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四回

第34回  偶遇大姐时来运转  参与造反事有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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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国年家住的院子有五户人家。从前见面嘻嘻哈哈,谁家做点好吃的还互相端来端去“尝尝”,处得挺热乎。一户姓顾的人家,大儿子在厂里被桁架上掉下来一根螺栓砸中脑袋,搞成神经病,有时竟在半夜呜呜叫起来,很烦人。邻居们也还包涵,不说什么。人家那是工伤,没办法的事。

可是来了文化大革命,阶级斗争的朔风吹进院落,邻里互相瞧着的目光中就多了些冷峻和防范。有人咬耳朵说,顾家的阶级成分恐怕有些问题。

是的,神经病顾大钢的老外公是个房产主,死时留下二十五间房子。由于没有老舅,房子就由大钢的祖母继承了。五十年代房改时交公了十间给政府,剩下十五间由大钢的父亲顾金湖代管,出租。房子在城郊,原就简陋,又年久失修,租金很低。

顾金湖本身是个工人,灯泡厂烧锅炉的。1964年“四清”工作队认为顾家成份评为工人不合理,因为他收房租。但评为资本家似也不宜,因为他只是代管,房租又不多。研究来研究去没有结论,作为悬案暂搁。

洪国年从邻居们的咬耳朵中得到这一信息,就去与纪延冈葛成花说。于是古博中学的红卫兵开进院子,直奔顾家。洪国年顾及邻居面子,没敢现身。

很快抄出成果:一个收房租的账本!纪延冈葛成花非常兴奋,认为这是变天账。当即与居委会和灯泡厂联系。灯泡厂也认为是变天账,来了一辆吉普车将顾金湖捉走,关入厂中“牛棚”。

这一来顾家就惨了。原作为悬案的家庭成份就定了下来:房产主,反动资本家;还记变天账,妄图推翻社会主义制度!

邻里从此将顾家视为阶级敌人。小孩子尤其不客气。顾家正吃晚饭,就有两颗石子飞来,将玻璃窗砸出大洞。

幸好,神经病被文化大革命的气势那么一吓,倒似乎好了。要是半夜里又呜呜叫起来,不知邻居们还会不会包涵。

洪国年的姨妈带着十三岁儿子从乡下来走亲戚。国年跟表弟说,对面顾家是牛鬼蛇神,别打招呼。乡下的孩子一般阶级觉悟更高些。一天早晨,神经病的母亲顾妈买菜回来,国年的表弟就指指戳戳,说“地主婆,牛鬼蛇神”什么的。那光着眼,黑黑一脸土气,毫无教养的模样令顾妈非常反感,忍不住说:“我不是地主婆。乡下才有地主婆。”国年的姨妈听到这话,认为有瞧不起乡下人的意思,出来吵。母子联手将顾妈菜篮子掀翻,鸡蛋豆腐一塌糊涂。顾妈气极,说:“你就是这样教育孩子的吗?什么德性!”母子更不依了,表弟竟捡起一只破瓦罐向顾妈砸上去。打在后脑勺上,鲜血淋漓。

顾家二儿子顾士钢中专毕业,分配在重型机器厂工作。下夜班回家看到这一幕,当即将母亲救下,弄到卫生院止血包扎。回来便冲入洪家,一手抓母一手抓子将两人拉去派出所。洪家父母、哥哥和国年四人上来争夺。可顾士钢是个炼过武术的硬汉,两手像铁钳子,紧紧抓住母子不放。同时用两脚对付上来争夺的洪家老少。疾走如飞,把母子弄到派出所。

然而派出所以出身好坏判决是非。问了一下,把打人者放了,倒将顾妈去捉了来,令其检讨出言的不逊,直拘留到晚上。

顾士钢恨得拳头要攥出水来,真想将派出所砸了。然而他硬是压住怒火。最后为了将妈妈接回家休息,还掏出圆珠笔代她写了检讨!心里要多窝囊有多窝囊,像地壳下憋着一股炽热的岩浆。

偏神经病大哥这天夜里又发作。不但叫,还开门到院子里叫。吵得四邻不安。从前人们搞阶级调和论,多少还包涵一点。现在阵线分明了,陡然便以阶级斗争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认定为阶级敌人在捣蛋。一个叫柳大同的二十多岁小伙子,取一根大棒对神经病就扫过去。洪国年那个未成年表弟也举扫帚参战。打得神经病满院乱滚。

一个吃斋念佛的大妈说:“别打了,人家是精神病人!”

不料几个人说:“打!他们打的是反动资本家的儿子!”

早晨,顾士钢下夜班回家得知哥哥被打的事,那股岩浆几乎冲天而起。站在院子里看着地上那豆腐脑般的血块,他胸部剧烈地起伏着,真想冲进柳家和洪家把人给宰了。

终于还是压住自己,知道那不是男子汉之所为。倘奋一时之勇,将被说成阶级报复,一家子更加完蛋。回屋拿了一把铲子,将血豆腐脑铲起一块放进日记本。然后用三轮车把哥哥送去医院。医生给伤口贴一块纱布,叫他们回家,说如果要住院进一步治疗,得去街委会开个家庭出身非黑七类的证明。三轮车只好还是把哥哥拉回家。

尽管压了下去,地底下那股炽热的岩浆还是在寻找出路。顾士钢将情势前后左右想了一遍,分析出关键点在于家庭成份。成份不是没定下来吗?要能设法定为工人,局面就扭转了。他决定去灯泡厂说一说。他爸是个傻乎乎的人,智商在未成年人的水平,在厂里时常被人当作猴子耍弄。这样的人容易获得同情。去找领导说一说,兴许能让厂里出面帮忙将成份搞定。

他找到灯泡厂党委办公室。介绍了自己,某人的儿子。党委书记是个从山旯旮打到城市来的,外行领导内行的政治干部,操着一口哩哩噜噜的湖南话,眼神里装满阶级仇和革命警惕性。听清了顾士钢的身份,惊怪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大声呵斥:“你来贡(干)嘛?你想贡(干)嘛?”

顾士钢见这样子,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再说有可能连他也给当成狗崽子关进“牛棚”。退出来,像一头疯牛般在街上直闯。到哪里去,不知道。只觉得需要发散郁闷和愤怒。怒冲冲在人群中穿行,口鼻喷着白汽。横里就撞到一个女人身上。女人踉跄两步,几乎跌倒。士钢跃上去一把扶住。女人朝他一看,叫起来:“哟,是你呀!冲床车间的顾士钢不是?”

2

撞的是他们单位女干部,厂办公室主任范桂兰,范大姐。丈夫原是区委组织科科长,生肺癌去年死了。范大姐老不老小不小的,正在虎狼之年,身体健壮,胃口特佳,开始煎熬起守寡的滋味来。孤灯长夜辗转反侧的时候,不免胡思乱想,将厂里小伙子形貌在脑子里过一遍。今天街上正漫步呢,冷不防差点让一个莽小子撞倒。一看,竟是顾士钢!

士钢大惊。什么人不好撞?偏撞在领导身上!这不雪上加霜了吗?正惶恐,就感到范主任的头往他怀里靠,呻吟道:“哎哟,你这楞小子把我撞晕了!”扶着头晕得不行。

士钢慌乱地说:“哎呀范主任,怎么就把您给撞了呢,我真该死真该死!这这怎么办,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送我回家!”范桂兰扶头皱眉,说。脚也崴了。

家就在附近。桂兰一瘸一拐的,士钢搀着她。走刻把钟,转入一个狭长的院子,种着高大的银杏树和香樟树,两边立着楼房。士钢感觉像是走进一个山谷。山谷的底部打横又是一座楼房。四层,狭面。每层两个单元。范桂兰占着四层东头的一单元。老头死了,儿子女儿在外地,她一个人住着三房一厅。

桂兰掏出钥匙开门。顾士钢犹豫着说:“范主任,这就把您送到家了。那么我回去了!没问题吧?”

桂兰返身一把将他拽进去,关上门,说:“什么回去!将我撞了一家伙,思想不作个检查就跑了?”把他导至客厅。

 “今天确实不知怎么搞的,”士钢在沙发落座说,“怎么就撞到您了呢!”

“看你气乎乎两眼发直的模样,是不是有啥不顺心的事哪?不顺心就到马路上撞人,那可不行!”桂兰说,给客人倒茶。

提到不顺心的事,士钢心里一把火就窜上来,说了家的遭难和自己的窝火,刚刚在灯泡厂碰一鼻子灰,那湖南老乡问他你来贡嘛,你想贡嘛。说着来了灵感:是不是可以请这位革命寡妇帮忙呢?人家可是上层,有权有办法的人哪!

桂兰一边看小伙子脸上饱满鲜活的肌肉,一边倒也将事情听清了个大概。说:“将房租账本说成是变天账,这当然是太过上纲上线。那么点房租,你父亲又只是代管,当然不能算资本家。这事,也许可以想办法纠正。”眼珠子转了转,头又晕起来,说得到床上躺一躺。起身走进卧室。顾士钢独自留在客厅不知所措。一会儿就听里边叫:“进来呀,有话问你呢!”

顾士钢起立挨近房门,也有点晕了。跨进去。房间雅致幽暗,透着檀木型香味。已见大姐倚在床头,盖着被子。卡其布蓝外衣已经脱掉,剩粉红色绒线套衫。他两只脚傻傻的立住,脸上带着惊悸和茫然的表情。

范大姐拍拍床沿说:“过来,坐这儿!”

离床也就五步的距离,他是飘着过去的。半个屁股挨床沿坐下。却是在床尾,范大姐脚尖的位置。

大姐属于那种方正、厚实,略带阳刚大气的女人。两道黑眉像大雁的翅膀向上飞扬。嘴巴方阔。即使年轻时恐怕也算不上美。但保养得好。皮肤白净。头发浓密,年过半百而还没有一根白丝。

“你家的事也许我可以帮助调停。——坐过来些呀!那么远做什么?说话都不方便!”大姐又拍拍床沿。

小伙子于是把屁股挪过去,坐到靠近大腿的位置。

“我真的是给你撞坏了,这会儿怎么脸发烫!”大姐摸着自己的脸说,“你摸摸!”拉过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是不是发烫?”

的确是发烫,而且发红!士钢的脸也红了,把脸别开,低头。

“哟,害羞了?大姑娘似的!——成亲了没有?”

“没有呢!哪有条件成亲?”

“还没挨过女人的身子是不是?上来吧,教教你!”大姐说着就脱套衫。套衫口子两颗钮扣只解开一颗,一时脱不上去,蒙着头挣扎。这时就露出了丰腴雪白的胸部。顾士钢看着,一下子就像站在阿尔卑斯山快要雪崩的悬崖边。

“你知道,我男人没了。就想!”桂兰喘呼呼地说,“想死我了!以后你得常来!我会帮你家的忙!啊呀呀,棒小伙子,我离不开你了啊呀呀!”

范桂兰丈夫虽然死了,也还是遗留下一些政治资源的。她本身也是个干部,人脉关系广泛。很快就为顾士钢想了办法。小伙子在厂里做活卖力,技术又好,年年评为生产标兵。这为解决问题奠定一个有利的基础。桂兰叫他先去与车间主任诉说烦恼。车间主任便找到厂办范主任。范主任即向厂长报告,特别强调小伙子是厂的劳动模范,我们必须为他排忧解难。厂长觉得这话对。恰好灯泡厂那个书记是他的老战友,老部下。于是开始了一系列运作。

士钢上了范大姐床十天后,关在“牛棚”里的顾金湖忽然被灯泡厂敲锣打鼓送回家来了!一辆卡车的前头挂红布标语“欢送老工人师傅顾金湖同志光荣退休!”车上,金湖戴大红花立在前头,几个工友簇拥着。车载一面桌子般大小的鼓,两个赤膊大汉甩槌往上面擂。还有几个人敲锣拍钹。隆重得不得了的送到门口。

通常,欢送退休的规格是一辆脚踏三轮板车,一面小皮鼓和一面小铜锣。顾金湖这个退休是超规格欢送了。左邻右舍都傻了眼:不是作为反动资本家关进牛棚吗,怎么像英雄凯旋般送回来了呢?

这等于是给顾金湖平了反。邻居再不敢把顾家当阶级敌人看待。

3

照理顾士钢应当小富即安,感谢命运女神的眷顾,感谢领导的帮忙,进一步做好本职工作,设法过好自己的日子。然而他心底里不是这样认识的,倒把命运的转折视为一种偶然,认为这个社会存在着制造悲剧的必然性因素。因此他肚子里是蓄着造反作乱的潜意识的。

恰好北风吹,电波飘,中央送来了“十六条”。厂里一些不安分的工人就串联到一起准备成立造反组织。顾士钢在厂里工作表现好,人缘也佳,有不少肝胆相照的哥们,“点儿”非常高。准备造反的哥们就找到他,要他带头干。顾士钢答应了。他家的资产阶级嫌疑刚刚由灯泡厂敲锣打鼓给平反,现在是工人阶级家庭出身,出来扛造反大旗理真气壮。经过一番筹划,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工人造反团重机厂总部”,顾士钢当第一号“勤务员”。

其它“勤务员”主张冲击“厂内的走资派”,将厂长抓出来批斗,厂办主任范桂兰陪斗。士钢不赞成,认为自己厂还是安定为好,应当把火烧到社会上去。

没多久,顾士钢又串联其它工厂的造反组织,拉在一起成立了“毛泽东思想造反团黄鹤地区工人总部”,简称工总。士刚成了拥兵四十八万的工总的三号头领。

不久,北京刮起“二月逆流”。又不久,军队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黄鹤市一夜之间抓了六百造反痞子关进监狱。工总的一号头领二号头领都抓进去了。顾士钢那晚正在范大姐家喝蜂蜜茶,军队找不着他,成了漏网之鱼。于是,他成了工人总部实际上的一号头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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