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五十九回

第59回  同车请教剩余价值  教友感恩天主仁心

                     1

下一天,他们上了59次特快列车。非常幸运,居然买到了座位!是短卡座,两个人坐一条凳。对面也是一双伴侣,中年。男的方脸大嘴,属性格外向型,很快就与墨润秋攀谈起来。于是润秋得知他是北京某一所大学的讲师,教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此次是携新婚妻子回湖南看望父母,度婚假加探亲假。

“好啊,研究哲学的,令人肃然起敬!”墨润秋说,“有一种说法:哲学是科学中的科学。它既研究社会科学的真理,又囊括自然科学的规律,可以说无所不能,至高无上。”

“那是的!”哲学讲师说,透出专业自豪感,“哲学是科学研究的指南针,它是在更高层次上观察事物的本质和走向。”

“老师您是否可以举例说明呢?”润秋虚心讨教。

哲学讲师说:“例如,化学家经过研究发现,碳酸钙被加热会分解成钙和二氧化碳;又发现,黄金被加热到同样温度一点也没事。其实这一切早已包含在哲学家指出的原理之中: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

“这么说起来,”润秋似有所受教,“哲学果然显得更加高明。同时也显得更加轻松,不用像自然科学家那样辛辛苦苦去做实验。大约也正因为轻松,哲学家就更有时间去推想各种各样的道理,将他们的理论发挥到极致!”

已经语带讥刺,哲学讲师却继续带着自豪感说:“那是的,所以要论对世界的影响和贡献,自然科学家还是远远比不上哲学家。例如马克思主义,对世界的影响多么了不得呀!”

墨润秋浮出一抹顽皮的笑意,说:“提起马克思主义,倒使我想起苏联人一则笑话:马克思主义是科学还是艺术?”

讲师没听说过苏联人的笑话。“怎么讲?”他问道。

“是艺术!如果是科学,它就得拿狗做实验。——苏联人是这样说的!”

两位女士笑了起来,她们也没听说过这则笑话。“苏联人很幽默!”白慕红说。

“什么意思?”讲师严肃地说道,“苏联是修正主义国家,对它的人民缺乏教育!”

“这个笑话的意思无非是说,”墨润秋解释道,“自然科学一般是开始于大胆假设,通过实验小心求证才成为科学结论的,而社会科学没经过实验往往便从大胆假设直接变为科学结论了。这是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不同。”

“马克思主义是绝对真理,无须经过实验!”哲学老师说。

白慕红则说:“这则笑话的意思,按照我的理解,苏联人把自己比做狗,说自己被人当试验品了。”

哲学教师被这个笑话弄得有些不是滋味,看了一会儿窗外,回过头来说:“苏联人里边也是分阶级的。说这个笑话的人,很可能是修正主义的应声虫,企图否定马克思列宁主义。而马列主义,无论有些人怎样攻击,到底还是宇宙间的绝对真理。正像毛主席说的那样,放之四海而皆准!”

“老师,我已经两次听到你说‘绝对’了。不知怎么回事,现在我一听到绝对这个字眼就有些害怕。因为,粗粗从历史上检索一下,凡是‘绝对’、‘唯一’这些词语占主导地位的国家,往往非常恐怖。例如本世纪的纳粹德国。他们那个时候到处都是绝对的理念,绝对的真理,唯一的权威,因此发生了许多残酷的事情。而凡是非绝对,非唯一的国家和地区,人民就比较安宁。因此我想,绝对和相对,在你们哲学界应当是非常重要的概念,有没有专门的论著?”

讲师在脑子里竭力搜索他的知识。书到用时方恨少,只好说:“没这方面的论著。不过,绝对和相对的概念并没有你说的那样要害。纳粹德国之所以恐怖,是因为他们那个国家社会主义的理论是建立在种族主义基础上的,不是因为强调绝对性。马克思主义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因为它是建立在科学分析之上的,在无产阶级掌权的国家就是要强调绝对和唯一!”

“您刚才说到马克思主义是建立在科学分析之上的。能不能举一个例子呢?”

“例如马克思关于剩余价值的概念就是从科学分析中来的。”

“这方面您是专家!”墨润秋说,“我对马克思主义的原理一知半解。不过有时候我在想,马克思关于剩余价值的计算方法是不是准确呢?他说一个工人只要劳动六个小时,就够他本人和一家子维持全天的生活,以及繁殖和培育后代了。如果被资本家要求劳动八个小时,这多出来的两个小时创造的就是剩余价值。不过,我这个笨脑袋有时候胡思乱想:假如那个工人不借助任何机器设备和管理成本,让他纯手工劳作,从种棉花开始,到捻纱织布到缝纫,包括一根针都要他自己磨出来,别说六个小时,就是每天干二十四个小时怕也解决不了他全家的穿衣问题,至于吃的用的培育后代的就更加顾不上了。所以,这个工人在厂里六个小时里边做出的产品究竟包含了多少部分的价值,这个计算恐怕是很复杂的。方程式设定以后,还得经过验证才靠得住。马克思的计算恐怕太直接了,他只看到体力劳动的价值,没看到别种劳动的价值。他企图用简单公式A-B=C来计算一个庞杂的社会。实际上,按照我的傻想,一个工人,例如说纺织工人,在他的劳动和生活中间,也在消耗着别人的剩余价值,例如那位发明电的法拉弟的剩余价值,那位设计了纺织机器的工程师创造的剩余价值,以及铸造机器的工人的剩余价值。工程师全家消耗的生活资料,一定远远低于他的发明所创造的价值,有许多剩余价值留给别人去享用。又例如,我和您此刻坐在奔驰的列车上,其实也是在享用别人的剩余价值,例如那位发明蒸汽机的瓦特先生所创造的剩余价值。剩余价值应当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我对这些都不了解,今天有幸遇见一位哲学老师,希望能给我讲讲。”

白慕红见谈话不是很欢洽,碰碰润秋的胳膊肘儿,说:“好了,让老师休息休息吧!你那么钻牛角尖做啥?”

“没关系,我不累。”讲师说,“真理越辩越明。刚才说马克思主义是科学还是艺术,是不是科学并不在于有没拿狗做实验,因为人和狗是不同的。你在狗的社会实验成功了,再拿到人的社会来付诸实践不一定就行得通,除非那个社会的人具有狗的特性。但判断一种主义是不是科学还有一个标准,就是看它是不是敢于接受质疑。科学是不怕质疑的。马克思主义是科学,所以它不怕质疑。今天碰到这位善于思考的敢于提出质疑的旅客同志,我非常高兴。我们可以共同探讨,也可以辩论!刚才说到剩余价值的计算方法,你的意思是说,资本家并没有剥削工人咯?”

“我不是那个意思!”墨润秋赶忙辩白,“我只是说计算方法上的问题!”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人别说下去了!”讲师的新婚妻子听得不耐烦,眼看两个男人的谈话似乎要冒出火药味,急忙制止,“素不相识的,争论这些做啥呢?吃饱了撑的!”

“当然,社会发展到今天,”讲师并不想停止,他刚刚理清了思路,准备将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开导一番。“劳动——”

“还说?!”夫人已经忍无可忍了,一声棒喝道。

声音之大连白慕红都吓一跳。讲师也吓得不轻,只好闭嘴。墨润秋抱歉地笑笑。旅客们在火车的隆隆声中继续各自的旅程。

                       2

终于到达广州。人力三轮车从大街到小巷,七弯八拐才到了一个院门。进去,里边是一个大杂院,住着许多户人家。正是下午五六点钟光景,开晚饭时间,院子里人多。白慕红的家在长条形院落的底部。当她带着墨润秋穿过院落向家走去时,两旁各式各样的目光象剑戟那样交叉在他们的头顶。

家门虚掩着,白慕红轻轻推开,喊妈。母亲围裙上揩着湿手从厨房走出来,满脸放光,惊喜地叫道:“刚收到信,怎么就回来了?”见女儿带着一个漂亮小伙子,不禁用眼睛急切地询问。白慕红说:“妈,这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叫墨润秋!”

白慕红原要说这是你女婿,话到唇边却逃跑了。事先说都没说一声,突然带回来一个女婿,怕不合乎礼法。然而立即就忐忑了,因为第一句话怎么说关系到对小墨的招待规格。

弟弟也一阵风迎出来,喊过姐姐之后,对墨润秋边握手边打量。接过行李说:“姐,我昨夜做一个梦:梦见你正被人家批斗呢!没想今天就回来了!”

正门进去是小小的,只有七八平米的客厅,客厅左右两扇小门各通一个房间。白家妈妈临时加做了一盘炒鸡蛋和一碟蒸香肠。将折迭式饭桌在客厅里撑起来,将就着摆起了欢迎晚饭。吃饭的时候白母对女儿说:“你弟说昨夜梦见你被人批斗。其实我早就梦见你呢,更加怕人:梦见你在屋顶上被人戴高纸帽子,两个牛头马面叉着你,要把你往楼底下推!”

白慕红和墨润秋互相看了两眼,交流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白慕红说:“妈,在你的梦里我被推下去了没有呢?有没有跑过来一个人拉住我,将牛头马面赶跑?”

“那倒是没有。”妈说,“梦到我刚才说的那儿就吓醒了!醒来以后到天亮都没睡着。文化大革命兵荒马乱的,叫人放不下心。”

“如果你的梦再继续一会儿,妈,你会看到的确有一个贵人跑过来拉住我。而且那个贵人的面孔,长得有些像现在坐在你们面前的这一位!”白慕红说,指了指墨润秋。

妈妈和弟弟都惊讶得将筷子定格在空中,只忙着将目光从慕红脸上移到润秋脸上,又从润秋脸上移到慕红脸上。

当晚,墨润秋这个“学生”自然只好睡客厅。折迭式饭桌拆了,搭起一张折迭式小铁床。“要是能设计出一种床铺和饭桌合而为一的折迭式东西,那就更加方便了。”墨润秋想道。

3

刚入睡就有敲门声甚烈。是那种理直气壮的敲门声。他被吓醒,就见左边的小门吱的一声开了,走出来的是白慕红的弟弟,他拉亮电灯,过去开了门。就有戴着执勤袖章的三大爷两大妈走进来。

“查户口!”为首的一个戴眼镜的五旬老头说。建筑人民民主专政堤坝的砂石料很大一部分正是这些大爷大妈,他们担负着基层社会的巡视监察工作。白家女儿回家了并带着一个男人,这个情况已经迅速反映到居民委员会,他们来查一下。

一个大妈走到白家弟弟房门口,用电筒往房间里照了照。一个大爷则走向白慕红和妈妈住的房间,正要敲门,白母开门出来了,后面跟着女儿。白慕红直瞪瞪的看着这五位不速之客,眼睛里充满困惑,甚至带着恐惧。眼镜老头正在仔细盘问墨润秋:

“什么人?”老头打开纸夹,准备记录。

“客人。”润秋回答,盖着被子打着呵欠,倒一点也没有慌乱。

“他是我的学生。”白慕红插进来回答,“我生病回家来休长病假,领导叫他护送我。”

稽查组五个人互相交换着目光,疑惑地看着这两位“师生”。

“有介绍信吗?”为首的老头问道。

“有!”润秋说,探身取过自己的小包,忽然想起他那伪造的介绍信上写着“系夫妇”,在这种场合不合适,于是拿出来的是一个小本本,递过去。

“这是学生证,不是介绍信!”老头说。

“我以为这可以当介绍信呢!”

“走得太匆忙,忘记开介绍信了。”白慕红帮忙解释。

老头从学生证上摘抄相关信息。问:“准备住几天?”

墨润秋看看白慕红,然后说:“三五天吧。”

大爷大妈稽查队走后,妈妈弟弟回各自房间去了。白慕红坐到铁床边,默默和润秋对接眼神,表示歉意。也不好多说什么,坐了几分钟,回妈房间去了。

4

躺下以后,母女俩都静静的,没说话,也没睡着。过了许久,黑暗中,妈开口了:“说说和你学生的故事吧!”

“妈,你不知道,如果没有润秋,我早变成散落四方的微尘了!”慕红说。在妈的追问下,她开始讲述她的故事:日记,跳楼,信,等等。女儿对妈没什么好隐瞒的。最后,怀孕也讲了。

“我早看出来蹊跷,有怀胎的气息!”妈口气沉重地说,“这事够麻烦的。要不公开关系,去登记结婚。要不去医院流产掉!”

“流产决不能!”慕红断然说,“这是一个优秀的小生命,我感觉。也是一个在特殊历史条件下特殊机缘诞生的小生命,对我非常重要。世间再没有比生命价值更高的价值了,我要不顾一切保有它!”

“那么去登记结婚!要知道,在我们这个社会最有价值的不是生命,而是公共评价。看到刚才查户口的几人了吗?要是看到你不正当地挺出个大肚子,那还不把你吃了?便是一般邻居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我这个做妈的也受不了!”

“这个也有难处。”女儿说。又沉默,在妈的催促下才又说下去,“他还没有毕业。按照规定,在校学生是不准恋爱的,更别说结婚了。首先,这学校证明书就开不出。”

妈也沉默了,只听得出呼吸声很沉重。过了一会儿,才叹一口气说:“不管怎么样,你能够活着回来总是好的。真跳楼,我受不了!现在,虽然烦心,相比较之下应当不算什么大事。先睡吧。别再说话了。”

第二天白慕红领润秋参观广州市容,又到越秀山公园,在一只靠背长椅上坐下来。慕红说:“真抱歉,来了也没地方好好招待你。让你睡那么个不舒服的地方,夜里还受查户口的骚扰!”

“国情就是这样,用不着抱歉。”润秋说。

“都怪我第一句话没说好。干脆把关系公开了,倒可以让妈给我们安排一个房间,她自己睡客厅。我后悔死了!”

“那样,查户口的要看结婚证怎么办?——好了,用不着往回想了!我现在已经安全把你送达目的地,可以回去了。今天就去买火车票,明天走。”

“为什么这样快?多陪我几天不行吗?”慕红急得抓住他的手。

“我想早点走。说老实话,在这儿住着感觉不太舒服。况且,方雨兄关照我早点回去,他们需要我。”

“文化大革命正进入拼刺刀阶段,你回去我不放心!”

“正是因为进入关键阶段,我才更加应当早点回去!我是答应方雨兄他们了的。君子一诺千金!”

                         5

白慕红的母亲是个天主教徒,认识一个叫林妙常的教友。教友是个修女,终身未嫁。独自住在深巷旯旮一栋居民楼五层的一套两居室房里。白母到过她家一次,她却从未曾到白家来过。两人只星期天到教堂做礼拜时聊聊。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教堂不能去了,久未见面。白母这天就去拜访她。寒暄过后,白母说:“我有麻烦了。女儿昨晚回来。”

“回来好啊!怎么有麻烦呢?”

“肚子里有孩子!未婚先孕,丢人丢大了!”

“呀,主啊!”林教友忙在胸前划十字。白母也划。

“麻烦还不光是怀孕,而且这次我看是避难来的!在学校犯政治错误了,写反动日记。挨批斗要跳楼。幸好一个男学生救她,这学生后来就成了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却又办不出结婚证。照理应当流产掉是不是?傻女又不肯!”

“流产?亏你说得出!扼杀生命是违反天意的,你难道不明白?”

“可一个姑娘家倘若不明不白挺出个大肚子来,我这脸往哪儿搁?街道邻里那些人还不来把我们吃了?所以我真是愁死。而且,据她透露,后来她又参加两派的斗争,帮造反派研制什么武器,弄得保守派到处搜捕她,她是紧急逃出黄鹤市的!我有点担心,保守派是否会来广州抓她。”

“那么叫你女儿住我这儿来吧!”教友说,“在我这儿生孩子应该没什么问题。一般可以做到没人知道。便知道了,就说是我乡下的侄女。另一方面,即使黄鹤人来广州抓她,也找不着她。谁也不会想到她是在我这里。”

白母高兴得立起来,握住教友的手连声道谢,说:“教姐,我正是想来求你帮这个忙。这简直是救了我们一命!”

“这是主的指引!”修女热情地说,“也是我的荣光!我为自己能有这么个帮助教友的机会而高兴!说明伟大的主没有忘记我!”

白母连连在胸前画十字,感谢主的隆恩。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约定一般情况下不相往来,以免暴露慕红痕迹。此外找另一个教友在她俩中间传递信息。

墨润秋由于车票难买,又住了两天才走。知道白母为女儿安排了秘密住处,连声叫好。正是:

    日记引来诸事端,又为恩爱献奇方。

    弹瓶事大遭追杀,暂有主恩保平安!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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