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六回

第36回  林博源思逮异路客  墨润秋论说两派人

1

林博源嘴唇流血,臂痕青紫,肺心俱跳,倚墙喘气。墨润秋想跟人去看捣毁三字兵总部的情形,但丢下林博源又似乎不好。踌躇了一下欲去,林博源抓住他说:“别离开我!”

墨润秋只好站住,说:“要不我送你去医务所看一下吧!”

“送我回家!”博源喘息说。

墨润秋似乎听不清,问:“回宿舍?”

“回家。”沙哑的声音。

“回家?家在哪?”

“走!”林博源抓住他的手臂,一瘸一拐的就拽着他走。墨润秋为难了。博源却变拽为靠,以伤员身份让他不好推脱。就这样半靠半拽的向校门走去。到了89路车站,等车。墨润秋注意地看了等车的七八个人中的女性,有没有纪延玉。没有,还好。这差不多已经是末班车,人不太挤。墨润秋先把伤员扶掖上去。伤员怕他跑了似的,紧紧抓住他,把他也拽上去了。

乘了几个站,下车。林博源哎哟着,步履艰难地靠着他的手臂,指点着路让他走,半推着他。曲曲折折走了两三条弄堂,就到了博源的家。是一所小院落。博源按门铃,就看到亮灯,有脚步声走过来。到了门边却没开,似乎从什么小孔张望。

那是博源的母亲,看到女儿被一个男人挟持着,吓一跳。

博源喊道:“妈,是我,开门!”

“啊啊,这就开,这就开!可是,可是,没问题吧?”

“没问题!放心好了,妈!”

林母开门,博源跨进去,润秋却停在门外,对着林母鞠一躬,然后向博源说:“那么我回去了。你好好养伤吧!”

博源回身一把将他拽进去,说:“回哪儿去?末班车早过了!”向母亲介绍说:“妈,这是我同班,叫墨润秋。要不是他,今天我不知道躺哪儿了!他救了我的命!”

林母方才仔细打量女儿,惊骇道:“怎么啦?怎伤成这样!”林父也披衣趿鞋赶出来。

博源说:“一会儿说。现在我回房去,你们先把客人招待好。”

于是大家进入客厅。博源回她的闺房去了。两个老人招待客人,端水倒茶。都在沙发上坐下来。墨润秋简述了学校发生的事,说:“为着这些说不清的公共事务去拼命其实是很不值得的!博源今天差点遭灾了不是?”

林父抽着烟斗,沉吟说:“小伙子,你说得对!”

林母进房照料女儿去了,一会儿出来说:“小墨,你先去洗个澡吧。我这儿有博源哥哥的干净衣服。这是一条新毛巾,用完你带回学校。”

2

墨润秋浴室洗了澡出来,客厅里只有博源在等他了。展现在他面前的博源让他定睛发呆了一下:是一个崭新的散发着清香气味的女郎,与他平时见惯了的革命化林博源大不一样!头发造型了一下。花边白衬衫,紫色直褶长裙。这是墨润秋第一次看到他的女同学穿裙子。脸庞洁净鲜嫩,有如一只刚从树上摘下来洗过的苹果。仿佛飘过来一股幽香,可能是洒了某种香水的。

“哟,眼睛一溜,中共党员变苏修!漂亮多了!”

博源笑说:“换一件衣服就变修了?”

“贵党正是专门从衣着小节上去判断人的革命觉悟的。所以你平时决不敢这样到学校去。去的话,你的同志们会说你变修了。”

“什么‘贵党’,听口气好像是国民党派来谈判的。”

“那应该怎样说话,‘我们党’?”

“是的,我们党!”

“你说‘我们党’,那是对的,因为你是共产党员。我说就不对了,因为我没有加入共产党。那样说的话,人家会说我傍大腿,尽往有油水的地方蹭。”

“谁也不会说你!所有的中国人,包括牛鬼蛇神,包括监狱里的囚犯,甚至包括海外华人,都在说‘我们党’!独独你不兴这样说?”

“他们那样说是他们的事,反正我不那样说。我是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

“好啦,这个我们不争了。不过我劝你,在我面前说说可以,在别的共产党员面前可别装作很尊重很客气的样子叫‘贵党’。叫了,就好像不与共产党一条心似的,于你大大的不利!”

“斯拉斯拉的?”墨润秋往脖子抹了一下。

博源被他的滑稽样子逗笑了,墨润秋也笑起来。这使他们之间的壁垒拆除了一半,也使他们的肚子同时叫起来。博源说:“肚子饿了吧?我们到厨房去吃点东西。”于是带他进入厨房。林母已经为他们准备了稀饭和几样小菜。他们便在桌子旁对面坐下来吃。博源说:“今天多亏你恰巧在旁,救了我。要不然我不是死于母夜叉的爪子下,就是死于你们造反派的乱脚之中!”

“不要说‘你们造反派’,我并没有参加造反派。”

博源疑惑地看他一下:“没有参加吗?我感觉你是参加了的!”

“贵党真是厉害,整人不但靠材料,还凭感觉!”

“在我这里不许贵党贵党什么的!”博源生气地说,“在你面前我不是共产党员,我们之间没有党内外的区别。我和你是一个党,朋友党!”

“两人成党?”

“就两人!”博源说着,声音里涌出感情色彩来,声调和音量都低了下去,这使墨润秋愣了一下。博源又回过神来,说:“好了,时间不早了。去刷刷牙,休息吧!这是一把新的牙刷,用完你带回学校。今晚你就睡我哥的房间,他在柳山铜矿工作,每星期回来一次。最近出差去了。”

墨润秋进洗手间刷了牙,揩一把脸。博源把他带到备源房间,指点了有关事宜,道了晚安,留下若干香味分子,就回自己房间去了。她的房间就在对门。香味分子使得墨润秋有些想入非非:她的闺房是什么样子的呢?有没有闩上门,或是虚掩着一条缝?

胡想了一阵,“睡吧,坏蛋!”他骂了自己,就沉沉入睡了。

3

第二天博源起得晚,到客厅时看见墨润秋已经在和爸爸说话。博源说:“爸,他就是那个咬文嚼字问革命定义的那个坏蛋!”

“坏蛋?为什么叫坏蛋?”林父看看面前这个矫健壮实面貌英俊的小伙子。

“敢于质疑主流观念的人不是坏蛋吗?”博源说。

“按照世俗的标准,是坏蛋!”林父说,“但世俗是个可恶的地方。敢于质疑是好事,聪明的脑袋才提得出质疑。我们这个民族聪明的脑子太少!”

“爸,你又在发表右派言论了!”博源转头对墨润秋说:“他是个漏网右派!”

“右派而能够漏网,正是难得。你应该为有一个漏网右派爸爸而自豪!”

“听到了吧?还是这位小伙子知我!”林父说。不过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举起左手食指,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这个社会生存是要注意好多东西的。小伙子,今后说话还是要慎重些!”

吃过早饭,墨润秋要走,博源硬是要他吃好中饭一起走。

林母悄悄把丈夫叫到一旁说:“我出去买菜。你别忙着去公园遛弯,等我回来再去。家里别只剩下两个年轻人!”

林父笑说:“怕什么!知女莫若父,我们博源是个严谨的好姑娘。我看这小伙子也是个正派人,不会有事的!”

博源的父母都出去了。初秋的阳光从大窗口洒进来,给一尘不染的客厅铺垫上了舒心的暖色。窗外的雀鸟鸣唱得十分起劲。两个年轻人倒一时无话,各自在心里嘀咕一些东西。

“这是一个出色的小伙子,我喜欢他,真的非常喜欢!要能逮住他就好了!然而,他脑子的运行程序不合时宜,若作为夫婿实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我想诱导他,改造他,使之符合我的要求。不知有没可能?”

她想把墨润秋也改造成一个假革命,然后同心协力为共同利益去奋斗。问题是,先逮住再改造呢还是先改造再逮住?她决不定。“昨晚我终于把你弄到我家来,小伙子啊,现在就看你的了!”她心里说。

“你爸每天都到公园去遛弯吗?”墨润秋无话找话地说。

“是的,每天。退休以后就这样。要遛一个多钟头,再磨蹭点别的什么,最早十一点钟回来。”

又静了一会儿,墨润秋说:“你家客厅很雅致啊,坐坐很舒服!”

“要不要看看我的房间?”博源忽然说。

墨润秋警觉起来。他想起纪延玉,告诫自己别把生活弄复杂了。嘴巴却说:“好啊,我正想看看一个女革命家的房间是什么样子呢!”

“女革命家?你真逗!”博源说着起身,将墨润秋引着,到她的房门口,推开门,先走进去,迎着说:“请进!”

润秋进门站住,全方位打量。这是一个标准的小姐闺房,精致、多彩、芳芬。他故作惊讶地说:“桌上没有毛泽东塑像,墙上没有毛主席语录,这和我想象的大不同!”

“摆那些东西做什么呢?这是私人空间!”博源说。

“而且,这盆栽,这石头,这镜子,分明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

“还有更加让你意想不到的呢!”博源调皮地笑笑,走到角落掀开一块布,露出的竟是一台留声机!她挑一块唱片放上去,摇了一阵,放上唱针。伊呀沙哑的唱腔荡漾了出来。

润秋惊讶得目瞪耳竖。仔细听,辨出是“何日君再来,呀,伊啊呀~~”他笑了,说:“在今日横扫四旧的环境中,你一个共产党员,居然还在听靡靡之音!想不到,想不到!”

“机器老旧了,声音有些走样。”博源说。

“还好。机器老旧给她的声音带上一点沧桑感,更感染人。”他听着陌生的音乐,看着房间和主人,满腹狐疑地问道:“我发现了一个与平时的面貌大不相同的林博源!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呢?”

“这一个才是真实的我!”博源说,逞现给他一个妩媚的笑脸。

“就是说,平时的革命面貌不是真实的?假革命,是不是?”

“可以这样说吧。也是为了利益,为了适应环境,而采取的一种生存策略。我想你能理解。”

“我能理解。”墨润秋说。

“其实像我这样生活的,不会是一个两个。若说革命动机绝对纯正,完全没有个人目的,只一心为着真理去奋斗,那种人即使有,也是极少极少。”

“可是你们革命左派,就我观察,许多人的激情和思想认识都是发自内心的。也就是说,是真革命。例如你吧,在楼梯上与你的同志们手挽手誓死守卫的神情,我一点也看不出有假,你铁杆保皇的思想观点很明确!”

“世界是复杂的,人是复杂的。”博源说。

墨润秋沉思了。确实是这样,他早就觉察到是这样。革命这个词义本身就很不明确,它可以被各种人借用和炒作。许多革命者是为了顺应潮流,带着个人目的假装革命的。而假得久了,也就变成真革命。赶潮儿从假革命中捞到好处,有了一定的利益和看好的前途,他们就需要保卫革命的理论和现有秩序,这时就变成了真革命。博源正是这种情况。

他走到书架前,随手浏览书目,一边想着人间百态。博源立到他的旁边,靠得很近,柔声说:“我们今天可以共同探讨感兴趣的问题,我想我们会互相了解彼此的想法。今天你能来到我的闺房看看实在叫我高兴,何日君再来呢?”

靠得是那样近,以至于他明显感到处在她的女性生物场之中。想起火车上曾经感受到的美丽花园的香味,他产生了欲转身将她抱住的欲望。

然而,就在将转身未转身之际,博源的妈妈回来了,院子里响起开门声和脚步声!他将书放回架中,说:“我们还是到客厅去吧!”博源关了留声机。

到客厅继续谈话。博源说:“你说我假革命。其实假革命是一种明智的选择。识时务者为俊杰。在我们国家,共产党是领导一切的,而且将永远领导下去,一世,二世,乃至于万万世。你不依附共产党,依附谁?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全国都只有社会主义经济这张皮了,你不附在这张皮上,附到哪里去呢?而要附得好,并从这张皮上更好地吸取营养,就得让自己的思想跟上革命潮流,自觉地学习革命理论,自觉地接受宣传。脑子要按照公家给你指出的思路走,别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思乱想。行动上则要时时符合革命规范。那样,久而久之,你就会感到利——”

“利如泉涌!”墨润秋代替她选择了这个成语。

“不说利如泉涌吧,总之会有很多好处。所以,我是想劝你,平时是否可以考虑改变一下自己的政治态度和行为方式。首先是要靠拢组织。”

“你说的也有道理。”墨润秋说。他基本上明白了博源的整体思路:叫他一起投向革命,然后他们可以建立某种亲密关系。然而他又说:“不过,那不太符合我的性情。”

“你们造反派就是讲性情!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场合将性情暂时收拾起不行吗?”

“别说你们造反派。我并没有参加造反派。”

“啊,我忘记了,对不起!”博源歉意地笑了一下,“不过,我感觉你是属于造反派的,即使还没有在册。你是郭方雨孙召达的哥们,说不定是幕后军师!”

墨润秋笑了一下,“说到哪儿去了!其实我是个观察者,站在中间的。可以说属于中间派。”

“你就不要中间了。站到我们这边来吧,我们一起战斗。别看他们造反派现在气势汹汹,其实兔子尾巴长不了。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这一点我同意你的看法。造反派一厢情愿地以为毛主席是和他们站在一块的,自以为在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其实他们对毛主席的核心思想和战略部署未必了解。”

“那么,参加到我们这一边好不好?你来,一定会为正义的事业做出引人瞩目的贡献!”

墨润秋笑了,说:“我是个散淡惯了的人,不想卷入争端。还是保持中间的立场比较好!”

4

正说着林父回家了。他一边脱外衣一边说:“碰到万有机器厂两派人打架。打得头破血流!呵,不得了!救护车都来了!”

林父边说边洗了脸。博源沏茶。林父坐下来,叫墨润秋喝茶,自己也喝着,说:“小伙子啊,这文化大革命看来还有得搞!我是个落伍的老人,一些事情想了想还是不理解。今天刚好你来,我想请教请教!”

“伯伯太谦虚了!您学问渊博,阅历丰富,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长,吃的盐不比我吃过的米少。怎么当得起您说请教呢?不敢不敢!”

“也太夸张了,我爸没吃那么咸!吃的盐跟你吃的米比,那不把他腌成萝卜干了?”

“这丫头!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我们日常好多口语都是经不起推敲的。照你这样,大家就没法说话了。这小伙子是谦虚,尊重老人!”

“行,大家都别客气。爸,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那么,小伙子,你给我说说。现在社会上一出门就听到派,造反派保守派什么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分派呢?造反派都是些什么人,保守派又都是些什么人呢?为什么有的人参加这个派,有的人又参加那个派,主要的分歧是在哪里?这些问题不弄清楚,整个文化大革命看上去就像一部没编辑好的混沌电影!”

“伯伯,你说得有道理!这个问题对于观察当前的运动非常重要。依我的见解,鲁迅的一段话可以用来帮助解释目前的派现象。他说: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未曾阔气的要革命,正在阔气的要维持现状,基本如此。这话套用到现在就是:曾经阔气的有麻烦,未曾阔气的要造反,正在阔气的要保皇,基本如此。保守派,或者叫保皇派,就是些正在阔气的人。这里说的阔气主要不是指钞票多。多是多一些,但不一定都多,多得不得了。但他们有无形资产,那就是政治地位。他们的家庭成份大都是非常好的。而在这个社会家庭成份好就是一笔无形资产,上学招工入伍入党入团提级都容易,稍一经营就会变成有形资产。找对象也有人要。除了本人家庭出身好,许多人的三大舅四大姨也都是共产党员,社会关系‘一串红’。有些人甚至有一个革命老爹,那就更加了不得。这些人当然希望维持现有体制啦。另外有一些人虽然家庭出身不怎么样,但通过努力也入团入党,取得了有利的政治地位。这些人也不希望现状受到挑战。目前文化大革命的矛头是指向所谓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保守派人与这些当权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的还是当权派的戚族或门生,冲击当权派当然损害他们的利益,所以组成了保守派。”

林父仔细地听着,沉吟地点头。

“造反派则大都是些未曾阔气过的人。”墨润秋继续讲道,“他们中许多人生来就矮人一截,带有原罪:出身不好。来自地富反坏右家庭的,属于黑五类,可以说很惨,找对象都没人要。另有一些人虽然不算黑五类,却也离红色颇远,属于灰色地带。再转折有个海外关系什么的,那就更加麻烦了。这一类人处于二等公民的地位,处处吃亏,找对象也降一个档次。以上这些人对现实有所不满,是造反派的生发基础。还有一些人,虽然家庭出身属于红五类,但层级较低。红五类也是分等级的。有一个革命老爹的人,社会关系‘一串红’的人,属于最顶级。一般工人贫下中农出身的,如果未能适应社会主义条件下的竞争原则,未能有效地把无形资产转化成有形资产,混得没别人好,他们内心也是存在不足的,有机会的话想重新洗牌,而且修改游戏规则。这后一种人就成了造反派的中坚力量。”

“这是从利益角度去分析,很有道理!”林父说,“博源,你以为如何?”

“我还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不过,即使他的分析有一点道理,也未必全面。一个人选择参加哪一派,也与他的素质相关。造反派人的修养普遍差一些,其中不乏心理病态者。”

“小伙子,你同意她的说法吗?”林父咬着烟斗问墨润秋。

“她说的也有一定的根据。素质较差而导致失意,失意而导致造反,这也是符合逻辑的。”

“你刚才说的,还有曾经阔气过的一种人呢,他们参加什么派?”

“他们年纪大的现正当着牛鬼蛇神,年纪轻的也夹紧尾巴做人。没有他们的派,零派。但他们在心底里是支持造反派的。”

林父陷入沉思,似有所悟又似有不足。他抽了两口烟斗,望望墨润秋的脸,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伙子,你有知识有头脑,老朽受教不少。可是,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还可以探讨下去。刚才我们是从利益从素质去分析,这很对。但是否还有别的不同呢,例如说性情和思维方式?”

“伯伯,你说得对!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似乎还应当有更加反映派本质的东西。依我看,两派的本质差别还在思想上,在人格结构上,在性情上。明代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造反派多是些有癖有疵但有真气的人,保守派则多是无癖无疵但有假气的一帮人。就是说,造反派人大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内心比较真诚。保守派人则看上去比较正常,有修养,但往往你不知道他真正的内心是怎样的。造反派可以说是自由派,比较向往自由,不大喜欢接受现成的思想成果和行为规范,倾向于追求个人空间。他们是个人主义的,自由主义的,反专制的。他们也接受总纲总论,认同主流意识,同意马克思列宁主义是终极真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等等这些基本原理。这在一个教育纯粹、信息控制、舆论一律的国家,是很自然的结果。但是在潜意识里边,他们又觉着在这些基本原理的统制下活得不痛快,感到压抑。在他们看来,现在的社会还远不是理想社会,革命不应当只是这样的。他们认为这个社会还有许多弊病。碰巧毛主席号召造反,他们就把一切弊病都归咎到‘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身上去了,将毛主席想象成与他们一条心的领袖了,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林家父女听得有些惊诧。

“保守派人对现状的看法则相反。他们认为现在的中国社会正是有史以来最为理想的人类社会:所有人都站成两个队列,一队是专政别人的,另一队是被别人专政的。他们喜欢井然有序,认为这很好。当然,他们恰好是站在专政别人的队列中。他们的脑筋也属于懒惰的一类,喜欢简单明晰,不喜欢质疑和想入非非。只要你接受现成的思想成果,遵循党制定的思想原则和言行准则,便可以轻轻松松地生活。反正对生活的要求不高。生活中即使有潜规则,他们也能适应,甚至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他们崇尚集体,藐视个人,强调服从和驯顺,反对个人特色和个人思想。保守派可以说是集体主义的,专制主义的,同时又是奴隶主义的。”

“集体主义也是有益于社会的嘛。”林父抽着烟斗,自言自语似的继续思考着,“从这一点上说,保守派应属于社会的进步力量。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则显然不合乎我们这个社会的要求,因此是不是可以说,造反派是属于这个社会的落后力量,消极力量?”

“或许可以这样说。”墨润秋迷茫地应付着,似乎不太接受这个说法却又不知怎样排斥这个说法。

“我听了半天还是不太明白,”博源说道,“一会儿是从利益角度去说,似乎保守派是一批利己主义者,只顾保卫既得利益。一会儿又从思想去说,似乎保守派是一批正人君子,集体主义者!”

“一批保卫既得利益的正人君子!”林父笑起来,“这样说也通。”

博源问:“也可能有那么一种人,谈不到有什么既得利益,但思想上赞成集体主义,主张限制个人自由。有没这种人,老同学?如果有,他参加什么派?”

“有这种人,而且他一定是参加保守派。这有两种情况,一是,他生来就是个枯燥无味的人,不喜欢自由,参加保守派是符合他的本性的。二是,他喜欢个人自由,但看清楚了在这个社会自由是没有出路的,他理智地压制自己的本性,去追求利益。”

墨润秋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茶,思索着,继续说道:“决定一个人参加什么派,看来是多种因素迭加的结果。我们如果把自由本性比喻为蓝色颜料,反自由本性比喻为红色颜料,利益追求比喻为黄色颜料,红蓝两色分别与黄色配合,就会出来绿色或橙色。绿色的参加造反派,橙色的参加保守派。这样比喻是不是可笑?颜料的比例不同,会出来深浅不同的颜色。”

“这样说也有趣,给了个色彩形象。”林父说,抽着烟想了一下,问墨润秋:“小伙子,你能不能做个概括,分别用一句话来描述造反派与保守派呢?”

润秋发愣了一会儿,说道:“保守派是一批保卫既得利益的专制主义信徒。造反派是一批不满足于现状的自由主义分子。这样说是不是可以?——要不博源你来概括两句吧!”

“造反派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乌合之众。保守派是一批深谙人情世故的明智之士。”博源说。

林父有些不解地看看自己的女儿。又看看墨润秋,问道:“小伙子,你参加的是什么派?”

“我没参加什么派,伯伯!按照现在社会上的说法,叫逍遥派。”

“他狡猾,狡猾的!”博源说。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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