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一回

第91回  两派头领一家相遇  革命父女同仇灭亲

1

杨任重真的相信了润秋的预测,买了一套牙刷毛巾牙膏,洗干净两套内衣裤,放在一个小书包里带着。同时,他反思了这两年的所作所为,觉得那些死了的二癞子和他们的父母真可怜,自己对这些悲剧也间接地负有责任。深感内疚,便和方雨陆续去慰问鸿大死难二癞子中家在黄鹤市的人的亲属。利用目前还当着省革委副主任的方便,巧立名目领一笔公款,买些礼物带上。

此外,做为二司首领,他也去所属下级单位走走,看望那些曾经“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的战友。

这天,他到邮电学院,碰到李泳要去慰问路二鸣的亲属,他也一起去了。

无巧不成书,这天百万红基首领诸葛昂和535厂红基头目钱海也去慰问路家。两派的头领居然大眼瞪小眼地在同一家庭相遇了!

是诸葛、钱海先到的,桌上放着带来的水果和一袋面粉。路家母李金凤自从失去两个儿子,衰老的速度“一天等于二十年”,身躯塌缩,头发全白,眼睛呆滞而深陷,满脸创痛。慰问和被慰问的话都说完了,相对无言的像一组泥塑木雕在堂屋坐着。这时杨任重和李泳探头探脑走进来。诸葛昂一见,瞪眼道:“你们来做什么?”

“我们来慰问被你们百万红基杀害的路二鸣的家!”杨任重说,恨恨地瞪诸葛一眼,“你们连和平游行也要屠杀,残忍至极!还有脸到二鸣家来?”

“我们是来慰问一鸣家的,并不是来二鸣家。”钱海解释说,“一鸣是被你们造反派杀害的,你们还有脸到一鸣家来?”

“路一鸣用硫酸攻击我们,被喷的人愤而回击。他的死是罪有应得!”李泳戗声说。

路家母呆呆的,对两组客人的舌战没有反应。她早已凝固在自己的悲伤而紊乱的世界中,对外界很难作出反应了。

从里屋端一大茶盘走出来的人是路一鸣的遗孀黄桂花。盘中间一大瓷壶滚烫的热茶,和几只玻璃杯。诸葛昂曾拥兵百万,不但黄鹤市,在全国也是名人了。今日来访,路家不敢怠慢。

青年丧夫的黄桂花衰老的速度比婆婆慢不了多少,原来秋水潋滟的眼睛已经变得如同旱季的非洲泥潭。那天一鸣原是可以留在家的,偏被共产主义觉悟高得不得了的公公非得叫去上班不可。如果不是老头子硬是叫一鸣去上班,一鸣能至于死么?桂花从此对公公没有好声口好脸色。路可森面对着年轻守寡的儿媳哀怨而愤怒的目光,心里也不好受,从此不得不把家长的绝对权威收起些,而且尽量延长在单位呆的时间,减少回家的时间。桂花又将恨怨发向二鸣身上,说,要不是你小子搞不正之风走后门将哥哥送进去,一鸣也不至于死啊!二鸣抗辩说,路上我是劝哥不要进去的,提议躲到丈人家去,然后我再来叫嫂子回娘家与哥哥相会。原是很好的主意。哥哥却骂我滑头,说他是共产党员,别给他出馊主意。桂花弄不清二鸣说的是否真实。后来二鸣也死了,桂花也怨不着他了。倒怨起一鸣来,心里骂道:好,死鬼,你是共产党员,有没将党籍带到阴间去啊?阎罗王那里有党支部吗?又往回想道,当时我为什么不反抗老头子的主意,坚决将一鸣留下来呢?为何那么怕老头子,便跟他打一架又怎么样?我自己也不好啊!

两年来她就这样在悲伤、恨怨、假设中来回煎熬,将肚子熬得像一只锈迹斑斑的高压锅。现在她端着滚烫的热茶出来,听到李泳在说一鸣死得该。高压锅一下子就破了,神经断裂,茶盘砰一声掉地上,破碎的陶片玻璃片和滚烫的茶水四溅。

大家吓一跳。诸葛昂脚背上也被滚烫的陶片砸了一下。愤怒起来,骂道:“畜生说浑话呢!什么罪有应得?当着家属说这,还是人吗?”闯过去就打李泳。李泳也后悔自己的说话,但这时也顾不得了,出拳自卫。他也是个练过功夫的人。两人便“嘿!”“嗬!”“唬!”“梆!”拳来掌往的在堂屋里打起来。屋小,地上又都是水和破陶片,施展不开。李泳一跳,出往院子去。诸葛昂追出,两人继续打。杨任重见李泳居于下风,出拳相救。钱海见二打一,也参加进来,对付杨任重。四个人在院子里演出全武行。学生子毕竟打不过壮年工人,杨任重被钱海打得连连后退,仰天跌向鸡窝,砸得一窝鸡大叫飞逃。有一只公鸡竟飞到诸葛脸上,扫了他一爪子。诸葛剧痛,停手护目。李泳跑过去拉起杨任重,一溜烟逃离路家,只留下一布袋吃的和二十元人民币在门边。

这一场水花四溅鸡飞狗跳倒把李金凤吓醒了。一年多来,丧子之痛已经使她陷于浑沌恍惚的状态之中,白天也梦游一般。今天,经茶盘这么一砸,来客这么一打,她的脑子突然恢复了条理。看到诸葛昂被一只鸡飞到脸上扫一爪子,觉得非常好玩,竟哈哈大笑。

笑完,安静下来,对于世事突然有了超前于时人的认识。

2

诸葛昂、钱海告辞以后,媳妇桂花也回娘家去了,屋里就剩李金凤和女儿路晨两个人。

路晨中学“毕业”,正在下乡不下乡的考量之中。她家还没人被上山下乡过,应该她去。但两个哥哥都在文化大革命中牺牲了,如果算烈士的话,她应该是可以留下来照顾父母的。不管哪一派正确,两位哥哥都应该有一个人算烈士。现在,这事正在上山下乡办公室的研究之中。

路晨自己似无定见。当然心底里是想留在城市的。但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如果组织上叫她下乡,她也会服从安排。

这个“组织”不是指她所在的共青团,而是泛指国家机构和所有上级领导。路晨和同时代绝大多数青少年一样,被铺天盖地压倒一切的舆论宣传塑造成了“组织”的驯服工具。在路晨的世界里一切都条清缕析,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应该拥护什么反对什么服从什么,都认识明确毫无疑问。个人无比渺小,“组织”无比强大。绝对地服从“组织”是与生俱来的义务。

天色暗下来,母女俩做了晚饭吃着。忽然家长大人回来了。路可森忙,很少回家。今天抽空回来看看。路晨忙添了一双筷子一个碗,路可森也坐下来吃。见菜色比平常丰富,有香肠咸鱼什么的,有些诧异,问:“改善伙食了!今天什么日子?”路晨说谁谁来慰问过了,带的礼物。

“还打了一架!”李金凤说,哈哈笑,“要不是大公鸡飞到那个坏头头脸上扫一爪子,还得打下去。两个二癞子趁空才跑掉了!”

路可森感到惊异:老太婆今天似乎脱离了梦游状态,脑筋清醒了说话也利索了!好,这是好事!要不真担心长久下去人会废掉。于是也来了谈兴,讲了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鸿大斗批改的进展。

听到文化大革命,李金凤脸色陡变。“什么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她将筷子拍桌上,开始发作,“要不是这天杀的文化大革命,我家一鸣二鸣会死吗?”

居然把伟大的文化大革命说成“天杀的”,这可把父女俩吓坏了。路可森正色说:“你不可以攻击文化大革命!它是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

“必要个屁!及时个屁!”李金凤狠狠喷着唾沫星子,指着墙上挂的像,“那老头子!吃饱饭没事干,瞎折腾!把国家主席刘少奇打倒了,把我家一鸣二鸣也打死了!”眼泪流出来,抬手擦着。

“妈,你不可以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路晨说道。

“什么伟大不伟大的?”给女儿一挑,老太婆更加来了火气。腾的蹦起,抢到毛主席像跟前。恰好那里有一把椅子,李金凤爬上去,伸手就撕扯墙上的像。一边说:“伟大什么?什么伟大?我要把你这个伟大扯下来,看你究竟有多伟大!”揭下来,往屁股眼划拉两下,撕成几块,丢地上。

路可森立起来的时候,神情已经不是这家的人,而是一个万分严肃的共产党员,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副指挥长,“做公的”。现在摆在面前的,已经不是家庭内部矛盾,而是敌我矛盾。该采取什么态度,他毫不含糊。说:“三晨,你把地上的宝像收集起来作为证据,然后看住这个阶级敌人。我去报告上级领导!”说着,披了粗蓝工作外套,像李玉和般的舞台造型,以无比豪迈的步伐跨过门槛,甩开膀子前去。

留下母女二人互相看着。女儿走过去拾起地上的“宝像”,聚拢,收好。李金凤此时已经冷静,后悔而且害怕起来。颤抖着走过去夺“证据”。孰料女儿不给,藏往身后,说:“干什么?这是你污蔑、恶攻毛主席的罪证!企图重新粘上去呀?太晚了!”

做妈妈的就求情:“女儿,女儿,我错了!这事弄大了,说出去我会被枪毙的。那吃枪子的滋味一定很可怕,你得救救我!现在老头子大约是去叫公安,等会儿带人来的时候,你就说没恶攻毛主席那回事。赶快把毛主席像给我,我们藏起来,说墙上本来就没有毛主席像。好不好?只要你不作证,反证,我就可以保住性命!”

“那是不行的!”女儿断然说,“恶毒攻击毛主席是当今地球上天字第一号官司。如果包庇你,连我也有了不是。况且,实事求是,不说假话,也是毛泽东思想的基本原则。”

金凤看着女儿眼里的怒火,气馁了。低一下头,又抬起来,满眼的恐惧,哀求说:“看在血肉相连和吃妈妈奶长大的份上,女儿,你就帮妈妈一回吧!”

“不帮!帮你就是背叛宇宙真理!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我们从小就唱这首歌。虽然我是你的血你的奶养育出来的,但比起党的恩情比起毛主席的教导,又算什么呢?”

金凤没辙了,一屁股坐下去,抱头哀鸣。

路可森去了好大一会儿还没回来。路晨想,会不会犹豫呀?会不会扯不下情面呀?这可是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革命与反革命的问题!你犹豫我可不犹豫,你留情面我可不留情面!

她拿起纸笔,把刚才发生的李金凤恶攻伟大领袖,将毛主席像在屁股底下划拉并撕毁的大致过程写下。抬头写“敬爱的军代表黄同志”,落尾写“毛主席的红卫兵路晨揭发报告,年月日”。又写了个标题《关于反革命分子李金凤恶攻毛主席事件的报告》。在写的时候,心里没有怜悯,只有兴备。这是一个表现自己革命觉悟的机会,可能会在她下乡不下乡的问题上添一只有利的砝码。

李金凤坐在另一端默默看着,她知道现在什么也挽回不了啦!

路晨拿着写好的报告出去。把“证据”也捎在怀里。她找到恰好住在附近的军代表黄同志的家。没有人,门锁着。路晨推了推门,有一条缝。她便将《报告》从门缝塞进去。

路晨刚走,黄同志回家。发现报告,军代表立即锁了门,往区革委会走。恰好路可森带着几个干部和公安,带着枪和手铐走来。黄同志便加入进去。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开进路家。碰到李金凤神经病又发,站在那里继续发表反革命言论。军代表黄同志抢上去,对着李金凤的腿弯那么一磕,金凤咕咚一声便跪了下去。

很快铐上,带走了。路晨想起揣在身上的“罪证”,急忙追出去喊:“等等,等等,把证据带上!”

3

这个时期对刑罚的判决是“走群从路线”,将犯人姓名和主要事迹印在纸上,发给各单位去讨论,判什么由群众决定。

新班长李红遇(工宣队指定的)将大家召集到一个空房间,掏出法院发下来的罪犯列表。兴高采烈说:“同学们,我给大家出一道题目好不好?什么是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呢?”

这问题倒是没听过。于是各说各的。有的说毛泽东思想的精髓是枪桿子里面出政权。有的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有的说死人是好事。乱哄哄,甚至把“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也给算上了。李红遇搧搧翅膀让大家安静下来,说:“大家说的,都不错。都可以算毛泽东思想的精髓。正像人的精髓有很多一样。大腿骨有大腿骨的精髓,小腿骨有小腿骨的精髓。但主要的精髓是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和脑袋,“我认为,毛泽东思想的精髓是群众路线,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虚心听取群众意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们的人民法院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工作方法有所创新。决定判案也走群众路线,由群众来当法官。现在发下来一批共18个罪人的材料。我一个一个地念。每念完一个,请大家充分讨论,给出定罪量刑!有不同意见的,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于是念第一个:“李金凤,女,55岁。该犯一贯无意于世界观的改造,思想反动,于1968年4月20日晚在其家中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

还没念完,已经有人喊:“杀!”好几个人也跟着喊“杀”!声音听上去都有些兴高采烈。

“还没念完,你们怎么就下判决了呢?”红遇抬起头笑道。

“那么念完吧!”墨润秋说。

红遇搧搧翅膀让大家安静,念下去:“刚才念到哪儿啦?对,恶——毒攻击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撕毁、侮辱毛主席宝像,罪大恶极。”

“具体是怎样攻击的呢,说了哪些话?什么人听见?还有,撕毁毛主席像有证人证物吗?”墨润秋打破砂锅问到底。

“说了哪些话?肯定是不好的话,不宜扩散。让我们相信党吧!至于撕毁宝像的证物,难道能将撕毁的纸片复印出来?”李红遇说。

周小林说:“至于证人,我仿佛听说是那老太婆的丈夫和女儿。有一个区的文化大革命成果展,几天前我顺路进去弯了一下,好像是提到了这个先进事迹。我没看仔细,记得是一户姓路的人家。”

向逵忽然闪出一个联想,说:“咦,我们的工宣队副指挥长也姓路呀!不会是这个李金凤的丈夫吧?”

大家笑起来。李红遇也笑,说:“好啦,别扯远了!下边还有17个呢。现在,这第一个,大家的意见是咔嚓,对不对?有不同意见的吗?”他用红笔在李金凤名下写上“咔嚓”两字字。又往下念第二个人的。

全都是几乎还没唸完,就一片声“咔嚓!”十八个人没一个活的!

4

宣判大会在南体育场举行。一溜儿十八个死刑犯五花大绑在台上前沿跪定,其中包括李金凤。两边立着横枪立目的解放军战士。中间是领导干部的桌面。领导干部的后边,站一溜戴大红花的人。大红花的下边都挂一条底部开叉的金黄色縀条,写着“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

路晨和路可森在戴大红花的那一溜“分子”中!他们不时朝前边五花大绑跪着的李金凤望一眼。立场坚定,但感情复杂。

领导讲话,宣读判决,众呼口号,上车游街,刑场咔嚓,这些自然就不用多说了。值得一提的是,十年以后,文化大革命从“就是好”变成“就不好”,路晨女士变成疯子,被知青安养中心收容治疗。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书后边某回分解。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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