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六回

第96回  蒙曼入狱偶得情报  瑞金逃北遇上灭门

1

蒙曼也入狱了,关在第九大队。她主要是劳科长失踪溺水死亡那件事。公安局发现科长身上有殴打伤,便怀疑此事跟那段时间盛行的隔空拳有关,重点放在对造反派的侦查上。派出公安员,配合各单位工宣队,办了十多个有针对性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终于有人说,是挨隔空拳了,拳是蒙曼布置的。于是将蒙曼捉了去严刑拷打,上应力捆。幸好蒙曼炼过柔术,抗得住。始终不肯承认参与这件事。最后法院判了她也是无期徒刑。由于劳科长呼吸道有水藻微泥物质,说明不是打死直接丢水里,而是活着溺水,不排除劳科长自己失足的可能性。

蒙曼监房来了个新犯人,是个四十多岁大嫂。并没有一般人入狱的那种痛楚和惶惑,倒显得轻松和兴奋。坐定,不用别人问,就咭咭呱呱说话,眼睛发亮。“你们什么事情进来的?我是杀人!那王八蛋死劲要跟我睡觉,不许我跟别人睡觉。打我。硬压上来,我床边柜摸到一把水果刀,就把他捅了!”

“强奸咯?是该杀!”

“法院不算他强奸!因为他是我丈夫!”

都惊奇了:“丈夫?丈夫你为什么不让他睡?”

“你们不知道,跟他睡觉有多可怕!半夜里总要尖叫。什么尖叫法?你们听——”大嫂模仿了叫声,“像什么东西叫?你们说!”

“像猫!”三个人都说。

“是呀!就是猫叫声!最凶狠的一只野猫!不只睡到半夜叫,干那个事干到放水时,也叫!就如春天屋顶上公猫母猫高潮时那种叫法,喵呜——!喵呜——!”大嫂接连模仿了好几声。

三个人都笑了。

“谁受得了?哪个女人受得了?起初是不让他进房,叫他睡客堂间。关起门来还是听得到,也只好忍着。问题是,他还想干那个事。瞅机会就将我往床上压,硬来。来到撒火时又喵哇叫!你们不知道那有多恐怖!还张开血盆大口啃脸,野猫一样乱抓!”

蒙曼知道遇到谁了,就问:“大嫂,你丈夫这个毛病是从一开始就有的,还是后来得的?”

“后来得的!是武斗时造反派发明了什么化学武器,被打着的人会发神经。其他人过后都好了,就我那个死鬼没好,成了治不好的毛病。恨死了!后来他们瞅住一个机会,终于报了仇,将那个发明化学武器的婆娘给杀了!那婆娘是鸿蒙大学的老师。”

“那事我听说过。”蒙曼问:“是你丈夫开的枪吗?”

“那倒不是。他们一共四个人。我那死鬼和另一个人开的是汽车。枪是鸿蒙大学一个叫做张青鱼的学生开的。世上居然有取名字青鱼的,倒不如叫泥鳅吧,哈哈哈!”

“谁受得了?哪个女人受得了?”大嫂继续讲她的故事,精神异常亢奋,“我就住娘家去。那王八蛋来叫,我也不回去。可是我也需要男人呀,我喜欢那事,没那事受不了。找了个相好,被他盯梢发觉了。居然硬把我拖回家去打。打完往我身上压,扒裤子。我就将他捅了!”

正说着,组长在走道里喊:“搬大账咯,搬大账咯!”

大账,是犯人每月一次登记购买的草纸肥皂等日用品和饼干罐头等食品。钱由家属接见时打在账上。供货商店来一份货物表,各人登记好,小组、中队、大队统计造册,供货方再按册发货。每次来一辆箱式中型卡车,停在相关大队门口,打开车后门,由一个小组的囚犯卸货并搬进监楼。这一次是轮到蒙曼所在的小组。

蒙曼搬着“大账”,一边在想着“张青鱼”。我踏破铁鞋都打探不到的情报,今天得来全不费工夫!果然是他开的枪呀!我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墨润秋。必须跟张庆余算账!

但是,怎样告诉墨润秋呢?

蒙曼入狱以后,只有陕西老家的姨妈千里迢迢来探监一次。老师同学没有人来。墨润秋和几个同学曾经来看她,被挡在狱门外。监狱对反革命犯的管理非常严格,非直系亲属不能接见。她处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状态中。

“除非我设法从监狱逃出去!”

越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字眼让她兴奋不已。是呀,要是能逃出去就好了。无期徒刑这个官司吃到出去,我人都成老太婆了!

而且,同样重要的是,可以与墨润秋一起向张庆余讨还血债!

当然,越狱是非常困难的事。据说这座监狱百余年还没有犯人成功逃出去过。

但是,我能不能创造一个奇迹,将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到了卡车旁边。供货方随车的工作人员和大队事务犯在堆满货物的车箱里对着账本向下边发货。蒙曼呆看了一下,突然冒上来一个灵感:能不能利用这辆车呢?

2

不知怎么的,吴瑞金忽然也得了猫叫综合症,半夜里喵呜喵呜叫起来。这对于监狱可是个忌讳的事。长阳监狱历史上发生过两次“监惊”。半夜里一个囚犯噩梦惊叫。其它囚犯碰巧也做着噩梦,也跟着叫起来。整个楼面叫成一片,持续不断,非常恐怖。监狱为了镇邪,往往会把首先惊叫的犯人拉出去毙了。有时毙掉的还不只一个,因为究竟谁第一个叫,是不一定弄得准确的。

吴瑞金叫,幸好没有囚犯跟着叫,不算“监惊”。不然也可能会拉出去毙了。但狱方对此事非常重视,叫医生会诊。医生还没听说过猫叫综合症,无从下手。开了镇静安眠的药,不管用,过了几天还是叫。狱方赶紧给他办了保外就医的手续,将这个潜在的麻烦制造者推出门去。

吴瑞金的爸爸签字,将他接回家。却发现儿子不但猫叫,而且食少乏力,面色萎黄。便将他送往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治疗。

无巧不成书,与吴瑞金有杀母之仇的蔡大海这天来第一人民医院探视住院治疗肝炎的舅舅。同房五个病人,也有来探视的亲属,大家就聊起来。说半夜里听到隔壁有猫叫声。恰巧护士进来给药,有人就问隔壁怎么养猫呢?护士说,不是养猫,是一个人患猫病,半夜叫。那人是监狱保外就医出来的。

监狱?保外就医?蔡大海的耳朵竖起来。

大海出到走廊遛达,看门签上的病人姓名。吴瑞金三个字如尖刀般突现在眼前,血淋淋。大海的血往上涌。他沉住一口气,推开门走进去,假装探病家属。挨个看了床尾的名片,在第四床终于看到了吴瑞金三个字。抬眼瞥了一下吴畜生的面孔。不敢正面盯看,因为他知道此时自己的眼里燃着烈焰。转开目光,走出病房。

回到家,蔡大海从地底下挖出手枪和子弹。装填好,对着草木灰扣动板机。却没有响。重新整,再射。还是没有响。埋藏日久,失效了。只好丢开。

他独自来到坝坪沙公园母亲墓前,洒泪祷告,发誓一定要报仇。这座全国闻名的“红卫兵墓园”高碑林立,青苔斑驳,野草萋萋,模样潦倒而滑稽。蔡大海在荒凉的墓间小道发疯般走过来走过去,终于,一个行动方案在他脑子里成形。

离开时,一只鸟在树林墓碑间飞来飞去地叫,听去仿佛在说:“儿呀,别别!儿呀,别别!”

此时蔡大海在师范学院运输队当学徒,开汽车的。弟弟小海有时也跟他到运输队去混。混着混着,小海居然也学会开车了。大海回家就跟弟弟说:“那个杀死我们母亲的混蛋从监狱出来了,现在保外就医住在第一医院治什么病。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明儿我去运输队开一辆车来,你跟我一起去。到医院门口以后,你开车。我上楼去把那家伙捉下来。就在舅舅病房的隔壁。我看见过他了,现在病得黄黄的软软的,我一个人对付他没问题。你不要参予动手,只管开车。我将他捉下来,用绳子捆住双脚,绑车后,马路上拖他。拖到解放广场,当众控诉杀母之仇,再捅死他!”

小海胸中也燃烧着复仇火焰。

第二天,蔡大海真的开来一辆中型卡车。算定午饭以后医院人少,门卫医护人员昏昏欲睡的时间,兄弟俩将车开到院门附近。小海坐驾驶室等着,大海直奔吴瑞金所在的病房。

推门进去,却只有三个病人,吴瑞金的床空着!

“他呢?”大海指着空床,问道。

“出院了。办完手续,刚走。”

大海脸色铁青,下楼把弟推到副驾座,开起车就往吴瑞金家跑。可是到吴家一看,不但不见瑞金,连瑞金的家人也全不见,铁将军把门!只有一只黄毛大狗在汪汪吠叫。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大海兄弟傻了。

3

他们不知道,正是他们的父亲蔡岭破坏了这场血腥复仇计划。兄弟俩商量的时候被蔡岭听到了。蔡岭一夜无眠。他也想复仇。但复仇的代价也将是沉重的。瑞金因杀林淑芳而偿命,大海也很可能因杀吴瑞金而死刑。小海呢,也可能做为共犯而牵连进去。那样,我蔡岭失去的就不仅仅是妻子,而且是一个或两个儿子了。这不行,悲剧不能无限制地扩大。

可是,扩大看样子是难以避免的了,直接跟儿子谈是没用的了。第二天,蔡岭起了个大早,上街买了大饼油条和豆浆。自己吃了一份,对刚起床的儿子说厂里要上早班,先出门而去。

他没有去厂里,而是寻到吴瑞金的家,向仇人的父母告知紧急情报。“我已经失去妻子,不想再失去儿子。赶紧去叫你们那个浑蛋儿子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滚到我儿子找不着的地方。要是不,总有一天会被两兄弟剜成一片片放到油锅里去炸!”

吴家父母屁滚尿流,连忙赶到医院,直接将儿子带上火车。他们老家在北京大兴县。瑞金的舅舅王恩元正当着公社党委书记。眼下,到那里去最为安全。

4

吴瑞金的舅舅王恩元就是四年前在马村摆下杀人流水线的那个大队长,去年升任大莘庄公社党委书记。家门兴旺,在莘庄镇起了二层小楼,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儿子王果长得身高马大,当了公社民兵营长。儿媳方玲在信用社干,肥肥嫩嫩的,是个做母亲的料,生下两个孩子都长得好。大孙子叫王一环,上幼儿园大班。小孙子二环刚一岁。女儿王红兵被贫下中农推荐入北京大学,前途无量。

只是,那个小孙子王二环有点辈份不清。有人说那不是王果的儿子,而是王果的兄弟。风言风语传到王恩元耳朵里,让他愤怒不已。阶级敌人真是会嚼舌根,他们怎么知道的?无根无据,这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么?那次“最后解决”,受到县里来人干扰,没有解决彻底。真该让流水线再运作一次!

他一条腿翘起架在拉出的抽屉上,狠狠地吸着烟,心里杂七杂八想着阶级斗争的事。大兴县两个月发生四起灭门惨案,真是出鬼了!有一家是请朋友来喝酒,酒后这位朋友杀了主人全家。另三起是自己家的人杀了自己全家。简直不可思议!最怪异的是第三桩灭门案,就发生在王恩元所从来的马村,李汉朝家。汉朝去年从贫协主席的位置上升任大队长,日子也过得颇滋润,不料被儿子李磊杀了。那小子不但杀了父亲,还杀了母亲、妻子和妹妹。剩下六岁和一岁两个孩子。李磊抽了两支烟,想到孩子没人照料也尴尬,便干脆把他们也捅了。捅了以后,居然用扫帚蘸鲜血在房里地上写字。一个房间写一个字,共四个字:为!了!人!民!一个字后边跟一个感叹号,有这么写的吗?

你杀了就杀了,干嘛还写字呢?王书记想道。写点别的字还好,居然写为!了!人!民!

这连续发生的灭门案使大兴县谣言四起。有人说,此地从前是乱坟岗,起宅风水不好。有人说,四年前那次“最后解决”,杀人流水线太恐怖,有22户人家被杀绝,灭门。现在,这些鬼魂来灭别人家的门来了。有一个人说,他看到当年逃跑的小后生卫铁柱,带着被活埋了的奶奶、妹妹,被勒死的爸爸,和被铡了的妈妈,从芦苇塘爬出来,在村里四处游荡。说得人汗毛直竖。有的人家想方设法往外地搬。甚至有人说,估计还要发生,若干年内大兴县灭门案的总数将会也到达二十二这个数。更有人趁机宣扬因果报应。封建迷信和资产阶级思想妖风四起。县里对这个事非常重视,召集各公社主要负责人开会,要求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搞清妖言出自出何人之口。倘若其人出身黑七类,要坚决打击,杀!倘若出身贫下中农,那属于认识落后,要进行教育。倘若出身不好不坏,则要召开群众大会进行批判斗争。要求在群众中宣传唯物论,破除封建迷信。

县里开会回来,王恩元布置治安主任张得胜开展调查,分管宣传工作的副书记卫丁负责给群众洗脑袋。

布置是布置了,王恩元心里还是不踏实,怪怪的。夜里睡不好,噩梦做了一个又一个。梦醒过来,再入睡时前梦的情节又继续下去,电视连续剧一般。已经做了七集。这弄得他白天无精打采的。

突然电话响起。老婆打来的,说来了客人,要他猜猜是谁。王恩元心里正不安定,被这个突然出现的情节又吓一跳。玩什么迷藏啊,老太婆还耍情调?反感,一声不吭就把电话挂了。刚挂又响起来。响了一阵恩元才抓起听筒。对方呼的是他的小名:“狗儿啊,在做啥呢?”恩元愣了一下,知道是姐姐,从黄鹤市走亲戚来了。

恩元抬头看了一眼壁上挂钟,跟外间秘书打声招呼,就往家走。姐姐不是一个人来,而是一个小组。外甥和姐夫立起来致敬,姐姐坐着。恩元和姐夫握了手,又拍瑞金肩膀,称赞长得好,“块头比我大了!”于是大家坐下。女儿王红兵上来冲茶。书记夫人和儿媳方玲在厨房忙着。

姐姐说:“狗儿啊,我这回是带着你外甥避险来了。文化大革命武斗不是?小子在武斗中杀死了人,那人现在要报仇!”

“杀死了的人怎么还会来报仇呢?”恩元听不懂,又想起大兴县四起的谣言,吓一跳。

“杀死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的儿子要报仇。”瑞金年轻人心口利索,一句话就把事情说明白。

“女人?女人也参加武斗,该杀!谁叫她不在家好好待着!”

“是呀,所以这事不能怪我们瑞金!”姐姐说,“文化大革命乱哄哄,武斗谁杀了谁怎么搞得清楚?偏那家不知从哪儿就认定是我们瑞金开的枪,要报仇。金儿正在医院住着呢,那家两个儿子不知怎么的知道了,赶往医院要将你外甥开膛破肚。幸好儿子的父亲,急急赶来报信,叫我们将儿子藏起来。我和你姐夫一听吓坏了,急急赶往医院,直接就把金儿带上火车!好汉不吃眼前亏不是?”

“那家是什么成份呢?”王恩元问,脑子里阶级斗争那根弦又绷起来。

“对呀,我们倒没调查一下那家是什么家庭成份?是阶级报复说不定。”姐姐说。

吴瑞金脑子里响的是另一根弦,他说:“其实用不着吓成那样的。谁怕谁呀?等我病好了,还不知结局谁杀死谁呢!但爹妈不由分说,办了出院手续,拉起就走。”

做父亲的说话了:“小子还嘴硬!我早就叫你冲锋在后撤退在前。不听话,惹下祸端,带累得爹妈担惊受怕,还要给你舅舅增添麻烦。如今还不后悔么?”

“不后悔,我做事从来不后悔!”瑞金说。

“好,男子汉!有其舅必有其甥,我做事也从来不后悔!”舅舅称赞说。

话音未落,门突然洞开,出现的是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枪口后边是王恩元的儿子,民兵营长王果那张发青的扭曲的脸。

哒哒哒,哒哒哒……

大兴县两个月内的第五桩灭门惨案发生了!连同客人吴瑞金一家三口均倒在血泊之中!

王果端着枪,踏着客厅的血迹,寻到厨房,对着母亲和妹妹,再一次哒哒哒!

媳妇方玲看到这恐怖的一幕,连滚带爬地逃入卧室。未及关门,已被王果追进去。

方玲对着枪口和丈夫血红的眼睛,倒镇静了,说:“不要杀孩子。求你,让他们活着!”

“活着谁养?!”王果吼道。

方玲扑过来夺枪。王果扣动扳机,哒哒,方玲倒下。王果犹豫了一下,枪口又转向吓坏了的两个儿子,哒哒哒。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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