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七回

第27回  逆流而上不明来处  未来之眼借以论今

        1

王爱东老师和蒙曼坐在一辆破公共汽车上,沿着福建一条破公路颠颠簸簸,去往天远县调查墨润秋的底细。

县城也很破。下车已是傍晚,找一家小旅馆住下。王老师疲惫不堪,洗了一把脸就想睡觉。蒙曼却生龙活虎,放下行李就想出去逛荡,找东西吃。王老师说:“陌生地方,天又晚了,最好不要出去。”蒙曼说:“不怕。王老师你不饿吗?”王爱东说:“不饿,就想睡觉。”蒙曼说:“那么您休息吧,我自己出去走走。”

王老师不放心让一个女学生单独出去冒险,只好打起精神陪蒙曼上街。走了百把米,几乎就到了城外,月光下见到了农田和远山。于是拐弯。看到一家饭店,门的上方和两侧刷了三大块红油漆,上方的红块写着店名:天远县第一人民饮食店。两侧的红块写毛主席语录,一条是关于勤俭节约的,一条是关于连续作战的。蒙曼见到有东西吃就不肯往前走了,王老师只好跟进去。但扑面而来的混合着油烟味、香烟味和汗臭味的空气使她皱起眉头。店中墙壁脏黑,也油了许多红漆块,写毛主席语录。地面虽然是三合土打实,却凹凸不平。桌椅黑污污,桌面的缝隙中间嵌着经年老垢。满堂坐着唏哩呼噜大嚼的,多数是劳动人民。王老师想起毛主席的教导:虽然农民脚上有牛屎还是要比知识分子干净得多,便发觉自己的阶级感情有问题,怎么到了底层劳动人民的坐地就不喜欢了呢?遂强迫将皱着的眉头舒展开,跟着蒙曼走到账台边。蒙曼看着墙上的菜牌子问:“王老师,您想吃什么?来一个冷切猪头肉好不好?”账台旁边就是熟切冷盘柜台,一个油晃晃的大师傅正在树墩砧板上切牛肉装盘,买了牌子的食客在旁边等着拿。王老师打了个冷颤,说:“我什么也不吃!你最好也别吃,脏死了!你看那砧板上的老垢,黑污污的。要吃,也吃从锅里现烧的,冷盘别吃了!”操刀大师傅耳朵尖,抬眼朝她们看看,知道是大城市来的人。不好意思,遂用刀刃将砧板面使劲刮了刮,就刮起了好大一堆黑垢,似乎露出了底下的木头本色。

“不要紧的,我这会儿非常想吃猪头肉!”蒙曼说。于是买了一大盘熟切猪头肉和两碗汤米粉条,找一个桌子角坐下。王老师畏缩着几乎坐不下去。她紧急搜索毛主席语录来对照,克服了怕脏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才终于在蒙曼和其他食客中间侧身入座。

蒙曼先去将猪头肉领来。桌上有几个调味品罐,她舀起一勺红辣椒酱就要往猪头肉上淋,却停在空中,问:“王老师您吃不吃辣?”王爱东呲牙说:“不吃辣,也不吃猪头肉。你吃吧。”蒙曼口水已经往外涌,说:“不好意思,那么我就吃咯?”两脚挪了挪,摆好架势,就开吃。嚼着说:“要是有白酒就好了!这辣椒也不够劲,一点也不辣!”

“你喜欢喝酒吗?能喝多少?”王老师好奇地问。她想,怪不得叫母夜叉!这女学生肌肉发达,性情豪爽,据说还懂几手拳脚。

“半斤二锅头没问题!”蒙曼嚼着说。

第二天她们向地僻公社墨家沟进发。却没有汽车坐,只有脚踏自行车。二人只知道旧社会有黄包车夫,三轮车夫,最受剥削的劳动人民,却不知道新社会也有骆驼祥子,而且谋生工具还要落后!旧社会骆驼祥子跑的是城市的平坦马路,现在拉着她们跑的是坑坑洼洼上坡下坡曲里拐弯的山路!尤其是在接近墨家沟的七八里地,简直就没有路,只有悬在险峻山腰上的羊肠小道。而新一代的骆驼祥子居然将她们送到了,吓得王爱东心提到嗓子眼上,下车时脸色惨白,半天说不出话!

而这么艰险的三十里路跑下来,车费居然只相当于蒙曼昨晚吃的那一盘猪头肉!蒙曼想不起来《骆驼祥子》里是否写到过猪头肉,不然就可以对新旧社会劳动力的价钱作个比较。

2

“到了,这就是墨家沟大队。”车夫拿毛巾揩着脸上脖子上的汗,说。两个女人一看,发觉自己正立在一座圆形的泥土庞然大物的脚下。“土围子!”王老师在她的脑子词典中搜索着概念,却又不是非常贴切。两个车夫看到她们少见多怪的样子,笑说:“没见过吧?这是客家土楼!听说连美国纸老虎也给吓着的,以为是秘密武器!”当地人说话梆梆响。

庞然大物开着一扇门,上方镶嵌一块石刻楼牌,这时却被白石灰泥盖住,看不出楼的名号;白石灰泥块上,红油漆写着“毛主席万岁”五个字。门的两侧写着对联,左联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右联是“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挂一块白漆长条木板,红字写着“中国共产党墨家沟大队支部”。

两个车夫说:“请进吧!”将自行车也搬进去。原来他们恰好是楼里的住户,农闲做点运输,今天碰到回家顺路,很乐意。两个女人跟了进去,立即就被四面八方的黄土气势镇住。抬头望去,数不清的泥土房间层层环绕,泰山压顶似的令她们晕眩。空地中,大门的对面,从底楼伸出一所附属建筑。其实也可以说是中心建筑,从前是供奉祖宗灵位和族中长老议事的地方,现在则是行政机关:大队部。车夫在门廊停好自行车,带她们进入大队部。只有一个干部在里头,还是个女的。车夫说:“主任,这两位来咱们大队出差。黄鹤市的。这是副大队长,又是妇女主任。你们谈吧。”门口已经围了七八个小孩看。

王爱东把介绍信呈到妇女主任桌上。主任看了一下,知是大城市来的,又是高等学府来的,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就有了热情,立起来让座握手,说:“我姓黄,黄彩娥。你二位是专门来调查墨润秋的?那后生出事啦?”

“出事还没出事。”王爱东说,“只是这人我们比较感兴趣。他的档案中家庭出身一栏有一个括号,说是抱养的。我们是想知道,何时从何处抱养的,生下他的那家人是什么成份什么德性。”

“说起墨润秋,话可就长了!”黄彩娥眼睛放光,语调也兴冲冲。却开始收拢桌上的纸张杂物,抬腕看表,说,“已经十一点半。吃完中饭再谈好不好?下午我带你们去看抱养墨润秋的地方。二位今晚住下吧,我们有客房。至于吃饭,二里路外有一个小镇,镇上有小饭馆。如果不嫌,就到我家搭伙也可以,随便吃点。”

王爱东说:“那太好了,就在您家吃!只是太麻烦主任了,不好意思!”

“不妨,大家都是革命同志!”妇女主任将她们带到二楼一个房间,开了门说:“这是客房,你们先安顿吧。等会儿我来叫你们吃饭。”主任又叫了一个穿大红花衣裳的姑娘来当临时服务员,帮助客人安顿。

房间不大,两张单人木板床一摆就几乎没有空隙了。从小窗户上可以见到墙的厚度至少有半米。时值盛夏,里边感觉却颇凉爽。宏大,厚实,狭小,实用,这是土楼给客人的印象。床上铺的是草席,和竹板枕头。那临时服务员去打来水揩抹床铺,扫地,又提来一只热水瓶。

王爱东和蒙曼坐下来休息,喝水。门口来来往往围了一些小孩看。蒙曼也看他们,觉得这些小孩既穿得破旧,又显得瘦弱,面无红润色。有两个小孩还是端着碗一边吃饭一边观看客人的。蒙曼看他们的碗里,是稀得看不到实物的红薯粥,放着一块咸菜,就说:“王老师,这儿的农村看样子比我们那里还要贫困。不知旧社会是怎么样的?”

这时两个车夫中的一个端着碗喝着粥来串门了。

王老师说:“旧社会肯定没现在好,这是一个基本原理!至少新社会没有乞丐。”

那车夫汉子听老师这样说,偷着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插话说:“是没有乞丐。不过,饿死过……”似乎知道这个话题敏感,便转说:“这儿不热吧?我们这土楼是冬暖夏凉!”接着就介绍起土楼的历史,格局,防火防匪等建筑功能。二位女客听得饶有兴趣。

3

她们在黄彩娥家吃了饭。是红薯丝捞米饭,大蒜苗炒老豆腐,炒甘蓝菜,咸萝卜干。彩娥和丈夫孩子,和客人,一桌子吃得热腾腾。吃完,王爱东说:“主任,等我们要走的时候一总付粮票钞票好不好?”彩娥说:“不要紧的。远道来的贵客,请都请不到!走吧,我们去大队部坐坐,过一会儿再出去走走。”

于是下楼进入大队部。里边三个男人在喝工夫茶,吸烟。彩娥介绍说:“这二位是黄鹤鸿蒙大学来出差的客人,想要了解我们乡在那里读书的墨润秋的底里。”把客人的介绍信递到一位黑红色面孔五旬年纪的汉子面前,回头对客人说:“这是大队墨书记!”指一位四十岁左右高大粗壮的汉子说:“这是墨大队长”。另一个黑瘦似铁高鼻锐目的老者没有介绍,大约是闲人。

“墨润秋出问题啦?来吧,请坐,喝茶!”支部书记热情地表示欢迎,夹着香烟的手向茶盘示意。刚刚沏出的乌龙茶浓褐色地在八只白色小杯子里袅袅冒着热汽。那些杯子与半个乒乓球一般大小。

“我也以为出问题呢。没有出。”黄彩娥说,“只是墨润秋的家庭出身注明是抱养的,学校想进一步了解。”

书记再一次请喝茶。王爱东说:“书记同志别客气!是这样的,您知道现在全国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上级派工作组进驻高等学校,对学生中的思想倾向比较注意,所以决定对档案中若干不够明白的地方进一步弄清楚。墨润秋的家庭成分是中农是吗?但加了个括号,注明是抱养的。工作组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下抱养的?生身父母是什么家庭成份?为什么要把孩子送人?所以派我们来外调。除了抱养,其他一切关于墨润秋在家乡的情况我们都感兴趣。”

书记端起一杯茶饮了,正要说话,却被大队长抢了先:“啊哈,这是给我们出难题了,连我们都不知道墨润秋的源头!这事说来还真玄,老辈人说——”转头向那位没有介绍的老头,“源叔,你来给她们说说吧!”

那老者大约因为从一开始就被冷落在对话圈外,没有立即反应。蒙曼乖觉,从盘里端起一杯茶起身送过去说:“老伯,敬您一杯茶!润润喉,然后给我们讲!”老头接过茶,现出笑容。他饮了茶,接过大队主任递过来的一支香烟拿在手里,说:“我们老辈人说话你们念书人不大会相信。可有些事,不迷信也得听听。我们这后山翻过去有一条河叫通天河——彩娥,等会儿你可以带她们去看看,”

“是的,我正要带她们去看呢!”彩娥说,端一杯茶送到王爱东手上,“来,王老师,我们喝茶!”又端一杯给蒙曼。她自己也取茶而饮。王老师尖着嘴啜了一小口,又烫又苦,皱眉哧气。

“通天河?”蒙曼惊奇地对王老师说,“记得唐僧猪八戒他们取经路过的,但似不应流经福建。不会是同一条河吧?”说完饮了茶,放下杯子。觉得这么小的杯子实在不顶用,又取了一杯,仰脖一饮而尽。看到茶盘里还剩一杯,干脆也喝了。

“也可能是同一条!”大队长说,一边给茶炉添一块炭,“我当小后生那会儿和几个伙伴曾经向上游一直走去,想寻到这条河的起头。想法非常天真,以为既然叫通天河,那么一直沿河走去就可以到天上了。走了三天三夜还是没到河的起头,最后还迷了路,差点回不来!”

“是不是唐僧过的那一条通天河,且不要去管它,但这条河真的有些怪事!”源叔说,“譬如,有时它会从下游漂上来一些东西。通常东西是从上游漂下来的对不对?日头是从东方升起来的对不对?可我就亲眼见过一条破船是从下游漂上来的。上边没有人,只有一只饿得咪咪叫的猫仔!”

“有这等事?”蒙曼满眼惊奇地说,“太阳从西边升起?”

“不可能!”王爱东断然说,“如果确有此事,也在自然之理。一切都在科学规律之中。例如说,有的河流中石头会往上游爬,那是因为水流把石头底部的沙子冲走,形成凹陷,它自然就往上游移动了。如果真有船从下游漂上来,也许由于风力,也许因为漩流。”

源叔的说话受挫,神情淡下来,似乎在说“那么我听你们的吧!”不吭声了,只在手指甲上顿那支还没点的香烟。蒙曼赶忙拿起茶几上一盒火柴,过去哧的一划,给老头子点烟。说:“我们不插嘴,听老伯讲!”

老者受到这个充满活力的大学生姑娘的尊重,又高兴起来,便说下去:“蹊跷的事还有呢。船刻有名号;先富号。还刻了年份:1992年造。那时是民国十年,我们还不怎么知道公元年号。问教书先生,说现在是公元1921年。就是说,它是七十一年后制造的!你说怪不怪?”

蒙曼又差点脱口而出:是吗?有这等事?却怕堵住老头的话,只把震惊留在眼睛里和张得大大的嘴巴里。王爱东老师则表现出失望,因为这离她的调查太远。她不想听这离题千里的胡扯。

“那条破船我也是见过的,那时我们还是孩子。”支部书记指划了大队长和自己,说,“船上有一些物品,如篮子,碗盆,都是没见过的,既不是竹木做成,也不是陶瓷或者铜铁!现在想来,可能是化学,城里人叫塑料。”

“我没有吹牛吧?”源叔高兴地说,“塑料是后来才有的,谁也没见过。那时他们都还是孩子,轮到我当毛头小伙的时候。趁着发大水,我和几个伙伴把船推上岸,搁在山脚边一片小树林里。后来还在船上方搭了棚子,作为纳凉休息的地方。”

“据说有人提议把它烧了。”妇女主任说。

老头继续讲:“有那个时候的老辈人说,船逆流而上,是不顺不祥之物。村人便到江边烧香烧纸跪拜,给饿猫丢食,祈求怪船离开此地,顺流回去或继续往上游漂。哪知这条船漂到此地便不动了,浮在一个土湾里打转!两个后生下水把它撑到河的中央,起初它是顺流走了,但第二日起来一看,它又出现在土湾里!发大水时推上岸以后,那只猫跑了。接着这一带地面陆续死了一些鸡,迷信的人说,这肯定跟那只猫那条船有关,提议把船烧了。提议归提议,也一直没有人去烧。谁也弄不清究竟烧了好还是不烧好,烧错了怕也不吉祥。船在小树林里搁了许多年,怪异的是,它不是越来越破旧,倒好像越来越新。后来有一天,船就不见了!”

“说说墨润秋吧!”王爱东央求道。

“墨润秋正有些像那只猫!”大队长笑说。

“那孩子也是河里来的!”源叔说道,“有人说是也从下游漂上来,但并没有人看见。第一个看见大桶的是乌海,他早晨去河边收鱼钩,就看见一只很大的桶在土湾里漂浮。接着有另外几个人也看见了。拿长竹竿勾拢来一看,里面睡着一个孩子呢!”

“那就是墨润秋!”蒙曼惊喜地对王老师说。她们终于找到此人的来历。此外,蒙曼是个爱幻想的姑娘,她为同学中有一个来历非凡的人而感到高兴。

“那个乌海就收养木桶里的孩子了?成为墨润秋的养父?”王爱东问。

“是!”源叔说,“事实上那桶并不是木头做的。看起来像木头,其实不是。它非常结实,份量又轻。乌海将整个桶扛起就往家跑。他老婆只会生走仔(女儿),打死也生不出打捕仔(男娃)。这一下好,让他捡了个打捕仔,哪肯放手?老辈人说,大桶一定也是从下游漂上来的,和那条破船一样,不吉祥。劝乌海别收养那个孩子。那时也正是打土豪分田地的时期,农会主席也不赞成收养那个孩子,因为来历不明,担心是被清算斗争的土豪危急时候采取的留根计策,让革命斩草不能除根,将来好反攻倒算。”

王爱东全神贯注,听到反攻倒算这一说深有感悟,沉吟着点头。

“可是乌海哪肯听劝哟!”源叔继续讲述,“夫妻二人对这个打捕仔疼爱得了不得。甚至有好东西先给外来种吃,不给自己走仔吃。据说墨润秋也懂事,姐姐们没吃他也不吃。他家原是住在这座土楼里,和族人一块的。捡了这个孩子以后,楼里连连减丁,老的且不要去说,新丁一口也没有增加。大家认为跟乌海捡来的这个孩子有关,说是个灾星。况且我们客家的土楼造得像堡垒,一向都讲究自己人的,忽然引进来这么个外种,许多人心里不踏实。乌海听不下去了,决定搬出土楼,独自一家到西山去造屋别居!他家兄弟在菲律宾做生意,常有汇款给他,所以他有造屋的本钱。”

“这一带远近受清算斗争的地主恶霸有没失踪了孩子的?”王爱东问,同时掏出笔记本,将墨润秋有叔叔在菲律宾的情况记下来。

妇女主任回答了王爱东的问题:“听说农会主席向土改工作队汇报了以后,县工作总队布置在全县进行过调查,没有发现相关情况。又向通天河上游几个县发过协查文件,都没回音。”

“没有向下游诸县发文件吗?”王爱东问。

“你大学老师也相信木桶会逆流上来咯?不然怎么要向下游发协查文件呢?”支部书记笑说,“事实上,那么大个木桶居然没用铁线圈匝,明显不是那个年代的制作水平。可能就像那条怪船那样,是多少年后制造的。虽然没有刻写制造时间。”

“有可能!”蒙曼望望王老师,说,“根据爱恩斯坦的相对论,未来世界——”

“那是资产阶级的伪科学,不要去相信它!”王老师断然说。

源叔却感兴趣,问:“什么相斗论?你们读书人懂得多,给我们讲讲!”

“老伯,不是相斗论,是相对论!”蒙曼纠正道,“就是说,时间不是像看起来那么绝对,不是说一天就绝对是一天。大跃进的时候说一天等于二十年不是?时间是相对的。它像水一样,在有的地方流得快,在有的地方流得慢。流过的水又会流回来,正像你们的通天河!”

“别信口开河好不好?”王老师大笑说。

“这个我们听不懂。”源叔也笑,又说,“但我想,墨润秋有可能是经历过他那个年龄的孩子未曾经历过的事情的。他好像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他爹造屋的时候准备装铁门铁窗,还有天井铁栅罩。那孩子才七八岁吧,就说,不要装铁的,会给拆的。先装木头的好。他爹以为小孩子乱说。到了大跃进,就给公社把铁门窗铁栅罩拆去大炼钢铁了不是?”

“啊?有这回事吗?”王爱东做着笔记,一边问。

大队长一边沏工夫茶一边说:“拆去大炼钢铁是有的,大家都这样。至于那孩子是不是说过神仙话,也没人可以证明。乌海是个大炮,十句话倒有五句靠不住!”

“但1957年真有两个人听到那孩子说神仙话的!”源叔继续讲他知道的事,“那一年鼓励人给党提意见不是?润秋正在读初中,他就分别跟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老师说,不好提意见的,不论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都不要提!后来这两个老师一直对墨润秋心存感激,认为他是个奇人,能从未来的地方看现在。”

黄彩娥说:“那个女老师,以及那个男老师的婆娘,倒是跟我提起过这个事的,看来不是吹牛。今天你们来调查,我们是知道什么说什么,合不合理你们有知识的人去研究。奇特的地方还有呢。乌海扛起往家跑的那个桶里边,除了孩子还有一个包裹,里边是几件小衣服和两本书。乌海婶给我看过那些东西。衣服的布料很特别,没见过。那两本书我也一个字都不认得。”

“是吗?!”王爱东几乎跳起来,“那两本书能不能拿来瞧瞧?”

“我可以去问乌海婶看。”彩娥说,“书不一定还在。前一段时间扫四旧,学生仔挨家挨户去搜书,一把火烧了。十有八九的可能性,那两本书也在其中。现在我们出去走走吧,到后山去看通天河!”

于是三个女人离开大队部,走出土楼。她们沿着一条小路走去,仿佛就听到由劲风、秀林和潮水共同生成的磅礴的涛声,渺渺兮似远若近,浩浩乎盈于天际。翻过山脊,一条气势非凡的大河就出现在山下,像一条白色巨龙在崇山峻岭间蜿蜒奔去。蒙曼像小学生春游,快活地叫一声就往山下奔,直达河边。两个成年女人跟了上来。有一个微型码头,十几节石阶直达水面。蒙曼拾阶而下。王老师在后头喊“当心!”

水流清澈而湍急,打着漩涡。令蒙曼惊奇的是,从水下的石头缝隙中长出了厚密而绵长的青苔,顺水舞动。她捞起一绺青苔双掌捧着,其厚密黛绿有如一块液状玉石,喜欢得两眼放光,立起捧给王爱东看,朗朗笑道:“王老师,像不像我的头发?”

放眼望去,清澈水流的这边或那边露出了大片金黄的沙滩,沙滩又连接着茂盛的英石。白云蓝天,青山绿水,风景极好,喜得蒙曼笑声不断。她向下游走了二三十米,往沙滩一跳。发现这沙子纯净柔软非常可爱,便干脆脱下鞋袜,赤脚在沙滩上走起来,接着挽起裤腿走入水中,弯腰捧水往脸上抹了一把,大笑,喊道:“王老师,快下来!这水真爽!”

“这姑娘疯了!”王老师与黄彩娥主任说,“她是西北黄土高原来的旱鸭子,据说在她老家连洗一把脸都得想想。现在见到这青山绿水,岂不把她美死了!”

听得妇女主任心疼,同情地笑说:“哎,连洗个脸都得想想,真可怜!现在来到这里,就让她疯吧!我们也下到沙滩走走,一边等她疯够。”

于是她们也下沙滩走着。黄彩娥指着下游一个大转弯,说:“那就是他们讲到的土湾,墨润秋在那里被发现的。”

“他们家搬出土楼以后,造的屋子在啥地方呢?”

黄彩娥远远的指上游一处崖壁,说:“就那里!”

王爱东抬头远眺,只见崖岸矗立,林木蔚然。崖岸之上,密林之间,隐约现出白墙黑瓦,不像民居,倒像深山古刹。她忽然心有所动,自语说:“啊,原来是这样的地方!怪不得出那样的人!”

    天道高深难问神,凡夫俗子能说清?

    或生高世大才子,过去未来能卜明!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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