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八十五回

第85回  立碑纪念文革烈士  一切还听工人阶级

1

百万红基败北,造反派全面夺权。在革命委员会管理下,社会逐步恢复秩序,学校也开始复课。

一年半来昏暗冷落的鸿蒙大学图书馆,重新变得灯火通明。学子们经过鼻青脸肿的斗争,现在回到阅览室长方桌旁,坐下来重新翻开课本。不过还是有些心神不定。

墨润秋和向逵、林博源还是坐同一张桌子。向逵东张西望了一阵,观察了林博源的表情。忽然给墨润秋递过条子来,写道:“蒙曼有没打女革命家的隔空拳啊?”

润秋回条道:“应该没有。我给蒙曼打过招呼的。”

“我怎么感觉她呆呆的,很不乐的样子?”

“那是可以理解的。集体失败了嘛!”

忽然窗外响起广播:“特大喜讯!特大喜讯!今晚八点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要播送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的最高最新指示,请全体同学和教职员工以各班组为单位集中收听!”

接着是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墨润秋原想再看一会儿书,离八点还有半小时呢。可是歌曲一直不断,吵得他心烦。愤愤地把书本整成一叠,往桌上一墩,束手耸肩摇头。

阅览室的寂静已经消失,这时也不用递条子了,向逵直接就笑说:“冷静,冷静!不要发火!”

接着传来革委会副主任郭方雨的广播讲话:“革命的师生们,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今晚又将发出最高最新指示。现在请师生们回各自的班级集体收听。听完之后,我们还要上街游行,庆祝最高最新指示发表。”

“这老郭,现在也满口最最了!”润秋皱眉说,“怎么人一当官,就变得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起来了呢?”

“这不是老郭的语言。”向逵理解地说,“这是时代语言。他一个刚挤上权力大车边缘的小人物,还能不说么?理解万岁!”

郭方雨继续他的陈词滥调:“毛主席是最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我们要传达不过夜,学习不放松,贯彻不走样……”

“拍马屁不窜调!”墨润秋学着郭方雨的语调说。

“好啦,走吧!”向逵拽起他,随着人群走出图书馆。

到了教室,大家坐好准备听广播。郭方雨也来坐在同班中间,离墨润秋向逵远远的。他知道现在自己的作派很不合墨润秋这哥们的口味,所以下意识地离老朋友远些,而不像以往总凑一块。

然而墨润秋却起身凑过去,在革命歌声中与方雨说话:“嗨,副主任!听完还要游行?明天游不行吗?”

方雨尴尬地笑笑,说:“是省革委会来的通知。我也觉得,这连夜游行有点那个。但是没办法!”

“这形式主义是越来越结棍了!听说还要大跳忠字舞是不?”

“是的,我们已经派人去学习,回来就教学忠字舞。”

“以前你常说一句话:‘革命似乎不应当只是这样子的’。现在,难道你认为造反就应当是这样子的吗?”

响起报时声,电台新闻联播开始。墨润秋没来得及听郭方雨的回答,只好回自己的座位,听“最高最新指示”。

这一回最高最新指示是:“建立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整党,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下放科室人员,工厂里的斗批改,大体经历这么几个阶段。”

听完广播,操场排队。恰好去学习忠字舞的几个人回来,郭方雨心血来潮,便叫他们教学。反正动作也简单,大家很快学会了。

于是走出校门游行。最前面四个人抬着一块大木板,写着“最高最新指示”。大木板后边是大横幅标语:“热烈欢呼毛主席最高最新指示发表!”

标语后是一个25人的方阵,每人举一帧毛泽东像。

方阵后边,是二司三司曾为之大打出手的鸿蒙大学校帘。在革委会领导下,两派都混在一起秩序井然地跟着校帘走。

校帘后边跟着是一辆锣鼓大卡车。六个扎白头巾,穿开襟镶边白背心的鼓手,在导引手的指挥下,节奏整齐地抡槌往桌子般大小的鼓面上甩打。

锣鼓卡车的后面才是芸芸众生,举着小旗,喊着口号。一边跳着刚刚学会的忠字舞,景象蔚为可观。

2

游回学校将近子时。洗漱间里,墨润秋郭方雨相邻洗脸。润秋嘲讽地说:“游行回来怎不连夜组织学习呢?传达不过夜啊!”

“是的,上面的意思是连夜组织学习。但我觉得这么晚了,还是明天学吧。明天不上课,专门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

“少说一个最不行吗?老是最最最,听起来怎那么别扭啊!上面的意思,是不是杨任重的意思?这小子,没想到是这个腔调!”

“上面不光杨任重。杨任重算老几?”郭方雨说。这时已经洗好脸。洗漱间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了。便将脸盆毛巾搁一边,再聊聊。“老弟,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腔调。我也不喜欢。但我们是被裹挟在某种潮流之中,身不由己,只好往前走。即使我们造反完全成功了,也还是摆脱不了某种早被铸造定了的潮流。”

墨润秋无语。方雨又说:“我甚至怀疑,我们这场造反究竟有无意义。如果没有意义,真可惜了那些牺牲了的同志!我们学校造反派一共有十八位师生付出了生命。我和杨任重商量了,趁现在有一点权力的时候,为牺牲了的同志立碑纪念。其中十七位是火葬,准备将他们的骨灰盒埋在一起,上立纪念碑。只有白慕红老师是土葬。准备将她的坟墓好好修一修,搞成一个小墓园,也立碑镌刻她的感人事迹。”

墨润秋一听就急:“别,别,别!千万不要搞!不要给白慕红的坟墓作任何修饰!你不知道,我已经将原来立在那里的木牌子拿走,坟面平了平,种了杂草,使与周围的地面毫无二致。只我自己埋了一块石头作为方位标识。”

“怎么,你不愿意白慕红老师被人们纪念?”

“我不愿意她被打扰。弄不好时,形势一变化,被掘墓鞭尸都是可能的。至于其余17位造反者,你们要立碑就立吧,给下一届领导者设置个难题也好。反正是骨灰,也伤害不到哪里去。”

方雨大惊:“老弟,你预测到什么了?难道百万红基会打回来?”

“你以为一夺权,成立革委会,文化大革命就算完事吗?咱们谈到过最高领导的计划,是不?文化大革命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权力上的事,一是文化上的事,也就是意识形态上的事。权力上的事还没完,目前的革委会只是个过渡,估计还要整。这个,你要有思想准备。接着将会整意识形态。整意识形态的时候依靠谁?靠造反派?要明白,造反派的意识形态是不符合专政要求的,跟毛泽东思想不一路的。所以,下一阶段恐怕得将百万红基请回来!”

郭方雨听得愣愣的。

“睡觉吧,睡觉吧!已经过半夜了!”墨润秋端起脸盆就走。

3

鸿大革委会真的把文革中牺牲的十七位造反派人的骨灰盒埋到一起。地点倚山面湖,绿林环抱,风吟水拍。埋的时候举行了仪式。每个骨灰盒中放入一枚毛主席像章。封土以后上边建基座,竖起高8米的纪念碑。基座和栏杆紫黑色,碑体白色。碑体的造型,横截面为闪电符号。碑顶是一颗抽象头颅,似在仰首问天。头颈处一股殷红的血流下来,与白色水泥混一起,铸入碑体之中。这股血色的下面,就是紫红色浮雕大字,手写正楷:鸿蒙大学文革烈士纪念碑。背面,闪电符号的两个叉,一叉写着十八位“烈士”的姓名,出生年月日,遇难日。白慕红虽无骨灰,也名列其中。另一叉草书写着一首《类七律》:

神州日出有尘埃,领袖挥手驱阴霾。

号召文化大革命,鏖战权力走资派。

主义辨真头不惜,忠骨埋此英魂在。

惊涛拍岸卷飞雪,松林啸风永致哀!

碑成之日举行了隆重的揭幕仪式。仪式之后,人群散去。墨润秋独自伫立良久,思绪万千。他举手抚着白慕红的名字,心中悲切万分。又读那首《类七律》,目光久久停在“主义辨真头不惜”句。

数天后,人们在纪念碑附近一块巨石上发现另一首《类七律》。是镌刻和填红油漆的,暑名悟零居士,写道:

    偏食日久成愚騃,井中蛙类习阴霾。

    自谓现代承天命,观点对立分两派。

    魂牵梦萦父母惜,黑头埋此白头在!

    若使复活游故地,悔否当年事体哀?

4

一天晚饭后,墨润秋到315室串门。郭方雨、向逵、孙召达在里面。四人扯了一阵闲话。室外响起例行新闻联播。这本来可以不影响到室内的闲扯,他播他的,我们聊我们的。但墨润秋忽然竖起手指,示意大家安静。

在广播姚文元的文章《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

喇叭:“一个伟大的斗、批、改的高潮正在到来!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发表,浩浩荡荡的产业工人大军有组织、有步骤地开进学校和其它一切没有搞好斗、批、改的单位,是这个高潮到来的信号。”

孙召达说:“看样子文化大革命还远没有结束呢!我原以为差不多了。”

喇叭:“毛主席最近指出:实现无产阶级教育革命,必须有工人阶级领导,必须有工人群众参加,配合解放军战士,同学校的学生、教员、工人中决心把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进行到底的积极分子,实行革命的三结合。工人宣传队要在学校中长期留下去,参加学校全部的斗、批、改任务,并且永远领导学校。在农村,则由工人阶级最可靠的同盟军——贫下中农管理学校。”

向逵说:“啊,工人宣传队要开进来了!但是,顾名思义,宣传是贴贴标语,敲锣打鼓,说说唱唱的,怎么变成参加斗、批、改,并且永远领导学校呢?这个名不正言不顺啊!”

喇叭:“工人宣传队进入教育阵地,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郭方雨说:“确实是大事!”

喇叭:“凡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都应有工人、解放军开进去,打破知识分子独霸的一统天下。这样,成堆的知识分子中间不健康的空气、作风和想法就可改变,他们就有可能得到改造和解放。”

“嘿,现在轮到我们了!”墨润秋说,“这场文化大革命是轮着来的。最初挨削的是五类分子、学术权威和右派学生,削人者是革命干部和左派纯种革命者。接着挨削的是革命干部和左派纯种革命者,削人者是造反派学生和工人。现在,挨削的将是造反派学生和工人了,削人者是工人宣传队以及解放军。文革初期的那些最狂热的中学红卫兵,也将被削:上山下乡去。谁也跑不掉!”

喇叭:“还是收起你那一套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吧!”

“我们现在排第几?”向逵说,扳着手指头,“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大学生!我们排第九,老九!”

“臭老九!”孙召达说。大家笑起来。

墨润秋摇头:“现在形成一种文风:飘飘洒洒,虚浮缠绕。就如泛滥的洪水,黄泥浑浊,飘着各种垃圾,打着漩。姚文元的文章就是这种洪水文风!铺天盖地,打着漩,而且不讲道理,强加于人!”

“这是时代病态语言,都这么缠绕,这么不讲理!”向逵说。

郭方雨满怀惆怅,问墨润秋说:“老弟,你刚才说文化大革命是轮着来的,谁也跑不掉。你看下一步具体会怎样发展?特别是我们这些人,前路会是什么样的?你是个会算命的人,快给掐一掐!”

孙召达:“听说有个地方的什么人给中央打了一份报告,说我们这些在校大学生是刘少奇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产物,应当遣散回原藉,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毛主席看后批了一句话:唯恐天下不乱!”

“听说是有这么回事。”墨润秋说,“现在满天下都被读书无用论刮得七颠八倒,所以有遣散我们之议。这个国度似乎构建成了这么一个价值体系:第一,拥有财富是不好的;第二,拥有知识也是不好的;第三,贫穷和头脑简单就是好人,无文化者为大。这个价值体系尊崇的是低地原则:将一切东西往低处拖拽,拉平。拉不平时使用粉碎机和推土机。中国历来有反智思潮。现在,文化大革命向深处发展,便要对我们大学生也动手了不是?”

“幸好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掌握分寸的!”郭方雨说,“要不然,真把我们遣散的话,可是敲哥们的饭碗了!”

墨润秋说:“毛主席知道把我们遣散是一桩麻烦事,所以说是唯恐天下不乱。另一方面,一个社会不管怎样走,总是需要知识分子的。我们毕竟经过淘汰选拔,受过多年正规教育,也是一批人材。现在,老夫子们年迈体衰,解放后培养的中年知识分子也老气横秋了,正需要我们这些青年大学生上阵。而我们的下边,大学停止招考,中学生上山下乡。准备改成由工农兵推荐上大学。这推荐,猫腻可就多了。推上来的,肯定多是些大字不识的老粗,没用的。所以,伙计们,我们是处在青黄不接的位置上,宝贵着呢!前途光明!——这就是我给大家算的命!”

听了墨润秋的算命,几个人都面露喜色。向逵得意洋洋说:“这场文化大革命最舒服的就是我们大学生了:不用上课,只是玩;不用像牛鬼蛇神和当权派那样担心受冲击,我们只冲击别人;不用像中学生那样既被断送升学的前途,还得上山下乡;而且,由于教育空档,我们成了人材宝贝!”

“不过,接下来大家可能还是要经历一些麻烦的,工宣队很快会开进来折腾我们!”墨润秋说,转对郭、孙,“你二位作为造反头领,麻烦会更多一些。至于我们一般同学,只要捱时间就可以了。捱到一定时间,就得毕业分配,走上工作岗位。”

5

向逵想起一个人,说:“谈到毕业分配,我倒想起张庆余来。这小子长期不回校,难道不想毕业了?”

“让他去!”孙召达说,“最好他不毕业!”

“他不会错过毕业分配的,”墨润秋说,“这人门槛精着呢。如果造反派掌权的局面继续下去,他会躲到将近毕业分配时回来。核心利益他不会放弃的。但现在形势变化,工宣队开进学校,我估计他快回来了。”

“那真是便宜了他!”郭方雨有点恨意地说,“革委会发过通知,要求离校的同学在规定期限回校。这小子竟置若罔闻,我们就有理由处罚他,甚至除名。但工宣队这一进校,恐怕处罚不了啦。”

“趁工宣队还没来,赶快发通知将他除名!”孙召达说。

“已经迟了!”润秋笑说,“除名没用。即使已经除名,工宣队也会给他恢复。毕竟老党员,又是学生支部书记,黄鹤市著名的文革干将,镇反理论家。他们怎么会让将这样的人除名呢?不如给他找点麻烦吧。他不是有许多结怨的中学同学吗?其中一位还当着县革委副主任是不是?郭兄,将张庆余在乡的信息告诉那位主任!我估计他们一帮同学会找上门去跟他说说话!”

“这主意好!”郭方雨说,“明天我就发公文!”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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