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三回

第93回  顾士钢初识铁窗味  老江湖笑谈二太监

1

长阳监狱十天半月要派囚车去第一看守所接已判犯人,就像肉类联合加工厂去进料那样。

看守所先通知有关犯人准备。于是顾士钢把家里送来的被褥枕头衣服一古脑儿包进草席中。没有绳子捆扎,怎么好?犯人是不准有绳子的,怕吊脖子。顾士钢参考别人的办法,把旧被单撕成条条当绳子用,捆在草席外面。将这个草席包扛在肩上。拖鞋杯子以及杨任重送的牙刷毛巾则放在家里送来的脸盆中,端着走。

八点钟,囚车来了。车的后部是铁栅隔开的空间,专门装犯人的行李破烂。中部是装人的。犯人“友谊铐”一对对的上来坐好。门口坐一个狱警。再一道铁栅把驾驶室隔开。顾士钢坐最后排,见到夏磊与别人“友谊铐”上来坐最前面,恨恨的瞪了一眼,想:怎么没把我与他“友谊铐”在一起呢?这个软骨头!

车开进长阳监狱。三层大铁门轰隆隆开而又合,将车停在第四层大铁门前的院子中。狱警开门,解铐,犯人下车。各自取下行李放院子角落,人进入右边一个大厅,排队,蹲下。大厅中也有从别的看守所解来的人,光头济济排了十行十列蹲在那里。于是挨个点名叫出来拍照、按手印。十个手指头都取印。

折腾完,九大队来人把几个女犯带走。六大队的队长和“三犯”来把男犯带入第四道大铁门中间嵌着的一扇小铁门,走过三十米空地,进入6号楼。

六大队又叫进出大队。新入狱犯人要先在这里接受“新收教育”再分配到其它大队,刑满出狱的犯人则要来这里办一期“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再走。

顾士钢右肩右手扛着他那破行李,左手端着放杂物的脸盆,跟着队伍上楼。那旧床单撕成的绳子力量不够,草席这个东西滑而难捆,因而一路上总断脱,搞得他很狼狈。停下整了好几回,终于跟到四层楼。“三犯”令他们在外走道挨个蹲下。蹲下是犯人管理中一个常用姿势。

蹲一会儿,叫往前移动。移动几步,又蹲下。士钢蹲在那里等着,一面东张西望。通过填塞了的风井,通过内走道,望进去就是监房。那叫房吗?是夹缝啊!夹缝,这是他对监房的第一印象。

最前面,一个叫做“赵医生”的犯人耍杂技似的夹立在铁栏杆上,叫“新收犯”半脱裤子从他面前走过,他居高临下看私处有没有性病。这个“赵医生”在外边无证行医,弄死人,进来吃官司。当“医务犯”,倒变成合法行医了。

顾士钢扛着行李端着脸盆同时还要提半脱的裤子走过去,狼狈相可想而知。他纳闷道:为什么要像性工作者一样检查性病呢?

过了“赵医生”这一关,下一道程序是检查行李。被子枕头细细地捏。顾士钢一支骨制缝衣针也被搜走。这支针是他在看守所的业余作品。猪排骨打磨。最难的是那个针孔,用从本子上拆下的书钉钻打而成。

查完行李,杂役犯给每人端来一盒饭。于是蹲在外走道吃了中饭。然后分配到各个监房。

2

士钢被领到35号监房。里边已经有三个老住户,“新收”两个星期以上了。在老房客的指点下,他把被子枕头打进“内务包”,脸盆放到马桶上一摞脸盆的最底下,杯子放“小天井”,杨任重送的牙刷毛巾牙膏一古脑跟其它人的一道堆最上边的脸盆里。

杂役犯拖着秤和蛇皮袋料包来到门口,给顾士钢称料,让他开始拆纱。拆纱是与织布相反的过程。织布把纱织成布,拆纱把布拆成纱。拆下来的纱叫回丝,用以揩擦机器或抹桌子。当然,布已经是碎布,缝纫裁下来的边角料。料的大小和质地不同,拆起来殊有难易之分。为了防止犯人将很僵很难拆的小料丢掉,发料的时候要称量。发多少克料,就得交上来多少克回丝。

4号位老房客叫李忠,是个“混社会”的三十多岁人,原是倒腾车票电影票的“黄牛”,这一次制造假币,官司吃大了,判十五年。“混社会”养成了亲和性格。他给顾士钢一个啤酒瓶盖,教怎样用瓶盖在料上刮,刮出丝来再捏住往外拉。

四个人都拆纱。1、2号位是在门边,小天井处拆。4号位李忠在“内务包”对面拆。新来的顾士顾只好在臭烘烘的马桶边劳作。四个摊子拆得3.3平方米的小空间粉尘飞扬,PM2.5浓度爆表。

2号位四旬多年纪,穿着皱旧的中山服,头圆脸正,看上去曾是个体制内的老江湖。“多少年?”他控制着音量,问顾士钢。

“无期徒刑,终身监禁!”士钢答。

“什么案由?”

“杀人!”

“杀多少个?”

“一个也没杀。但他们说我杀了一个人!”

“是情杀,仇杀,还是谋财?”

“什么也不是。文化大革命乱哄哄的事,武斗。”

“便算真杀一个,也不应该判无期呀!文化大革命乱哄哄的事,法院一般都考虑大背景,响应毛主席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之类,情有可恕。你看我们这位,”体制内老江湖指着1号位,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后生,“他杀了十二个,一打!才判三年。”

1号位现出了知足而且自豪的微笑。那张脸饱满多肉,长着粉剌。眼珠子像两粒箝入的黑色大理石,坚硬无光。身形壮硕高大。可以想见,那是武斗中一头猛狮。

顾士钢相了相他,问:“我猜你是参加百万红基的,对不对?”

“没错,我而且是百万红基的精锐,雄狮突击队的!”

“怪不得!”顾士钢若有所悟。

“你站错队了,才会判这么重,伙记!”老江湖对顾士钢说。

3

你道1号位那后生是谁?竟是吴瑞金!我们前面写过他了。720在看守王立的值班室中被张昭建夹眼睛砸昏落下内伤的那一位。

吴瑞金“杀了一打”,是进监狱以后他自己说的。夸大其词,自矜战功。其实乱哄哄交火中很难认定谁杀了谁,谁是谁所杀。这些,法院很难追究。比较好确定的是,在百万红基初试牛刀,屠戮医学专科学校那次战斗中,吴瑞金的确剌死过两个。但死者家属只知道自己孩子是百万红基所杀,并不知道吴瑞金。导致他入狱的,是鬼子山后那件案子。蔡岭的妻子林淑芳带着13岁的大海和9岁的小海,还有两只老母鸡,往舅家转移时,吴瑞金手痒,端起AK47步枪瞄准,开火,将林淑芳射杀。一年以后,蔡岭终于追查出开枪的人是吴瑞金,并告诉了大海、小海。大海趁社会上“抢枪乱军”的风潮,也弄了一把手枪,并弄清了吴瑞金家的地址,准备去把他崩了。蔡岭不同意硬干,主张由法律途径解决。他说服了李辉等当时在场的红基兄弟作证,向法院起诉。想,证据确凿,杀人偿命,当然会判死刑的。不料,审理的结果,只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你看看,你看看!”大海恨恨的向父亲发火说,“报仇要靠法院?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人家已经被高墙保护着,怎么动手得到?蔡大海跑到母亲坟前大哭一场,发誓三年以后一定要手刃杀母仇人。

林淑芳被埋在鬼子山下的坝平沙公园之中。那本来是一个半废的公园,乱草萋萋。文革武斗高潮时,双方死人没工夫妥善处置,都匆匆拉到坝平沙公园掩埋。立了碑,写上豪言壮语和死者名字。后来成了全国唯一保存着的著名的“红卫兵墓园”。林淑芳并没有参加造反,也没有保皇,原不应享受这份荣耀。但既然埋在这里,也就沾沾光。百万红基追认她为烈士,写“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牺牲的林淑芳同志之墓”

大海经常到坝平沙公园母亲墓前去哀坐。自从吴瑞金轻判以后,他到这儿来不再是哀坐,而是习武,锻炼身体,为三年后的复仇准备体能和武艺。在追缴流散枪支的历次社会运动中,大海坚持没把那支手枪和子弹交出。

吴瑞金对于三年官司毫不在意。他想,再减减刑,最多呆它二年。他还年轻,出去又是一条好汉。却不知道,蔡大海在外头等着他呢!

4

一个犯人沿外走道巡视过来,发现35号监房在滴滴咕咕,喝斥道:“不要说话!”

四个人静默下来,埋头拆纱。李忠低声告诉顾士钢:那是组长。

顾士钢拆完一块料,拿起另一块料,啤酒盖刮刮,扯着。忽然感到异样。凑近一看,一大片硬硬的黄黄的。一惊:这不是干了的鼻涕么?大约缝纫厂哪一个大鼻子工人感冒,拿起一块边角料夹鼻子一擤,丢开。这块鼻涕料辗转就到了顾士钢手里。刚才已经将部分鼻涕干拆成微尘飘散在监房空气中。士钢恶心,丢小铁门外。

组长到了那头又巡视回来。这一次是沿内走道。士钢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却听到组长喝斥:“不许抬头!”组长发现丢铁门外的那块鼻涕料,问:“这是谁的料?为什么丢出来?”

士钢说:“那是干鼻涕,不好弄!脏!”

“官司都吃了,还怕什么脏!捡回去,拆掉!”

士钢抬头看组长,想继续讲道理。不料组长又大喝一声:“不许抬头!”

过了约半小时,扩音器响起语录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李忠说:“倒马桶了。该你3号位,将马桶拎出去放走道里。”

于是顾士钢拎起马桶跨出监房。李忠急忙喊住:“咦咦,人不要出去呀,铁门就是警戒线,不能越线的!”

杂役犯们揭下马桶盖,一人四桶把屎尿拎下楼。语录歌继续放着,这时说说话就不要紧了。李忠说:“你刚来不知道,规矩很多。有一本《六大队犯人改造行为规范实施细则》,三百多条。不许说话不许抬头都在里边。”

“三百多条,记得住吗?”

“三百多条还只是大队的!此外还有监狱的二百条,司法部的五十八条!”

“不用记!”老江湖说,“其实连队长和三犯也弄不明白这些东西。他们如果要整你,你条条遵守也没用!”

“官司不容易吃啊!”士钢说。

“当然不容易吃!”李忠说,“人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办法。慢慢地吃吧。沉住气,每天醒来官司就会少一天,总有吃完的时候。”

“终身监禁呢?”顾士钢沮丧地问。

“中国没有终身监禁!”体制内老江湖说,“中国的法律不能望文生义。例如说,死刑缓期执行,不能理解为缓些日子再杀。这个含糊其词曾经要了一个高官的命。那高官的独子犯死罪,高官要求以其革命历史赎子免杀,被拒绝。判了个死刑缓期两年执行。高官以为儿子命休矣,红酒送服安眠药自杀!你说可笑不可笑?”

士钢愕然,说:“那么高官身边的人应该懂呀,给他解释一下不就行了?”

“问题是,连身边工作人员也不懂!看来政法学院没开语文课,所以在法律条文的表述上不够清楚!”

李忠笑,说:“同样,无期徒刑不能理解为遥遥无期,或不定期。有一个乡巴佬判无期,人说,你这是无定期的,改造好了随时会放你。不像我们有期徒刑,判多少年蹲多少年。他听了居然非常高兴,就等着释放!”

“那么,无期徒刑是什么意思呢?”士钢问。

“无期徒刑一般是,一两年后改为有期徒刑二十五至十七年。至于二十五还是十七,要看案由,也看运气。如果贪污受贿进来的,那肯定是十七。如果是反革命,与政治搭界的,可能无期吃好多年都不给你改。改时二十五的可能性最大。改以后,依‘改造表现’再减刑。经济犯减刑容易,刑事犯也还可以,反革命减刑最难。”

倒过的马桶拎上来了。顾士钢探出身子把桶要拎进来。李忠说:“先把桶底在地上刮一刮,把水渍刮掉!”士刚依言将马桶底刮刮,拎进来放好。杂役犯拿拖把抹干净走道。广播停止。楼面恢复寂静。

顾士钢口渴得受不了。从早晨上囚车到这会儿还没喝过水,中午那顿雪菜炒豆腐干又很咸。这时突然看到一个犯人在外走道闲立,他就取了杯子跨到铁门边,想向他讨水喝。却不知道怎样称呼。监狱里规定犯人之间称同犯(其实不通:一同犯案?应该叫同牢才对),顾士钢新来,还不晓得。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造反组织内的老习惯,称兄弟吧。

“喂,兄弟!给我一杯水喝好不好?”他控制着音量。

那人临窗面外正在想心思,背后是关满人的寂静无声的监房。突然被顾士钢这么一打扰,很不高兴。转过身来瞪眼道:“谁是你兄弟?喝水?喝尿去吧!”走开去。

士钢沮丧地回到马桶边坐下,说:“那人怎这样说话呢!”

李忠说:“也可能他刚受过别人的气。开水一天送两次,你错过时间了。我杯子里还有一点,你不嫌,就倒给你。”说着到小天井取了自己的搪瓷杯。士钢感谢,跟过去拿了自己的杯子,揭开盖子准备接受馈赠。李忠杯子里只剩下一口了,倒给顾士钢。士钢来不及似的,仰头一饮,只够半口。老江湖笑着揭开自己的杯子,里边也只有一口,都倒给他。士钢谢着也饮了。

将近四点钟,有杂役犯推着开水车沿内走道过来,到各监房门口送水。士钢这才喝了个够。送水的见到渴不可耐的样子,笑了。老江湖笑说:“刚才他跟老秃要水喝。老秃叫他喝尿去!”

送水的哈哈笑,说:“老秃这家伙!你们知道他什么事进来的吗?——强奸自己两个女儿!”

“畜生做得出?”士钢大为震惊。

“判12年。已经减刑三次,马上可以减余刑。统共吃了不到七年便走路。这官司吃得好的啊!”

5

第二天就碰到马桶危机,搞得35号监房焦头烂额!

问题出在洗衣服上。一星期洗三次衣服,规定星期二、四洗小件(内衣类),星期六洗大件(外衣)。洗的程序是:杂役犯给每个监房门口提来一桶水和一只空桶,各人将衣物弄湿,上肥皂揉搓,将肥皂水倒空桶里。杂役犯将污水提去倒掉,再提来一桶清水。各人取清水过衣物。杂役犯再将污水提走。再提来第三桶清水。这样就差不多了。

这天星期四,洗小件。吴瑞金捷手先准备。他一大杯水没喝,就用来先打湿衣物,上肥皂揉搓,拧起,把污水倒进马桶。他想,这样就可以多过一次清水。

然而《行为规范实施细则》第317条规定,不好往马桶里倒任何东西。吴瑞金没记住这一条!

语录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响起,倒马桶的信号。顾士钢把马桶拎出放走道上。杂役犯黄贵存过来揭下马桶盖放墙边,要提起走。忽然有所发现,直起腰说:“咦,你们往马桶里倒肥皂水了是吧?”声喊道:“35号监房往马桶倒肥皂水了!”

走过来几个杂役犯看,都确认是肥皂水。组长也过来看。

黄贵存说:“罚他们三天不倒马桶!”和其它杂役犯将别的马桶提走了,35号监房的马桶孤零零留在那里。

组长靠近铁栅门看人,沉着脸问:“谁干的?”

没有人说话。

“将马桶提回去!”组长命令道,便走开去。

四个人面面相觑。李忠黑着眼,说:“这下麻烦了!怎么办?”

顾士钢说:“怎么可以这样呢?三天不倒马桶,怎么受得了!跟他们讲道理去,叫队长来!”

“监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老江湖脸色沉重,说,“你刚来,不知道这里边的厉害!”

僵一会儿,组长又来到门口,喝斥道:“马桶怎么还不提回去?!”

该顾士钢提的,却坐在那里不想动。李忠只好探出身去,将半桶排泄物提进来。说:“现在开始,大家不要再喝水了啊!饭也少吃点!总得咬咬牙将这一关挨过去不是?”

顾士钢万分困惑地说:“三天不倒马桶,这一招够损的!人道不讲啦?共产党讲革命人道主义啊!”

“他们不是共产党!”老江湖说,“他们是共产党信任的犯人!”

“犯人怎么可以处罚犯人呢?要处罚也得由队长宣布啊!”

“你说的有道理。但监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顾士钢是个喝水多撒尿也多的人。虽不敢再喝水,还是憋得慌。马桶早已满了。夜里起来,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吧?急中,从“小天井”取过自己的搪瓷杯。里边还有一些水,仰脖喝掉,就往杯子撒尿。撒了满满一杯。门外停着一桶清水和一个空桶,是杂役犯隔夜准备好的。空桶叫污水桶,是准备洗脸刷牙倒污水的。实际上并不分开,这一次是污水桶,下一次可能就是清水桶了。士钢不管它,将满满一杯尿从铁栅伸出去,倒入空桶。

还有大便怎么解决?只好憋着。

第二天,他拆着纱,浑身不畅快。便说话:“那些杂役犯也是犯人。我们也是犯人。都是可怜人。为什么可怜人之间不互相照顾着点呢?”

老江湖说:“人出生时秉赋的气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材质粗劣,秉赋污秽。而且这种人到监狱来的可能性比较大。所以你在监狱里经常会碰到极坏的人,坏到出乎你的想象!”

喇叭“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响起,是倒马桶的信号。马桶一天倒两次。李忠将满满一马桶拎出放走道里,向匆匆劳作的“三犯”们求情,“帮帮忙,帮帮忙!给我们提去倒掉好吗?”

“三犯”们都不理他。只有一个说:“不是罚三天不倒马桶吗?”

顾士钢造反派的脾气上来,抢到门边急吼说:“你说罚就罚了?你们也是犯人,有什么资格罚我们?”

走道里忙碌的“三犯”们大为惊讶:居然有人敢于如此说话!都过来看。黄贵存说:“我们也是犯人,不错。但我们是政府信任的犯人!你敢于反对我们的话,就是反政府!”

士钢还要吼,但杂役犯们不理他,将走道里所有的马桶提走了,只留35号监房的马桶孤零零立在那里。

李忠没辙,探出身去要将马桶提进来。顾士钢说:“别提进来!就摆在那里,让队长看看!我们要说理,要斗争!四个人团结起来,一起向队长说!”

李忠还是将满满一桶屎尿提进来,说:“斗争,团结,多么吓人的字眼。刚才那人不是说了吗,反对政府信任的犯人就是反政府。这话也不是乱扣帽子。当小监犯与三犯发生争执时,队长总是站在三犯一边的。他可以不跟你谈马桶的事,而是先跟你谈监规纪律,谈犯人意识,问你们想造反是不是,谁带的头?可能会叫三犯将你吊起来打,你吃得消吗?”

6

杂役们将倒过的马桶提上来,拖干净了走道,楼面恢复了平静。

九点钟,中队长开始例行巡视。屁股后边跟着拿“人账簿”的事务犯。那是一个纸板大夹子,插着一排排卡片,哪一号关着谁谁,什么货色,一目了然。还有组长犯,手里也拿着什么本子。一簇人沿内走道过来。中队长不时停下来观察一下,好像农场主在察看圈里的牲口。他与铁栅门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想靠得太近,因为那气味通常不怎么好闻。监房里的犯人有时会向他递条子,汇报思想或情况,互相告密。他伸长手去接,放进牛皮纸袋。

中队长姓徐,是个五十开外老狱警。心情好时,会停步与铁栅门里边的犯人聊几句。如果聊过一分钟以上,就会有“三犯”到办公室去将他的交椅搬过来,请坐。聊完起立,这只六条腿自动化的椅子便会走回办公室。

徐中队长巡视到了最末的50号监房,走过去看看“后阳台”(实际既无阳也无台,是楼梯口一小块地方),原路返回。想起事务犯的《中队改造日志》上提到了昨天35号监房犯规,罚三天不倒马桶。便在35号门口停下看看。这正好给了顾士钢出头申诉的机会。士钢立起,离开马桶边的宝座,走向铁栅边,说:“报告队长,我们有情况汇报!”

徐中队长从事务犯手里接过人账簿,查了一下,感起兴趣来,说:“你是顾士钢?工总头领?”相了相,头圆脸正,印象还好。这天徐中队长心情不错。昨天小外孙满月,众亲友庆贺聚会,余兴犹存。今日天气也晴朗,体感舒适。于是和颜悦色的说:“怎么样,入狱有什么体会?还适应吧?家里来人看你没有?”

士钢原是要直通通提出马桶问题的,见中队长有话家常的意态,遂将硬梆梆的意见放一边,先回答关于家里人来过了的问题。

六条腿自动化的椅子来了,中队长坐下。“谁来的?媳妇?”他问道,点起一支烟。

“有媳妇倒好了。还没结婚呢!”士钢答。

“早该讨媳妇!有媳妇就安分守己了,不会冲冲杀杀地造反了!——你刚才说有情况汇报。什么情况?说吧。”

“马桶已经满了,两天没倒。”顾士钢尽量和缓口气。

吴瑞金跑过去将马桶提过来,摆到铁栅门边,想揭开盖子让队长看看是不是满了。

“你干啥?”中队长厌恶地说,“放回去!”

吴瑞金只好提回去。徐中队长说:“这个事我已经知道了。不用再说,下午我让‘三犯’给你们倒。以后注意点。”

7

下午“三犯”终于给倒了马桶。35号监房肠子里的堵塞得到疏通,都高兴了。李忠提到了长阳监狱犯人的幸福观:“什么叫幸福?幸福就是,随便什么时候想上厕所就可以上厕所!”

“老是听到三犯三犯的,什么叫做三犯呢?”顾士钢问。

李忠解释道:“三犯是长阳监狱的专有名词。起初是事务犯、组长犯、杂役犯三种职能犯人的总称。后来凡是改造表现好,被挑出来为政府做事的犯人,都一古脑儿叫三犯了。”

老江湖现出一抹嘲讽的笑,说:“三犯也可释义为一而再再而三地犯。据长阳监狱一次专项调查,三犯出狱后的重新犯罪率比普通犯人高出不少。一个大队事务犯出狱后竟去抢劫杀人。大队长到死囚室去看他。他说:哎呀李大队长,我这一回搞大了搞大了,连人肉也吃过了!”

三个听众都笑起来。李忠说:“有一次开大会,监狱长把三犯这个群体比喻为太监!”

“是吗?为什么?”顾士钢问。

老江湖笑了,说:“好像是有一些相同的地方:都禁限于高墙之内,都从主子那里获得赏赐和特权。都受阉割,太监下半身阉割,三犯上半身阉割。由于监禁、阉割和特权,人性中阴毒岐刻的一面会得到超常发挥。”

“监狱长那样比喻,三犯们会不高兴吗?”士钢问道。

“不高兴又怎么样?皇上踹太监一脚,太监敢不高兴吗?”

“监狱长的意思是说要加强对三犯的管理教育,避免出现宦祸那样的东西。三犯由于活动空间大,约束少,有时会出现违规违纪,拉帮结伙等事,还会在队长之间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这些,都与宫廷太监常常干的一样。”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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