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回

第90回  国家好治抓思想灌  时间难熬打地道战

1

“学校的主要工作是改变学生的思想”,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说。他认定:最重要的事是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而不是在中国搞唯生产力论;最重要的教育是向学生灌输共产主义思想,而不是教给数理化。所以他派工人、士兵进学校当教师爷。

然而这事不容易整。难题之一是怎样对付时间?

学校里边多的是时间。这些时间原是用来学习科学钻研技术的,现在停课了,也不文武斗了,你怎样来消费时间呢?

工宣队只有一项专长:学习上级思想。现在既然来当教师爷,也只能将学生天天圈在一起学习上级思想了。每天“敬祝”,读语录,读社论,轮流谈体会。谈完枯坐。明天还是同样的过程。领导们认为,洗脑就得这样来,就如和尚敲木鱼一般,天天敲才会炼出虔诚的信徒。

可对于学生们来说,这种敲木鱼式的“学习”真是要命!就如将一粒橄榄放进嘴里咀嚼二三十天,谁受得了?于是开始抵制。九点半中间休息以后,场子便稀稀拉拉。

下午一点钟,“学习”又开始。然而除了工宣队员和张庆余李红遇等几个积极分子准时到场之外,连老三司的那些人也姗姗来迟。二癞子们更加不用说了,管自在宿舍呼呼大睡呢!

工宣队员就上学生宿舍去叫人。

由于大学停止招生,学生们便自行扩张,占领空房间。原来每个房间住六个人,此时大多只住两个人,或一个人。甚至,有一个人占领两个房间的。

这天下午,独自住一个房间的竹溪英石正赖在床上想心思,就听到隔壁敲门声甚急:是工宣队员在叫大家去“学习”!竹溪英石穿衣服,到门边听听:工宣队敲往东头去了。他便悄悄出来,拉上门。想下楼溜出去,却看到有工宣队在下面梯口守着。于是返身上了四楼。四楼探头看看,也有工宣队,便又顺梯上五楼。沿走廊跑到东头,发觉屁股后边也有工宣队上五楼捉人。便又顺着东头楼梯下到四楼。竟闪进了厕所间,躲进档里去蹲下撒尿。蹲了几分钟,外边没声音了,才出来。从东头楼梯一直下去,走出校门,扬长而去,到大北湖边玩去了。

像竹溪英石这样溜走的,非止一人。工宣队只捉到少量的人,大多数二癞子都上上下下地与工宣队捉迷藏。他们把这叫做“打地道战”!

日子长了,工宣队觉得“地道战”打下去也没啥意思,指挥部遂决定让大家“自学”算了。

是呀,你只是想灌输给学生你的思想,可是你的思想本身是非常贫乏的。你只是想让工人来改变学生的想法,可是这些只认得几个大字的工人,要来给这些大学生讲道理,谈何容易!你只知道靠行政手段将年轻人圈在一起“学习”,却不知道“学习”本身就如一锅烂饭,天天翻搅是要馊的。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自学”,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一“自学”,就使学生世界变成一个无政府主义乐园。起居无时,唯适之安。早晨睡到日上三竿。下午逛街,游玩,爬山,吊膀子。到了晚上,宿舍楼灯火通明,吹拉弹唱。家家欢乐,户户笙歌。主要的娱乐是打牌。打输了的,在耳朵上钳夹子;在鼻子上粘纸条;钻桌子底下学狗叫。夜生活要到子夜以后才逐渐停息。

当世界各国的青少年在科学技术的路上迅跑的时候,中国的大学生则天天在熬废话。废话熬不下去了,便尽日作无聊之乐!

2

扫四旧的战利品,书籍、绘画,有些可能是价值连城的,此时却冷落如敝履,在学生宿舍东丢西丢。在竹溪英石寝室角落的桌子上,就丢着一轴工笔画。雕栏玉砌,芳草庭园,秋千美女,墙外少年,均描绘得富丽逼真。“多情却被无情恼”的意境跃然纸上。

隆冬时节,窗外阴云压天,飘着小雪。竹溪英石开着一个电炉,房间里还算暖和。由于学校处于无管理状态,学生们便各自把自己的寝室弄得舒服些,都有电炉。

下午,正看书,就有同学来串门,是陆小银。一会儿又进来孙召达。又进来一个张林。四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陆小银拿起桌上那轴工笔画来看,忽然说:“这是四旧嘛,烧掉它!”陆小银是革命圣地井冈山那片地方来的,比大多数的革命学生还要纯朴。矮小个子,穿着黑污污的土布棉袄,眼眉嘴鼻攒到一块铺展不开。这个形象在革命年代特别吃得开。社会风尚偏爱长得丑的人,衣敝鞋脏的人。

在陆小银的世界观中,人生就是穿衣吃饭。除此之外,一切绘画、诗文、艺术都是扯蛋,毫无价值。这个价值观刚好与文革气势吻合。这时发现一轴漏网的“四旧”古画,革命觉悟重新抖起来。

他就去找来一些旧报纸在房中间水泥地上弄成小堆,将那轴古画七撕八撕放到旧报纸堆上,划火柴点去。雕栏玉砌芳草庭园秋千美女被火焰吞噬,其他三个人看得目瞪口呆,竟没有一个人上去制止!人们都被社会革命造成一种价值定势,扫四旧的余威还在,谁也没有勇气去反对革命。

有一位苏联诗人想象中国的红卫兵在罗浮宫的壁毯上撒尿。陆小银的点火有些像这个诗境。

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将这轴古画藏起来呢?竹溪英石懊悔不已。

3

也有不打牌的,例如墨润秋。他看书,或打坐,像一个老和尚。

这天,敛神入定打坐连久。忽然看到郭方雨、蒙曼戴着手铐。一吓,睁开眼,原来是南柯一梦!却不免忧虑起来,他知道自己打坐时出现的幻景有时是与未来的事情相关联的,深信刚才见到的是未来必定发生的事。

正想着,郭方雨来串门了,还带着一个人。你道是谁?——杨任重!杨任重当着省革委会副主任,相当于从前的副省长了,级别不低。但现在进入“斗批改”阶段,那把冷板凳没心思去坐了。于是也参加到他的同学们的“自学”中来,聊天串门打牌。打牌输了的话,也照样钻桌子底下学狗叫。

见到墨润秋跏趺坐的模样,两人笑起来。杨任重说:“怎么摆得像个老和尚?”

郭方雨说:“我们这位墨老兄来历不凡。才几个月大的时候,他是乘在一只大木桶里,沿通天河逆流飘上来,被墨家收养的。看他这样子,说不定是前朝哪一位高僧投胎转世呢!”

“是吗?我听蒙曼说过,有些超自然来历。”杨任重说,在一张方凳上坐下来。郭方雨坐床沿。

“老杨政务繁冗,怎么有空下基层一走呢?”

“什么政务繁冗!我不过是文革政治大戏中一个跑龙套的角色罢了。现在主角跷起一条腿,跑龙套的用不上了!”

润秋想起入定中见到的幻境,意味深长地看看郭方雨,又看看杨任重,欲言又止。

杨任重道:“我听方雨说你有察知过去未来的本事。今天来拜,是想请你老人家算算命,等着我和方雨的,会是怎样的收成?”

墨润秋沉吟一阵,看看两人,沉重地说:“二位恐怕都有牢狱之灾!”

二人色变,问:“为什么?”

润秋陈述他的观点:“文化大革命发生那么多事,死那么多人。现在到了停下来整顿的时候了。”

“可我们并没有杀人呀!造反只是响应伟大号召!”郭方雨说。

“牛鬼蛇神死人,造反派死人,杀人者如果证据确凿可能会被法律打两下手心。但保守派方面死人就不会只打手心了。百万红基中的公检法兵团,不正是法律界人士么?军队中的保守派现在不是领导斗批改么?文革过程中有些阶层对你们恨之入骨,他们也可能会设法往你们身上栽赃,让你们好好地喝上一壶!”

二人气馁。沉默了一阵,杨任重感慨地说:“当初造反的时候,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砸烂这砸烂那。革命小将在运动中即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错误,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十六条这样说。法律暂时靠边。过去规定的东西,不要受约束,公安部长的话。于是昏头昏脑一大阵,只顾往前冲,造他妈的反。有毛主席撑腰,怕什么?却没顾虑到,汪道远的秋后算账不是说着玩的。现在,秋后了!我相信你说的有道理,牢狱之灾。方雨,将牙刷毛巾内衣准备一套带在身边吧,随时等着被铐走!”

郭方雨变得像一只蔫茄子,可怜巴巴地望着这位带神秘色彩的同学说:“假如我们真的是在劫难逃,墨兄,你尚有何指教,可以帮我们减少危厄?”

“立定脚跟,执持手印,不开冤口,方能自保。”墨润秋说。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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