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五十八回

第58回 门镶玻璃大煞风景  人想办法自我调适

1

这车叫303次特慢,每个小站都停。此时火车大串联已经结束。如果还要串,那就走路吧,叫做“拉练”。虽然少了学生潮,火车还是很挤。除了上人,还要上鸡鸭鱼虾。每个站都有赶集的农民挤上挤下。两人敢死队一般的抢上车,笼鸡般的夹立。立了两个站,才得了座位。刚坐定,白慕红抬头,就见行李架上一只甲鱼正从篮子奋力越狱,已经挣出大半个身子,头伸得长长的要往下掉。白慕红惊叫。篮子的主人见状忙过来镇压越狱分子。

火车慢慢爬了一个钟头,终于到达大站成福。墨润秋白慕红下车,准备转乘59次特快。此时晚上八点,特快要明天上午十点才经过。他们走进车站附近一家旅店。

柜台里是一个黑衣黑帽黑眼镜老头,臂上戴着毛贫反的红袖章。他从老花眼镜的上方打量两人,伸手说:“介绍信?”墨润秋把一本学生证和一本工作证放到老头的掌上。

老头将两本证推回来:“我说的是介绍信!”

“没有介绍信。工作证和学生证不行吗?”润秋说。

“不行!”老头说,又从眼镜上方打量两个客人。

两人退出来。“只好到候车室坐夜了!”润秋说。两人到路边小饭馆吃饭。然后回车站。

候车室又脏又乱,地上都是果皮纸屑烟蒂。幸好在角落的长椅上找到了座位。墨润秋说:“真是辛苦你了,这一天够你累的!”白慕红兴致勃勃地说:“还好!跟你在一起我感觉不累!”

墨润秋让她在长椅躺下来,头枕他的腿。有两条新买的毛巾,盖在她的肚子上。“放心睡吧,我守着!”他说。白慕红闭了一会儿眼睛,却又睁开来,火辣辣仰视他的脸,说:“睡不着,咱们说话吧。要不你躺下来,我坐!”要爬起来,硬是被墨润秋按着。“孕妇应该多休息,闭目养神也好,静下来慢慢就睡着了!”

就有一个提篮小贩来卖东西。墨润秋灵机一动买了一只生红薯。白慕红说:“做啥?想生吃啊?那可不行!”润秋说:“不要管我,睡吧!”他掏出一把小刀弄红薯,说:“你睡觉,我雕刻红薯玩。”

白慕红迷糊了一觉醒来,墨润秋说:“咱们还是去住旅店吧!”

慕红翻了个身,嘟哝道:“你没睡觉倒说起梦话来了!不是没介绍信吗?”

墨润秋将一纸介绍信展现在她眼前。白慕红翻身坐起,取过那纸读道:“兹有我校职工白慕红同志、墨润秋同志,系夫妇,因回广东探亲需要,希沿途车站码头及旅店给予交通、住宿等方便。此致”落款是鸿蒙大学师生管理处。读完笑起来,又说道:“公章呢?没公章还是白搭!”

墨润秋将一枚公章递到她的面前。一看,却是半只红薯!白慕红笑着端详了半天,才认出了那反写字,圆圈上部均匀地布置着鸿蒙大学四个正宋体字,中下部刻着五个小字:路证专用章。慕红神采飞扬逼近他的脸笑,想给他一个吻,改为拉手靠他一下,说:“你很有意思!”又说:“但是没有印泥,你怎么把图章拷上去呢?”

墨润秋说:“这倒是个问题。你有没带口红?”

慕红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说:“有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口红是资本主义世界的东西,谁敢用?”

墨润秋想了想,起身转悠,在候车室东看看西看看。溜达到售票口,又到治安管理室,探头往里瞧,看台子上有没印泥盒一类的东西,能否借用一下,或者没人的话冷不防沾它一家伙。倒似乎有一盒,但值班员看上去是个革命立场坚定又满脸不高兴的人,估计没有通融的可能。犹豫着继续转悠。忽然发现进门左边墙上挂着一个玻璃门木吊柜,上方一块牌子写“失物招领处”。柜门是加锁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边分为四格,搁板上放着一些零碎物品,手套钢笔眼镜盒毛巾钮扣钥匙之属,甚至还有私人印章什么的。墨润秋透过玻璃往里瞧,竟发现最下格杂七杂八堆着的物品中间似乎有一个红色小铁盒,只露出边缘。“会不会恰好是印泥呢?”他想道。就去治安管理室窗口说,上一回他路过时丢了一枚印章和一盒印泥,刚才看看好像是在玻璃柜里边。无精打采的值班员抬眼看看他,就起身拿了钥匙,和墨润秋去开了失物柜。反正都不是值钱的东西,柜中渐渐已有物满为患的趋势,谁愿认领就领去吧。墨润秋翻出那小铁盒,果然是印泥!他又装模作样地拿了一枚不知是谁的图章,跟着值班员回到窗口签字。

润秋回到慕红身边,炫耀地拿出印泥。她高兴地说:“我们运气不错!”

于是拿着伪造的介绍信住了旅馆。也是在车站附近,距刚才进不去的那一家只有一箭之地。看上去落成开张不久,石灰泥白白的。设计上就是扣着头做帽子的那种。南北两排客房,中间夹着走廊。走廊宽度只有八十公分,谁走路不直就会撞着。客房的门也窄窄的小小的。每个房间三张床,横一张竖两张。床的宽度也小得不能再小,似乎专为瘦子而设。床与床的间距只容一个人侧身通过。除了床,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既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白白的窄窄的走廊贴了一幅横眉立目的宣传画,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还有一幅印刷油画《毛主席去安源》。

进了房间,墨润秋看了看说:“哟,这家旅馆是超前设计嘛!地球空间有限,是该节约地方!”白慕红没待说完,已经关门把他抱住疯了般吻他。墨润秋的目光却惊愕地盯在门板上。门板上部在人头的高度处镶了一块长方形玻璃。一位服务员大妈正通过这块玻璃观察他们!

润秋干脆拉开房门,说道:“服务员同志,请进来坐坐!”身材像柏油桶,满脸秋风落叶的大妈愣了一下,说:“不进来了!”讪讪的走开去。

白慕红走出去,关上门,从玻璃往房里瞧了一下。开门进来,说:“一览无余,没有盲点!不给旅客任何私密的空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是专制主义和偷窥欲结合的产物!”墨润秋说。

白慕红又开门出去,到服务台那里转了一下。回来时手里就有一张报纸和几颗图钉。她把一张报纸钉在门上,遮蔽那块玻璃。不料才弄好就有敲门声。润秋开门,门口站着的是另一个服务员,比刚才那位大妈年纪轻些,一脸的革命正气,但还算温和。润秋邀她进来坐坐,她就跨进来了,有些歉意地说:“我们这里有规定,门上这块玻璃是不能蒙起来的。”

“为什么呢?”墨润秋问。口气还算平和,没表现出对立。毕竟,他那张介绍信也不怎么地道。

“旅馆是阶级斗争的前沿阵地,也是维护社会主义道德风气的地方,管理不得不严格些。”服务员大姐回答道,“你们不知,社会复杂得很哪。稍一不留神,就会给腐败分子可乘之机。曾经有一对腐败男女,为了装得像一点,还带着小孩来住店。你想想有多狡猾!”

“后来你们怎么发现有诈呢?”墨润秋笑问。

“我们警惕性高啊!看那个孩子,怎么看都不像那个男的,也没表现出一般小孩对爸爸的亲热劲。有一天,我们听到那个孩子叫男的不叫爸爸,而叫叔叔!而且,一般过日子的夫妻会花钱来旅店闲住吗?就报告给派出所。一调查,原来是假夫妻,通奸的!”

“噢!竟有此事!”墨润秋装作非常惊讶。

服务员大姐走后,白慕红索然无味地坐在床沿发呆。墨润秋挨过来捏她的手,她挣脱了,看了看门上那块玻璃,说:“人生活在这种国度,连兴趣也没有了!”墨润秋不由分说抱住吻她,说:“他们要看,就让他们看吧!”白慕红坚决推开去,说:“你疯了?灯都不关?”

墨润秋就去关了灯。又想给门锁扣上保险。不料那司别林锁竟是经过改装,拆掉反锁装置的!墨润秋怔了一下,感到恶心。但他没有声张,怕白慕红进一步受影响。

他们将两张小床拼到一起。黑暗中两个人盖上被子。白慕红说:“轻一点。别动得太厉害!”老是歪头往门玻璃方向瞧。润秋说:“别看!一心不能二用!”有意挡住她的视线。

好不容易渐入佳境,忽然一亮,一束电筒光从门玻璃照进来,探照灯般搜来搜去。白慕红一吓,用极大劲抱住墨润秋的腰,意思让他停下。然而这么一使劲抱,润秋就受不住了,一泄到底。

探照灯过去,一切归于平静。白慕红沮丧地说:“好好一顿饭,让他们就这样给搅了!真可恨!”

墨润秋说:“不要紧,我还能来!今天非让你吃饱不可!”

“你疯了?下来吧!——咦,好像真的还能行,你这是什么功夫?真的,啊呀哇,你简直是个魔鬼,啊呀哇!”

    世风严厉百需贫,幸有能人相伴行。

    旅馆虽无星五级,权当蜜月洞房新。

                       2

第二天醒来太阳已经晒到大脸上了。两个人躺着。润秋说:“我们再住一天,明天上火车。”

白慕红赞成,说:“行,我们就再住一天。尽管这是一个被人观察着的房间,但已经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况且,我的感觉好像没昨天惊怪。”

“可见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润秋说。

他们到公共洗脸间洗漱,出去到路边饮食店吃了早饭。饭后顺脚走走,参观这座江南水乡县城。石桥流水,方尺台阶,古瓦小楼,倒也别致。只是到处有“红海洋”:墙壁刷上红油漆,写上毛泽东语录或陈词滥调标语。两个人走到一处临河地方,屋檐下居然有一张靠背长椅,面对着河沿古树和河中摇船。白慕红说:“这里倒不错!这张长椅谁的,可不可以坐?”润秋说:“坐吧。有问题再说。”

他们坐着休息,欣赏这恬静风景。忽然白慕红说:“说说你的未婚妻吧,或者叫女朋友。你这次出来,有没向她请假?”

“已经吹了。现在,未婚妻,或者叫女朋友,就是你!”墨润秋语调平静地说。

“吹了?为什么?”白慕红震惊得将头转过来仔细地瞧他。

墨润秋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河面摇过的一只木船。

“她是你的同学?你们地物系的还是别的什么系的?”

“不是我们鸿大的。是对门医科大学的,今年就毕业了。”

“为什么吹了?”

“因为派性!她是属于保守派。”

“这不值得啊!怎么能让派性来破坏爱情呢!”

墨润秋又没有说话,只是茫然地望着河面。

“你不是没参加任何派组织吗?哪儿来的派性?”

“形式上没有参加。实际上是参与了的,这你知道。我出于朋友的情份,有时候为郭方雨他们出出主意。女朋友是三司司令部里的重要干部。三司得到情报,说我是二司的幕后军师,起重要作用。他们把我列入暗杀名单。”

“暗杀?他们搞这个了吗?”

“是的,钢院二司的头领王乐德被他们干掉了,你没听说?他们成立了暗杀小组。而且我的朋友,现在应当叫前女友,是暗杀小组的成员。她要亲自出马把我干掉!——她说由她来执行这项任务最为方便了!”

“是吗?这么可怕!文化大革命的派性斗争竟发展到搞暗杀这一步,简直难以置信!这女人有毛病啊?居然舍得杀你,派性迷了心窍了!”

“不只派性,还有阶级性。她们家是有钱的无产阶级,她要保卫阶级的利益。”

“你怎么知道她要暗杀你的?”

“她已经拿着手枪对着我了,而且已经扣发板机了!”

“啊!”白慕红惊叫起来,“没打中你?”

“要打中我是不容易的。”墨润秋平静地说。

白慕红惊讶地转过来看他的脸,显出转不过弯来的神情。想了一下,又问:“她在开枪之前,有没有亮明底牌,有没有劝你、挽救你?”

“有呀!劝我投到他们方面去。又劝我要不离开黄鹤,滚回老家去躲一段时间。最后还给出不得不开枪的理由。一是,无文大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关键阶段,对于阶级敌人不能心慈手软。二,说我是一个令女人非常享受的魔鬼男人,既然她不能长久拥有我,决不愿让别的女人得到我!”

白慕红沉吟着点头,说:“她说的第二点理由是发自内心的,符合实际情况。”露出笑容,抓住润秋的手,“今天了解到这个情况真让我高兴!我庆祝她的退出!现在你完全属于我了,是不是?”

“是的。”润秋说,捏住她的手,“属于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此条目发表在未分类分类目录,贴了标签。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6 + 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