它院校的教授、专家、牛鬼蛇神,你们都要团结!”
“你的意见很宝贵,我回去一定提供给司令部研究讨论。”
不久,二司司令部真的从师范学院搬到了鸿蒙大学地物大楼。
3
时逢五一国际劳动节,全市造反派举行庆祝五一节大游行。
吃过早饭,鸿蒙大学八字兵在操场整成五路纵队,举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大旗,毛泽东“宝像”,准备出发。这都没什么问题。但你往队伍的最前端看去,就发现有可争议之处了:他们举着鸿蒙大学的校帘!校帘是最近刚制成的。豪华型,横长方,锦缎金色面料,彩条镶边,中绣“鸿蒙大学”四个红锦大字。
这本来无可无不可,三司气量大一点的话。偏偏这天早上举行“早请示晚汇报”仪式时,刚刚学习过一条毛主席语录“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他们就认真起来。发现二司举校帘出去游行,这怎么可以呢,二司单方面怎么能代表鸿蒙大学呢?于是李红遇亲自奔入广播台抓起麦克风叫喊:“三司的腾志们钻友们紧急集合!校门口的到!二司单方面举校帘出去游行,我们绝对的不准!”
于是“蹲义红卫兵”的“腾志钻友”蚁集到校门口堵住,不让老二出去。要出可以,必须留下校帘。
五路纵队一步步往门口行进。“蹲义”红卫兵手挽手一层层堵住门口。双方距离越逼越近,眼看又要发生流血冲突。
就在这这千钧一发的当儿,以钱未庄教授为首的“鸿蒙大学毛泽东思想革命造反调和小组”赶来了,要进行调解。
当初这个“革命造反调和小组”成立的时候受到过三司的批判:阶级斗争是不可调和的。钱教授去与他们说:你们三司是革命的,二司是造反的;我们只是想在两派之间起个沟通的作用。三司听到承认自己是革命的,方才舒服了。此时,在这个危急时刻,果然调和小组可以出来发挥作用!
在调和小组的劝说下,二司队伍后退三十步,脱离接触。然后,双方总部各派三个代表进行谈判。
谈判进行得非常艰难。二司说,下一次你们三司也可打着校帘出去游行,我们不反对。
三司说,那不行,我们在原则问题上不会让步。你们这一出去造成的影响,好像我们鸿蒙大学已经由你们二司当家了似的。
调和小组觉得二司的意见可行。老三却死活不答应。
“那么我提个方案,你们看行不行。抓阄如何?要不,举行一次体育比赛吧,谁赢按谁的主张办!”钱教授说。
最后竟达成这样的协议:双方各派一个代表上台进行拳击比赛,谁赢了按照谁的主张行事!
二司有一个非常厉害的拳击手李熊,郭方雨对他很有信心,所以就同意了。三司里边也有一个非常厉害的拳击手刘牛,庆余红遇也对他很有信心。
庆余为了万无一失,还悄悄给刘牛吃两颗兴奋剂药丸。这种药丸是张家的祖传秘方,采集广东庆余家乡山上十多种植物昆虫,炼蜜成丸。其中成分之一是罂粟壳粉末。庆余出来上学,将药丸带一些在身边。此时关键时刻,他就给刘牛也吃两颗。因而刘牛一上台就像一只睡足了觉的公鸡又跳又叫。
李熊呢,今天状态不太好,好像没睡够。
恰好校门旁边有一个土台子,李熊和刘牛就跳上去开赛。
比赛进行得难解难分。三司的刘牛略占上风。有一次老二李熊被打倒在地,裁判数到八才站起来。孙召达看到形势不容乐观,悄悄集合他的铁血支队到队伍的最前端。同时让校帘从最前端往队伍中间移动一点,叫蒙曼集合她的娘子军围护在校帘周边。刚布置就绪,只听老三们一阵喝彩,李熊再次被打倒在地!
事不宜迟,召达一声令下,铁血队即对校门口的老三人墙猛冲,撞开一个大缺口。那些正兴奋得大叫的守门三哥猝不及防,纷纷倒地,与李熊一样爬不起来。于是二司的五路纵队,包括那面金碧辉煌的校帘,像决堤的河水一般奔流而出!
老三们急忙追出去,紧紧咬住二司的队伍,要抢夺校帘,或捣散队伍。
天空早就乌云密布,这时飘下毛毛细雨。路面变得湿滑,人的头脸衣服也被打湿。老三以散兵形式一次次向老二的队列冲击。老二则在每次混乱之后恢复队形,继续前进。
这攻守之势,利与不利明也。你冲击人家队伍,这里那里突入去十几个人七八个人,立即就陷于众二癞子的贴身包围之中。四周都是伸过来的拳头,你除了双手护头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因此三司的人被打得鬼哭狼嚎,有的倒在地上,泥呀水呀滚得象只泥猪。效益则一点也没有。二痞子们尽管也有些狼狈,在搏斗中也有滚得像一只泥猪的,但他们一直都保持五路纵队前进。
4
墨润秋没有在游行队伍之中,却在队伍之旁。通常他应当看看戏就回去了,特别是天空飘下毛毛细雨之后就应当回去了。可是今天有一个情况让他放心不下,有一个女人让他记挂着,那就是林博源!便冒雨跟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留意着。
当遵义红卫兵蚁集大门口企图阻挡毛思红卫兵游行时,墨润秋就感到前者愚不可及。首先,这像是在争闲气。其次,你后发制于人,要将校帘夺过来谈何容易!二司整队成列,以逸待劳;三司匆促上阵,进退失据;因此这一场争竞必以三司的失败告终,而且显出滑稽相,为天下人笑。
然而三司的人不这么看,都在奋不顾身冲击二司的队伍,包括林博源。墨润秋十分为这个女人担忧。他知道博源特别忌恨蒙曼,要寻机会抓蒙曼一把大花脸。在今天这样的形势下,倘若让忌恨冲昏头脑,不顾一切跟着别人突进去直扑蒙曼,那母夜叉不把她踩扁才怪。墨润秋觉得必须防止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跟在附近,密切注意博源的动向。她们遵义红卫女兵都集中在对方女队附近,准备女人跟女人打。
果然,遵义红卫女兵开始冲击蒙曼带领的毛思红卫女兵了。博源猫下腰就要一头撞进去。却被一旁盯着的润秋一把抱住,厉声说:“博源,找死呀?”
博源一看是墨润秋,被他那强有力的男人臂膀一抱,有些晕了,脚下一滑,就顺势倒在他怀里。墨润秋赶紧扶她站好。
这个过程被张庆余尽收眼底。妒火派火一道升上来,赶过来从背后对着墨润秋颈脖就是一拳头。庆余祖上是有人当过拳师的,武术代代相传。他知道脖颈那里有一个穴位,打到的话墨某人最多就剩下半条命。
然而墨润秋也不是庸常之辈,他脑子的构造里边有一个敌情探测和报警系统,忽然一阵急促的滴滴声,知道不好,又感到有气自左边来,头颈就自动向右边一歪。刚一歪,庆余的铁拳就擦边而过,几乎砸着林博源。润秋下蹲转身马步的动作一气呵成,扬腿一扫,几乎将对手踢倒,这才看清是张庆余!庆余尽管反应也快,及时后仰,手臂还是被扫着了,踉跄着后跌了几步才站定。既站定,两眼喷火,右手竖上去,手腕勾着像眼镜蛇。左手伸在屁股后边,手腕摇着像响尾蛇。脚步旋转着向墨润秋逼过来。墨润秋也弓身握拳旋转。庆余飞起一脚。润秋贴地避开,又急步进拳直捣对方心口。庆余一个筋斗后避,站定。润秋又连连进拳。庆余左避右闪,也进拳,逼迫墨润秋转为守势。润秋退几步,发一声喊,蹦起腾空朝庆余蹬去。这一下蹬着了,庆余倒地。既倒地,墨润秋静立而待。两人都浑身泥水,满脸涂乌。
这一场武打吸引人们驻足围观,包括游行的队伍也停下来看,喝彩。
只见庆余咬咬牙立起,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嗅了嗅,盖上。又掏出两条红色手绢和另一只小瓶子,打开小瓶往手绢倒了点液体。一手握一条红绢舞了起来。舞姿像是女人。墨润秋愣着,吃不准对方是什么路数。
林博源窜过来拉起墨润秋就走,说:“快走!那是暗器!”
润秋愣了一下,决定走,但知道此时最安全的地方在哪儿。便将博源往相反的方向拽,进入二司的队伍。本来正看得入迷的蒙曼,看到墨润秋居然拉扯进来一个林博源,顾不得惊讶,张开十指就往林博源抓去。墨润秋知道不好,赶紧将博源推出队伍,说:“博源,赶快回家去,不要淋雨了!”
游行队伍继续前进,墨润秋在其中要跟着走,这才发现脚上少一只鞋。他本来穿着的是咖啡色跃进牌猪皮鞋,刚才与张庆余打斗时左脚那只不知丢哪儿去了。他左右张望,企图找回来,却只看到别人丢失的一只黑色布鞋,只好穿了。于是他左脚红皮鞋右脚黑布鞋,样子很滑稽地参加了二司的游行。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